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前麵走著,薑姒便跟在他身後。進了樓,也說不清這是什麽地方,形色各異的人奇奇怪怪,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適才在馬車上聽到的呐喊聲倒似就在耳邊,聲浪一陣大過一陣。


    方才那四五十的男子引著他們上了二樓,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周遭明明赫赫,燈燭輝煌。


    二樓有雅座,但大多都是站著的人。


    聲音就從底下傳來,她朝下看去,一個巨大的鐵籠子裏有六七個衣衫藍縷蓬頭垢麵的人,個個兒彪悍,麵目可怖,正持刀廝殺。


    有的人被殺死,撲通一下仰倒在地,噴血而亡。


    有的人被刺傷,哀嚎著蜷縮在地扭動不已。


    薑姒看的心驚膽戰,沒留意到指尖竟刺進掌心。忽聽許之洐問,“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奴......不知。”


    他笑道,“這是奴隸場。你看那些奴隸,要想活著走出來,就要殺死其他奴隸。殺不死別人,就要被別人殺死。”薑姒自己便是許之洐的奴隸,她眉頭輕蹙,屏聲靜氣,渾身忍不住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疙瘩。


    又聽他語氣涼涼,“奴隸場如此,宮闈亦是如此。”


    薑姒明白了他要說什麽,陡然抬起頭,見他扶著圍欄朝那些奴隸們看去,目光深邃,毫無波瀾,仿佛死一個人就如同死了一頭牲畜,毫不在意。


    乾朝律例如此,奴婢賤人,律比畜產。既可隨意買賣,又可如牲畜纏鬥,供主人玩樂。


    他並不看她,隻道,“拿好匕首,去吧!”


    自那日上了許之洐的馬,薑姒便頻頻受他欺辱。她雖不知自己原本的身份是否出自奴籍,但既是許鶴儀身邊的人,也一直被大公子府中人敬著。因而許之洐在她身上烙下朱雀印要她為奴的時候,她不甘又抗拒,私心是絕不承認的。


    可今天,他帶她來了奴隸場。


    奴隸場,亦是修羅場。


    她才知道,在許之洐眼中,她與長安城這萬萬千千的奴隸也並沒有什麽不同。


    無非是許鶴儀平日愛護她,她才被人稱一聲“姑娘”罷了。若一定要說一點不同,那便是她有一副好皮囊好身段。


    可這好身段早被許之洐占有了,好皮囊又沒有什麽稀罕的。長安那麽大,燕國那麽大,整個乾朝疆域遼闊,有四萬萬女子。他是燕王,想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


    她的胸口仿佛被勒住,幾乎喘不過氣來。心裏惶惶亂亂的,又咬著唇,剛剛結痂的唇又崩開傷口,滴出朱紅的血來。她的眼神破碎絕望,從這一刻起,她才真正認同他是她的主人。她雙膝一屈便跪倒在他腳下,抱住他的腿泣道,“主人......”


    “求求主人不要讓奴去!奴會死的!主人不要!”


    她梨花帶雨的樣子十分可憐,仿佛一隻受傷的小獸。就連從前囚住她肆意淩虐的時候,她也不曾這樣乞求呢。


    許之洐一怔,竟有股莫名的情緒在心中蔓延開來。但他仍舊說道,“你不殺人,人便殺你。”


    他不過擺了一下手,伯嬴便上前將她拉起。薑姒臉色慘白,她這一整天都不得安寧,此時腹痛難忍,兩條玉杵之間便又汩汩流出血來。她又驚又怕,捂住腹部求許之洐,他卻如千年寒冰一般負手立在那裏,毫不動容。


    怎會有這般心冷的人。


    伯嬴低聲道,“殿下......好多血......”


    許之洐眸色一沉,倒是奇怪,“無人傷你,為何流血?”


    薑姒咬著唇,她幾乎昏厥過去,迷迷糊糊拉著許之洐的袍角不放,喃喃呻吟著,“我好疼......”


    “無用!”許之洐擰起眉頭俯視著她。這到底是一副什麽樣身子,動輒便凝淚流血。這樣的人,怎麽能為他刺探東宮的消息?


