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朱謹淵擇定皇子妃的消息,又過了兩個月之後,陝甘那邊的旱情過去,才正式詔告出來。


    他算是搭了一點朱謹治的東風,若不是朱謹治情形特殊,皇帝扛著壓力硬是把大皇子妃的出身往上提了提,此時輪到他,不會是韋瑤這樣的官家姑娘。


    朱謹淵對此甚為滿意,尤其韋瑤與文國公府和建安侯府皆聯絡有親,雖則不是父族那邊的關係更為親近更能用得上的親戚,但有這麽兩門親戚,總是比不知哪裏的貧門小戶要體麵多了。


    這種難得的巧宗兒,可不是容易得來的,他的母妃著實替他費了心了。朱謹淵再想一想朱謹深,他要五年之後才能娶妻,到時這股東風早已過去,他多半隻能循祖製娶個平民女兒,大字不知認得幾個,出來見人縮手縮腳,沒個幾年拿不出手,若秉性再弱一些,連宮人都未必壓服得住——哈。


    朱謹淵這麽一想,就要樂出聲來。


    相比之下,沐元瑜這個夏日的心情就沒有這麽美妙。


    跟朱謹淵無關,她純是自己的煩惱。


    端午過後,時令轉入盛夏,天氣越來越熱,她卻不敢鬆懈,胸前包裹得嚴嚴實實,每日回家,裏麵都濕透了幾層,若不是伺候她的人手足夠,衣裳換得勤,還配了清涼的草藥粉塗著,她得捂出痱子來。


    丫頭們心疼極了,卻也沒辦法,不能勸她不裹,因為沐元瑜相貌生得像滇寧王,身材卻偏偏似了滇寧王妃,進入發育期後,一日不曾鬆懈的纏裹都沒能壓製住她胸前“胖”起來。


    沐元瑜很發愁:“我這幸虧還裹得早,若再遲,恐怕更麻煩了——要麽明天再給我裹緊點。”


    鳴琴嚇一跳,忙道:“不行,再緊,世子不要喘氣了?”


    觀棋湊過來勸她:“沒事的,世子這樣正好,您總是個女兒家,真裹成像男人那樣的平板,多難看啊。”


    “平板保命。”


    觀棋忍不住笑出來:“現在也沒人懷疑您,怕的什麽,再熬一陣子,天氣涼下來就好了。”


    又更湊近了,到她耳邊悄悄笑道:“世子現在這樣最好看了,玲瓏可愛,嘻嘻。”


    沐元瑜哭笑不得,推她一把:“大膽,你敢調戲我。”


    “哎呦,世子饒命。”


    觀棋笑倒在薄被上,信手抓起床角的扇子替她扇了幾下:“您這個身份,除了幾個皇子,等閑也沒人敢太靠近您,真不必過慮。”


    沐元瑜讓她勸得漸漸鬆懈了下來,道:“這話也是,就是幾個皇子裏,我也隻和二殿下走得近,他極愛潔,一般不和人拉扯。”


    鳴琴溫柔地道:“所以世子隻管安心罷,可別想著再綁緊的事了,觀棋先都說過了,那對您的身子大是不好。”


    沐元瑜卻又有點遺憾:“二殿下如今學騎馬呢,我原想教他的,可趕上這時候,我實在不敢湊他太近,隻好看他由侍衛教了。”


    她從前還給朱謹深許諾過,現在隻好裝不記得,好在騎馬不是什麽高深的技能,他身邊能教的侍衛多得是,他也沒跟她提起來,估計當時並沒有當回事,聽過就算了。


    鳴琴安慰她:“別急,夏日過去就好了。”


    沐元瑜打了個哈欠,點點頭:“嗯。”


    在沐元瑜的殷切期盼中,烈陽又肆虐了一段時間,威力終於漸漸下去了。


    金秋時節,天高氣爽。


    陝甘旱情已平,朱謹深從出府後再沒病倒過,朱謹淵的親事也定了,皇帝一下子少了好幾樁心事,騰出空來,心情舒暢地下令預備秋獵事宜。


    此時朱謹深的馬術已初見成效,他天生的通透,學什麽都快,隻是射箭還不行,他準頭倒有,力不夠,教他的侍衛怕他初學傷了筋骨,十分謹慎,隻肯給他較輕的兩鬥弓用,朱謹深十分珍惜如今的身體,並不逞強,就拿輕弓練著玩。


    很快到了秋獵這一日,旗幟獵獵,馬鳴蕭蕭,君臣浩蕩著往城郊的獵場去。


    這是山腳下一大片圍起來的場地,皇帝禦駕到來之前,錦衣衛已經如最細密的篩子一般將這片圍場篩過了好幾遍,確保帝駕的安全。


    這日天氣很好,涼風宜人,皇帝此來主要是梳散一下筋骨,也散散心,他在錦衣衛的密切環繞中當先開了弓,射中一隻健壯的鹿。


    臣子們一片喝彩。


    其實這鹿當然是錦衣衛悄悄驅趕了來的,不過皇帝能一箭即中,可見龍體康泰,臣子們自然安心了。


    “都不要閑站著,”皇帝在馬上轉目笑道,“朕這裏準備好了賞賜,就看哪位勇士能拔得頭籌了。”


    “皇爺看臣的!”


