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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年紀小, 婢子就沒給阿宓上妝, 隻給她摘來一朵粉芙蓉插在發上。夜色融融, 燈火下粉芙蓉不曾奪去阿宓半點容光, 反倒襯得她愈發鮮妍嬌嫩,添了一絲豔色。


    婢子心中感歎這位貴人容貌,邊把人領去了宴會。


    兩世加起來的十幾年裏, 阿宓也不曾參加過這種的宴會。洛府的家宴不會讓她去, 公子更不會帶她去參宴,所以她顯得格外安靜。


    以阿宓的年紀來論, 這個時候的小姑娘就像含苞欲放的花兒,可在大部分的姑娘還是個花骨朵時,阿宓卻已經緩緩綻開了小半,露出微粉的花蕊, 嬌妍而不自知, 連香氣也是似有若無, 最勾|引人心。


    有人喜歡繁花盛放後的豔麗風情,自然也有人鍾愛青澀難言似綻非綻的花兒, 郝金銀的獨子就有此癖好。


    一道灼熱堪稱是垂涎的目光從阿宓走出林子時就跟著她,讓阿宓不適地蹙眉,直到她落座後才微微收斂。


    秦書示意婢子把阿宓的座位安排在了他們後麵, 有這群人齊刷刷一擋, 除了那道最初就注意到她的視線外, 沒有幾人會格外關注她。


    沈慎與他們不同,他被安排在尊位。縱使有主客之別,郝金銀也不敢坐在他的上麵,是以棄了上首,所有人都在同一階,除郝府的人外,遊商商行的許多大商人也被請了過來。


    郝金銀的妻妾兒女都在似有若無地打量這行人,他們個個一張冷麵,氣勢駭人,渾身氣質與商戶截然不同。在沈慎還沒到時,郝金銀就有過對他的擔憂。


    沈慎為留侯辦的都是殺人的事,他不得不多想一些,為此還給府裏添了好些護衛,甚至把一條密道的出入口告訴了嫡妻和唯一的兒子。


    狡兔三窟,郝金銀家大業大,當然要時刻提高警惕,備好生路。


    當官之人擺宴,多少要注意規格用度,一不小心被人彈劾越製或貪汙就不美。但郝金銀因為種種緣由,並沒有這種顧忌,這場宴會也就顯得無比奢華。


    阿宓對那些歌舞和珍奇的寶貝不感興趣,唯獨呈上來的件件吃食讓她移不開眼。先是半桌寒具,阿宓每樣都嚐了一口,味道都很好,雖然就是炸麵食放了不同的料,但她一點都不介意,待要大快朵頤時被婢子製住,“貴人餓了嗎?寒具可不能當主食,很快就上菜羹了。”


    桌上很快呈了乳糖、櫻桃煎、旋索粉、桃圈、召白藕等小點心,又有海鮮時果、三脆羹、烤鴨、煎魚、查條等開胃小食,令人目不暇接,阿宓麵前的桌案都快擺滿了,另一頭從園子裏端盤走出來的仆從還排著長隊。


    燈火遙遙,奇製桌椅和那些女眷的首飾映射出令人炫目的寶光,園子裏的樂師在合聲彈奏,舞伶在堂中轉著妖嬈身姿。每個人臉上都寫著不以為然和漫不經心,他們對這種程度的享受已經習以為常了,並不覺得有什麽。


    這種陣仗在京城倒是不少見,更大的也有,隻是在遊城一個商人的府中也能見到,不由讓秦書等人更深刻了解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詩的含義。


    婢子撿上點心,幫阿宓抹好櫻桃煎再遞去,並道:“咱們遊城地段好,這些海鮮時果最多,貴人不妨多嚐嚐。”


    懷城偏南且偏內陸,這些確實少見,阿宓被伺候著這個嚐一下那個喝一口,菜才上了大半的時候,她就飽了。她打了個小小的嗝,然後極快地掩唇,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婢子忍不住笑了,她沒想到客人這麽實誠,每道菜都要吃一點,遞去紅棗查湯,“這湯消食的,貴人喝些吧。”


