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到進西次間裏分賓主坐下,沐芷霏終於注意到了沐元瑜的手,想起來關懷一下,沐元瑜不免又費功夫解釋了一下。


    沐芷霏很訝異,她與文國公不同,她清楚沐元瑜的脾氣,當年她出嫁時沐元瑜不過十歲,大場麵上已經顯得很少有的沉穩了,要說這個弟弟會在被召見時幹什麽出格以至於失儀被罰的事,她是真難以相信。


    不由問道:“你可是不留神得罪了皇上身邊的內官,叫人在皇上麵前說你不是了?”


    不是,她是得罪了皇子咳——沐元瑜不欲和她閑話這些,沐芷霏自己日子過成這樣,就不是個拎得清的人,和她說了也沒用。


    遂反問她:“三姐姐,我沒什麽大礙,再養兩天就好了。倒是你,為何把韋家弄到我們老宅去?你就沒想過背著父王行事,萬一穿幫會有麻煩嗎?”


    “我哪裏沒想過!”一提此事,沐芷霏登時變出一副怨氣衝天的哀怨神情,“小弟,你不知我多煩韋家那一家子,人口又多,事又多,自打他們來,我多添出多少煩惱來。太太心疼娘家人,什麽都要供給最好的,這還罷了,府裏也不缺這點嚼用,但這還不足,有一星半點不到,就要疑心我慢待親戚,找了我去敲打,後來四丫頭和那韋二鬧出事來,也要賴到我的頭上,說是我照管小姑們不利——她是四丫頭的親娘,親閨女和親外甥在眼皮底下暗通款曲,她這個做娘的都不知道,憑什麽我就該知道!”


    沐元瑜捧著茶盅喝了口茶:“三姐姐,你說的有道理,這事確實不該賴你。”


    沐芷霏如找著了撐腰的,忙探身過來道:“是吧?小弟,還是你向著我,太太若有你一半講道理,我也不至於辦出這糊塗事了。”


    沐元瑜抬眼:“你這些有道理的話,和你們太太說過沒有?她怎麽說?”


    “……”沐芷芳發著呆,“和太太說?這些話怎麽好和太太說?”


    “為什麽不好?你又不是強詞奪理,明公正道占著理,你們太太若不認同,反駁回來,那再另說。你說都不說,豈不是白認了這個虧吃?”


    沐芷霏搖著頭,看不懂事的孩子般看她,又苦笑:“小弟,你不懂嫁到人家做媳婦的難處,太太說我,我隻有聽著,哪有一句句對著嘴堵回去的?饒是這樣,還都挑我粗俗不懂大家規矩呢,我再強著鬧起來,更加不知道要怎麽說我了。”


    沐元瑜揚眉問她:“你們太太不分青紅皂白隻管給你派不是,就是他們大家的規矩了?當日你在王府時,見著我母妃曾這樣做過嗎?我們家不敢說是第一等的門戶,比這文國公府,總還是比得過罷?”


    她問著,心裏已經十分不高興起來,文國公夫人挑沐芷霏規矩,僅僅是挑她一人嗎?不,她實際也是在挑滇寧王妃的!孟夫人雖有封號,也是妾室,人在外麵說起沐芷霏的規矩不好,不會想到是孟夫人教的不好,隻會聯想到滇寧王妃身上。


    給她塞個韋家她不惱,犯不著,隻要她不願意,韋家就隻有走路,但有波及到她母妃身上的嫌疑,她就不能不當回事了。


    沐芷霏仍是搖頭:“小弟,你說的都在理,但這個理,我這個做媳婦的沒法去和婆婆頂真。難道我願意收留韋家嗎?那一家子和我有什麽關係,我才不想管韋二方不方便讀書,他們搬得遠遠的才好呢,留下來給我找了多少事。但是為著先的那些事,太太已經對我很不滿意了,我再不聽她的,日子就更要難過了。”


    沐元瑜冷靜著把事情沐芷霏半抱怨半敘事的一串話捋了捋,問她:“三姐姐,你才嫁來三年多,已經掌理中饋了?”


    若不管家務,那韋家的好歹無論如何也派不到她頭上。


    沐芷霏點點頭:“太太倒是肯器重我的,前年就把一些家事交給我管了。”


    新茹在旁幫腔道:“我們奶奶才嫁來時,日子是極好的,國公爺重視,太太和氣,姑爺也喜歡,妯娌們初相與時也都好說話,誰知現在——唉。”


    她感傷地歎了口氣,紅了眼眶,低下頭去。


    沐芷霏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小弟,我也憋得慌,可我不知有什麽法子。你說太太不分青紅皂白一味教訓我,倒也不是,她說我大半時候還是有來由的,比方說我嗓門太大,走路步子太快,招待客人時遣詞不夠文雅——”


    “停停。”沐元瑜實在受不了了,不可思議地打斷了望向她,“三姐姐,你連說個話走個路都叫人挑出刺來,你還覺得你們太太說得有來由哪?”