    一嗓子響亮的應和出來。


    群臣循聲看去,卻是立時發出了一陣高高低低的笑聲。


    這第一個喊出聲的是國舅爺李飛章。


    他大眼一瞪:“笑什麽?瞧不起本國舅?!”


    秋獵年年都有,他這樣好玩的人,年年也都不會錯過,手底下是個什麽水平,臣子們盡知,大概發他個“勇於參與”獎還行,頭籌是怎麽也輪不上他的,所以才都笑了。


    小舅子不惹事的時候,皇帝待他還行,有點調侃地笑道:“飛章,那就看你的了,可不要讓朕失望。”


    李飛章拔高了胸脯:“是!”


    旁邊的朱謹淵撇了撇嘴角——因為前兩年他才是得了頭籌的那個,他要維持住自己謙和的人設就沒有立即說話,不想倒叫草包舅舅搶了先。


    他就不是那麽沉得住氣了,策馬上前:“皇爺,且看兒臣的。”


    皇帝笑著點頭:“好,好,都去吧。”


    眾人漸漸散開,李飛章騎著馬跟在朱謹深旁邊嘀嘀咕咕:“看他什麽呀,真以為是自己本事。二殿下,你從前都不來,別的下臣又不敢占皇子的先,他又還帶了那麽些護衛,把自己射的都算成主子的了,這麽幾下湊到一起,才將將就就湊出了一個‘頭籌’,不知道有什麽可得意的——”


    “咳!”


    沐元瑜用力咳了一聲。


    李飛章這點眼色是有的,立時住了嘴,果然片刻後朱謹淵的聲音就從旁邊響起來:“二哥。”


    朱謹深微微側頭:“嗯?”


    朱謹淵控馬靠近了過來,笑道:“二哥身體才剛痊愈,勝負小事,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若是怕獵物不夠,麵子上不好看,待會可以來找我,我分二哥一些。”


    朱謹深道:“嗯,多謝三弟。不過我隻是出來鬆散一下,有沒有獵物,想來皇爺也不會苛求,你是要拔頭籌的人,別耽擱了,快去獵罷。”


    旁邊路過的官員詫異地悄悄回頭望了一眼:都說二殿下身體好了脾氣也好了,看來是真的?倒是三殿下,這麽暗地擠兌兄長,可不厚道。


    朱謹淵:“……”


    他注意到了那官員的目光,心裏頓時生出一股冤屈——朱謹深從前整天擠兌他,大家好像都習以為常,他不過說了這一回,怎麽欺負人的就好似變成了他一樣!


    這讓他那點才生出的上風感立即又沒了,想勉強擠出個笑容來收場,硬是擠不出來,隻好憋著策馬跑開了,下決心要在獵物上扳回一城。


    “三殿下還想分獵物呢,嘿,他自己那獵物都是東拚西湊來的——”


    李飛章嘰嘰呱呱又開始了。


    他也感覺到了朱謹深的脾氣變好,對他的容忍度有所增加,以為是自己鍥而不舍的跟隨終於打動了他,就更起勁地要表現。想著朱謹深頭回來獵場,對這裏都不熟悉,吐槽完朱瑾淵之後,又很起勁地給他介紹起來。


    “殿下放心,這裏都安全著,皇爺來,那些凶猛一點的野獸肯定都叫錦衣衛趕跑了,我們也就能碰見兔子獐子之類,好些還是放養在此的,不是純的野物,所以這片地方盡可以隨意奔跑,那林子裏也可以去,再不會有事的——”


    朱謹深忍了忍,又忍了忍。


    他心胸舒展了一些不錯,可不代表他願意聽李飛章沒完沒了地在耳朵邊上叨叨,他雖說也會說些有用的,但總的來說仍是廢話居多。


    再者,話都叫他說去了,跟在另一側的沐元瑜基本就不出聲了。


    就算要聽廢話,也是沐元瑜的少年嗓音比他的大嗓門好聽多了啊。


    “舅舅,你才不是跟皇爺保證,讓皇爺看你的?三弟已經開始去獵了,你再不去,就要落後了。”


    李飛章大咧咧地道:“我那不過湊個趣,就撇掉三殿下不算,那些武將比我厲害的也多了,和他們爭去,可不是瞎子點蠟白費勁。不如就陪著殿下逛逛。”


    朱謹深可懶得叫他陪著,道:“多少也獵幾隻,空手回去豈不難看。舅舅若實在不稀罕,就當替我獵兩隻來,皇爺麵前應個差。”


    這麽說李飛章一下就抖擻起來了,朱謹深不肯要朱瑾淵的,卻主動問他討,可不是把他當自己人了?


