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十月,正是一年中最舒適的時節,雲淡風輕,天高氣爽,即使西湖的荷花已經凋謝,但尚未枯死的荷葉依然碧綠,掩護著即將被摘走的蓮蓬,點綴著天空色的湖水。/>


    湖邊秋遊的學生們在和帶隊的女先生玩遊戲,她點哪,學生就大聲吟誦相關的詩詞,十多個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邊猜邊笑,好不熱鬧:“接天蓮葉無窮碧……”


    女先生笑著點了點不遠處一根花莖上的蜻蜓,學生們立刻反應了過來,改口道:“早有蜻蜓立上頭!”


    剛誦完,先生又對著路邊圍觀群眾黎嘉駿牽著的小三兒作了個請的姿勢,母女倆愣神間,學生也呆了一下,隨後七嘴八舌的發言:“閑看兒童捉柳花!”


    “兒童相見不相識!”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錯!”黎嘉駿大喝一聲,她迎著一眾驚詫的目光,清清嗓子吟道,“應該是,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片被無恥之人嚇到的表情。


    “嗯,啊,”女先生打圓場,“這位夫人的意思啊,就是你們要誇人家小姑娘呢,也不能忘了人家大人,尤其是男同學,萬一對方是你們未來丈母娘呢?”


    “就算這樣,也不能因為被忽略,就這樣自誇吧!”一個站在後排,頗為俊俏的男生笑嘻嘻的,沒等眾人看不過去的斥責之,他立馬道,“就算這是真的,方位也不對嘛,我看應該是,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哎喲喲,黎嘉駿臉都紅了,一把年紀被正太撩到,真是萬萬沒想到,小三兒一無所知,隻顧著拆她親娘的台:“媽咪臉紅紅!”


    大家都在笑的時候,那男生卻又補道:“雖然我的本意是想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瑪德……


    “黃達鳴!別跑!回來道歉!”女先生氣急敗壞,“哎你這張狗嘴……哦對不起我不雅了……就吐不出象牙!夫人對不住啊,我們就玩個遊戲,誒……你們把他抓回來!”


    黃達鳴稀溜溜跑得老遠,還得意的笑,那朝氣蓬勃的樣子真讓人又氣又笑,幾個看不下去的男生連忙去追打那個熊孩子,一群男孩子呼啦啦的就沿著湖跑遠了,到遠處扭作一團,笑聲都有了回音。


    黎嘉駿一邊笑一邊不懷好意的安慰:“沒事,對注定會孤獨終生的熊孩子我們要溫柔以待。”


    剩下的姑娘們又是尷尬又是好笑,有幾個幹脆湊過來逗小三,她們春遊都有帶吃的,小三兒乖萌乖萌的,見誰都甜甜的叫,叫女先生是姐姐,叫小姑娘們也是姐姐,沒一會兒糖果就拿不下了,就直白的說:“姐姐我拿不下啦,能不能放我兜兜裏,我好喜歡那個糖呀。”


    這種混法在黎嘉駿看來簡直跟明搶一樣,小姑娘們竟然毫無所覺,跟失了理智一般聽話,等到兩撥人分開時,母女倆全都滿載而歸——小三兒兜兜小放不下,媽媽隻能勉為其難的代勞了。


    過了一會兒,那個黃達鳴竟然追上來,跟要表白似的支吾了一會兒,到底說不出個道歉,隻能一咬牙給小三兒塞了個鮮豔欲滴的糖葫蘆。


    黎嘉駿義正言辭:“就算你道歉我也不會把女兒交給你的!”


    黃達鳴還是嬉皮笑臉的:“大嬸兒你真逗!姑娘長得像她爹吧!”


    暴擊!


    瞬間空血。


    這個年紀的小孩真不討人喜歡!


    黎嘉駿還沒想好自己要不要以大欺小,忽然聽他一聲驚叫,猛地往後一跳,褲腿上粘著一串糖葫蘆,小三兒拍著手笑:“髒髒!褲子髒髒!”


    “幹得好乖女!”


    黃達鳴無話可說,扯下了糖葫蘆,看著褲腿上亮晶晶的一條,無奈的站著,有些掛不住,正當黎嘉駿以為他那張狗嘴要噴象牙的時候,他卻摸了摸頭,很是泄氣的低聲道:“對不住……我這人嘴欠……前些年給憋壞了,最近不知怎麽的,總收不住……”


    十五六歲的娃,至今有半輩子都在憋嘴裏的象牙,那滋味果然是酸爽……呸,又不是她親兒子,憑什麽忍啊!


