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十協定公布後,各界反應不一。


    黎嘉駿就樸實多了,雙十協定對她來說就是個發令槍,甫一登報,她立刻收拾起東西帶著小三兒往西大街蹲守去了,那兒有個兩層樓的茶館,叫望禪居,茶香景美,遠遠的能看到昭慶寺大雄寶殿的金頂,戰時是日本人最常來消費裝【嗶……】的地方,戰後則是手有餘錢的人在消費。


    醬油店在街頭,草藥店則正在左邊斜對麵,一眼就看到,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時不時的寫一會兒東西,貌似很愜意,實則很焦心。


    都三天了,咋還沒動靜,前天大哥就來訊息了,十五號中午的船票,意味著她至少明晚必須登上去上海的火車,所以她再等不到,可能以後都等不到了。


    可沒有辦法,她並不知道外公現在住在哪,除了“雙十協定後兩天”這個說法,她一點線索都沒有。


    “秦夫人八寶茶一杯,小千金呢?”小二已經很熟悉了,笑嘻嘻的。


    黎嘉駿衝著小三兒一揚下巴,自己點,小三兒眼睛一亮,很開心的叫:“桂花酸梅湯!謝謝哥哥!”


    “哎喲小嘴兒真甜!”小二甩著毛巾下去了,沒一會兒端了餐盤上來,黎嘉駿的八寶茶,小三兒的酸梅湯竟是一整壺。


    “掌櫃的吩咐了,秦夫人和秦小姐這麽照顧生意,這些隻是聊表心意而已,希望秦夫人不要嫌棄。”


    黎嘉駿道了謝,她實在是開心不起來,忍不住打聽道:“小哥,打聽下,最近有沒有抓壯丁啊?”


    小二一頓,反問:“都打完仗了,誰還抓壯丁啊?”


    “……是我多想了,謝謝。”


    黎嘉駿無奈,小二這樣的消息靈通人士都用不上,她好像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媽咪,呼啊油唯亭佛?”小三兒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英語來。


    惡補成效斐然,她總算心情好了一點,回答道:“你外公。”


    “章,格蘭得媽得,爹地,嗎?”


    這下不止心情好了,簡直要笑了:“不是,但是一個很好的老人家……哦不,叔叔……額……”她決定閉嘴。


    小三兒還好沒到十萬個為什麽的年紀,她小小的抿了口酸梅湯,問:“媽咪,我可不可以去吃那個糖葫蘆?”


    黎嘉駿往下一看,草藥店門口有個人正在賣糖葫蘆,她歎口氣,收拾了東西站起來:“走,我們去買。”


    她因為覺得但凡要抓壯丁就會生亂,所以值錢的必須品就一直帶在身邊,唯恐到時候忽然撤退來不及拿走,此時自然也是放在有個小布袋裏裝著,母女倆手拉著手下去買糖葫蘆。


    這小販的糖葫蘆別說是小三兒,黎嘉駿都饞了許久,一共隻有五顆山楂果,卻每個都夾了一顆大豆沙團子,山楂果的酸和豆沙的甜完美混合,美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剛開始兩人還分一串,後來幹脆一人一串了,一邊吃一邊晃進草藥店,藥店是老板直接打理,姓莊,雇了個小夥計抓藥送貨,此時隻有他一人,老爺子拿著本子對藥材,見母女倆過來,見怪不怪:“秦夫人來搭脈還是喝薑茶?”


    相比望禪居,莊老爺子被黎嘉駿騷擾了可有快一個月了,此時很淡定,扶了扶眼鏡頭都不抬。


    黎嘉駿幹笑,隨便看著,問:“阿良出去了?”


    “新收了一批山參,他提貨去了。”老爺子看了她一眼,“這批山參不錯,關東一解放第一時間運來的,好東西,秦夫人您可以看看了。”


    “好啊,那我明日來看。”黎嘉駿幹笑著,她在店裏轉悠了許久,又去醬油店晃了一下,等人家打烊了,還什麽收獲都沒,隻能悻悻的回家,順便帶了個吳山烤雞當晚飯。


    秦梓徽國慶的時候回來了,也知道黎嘉駿每天出去“碰故人”,他托關係弄好了十四號晚上去上海的票,便非常自覺地當起了家庭煮夫,確保妻女每天回去有現成飯吃。


    “見到沒?”見麵第一句話。


    老婆沒反應,便點點頭:“來,吃飯。”


    黎嘉駿已經神思不屬了,她手裏握著布袋,那是她記憶中來之前看到的東西,便是自己這些年畫的地圖,上麵寫了不少隻有她看得懂的東西,完全就是一個二十一世紀宅女在這個年代的心路曆程。


    正品她藏起來了,布袋裏放著的是謄抄件,她好怕哪裏出錯,如果和未來有什麽不一樣的,會不會就沒她這個人了,如果艾珈看不到,她會不會就回不來了?