    馬上道:“成,殿下看我的!”


    鑲著塊碩大紅寶石的鞭子甩在馬屁股上,呼嘯著就出去了。


    周圍耳目頓時一清。


    沐元瑜失笑:“這位國舅爺也夠癡心的了,殿下關了兩年,出來他還跟著殿下。”


    以李飛章那個紈絝脾性,沒對朱謹深失去信心改弦易轍著實不容易。


    朱謹深淡淡道:“是嗎?我隻記得來看我的隻有一個人。”


    他並不對別人求全責備,但凡事既有對照,那就難免要有個高下了。


    沐元瑜聞言笑眯眯轉頭:“是誰呀?”


    朱謹深勾勾嘴角,笑而不語了。


    身後的幾個侍衛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在廣闊的圍場上晃悠了一陣,時不時能碰見射獵的人,獵物在前麵逃,人在後麵追,馬蹄翻飛處,塵土飛揚,在陽光下閃爍一片塵霧。


    這是無論如何沒辦法避免的,總不能把圍場都鋪成一大片磚道罷。


    朱謹深的臉色漸漸有些發僵,別人恭敬著不來衝撞他,但不至於要對他退避三舍,都不打他身邊過。


    沐元瑜見他皺著眉拍拂自己的衣裳下擺,一副不堪忍受的樣子,有點好笑地提議道:“殿下,不如我們到林子裏麵去吧?那裏有樹有草,總是要好一些。”


    朱謹深點頭:“走。”


    進了位於山腳下的林子果然好上不少,林子裏獵物不比圍場容易,對騎術的要求較高,因此選擇進來的人也不多。


    朱謹深這一趟出來真是純散心,他的箭法連個兔子也射不著,除非侍衛把獵物按到他麵前來,他這樣驕傲的人,又哪裏願意這麽哄自己玩,所以索性箭筒都沒有打開,就掛在馬邊,信馬由韁到處逛。


    見沐元瑜一直跟在旁邊,也慢騰騰地,雖不想他離開,還是道:“你的箭法不是很好?去玩一玩罷,我自己逛著。”


    沐元瑜覺著不好空手回去,就點頭:“好,殿下等我一會,我去射兩隻兔子就回來。”


    她一夾馬腹,輕快向前方跑遠了。


    他們這時已經晃悠進林子比較深入的地方了,人更少,獵物卻多,沐元瑜輕易尋見了一隻趴在草叢裏的灰撲撲的肥兔子。


    她張弓搭箭,眯眼射去——


    破空之聲起,她驟然墜身向下,側藏到了馬腹!


    叮!


    一聲銳響,一隻利箭釘進了她前方的一棵樹幹上,入木三分,尾羽劇烈地顫動著。


    是誰不留神射歪了箭還是——刺客?!


    沐元瑜驚疑不定地矮身趴回了馬背上,她先前的那支箭因為千鈞一發的躲避,沒有射出去,直接掉在了地上。


    為防誤會,也為想把林子裏別的行獵的人招來,驚走這可能的刺客,她一邊從箭筒裏摸箭,一邊打量著四周揚聲喝道:“是誰射的箭——”


    沒有回音,隻有樹葉在秋風中發出颯颯的輕響。


    而很快,破空之聲又起。


    這不可能是誤會了,沐元瑜腦中的弦瞬時繃緊,躲避的同時,向著利箭來的方向還了一箭。


    兩箭互相都落了空。


    但沐元瑜在明,另一人在暗,終究是她吃虧,那邊再一箭的時候,射中了她身下的馬腹。


    駿馬發出一聲高昂的痛嘶,不辨方向地亂竄了出去。


    為方便行獵,林子裏的樹木都是高大的樹種,枝葉也有人修剪,但她驚了馬,往山裏竄就沒有這種便利了,時不時有叢生的枝葉或是亂長的灌木一類刮過她的頭臉,人在驚馬上,還要於極度緊張中分出一絲精力防備冷箭,她顧不上再護著這些,不多時就感覺頭臉都火辣辣地疼,還有一道濕意在往下流,肯定是見血了。