    文國公夫人這是洗腦高手啊簡直。


    沐芷霏解釋道:“不是,小弟,你在京裏住一陣子就知道了,京裏的姑娘奶奶都是這樣的,我們南疆的規矩與京裏比,確實粗陋了許多。我是長媳,得給下麵的弟妹姑娘們做個榜樣,我還不如她們,那怎麽說得過去呢?”


    “你和她們有些差別,就是不如她們了?”沐元瑜扶著額頭,滇寧王妃向日管家,確實不大理會庶女們,但該管到的也沒放任自流,沐芷霏的行止與京裏的人們比,要說隨意一些可能是有,但絕到不了被人指點到這個地步的程度。


    “那——大家都這麽說嘛,”沐芷霏的表情不太甘心但又不得服軟的樣子,“我開始也不服氣,可漸次連下人都有在背後議論我,我聽見了生氣教訓她,回頭讓人告到太太那裏,太太反說我不穩重,太肯動氣,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規矩,應當說給管事娘子再教訓她。再碰著下回我就找了管家娘子,可背後說閑話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我找了幾回,太太又找了我去,說我是長媳,應當肚量大一些,成天和小丫頭看門婆子們計較,落在人眼裏不好看——小弟,你說,我有什麽辦法!直到後來我改了一些,太太又帶著我理起家務來,那起小人們才有了些畏懼,不總胡說了。”


    這時代,做人媳婦確實太難了。


    沐元瑜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就沐芷霏這番話裏,要說大事沒有一件,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這些小事,短短三年多時間,硬生生把一個敢騎馬招搖過長街的少女磨成了走路都要注意步子大小的小媳婦。


    她心裏歎息,歎的不隻是沐芷霏的遭遇,也是她的智商。


    孟夫人是個很能動小聰明的人,滇寧王更不用說了,結果生下的兩個女兒,居然沒有一個遺傳到的。


    沐芷芳略微強些,被丈夫欺負了好歹知道奮起反抗一下,沐芷霏這裏簡直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的節奏。


    “三姐姐,那你現在和姐夫怎麽樣?也不好嗎?”


    說到這個,沐芷霏更加有一腔苦水:“我才來時很好,漸漸的不知哪裏出了錯,他待我一天比一天不耐煩起來,嫌我多事,我和他說話他也不愛聽,我難過埋怨兩句,他反先生氣起來,說他在外麵忙了一天,回家還要看我的臉色——天地良心,我哪裏敢給他臉色看!總之是厭煩了我。我看他那樣,也不敢再和他多話了,結果他還是不滿意,我也不知他想怎麽樣了。”


    好嘛,這是一手好牌打了個糊透。


    沐元瑜不想接著問文國公世子在沐芷霏這裏厭煩了之後,有沒有抬腳就去別處睡小妾了,這些話問起來實在沒意思。


    她隻道:“三姐姐,我瞧你臉色比在家時差了好多,想必很耗心力罷?你還要管著家務,不累嗎?”


    沐芷霏點頭:“累——”


    沐元瑜一看她,又將倒出一大堆苦水的模樣,忙抬起粽子手止住:“累就別管了,跟你們太太辭一陣子,你好好養養身子。”


    沐芷霏瞪大眼:“那怎麽能行?幸虧我管著兩樣家事,腰杆才直了些,我隻怕太太嫌我做的不好,再收回去呢,怎能先把辭了。”


    沐元瑜反問她:“你現在的第一件要務是管家嗎?”


    沐芷霏這回馬上反應過來了——這也是她的一件心病,所以一點就知道了,抬手捂上了自己的肚子,泫然欲泣。


    新茹含蓄地在旁解釋道:“奶奶也請大夫看過,都說沒有問題,不知道怎麽會這麽久了還沒有……”又轉頭勸沐芷霏道,“奶奶,世子這個話說的極是,您那兩樣家務管得再好,不及膝下添個小主子,不論男女,您有了倚靠,心裏都要鬆快多了。”


    沐芷霏苦巴著臉道:“難道我不想嗎?這小冤家就是不來,我有什麽辦法。”


    沐元瑜聽她口氣,文國公世子應當沒到絕塵不來的程度,兩人話說不到一起去,該幹的事還是沒少,隻是不知為何光見播種,不見出芽。


    這種問題幾百年後那麽昌明的醫學都不能徹底解決,她更沒轍,就隻道:“你先聽我的試試,把你那家務辭了,你怕人說你,沒事就少出門,不相幹的事也別管,好好養幾個月。”


    沐芷霏吃驚道:“這、這肯定不成,我是文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你門都不叫我出了,應酬也不應酬了,我底下兩個妯娌呢,太太倘或器重她們去怎麽辦呐?等我休養好了,這府裏還能有我的位置嗎?”


    “你也知道你是世子夫人,誰能排擠掉你的位置?難道他們家能休了你?”


    沐芷霏不假思索道:“那不可能。”


    時人嫁娶締結的是兩個家族的利益,到滇寧王府與文國公府這個位次上,牽扯更加的大,莫說休棄,和離都沒戲,這一點便是沐芷霏也明白的。


    “那你怕什麽?”