    一切都是未知,她連賭一把的勇氣都沒有。


    一雙手搭在肩膀上,秦梓徽的語氣溫和而堅定:“先吃飯。”


    “你們先吃……我歇會兒……”她夢遊一樣的飄進房,躺下就不想起來。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她隻覺得嘴角火辣辣的,一摸,好大一個燎泡。


    ”今天還要去?”秦梓徽正給小三兒紮鞭子,“晚上六點要回來,七點得上火車了,我叫了六點半的車子。”


    黎嘉駿抹了把臉,她對著鏡子,思考了一會兒,拿出化妝品,一樣樣擺出來,開始抹。


    現在化妝還沒那麽多講究,但是也越發顯得需要技術,黎嘉駿每次化妝,看著那些瓶瓶罐罐和筆刷都覺得自己像在做手術。


    “夫人要盛裝出行嗎?”秦梓徽微微彎腰,從鏡子裏看她,“這些年就沒見你為舞會外的事情化過妝……這腮紅不是我給你買的那個!”


    “你那個太紅啦,別瞎碰我還沒打底呢!”


    秦梓徽頭也不抬,拿刷子蘸了幾個顏色調著:“你打底,為夫給你畫~妝~”


    “你懂什麽啦還給我……額……”她忽然想起,秦梓徽以前可是扮過青衣的,他們那些半紅不紫的角兒,自然都是自己化妝,“你確定?你還會用嗎?”


    秦梓徽笑了,開始點那些瓶瓶罐罐:“原來你真沒發現,每次陪你們去百貨公司買這些,最後做決定的,不都是我麽?可有人說過你們妝容落伍?”


    黎嘉駿想了一想,發現還真是這樣,每次出去逛街,隻要秦梓徽在,她和大嫂總會下意識的就去化妝品店,因為這樣的話,感覺連選擇障礙都莫名的好了,總有人能夠直接給出最好的選擇。


    這個人,果真是秦梓徽。


    ……那時候他好像連怎麽搭配都會順便講解掉。


    隻不過因為不是營業員說的,除了決定的那一刻,她們都當耳旁風了。


    她驚悚的回頭望望,秦梓徽一臉無辜:“奴家做了不少功課呢,三爺你果然不放在心上。”


    “得了吧還奴家呢,娃都能打醬油了!”黎嘉駿牙酸的擺手,“快快快幫我,最後一天了!”


    秦梓徽笑眯眯的拿起筆。


    據說最頂尖的化妝師大多都是男性,就好像雖然家裏管廚房的是女主人,可是最好的大廚也大多是男性一樣,秦梓徽能給她畫出整容的效果,她也是意料之中。


    但是真當他化完最後一筆,淡定的開始收拾東西的時候,黎嘉駿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還是忍住了對他憋著嘚瑟的笑意的嘲諷。


    “我覺得你可以為好萊塢發光發熱了!”


    “我幹嘛討好別人。”他笑得溫和,“才不要給別人化妝。”


    黎嘉駿捧著臉,點點角落裏的小箱子:“我的家當都在裏麵了,賞你了!”


    “謝主隆恩!這個你還帶著?”他指著她手裏的布袋。


    “哦,這個送人的。”黎嘉駿拿著布袋,甩了甩頭發,“再幫我搭件衣服吧,要最好看的!”


    一轉身,秦梓徽拿著一件墨綠底繡著金色雲紋的旗袍笑眯眯站著,他抬起另一隻手,手上拎著一雙米白色鑲碎鑽的高跟鞋。


    “可別被人拐跑啊,夫人。”他說,“否則為夫真的要哭死了。”


    “……你把女兒挾持好。”


    黎嘉駿趕到西大街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她這次沒帶小三兒,獨自一人坐在望禪居裏,透過八寶茶的熱氣看著草藥店。


    過了許久,小二上來給她添水,還不忘放兩塊冰糖,見黎嘉駿望著外麵出神,還是忍不住道:“秦太太,您消息可真靈通!”


    “怎麽了?”


    “聽說昨晚,城郊真的抓壯丁了!”小二壓低聲音,“一會兒我恐怕不能伺候您,那群兵爺從城西過來,今兒個多半往這來,他們可不管我們們有沒有家室,逮一個是一個!”


    黎嘉駿心髒狂跳:“確切嗎?動靜很大嗎?”


    “這哪能有大動靜,動靜大了不都躲起來了,得虧您昨日一問,我上心去打聽了一下!”小二一臉感激,“秦夫人您大恩大德!”