    好在冷箭沒再襲來,可能那刺客也無法再抓準她的方位了,但後方持續有馬蹄聲襲來,不知是那刺客,還是聽到動靜趕來救護的侍衛——


    沐元瑜的思緒到此為止,身下的駿馬吃不住加劇的疼痛,將她甩了出去,她努力想控製著身形,那馬將她甩出去的方向卻是一個山坡,這山下就是皇家獵場,為安全計,山裏是不許普通百姓進來的,因此地下都是沉積多年的爛葉軟泥,少有幾棵嫩苗都長得不牢,她拽握不住,一路骨碌碌滾了下去,砰一聲腦袋撞到了山坡下的一棵大樹上,頓時沒了知覺。


    ……


    朱謹深是最先趕來的。


    他離得本也最近,聽到裏麵動靜不對就忙循聲奔了進去,侍衛們要攔,攔不住,也不敢硬拽他,忙都緊跟著往裏快馬飛奔。


    他們來得快,山裏麵的道少人走,沐元瑜一路撞進來留下的痕跡都新鮮著,斷枝殘葉都是線索,朱謹深很快發現了她躺在山坡下。


    他心中瞬時揪緊,不太熟練地下了馬就往下跑,腦中還清明著,厲喝道:“別都下來,分人去外麵叫人,再一半在上麵守著!”


    侍衛們胡亂應著,聽令各行其是,便隻剩了兩個跟著他下來。


    這山坡看著不起眼,著實難走,沐元瑜先都隻能滾下來,朱謹深更是跌跌撞撞,走到一半時腳被隱藏在積葉裏的一個老樹根一絆,還直接滑了下去。


    兩個侍衛趕著要拉他,等終於把他拉住時,也已經到山坡底下了。


    “殿下,您的腿——”


    因為一路下滑,朱謹深的左腿褲管捋到了膝蓋上,露出裏麵被不知名荊棘所劃傷的長長一條血痕。


    朱謹深沒有理他,爬起來撲到那棵樹下。


    樹底下的少年歪著頭躺著,他顫抖著手將他的頭輕輕轉過來,就見到了他已被鮮血染濕半邊的臉龐。


    他腦中刹時空白了一瞬。


    就在一刻之前,他還是好好的,笑著還跟他打趣——


    一個侍衛蹲下身來,以手到沐元瑜鼻間試了試呼吸,鬆了口氣:“殿下,您別慌,沐世子應該隻是在樹上撞暈了,這腦袋上的傷看著嚇人,沒大事,您請讓開,我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別的傷罷。”


    朱謹深勉強定了神,推開了他的手:“我來。”


    他先將沐元瑜周身打量一遍,見十分淩亂,但似乎未見血痕之類,心下又安定了一點,但仍恐怕他裏麵有什麽暗疾,未能第一時間查知,耽誤了治療,就伸手去摸索他的四肢骨骼及胸腹等要害處。


    他自己久病,醫書看的不少,雖不到“成醫”的地步吧,基本的外傷探測手法是知道的——


    “殿下?”


    侍衛小心翼翼地叫他。


    怎麽又發愣住了,比先愣得還厲害,整個人都凝固住了一樣。


    難道沐世子身上有什麽不好?他胡亂猜測著。


    他看看朱謹深手停留的位置:“殿下,不會是沐世子的肋骨斷了吧?他這麽摔下來,可能也是難免——”


    “你,你們,走開。”


    朱謹深艱澀地擠出了一句話來,他簡直要佩服自己,在這樣夢一樣荒謬的局麵前,居然還能擠得出理由來打發侍衛:“他好像是碰見了刺客,你們站到兩邊去,守好了,別叫那刺客卷土又來。”


    這是正理,兩個侍衛忙應了,都站起身來,走開了些,各守了一個方位,手搭著刀,警惕地向外觀望著。


    朱謹深扭頭看了一眼,又把身體移動了一下,單膝跪到了地上——髒不髒什麽的,他再也注意不到了,隻是確定能遮擋住自己的動作不為人看見。


    然後他將地上少年的衣襟扯鬆了些,手掌顫抖著,探了進去——


    越過層層束裹,掌心的溫軟幾乎要將他的手心燙出傷痕。


    沐元瑜從昏沉中睜開眼來。


    她跟朱謹深猝不及防的目光對上,僵住。


    這局麵對朱謹深來說荒謬,對她來說何嚐不是。


    極端的恐懼在瞬間攫取住了她的心髒。


    而她的心髒,此時正在朱謹深的手上跳動。


    她的命,也捏在了他的手裏。


    還有母妃——!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可能什麽都沒想,對於要命秘密的本能主宰了她全部的理智,她手掌一翻,袖中劃出把匕首來,與此同時將朱謹深壓下,鋒利的刃尖就抵在了他的喉間。


    雪亮的刀光在秋陽下一晃,閃耀在了朱謹深的瞳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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