承德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二,天色晦暗,雲幕低垂,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掖庭角簷上的哨瓦嗚嗚咽咽地響。雪下得愈加大,琉璃瓦上積了極厚一層,隻有單簷歇山頂飛揚的角上,偶爾露出斑駁的明黃。


    離掌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幾個宮女抬了炕桌子上炕,另搬了兩條板凳,晾上了新糨的鞋底兒,大家圍坐著等宮門下鑰。屋子裏攏了火盆子也冷,於是探了手去烘,突然“啪”的一聲爆了炭,火星子躥出來四下濺落,脆脆在身上一通拍,“燎了衣裳可了不得,才領的袍子,燙出洞來又叫姑姑說。”


    體和殿的布菜太監貴喜拿火鉗子捅了捅炭堆,笑道:“可不,袍子可比皮肉值錢,回頭到儲秀宮上夜,要是讓小主看見你失儀,等回了下處,一頓簟把子逃不掉。”


    正說著,錦書打了門簾進來,把篾籮擱在桌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珠,手指凍得沒了知覺。


    儲秀宮司衾的宮女荔枝挪了挪,騰出地方招手道:“快來暖和暖和。桑姑姑背心上的滾邊鑲好了麽?”


    錦書搓了搓手,挨著荔枝坐下,“背心和襪子都做好了,等她明早當值回來我就送去。”


    荔枝點點頭,“咱們這位姑姑還真是百裏挑一的難伺候,單她一個人那兒就有做不完的針線活,這日子……真沒法過!你且熬著吧,我聽說她要往翊坤宮調呢,內務府都派人傳話來了,等她走了,你也就輕省了。”


    大家都看錦書,她是個性格極溫順的人,辦事也穩當人,一舉一動都合分寸。按理說這樣的人,就是放到禦前也不為過,可打她們這批宮女進宮她就在掖庭,到現在她還在這裏待著,也不知道進來了多少年,不伺候正經主子,連西六所這一片都沒出過。她心思重,她也從來不提起家裏人。誰要是問,她就低頭找活兒幹去,單晾著你。大家討了個沒臉,後來就不問了,暗裏猜她可能是犯官內眷,獲罪進宮充掖庭的。


    火盆子裏盡是嗶啵之聲,坐了會兒,儲秀宮靜室站門的盈水掀了綿簾子的一角探頭進來問:“哎,今兒幾個人當值?”


    “五個,”見荔枝偏過頭去不搭理她,脆脆抬頭回道,“我和春桃還有李大姑姑那邊的雙喜和翠翹,給慧主子侍寢的是桑姑姑。”


    盈水白眼一翻,撂了簾子縮了回去,荔枝哼了一聲,“什麽奏性!看了幾天南窗戶,眼裏就沒人了。”


    錦書笑了笑,倒了杯茶給她,“消消氣吧,又不是什麽大事,生氣犯不上。”


    側躺著的春桃慢吞吞撓撓頭皮,“今兒夜裏不知吃什麽點心,當值老讓人吃不飽飯,就指望著子時的那一餐了。”


    荔枝擺弄著大辮子上桃紅色的辮穗,不溫不火地接話,“還能什麽,左不過喝粥。”又想起了一樁事,打開衣箱上的鎖,抓了一把錢出來給錦書,愧疚道,“早說了湊份子給張媽媽置辦辭路飯的,前幾天一直不得閑,拖到今天才想起來。”


    張媽媽是前朝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嬤嬤中的一個,自從承德皇帝的鐵蹄踢翻了大鄴朝的門檻,她就像啞了一樣,不是萬不得已絕不開口。熬到了六十歲,臨老了,一個宮一個宮地挨個兒告別。到底她年紀大了,各所的宮人都按老禮敬她,估摸著今天輪到掖庭,大家早就準備了,隻是這個院裏的人大多要上夜,唯獨錦書一直在,就把事托付給她了。


    錦書笑著推辭,“你那份我墊上了,也沒幾個錢,算了吧。”


    荔枝執拗地往她手裏塞,“我們逢著主子高興或者好日子還有另外的賞錢,你可靠什麽呢?快拿著吧。”


    錦書接了捏在手心裏,貴喜說今天家裏來人探親,脆脆哀聲一歎,轉過身去抹眼淚,“今年我娘來不了了,上寒的時候‘過去’了。”


    春桃連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別哭,戌正要上夜的,你這一哭被人看出來,別說你,家裏老小都要跟著掉腦袋。”


    貴喜實在憋不住,便小心翼翼道:“錦書姑娘,往年都沒見你家裏人來,今年怎麽樣?”


    錦書的眉間閃過一絲悵然,“我家裏沒人了,聽說還剩下一個弟弟,如今流落在外,死活不知。”


    這是頭回聽她說起私事,早前也料到她身世必定淒苦,這宮裏的苦人兒比比皆是,隻不過她好像和別人不同。至於哪裏不同說不上來,也許多了點平靜,少了些功利。明明比那些妃嬪好看得多,卻甘於埋沒在這掖庭裏做雜役。謙恭柔順之外又有一副錚錚傲骨,在那花架子下筆直地站著,有種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氣度。宮裏曆練出來的每雙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看不透她。她不像是外麵送進來的,倒像是本來就長在這紫禁城裏的……不敢猜,猜多了怕不好,人人都有秘密,何必去探究呢!


    西一長街的打更梆子響了一下,貴喜忙站起來抖了抖袍子說:“我走了,今兒劉太監身上不好,我給他上鑰,回頭把鑰匙交敬事房就完了。”


    送走了貴喜也到了值夜的時候,屋裏幾個人洗臉抿頭,和錦書交代聲,上儲秀宮替換白天當值的宮女了。


    錦書端了油燈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鋪排開,拿尺比了尺寸畫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地絞下來碼好。比起姑姑們改大小的回爐活,她更願意做這種新針線,針腳好看,縫起來也爽利。


    盤腿坐在炕頭上,穿了線,在頭皮上篦了兩下,正要落針,隔著紙糊的窗屜子,看見一盞風燈沿著牆根緩緩而來。原本以為是下值的宮人,推窗看,來的隻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著花白的頭發和蒼老的麵容,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撐著傘,肩上掛著小包袱,走走停停間,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錦書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風夾雜著細雹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她抓緊了領子一溜小跑,地麵結了一層冰,腳下直打滑,扶著夾道的磚牆才走到風燈跟前,低低叫了聲“張媽媽”。白頭宮女抬眼看她,目光晦澀,張了張嘴,終究把話咽了回去。


    錦書上前攙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並沒有回避,跟她沿著宮牆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傘往她頭頂上偏,自己便暴露在風雪裏。


    等進了房裏,錦書吹熄風燈插在門前的挑子裏。張媽媽反手關好門,整了儀容,先道個雙福,退後一步捋裙雙膝跪地,深深地磕了一個頭,肩膀微顫著,伏在地上壓抑地哽咽,“奴才給太常主子請安。”


    錦書蹙著眉歎了口氣,“媽媽快起來吧!如今連大鄴都沒有了,哪裏來的太常帝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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