    黎嘉駿挺直腰杆,擺出一臉長輩樣:“孩子啊,人心比鬼子可險惡多了,你別以為自己脫了韁就是野狗,怎麽做人不是社會決定的啊。”


    她幾乎沒這樣訓過人,說完話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拉著小三轉身就走了,回個頭,發現黃達鳴衝著湖麵發呆。


    果然,即使戰爭結束了,現世的磋磨也沒有結束啊。


    兩人例行的飯後溜達結束便回了家,新家在中山路附近的官巷口,離她最肖想的西大街其實有點遠,但這住宅是秦梓徽的屬下給找的,人家好意,還給找了市中心,她便也就將就住了。


    官巷口原名壽安坊,因為沿著南宋時的禦街,是文武百官聚居的街道,所以就得了官巷這個名字,有土豪自然有經濟,這麽多年了,這兒一直車水馬龍的。


    前些年被占領的時候有不少日語的匾額,現在都拆了下來,生意人們重新拾起了自己的營生,生活節奏恢複得很快。


    剛到杭州的時候,政府號召有能力的人都投入複興大業中,作為“官太太”總容易“被”首當其衝,為了不坐以待斃,黎嘉駿主動交代了自己的特長,在秦梓徽出發前往諸暨等地收繳戰俘物資時,她便被分配到了富陽一個淩橋收容所協助處理戰後戰俘遣返工作,主要進行一些和日本人溝通的事宜。


    其實這些年,杭州也在進行奴化教育,年輕一點的人進行一些日語日常溝通還是可以的,但被迫學和主動學到底不一樣,黎嘉駿的常用詞匯裏就沒什麽所謂的“天皇”和“太君”,與戰俘交流起來平靜而自然,相比其他臨時抓包來的“日化教育”出身的人完全兩個姿態,所以很快就頗受重用。


    可黎嘉駿並不愛幹這活兒。


    太鬧心了,她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覺得這些人就不該有這麽好的下場,就應該關進奧斯維辛那樣的集中營裏虐一虐才能爽,聽聞關東有不少戰俘被送去蘇聯的時候都是身無長物,可這兒,不僅給吃給喝,回鄉還讓帶錢和生活用品,好像唯恐他們回日本過得不好似的。


    日本人這時候不能算戰俘了,他們大多是難民,在這方麵倒是對他們感恩戴德的,而且相比中國人,他們更清楚過去這些年被他們抓去日本的中國勞工會是什麽下場,就好像大部分中國人都不知道他們在戰時遣返的俘虜回到部隊會有什麽下場一樣,所以將心比心,麵對這樣一個厚道到有點蘇的民族,除了感激和配合也沒什麽可表示的了。


    但黎嘉駿心裏總覺得他們紮堆聊天時在說他們傻……


    工作期間她請假去了一趟上海,與家人會合了一下。


    二哥進了航運部就是去做勞工的,全國各地幾百萬日本戰俘全要運,還基本全靠水路,他忙得腳不著地,但好處就是,他竟然有幸去密蘇裏號圍觀了一下,回來時激動得話都說不出,幹起活來倒是心甘情願。


    隻是他心甘情願了,別人卻不心甘情願。


    九月初的時候民·國政府遷回了南京,在那兒接受了中國戰區受降儀式,相應的,維榮他們也跟著來了,他幾乎剛落地,就聯係上大哥,想讓他在商務部兼個職,中間還提到要給二哥在交通部提一提,順便讓秦梓徽停下手頭的活,現在南京是沒空缺了,可是在上海謀個差事還是可以的。


    黎嘉駿都驚了,軍統勢力大她知道,竟然大到可以四麵打招呼的地步,而且聽口氣,隻要拿點錢通通關係都可以解決,如果照著維榮的說法做,那他們全家幾乎能成了下一個蔣宋孔陳!


    維榮野心太大,全家都表示吃不消,黎嘉駿甚至都有些愧疚了,要不是她招來這麽個人,也不至於現在想一塊暖寶寶那樣燙肚子。


    二哥卻不以為然,他以為真正招惹上這群人的首先是他,其次:“他會變成這樣誰都沒料到嘛,保不定其他活下來的到現在也會變呢?”


    “才不會咧!”黎嘉駿下意識的反駁,“維榮當年就綿裏藏針皮笑肉不笑的,和他一道的可真的很。”


    “活下來了嗎?”二哥知道周書辭。


    暴擊!無言以對。


    若是都拒絕,那去意之明顯一目了然,維榮現在急需倚仗,三天兩頭就來聯絡大哥,大哥無奈,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全家一起上船就走,可此時全國大部分運力都集中在遣返日本難民上,去美國的票千金難求,好不容易弄到幾張,就迫不及待的以老爹生病要赴美治療的理由,讓大嫂帶著兩個孩子陪著老人家先一道從上海上了去美國的船。


    秦梓徽本想讓黎嘉駿一道去,結果反而是二哥反對,家眷都走了,在大陸就剩下三個光棍,以維榮的能力肯定會有猜想,可不能票還沒弄到就讓人下絆子了。


    於是現在的局麵變成了,秦梓徽和二哥製造熱情工作假象,大哥努力弄船票,黎嘉駿則帶著小三兒裝累贅。


    她在難民營幹了一個多月後就回到杭州,每天帶孩子看英語,等待著雙十國慶節,到時候秦梓徽可以放假回來,而她可以堵到外公,然後沒有遺憾的離開,據說票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可能十月十五號就可以出發,時間堪稱緊迫。


    家人的去意比她還要迫切是她萬萬沒想到的,但細想之下也情有可原。


    畢竟在重慶,有一場談判,已經進行了四十多天。


    也該有個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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