    沐芷霏不自覺吐了實話:“我怕看太太的臉色,我不敢去說。”


    “你現在樣樣聽她的,連娘家老宅都扯謊借了出去,她就不給你臉色看了嗎?”


    “總是要好不少——”


    “那我告訴你,我才見了國公爺,國公爺的意思必會讓韋家人離開,你覺得你們太太以後還會給你好臉色嗎?”


    沐芷霏臉色發白,但她也知道這件事是她太過膽大,沐元瑜沒整樁戳穿已是給她留了極大的顏麵,她怪不著沐元瑜,隻得自己去想文國公夫人知道後的反應,把自己想得忐忑不安,更加畏怯起來。


    沐元瑜望著她的臉色,無奈道:“這很難嗎?你扯謊去騙陳管家的時候怎麽不這麽害怕?”


    沐芷霏還沉浸在自己的恐懼裏,隨口道:“他一個下人,我有什麽可怕他的,再說,他未必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看樣子貴女脾氣沒真的全丟了,隻是文國公夫人手段太高,硬把她磋磨怕了。沐元瑜心裏有了數,沒丟就好,還能叫文國公夫人見識見識。


    遂也不跟她羅嗦了,拍板定音道:“三姐姐,你聽我的,我也不叫你幹別的,你就報個病,休養起來,不要出去聽那些閑言碎語。誰要是沒眼色到在這院子裏說起來,你這裏的人總不至於這點剛性都沒有罷?該拿下打的不要手軟,你們太太若為此有什麽話,你不敢駁,也不要憋著——我看你再憋兩年,好好的人該憋出病來了。我們兩家離得近,你就使人去告訴我,我來替你攔她,如何?”


    現階段跟她說文國公夫人如何藏奸沒用,一則沐芷霏未必相信,二則她信了,但未必能沉住氣,要鬧出來,又沒切實證據,她自己倒是叫人抓了一頭小辮子。不如先退開來再說。比如韋家,沐芷霏是照管了做了事才叫人挑出錯來,若撂開手站幹岸上,那就想拉扯她也拉扯不著。


    新茹臉上放出光來:“這可是好呢!”


    大膽地去推沐芷霏,“世子說的對極了,哪裏還要過兩年,我看現在奶奶就已經憋出病來了,在家裏時,哪一日受過這些氣!好容易現在世子來了,願意給奶奶做主,奶奶還等什麽?”


    沐芷霏心動了,她實在也是熬得太累太憋屈了,道:“小弟,那你預備怎麽做?太太是個很重規矩的人——”


    “你怕她也挑一挑我的規矩?”沐元瑜笑了,“那沒什麽,我也是南疆來的,規矩比他們家的大家公子們大概也差著不少,不過我不在乎,她說就說罷。指不定她看了我這樣沒規矩,回頭再看看你,又覺得安慰了許多,從此不挑你了呢。”


    沐芷霏連著新茹都止不住笑了,新茹奉承道:“世子還沒規矩,當日在府裏時,誰見了世子不誇,太太就想挑,也難挑得出來。”


    沐元瑜擺了擺手:“不敢。我隻好問一問她,韋家的二姑娘與三姑娘天色黑透之後去見我是什麽規矩了——我與韋家,可不是什麽兩姨至親。”


    真到那一步,無非互相傷害嘛,來啊。


    沐芷霏:“……”


    她嗓門一下高了八度:“有這事?!”


    “就昨晚上。韋二公子領著,我不知有他們,嚇了我一跳。”


    沐芷霏這下想不到這裏麵也有她的鍋了,亢奮又鄙夷地一拍炕桌:“好大的臉,居然敢打你的主意!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麽破落戶,配是不配!”


    沐元瑜:“……啊?”


    她自知性別,因此很難因為兩個小姑娘去看了看她就生出什麽多餘心思來,不想沐芷霏這樣能腦補。


    沐芷霏可不覺得自己想多了,反過來鄭重囑咐她:“小弟,家世好德行好相貌好的好姑娘多的是,你配個公主都配得起,可千萬不要搭理她們。”


    她想著都後怕,要是沐元瑜年輕不懂事,叫個小知府的女兒拿下了,滇寧王能從雲南殺來撕了她!


    沐元瑜:“……人總是要走了,不用管這些。你聽我的主意不聽?”


    沐芷霏這回堅決地點了頭:“聽!小弟,也不用你和太太說,她再挑我的毛病,我自己問著她!”


    這可不是講理不講理的小問題,成天說別人的規矩,自己娘家規矩不過這樣,這是從根子上殺滅了文國公夫人的氣焰。


    沐元瑜挑這條出來,也算是精準打擊,因為這不會對國公府姑娘的名聲產生什麽掛礙,不至於讓文國公產生不快。


    她眯了眯眼,挑他們沐氏的規矩挑了三年?嗬嗬,文國公夫人恐怕其實還沒真正見識過沐氏女到底是什麽脾性。


    越性叫她見識見識,她才知道是自己少見多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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