    他踢開她,眸中一片殺意,“若不去殺人,便將你丟給些奴隸,殺伐隨意。”


    血浸透了她的羅裙,又綻開長長的血花。她的麵色慘白,仿佛紙折的人一樣,顫抖著取出那把七星匕首。


    她想道,她因懷了許之洐的骨血被他灌下避子湯,如今他又棄她如敝屣,定要她去與那些肮髒的奴隸搏殺。眼下她身子羸弱,虛乏無力,絞痛如斯,去了鐵籠中也是一死。與其成為樓上這些達官貴人博彩下注的看料,倒不如一死,那才叫幹幹淨淨。


    薑姒眼裏泫著淚,拔刀出鞘便朝白皙的脖頸抹去。伯嬴眼疾手快,抬起長劍便將她手裏的匕首打飛出去。


    薑姒吃痛,悶哼一聲,絕望地闔上眸子。這一下不成功,再就沒有解脫的機會了。


    許之洐蹲下身來,捏起她的下巴,神色複雜,“連死都不怕,還怕殺人嗎?”


    薑姒不肯睜開眼,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聲音愈發飄忽無力,想來已是極疲乏了,“奴不敢殺人,亦不願殺人。奴違抗主人的命令,全憑主人責罰,奴沒有半點怨言。”


    倒似要懸崖撒手,不管不顧了。許之洐命令道,“睜開眼,看著我。”


    薑姒抬起秀眸,撞到他一雙深邃的鳳目。


    他聲音平和,又帶著一絲疏離。仿佛在對她說,也仿佛是說給自己聽,“這長安城四下殺機暗藏,你不殺人,人便殺你、賣你、辱你。死不難,難的永遠是活下去。”


    他既以這樣平等的身份問話,薑姒原本一死的念頭便逐漸打消。她的睫毛撲動著,微不可察地哽咽著,“奴殺不死他們。”


    許之洐今日既贈她匕首,又帶她來奴隸場,終究是不打算放過她。便道,“給你一夜時間,明日一早便去那籠中。”


    他終究是心軟了,命人將薑姒攙到雅間,又命伯嬴去請醫官來看,伯嬴便找來了長雍。長雍因是許之洐的隨行醫官,因而與他一並在長安逗留。


    那個叫長雍的醫官方才把完脈,道“殿下,是數日前小產,未能好好調養所致。”


    許之洐冷著臉不語。


    長雍又道,“不過是腹內淤血未清除幹淨罷了。殿下放心,微臣所配避子湯藥性剛烈,成效也是十分顯著,保管此生斷子絕孫。”


    長雍還在自我陶醉誇讚,許之洐已一巴掌將他扇開。許是好一會兒不開口,他的聲音竟有些嘶啞。


    “滾!”


    這一聲嗬斥,差點嚇掉長雍半個魂,手忙腳亂地背起藥箱惶惶驚驚地就要退下去。


    “回來!”


    許之洐冷目灼灼,沉著臉已是怫然不悅,“開藥調養。”


    長雍驚訝地瞧著勃然動怒的許之洐,他甚少這般怒形於色。長雍早前聽伯嬴說起這女子不過是個奴隸,身份低賤。要他不必手下留情,藥需得下最猛的一劑。他這才敢在主子麵前如此得意忘形自吹自擂。誰曾想,殿下似乎對她別有不同。


    長雍還發著愣,伯嬴已悄悄扯著他的胳膊將他拉下去。


    *


    兩日後,見她氣色好些了,一行人便乘馬車來到奴隸場。


    尚在馬車裏的時候,許之洐與薑姒各坐一側。薑姒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中,她知道今日已是在劫難逃,一路上垂著眸子不語。


    他亦是闔目養神,不曾說話。


    隻聽得到伯嬴揚鞭子抽打在馬背上的聲音,他每抽打一下馬背,她的心尖便跟著顫抖一下。


    臨下馬車時,許之洐開口道,“過來。”


    馬車內地方本就不大,薑姒上前來,便抵到了他的膝頭。她知趣地跪下,他取出一個圓形的項圈,上麵刻著字。薑姒心裏一涼,數日前見到的那些奴隸頸上皆戴了這樣的項圈。


    他親手為她戴上奴隸項圈,聲調平和,“戴了此物,你便與這裏的奴隸無異。一樣低賤,如同牲畜。若不能活著走出籠子,便是棄子。或死,或任人發賣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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