    “這也得你上心,是你自己救自己。”黎嘉駿擺擺手,她心跳砰砰砰的,完全無法平靜,“小哥,您多擔待,注意注意,要是聽說他們過來了,也跟我說一聲。”


    小二剛點頭,她卻坐不住了,噌的坐了起來,跟跑了八百米似的喘氣:“算了,我,我先去樓下轉轉,給我結賬吧。”


    她付了錢,走在街上,看看兩頭人來人往的異常平靜,旁邊有個太子樓的鋪子,專賣些糕點熟食,她走過去一頓亂點,烤雞定勝糕酥餅醬肉桂花藕什麽的買了一大包,恨不得能把外公家一輩子的零食都包了。


    等打了包轉過身,她自己卻又惆悵了,這一走就要遠渡重洋,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吃到這些,她便又原樣打包了一份,寄放在店裏。


    布袋隨手與糕點放在了一起。


    她又往草藥店晃蕩過去,醬肉的濃香立馬入侵了藥草的清香,莊老爺子很不滿的看了她一眼,閑閑的說:“秦太太來看人參啊?”


    黎嘉駿幹笑:“看看,看看,誒,何首烏對頭發好,是真的嗎?”


    “大概是吧。”


    “雲南白藥以後能當牙膏使嗎?”


    莊老爺子沒敷衍,想了一想:“若從消炎的角度講,確有可行之處。”


    “那麽……”黎嘉駿開始沒話找話,得虧老爺子脾氣好,真跟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許久,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幹巴巴的站在那兒,還踢了踢早就拎不動放在地下的吃食,覺得自己尷尬症都快犯了。


    正當她覺得有必要自己再出去轉一圈散一散“尷尬之氣”時,一個小哥忽然蹬蹬蹬跑進來,扛著一個大框子:“師父,盒子來了,您瞧瞧合不合適,秦太太您又在了啊?”


    黎嘉駿熱情的笑臉僵硬在那個“又”字上。


    草藥店的學徒阿良是個瘦小的少年,眉目倒是挺清秀,此時興衝衝的跑進半人高的櫃台蹲下,隻聽到聲音:“師父您瞧瞧!”


    莊老爺子也蹲下,兩人悉悉索索許久,沒一會兒阿良站起來,跑後院去小心翼翼的捧來了一株人參,就聽莊老爺子問:“擦幹手沒?”


    “擦幹啦,洗了好幾遍的。”阿良又蹲下,隻聽到盒子被掀動的聲音。


    黎嘉駿眼睛看著外麵,耳朵聽著裏麵,很是好奇。


    沒一會兒,阿良笑了:“合適!師父,我擺上去啊!”


    “恩,小心點。”


    阿良站起來,捧著個紅盒子站起來,小心翼翼踮起腳。


    “等等!”黎嘉駿一聲大叫,阿良嚇了一跳,差點摔倒:“秦太太!您別嚇人啊!”


    “盒盒盒盒盒子給我看看!”她來不及道歉,話都說不利索了。


    “就普通紅木的,秦太太您不會沒見過吧。”阿良轉手把盒子給她,“不過參是好參,許多年沒見到這麽好的了。”


    “你才多大,還許多年……”黎嘉駿抖著手接過盒子,還不忘調侃,她咽了口口水,手指摩挲著盒子上的紋路。


    就是它。


    她心裏幾乎確定了,所以更加激動,心髒幾乎要跳出來了。


    雖然她也沒摸過幾回,但這個體積,這個質感,這個顏色……她自己一輩子也沒摸過幾個紅木盒子……簡直刻骨銘心。


    “你居然是個裝人參的……”她喃喃道。


    阿良不樂意了:“好參配好盒,秦太太您這麽說可外行了,這人參的價錢能買幾十個盒子了!”


    “不可誇大,阿良。”莊老爺子捶著腰站起來,“這參還新,挖參的人著急了,都沒成型,功效也不會很好,不可高賣……該如何定價,你好好想想。”


    “我知錯了,師父!”阿良立刻低頭。


    這邊師父訓徒弟,黎嘉駿卻抱著盒子不知道該怎麽辦好,買嗎,肯定是的,但是這是什麽情況,她會是個什麽情況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送這送那的,太詭異了,要她自己絕對不會收啊!


    胡思亂想間,突然一陣哨聲從遠處響起,她往外望去,正看見一個青年正跌跌撞撞的衝進來,他二十來歲的樣子,很瘦,中等個子,頭戴一頂烏氈帽,穿著滿是補丁的短衫,灰白的褲子用一根藏藍的褲袋紮著,腳踏一雙黑布鞋。


    他衝進來,抬起頭,表情驚慌失措。


    ……


    !!!


    帥哥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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