    阿宓點頭,接過剛把碗沿抵在唇邊,“砰”得震天一聲拍桌嚇得她手抖,湯汁瞬間灑在了嘴角和前襟,好在不多,隻是顯得有些狼狽。


    所有人順著聲響望去,那是坐得很近的郝金銀和沈慎。兩人不知說了什麽,郝金銀大怒拍桌而起,嘴裏高聲斥了些阿宓聽不懂的方言,緊接著那五六個商行的人也跟著拍桌站起,氣勢洶洶看著沈慎。


    眾多不善的目光下,沈慎不慌不忙,手指抵在玉一樣的白瓷杯上轉了兩圈,慣來不喜不怒的他唇角有了淺淺的弧度,像是別有含意的冷笑。


    滿堂寂靜,舞伶樂伶被嚇得停了動作,縮在一旁輕輕顫抖。


    沈慎把酒杯放下,“咄”得一聲輕響,他沒有站起,隻是漫不經心地把手搭在了腰間,那裏是一柄鋒利無比的長劍。


    明明在俯視對方,這種居高臨下的姿勢卻並沒有給郝金銀帶來多少成就感和氣勢,撲麵而來的殺氣讓他呼吸一窒,方才罵出許多汙言穢語的嘴閉得很緊,十分忌憚地望著眼前男子。


    隨著沈慎放下酒杯的,還有這邊三十多個依舊穿著青袍腰配長劍的青年,黑漆漆的眼齊齊望向場內之人,手一同放在了腰間。


    郝金銀手心滲出了汗意。


    他不相信沈慎會直接殺了自己,但他知道除此之外他們絕不會客氣。他本該忍住的,可郝金銀忍不住,沈慎剛才帶來的留侯的話實在太過分,居然想要他所有生意的九成利潤,除此之外還開口就要商行的副行長一位,這簡直是讓郝金銀直接幫他做白工的意思。就算是當初沒有借留侯勢的時候,郝金銀所得錢財也絕對不止這剩下的一成。


    留侯的胃口未免太大,也太貪了。


    郝金銀還站在那兒,可隨他起來的另外幾個商人在沈慎的目光下已經堅持不住,不知不覺中就軟回了座位,口中道:“有話好好說,沈大人莫要動怒。”


    民不與官鬥,即便他們錢財再多也是民,還是地位最卑賤的商,骨子裏流傳下的膽怯讓他們根本不敢和沈慎硬扛。


    沈慎道:“這還不值得我動怒。”


    雖然身處郝府,他也從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輕慢的態度讓郝金銀慍怒,卻著實不敢再多說什麽。


    阿宓同所有人一樣,被他們震懾得不敢發出聲音。她本來下意識要向秦書背後靠去,可是抬起眼,看到的都是冰冷肅殺的臉龐。


    愣怔間,她把目光投向前方,沈慎似乎漫不經心地掃了這兒一眼。


    在自我逼迫和幾重壓力下,沈慎祖父也去世得極早,這個擔子就壓到了他祖母那兒,祖母自然把目光投向了沈慎的父親。


    從沈慎有記憶起,就沒見過父親露出笑顏。


    沈父是個詩人,愛好風月,沈老夫人對他的要求卻是位極人臣。孝字大過天,沈父不曾反抗,也十分努力地參加科舉,可惜總進不了殿試,止步於貢士。所以時日一長,他總是目光沉重地看著所有人,神色懨懨,仿佛對任何人和事都失去了興趣。不出所料,沈慎的父親在他六歲那年就自盡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沈父離世幾日後沈夫人就被查出有了兩月身孕,本算得上件好事,可惜也在懷胎八月時因同胞親妹的死受了刺激早產,一屍兩命。


    自然而然,年幼的沈慎就承擔起了這三代的重望。


    沈慎童年也不曾有過歡顏,祖母總是用一種深重又淒切的眼神望他,望得他收斂了孩童天性、抿起唇角,成為了旁人眼中冷漠又老成持重的少年。


    他天賦比沈父高,苦讀十載成為了天子門生,位居榜眼,又是那般年紀,稱得上是少年天才。本以為從此有了希望,可同為翰林院編修,年紀又相差無幾,他不如狀元那般鋒芒畢露引得眾人矚目,亦不如探花容貌俊美得天子寵愛,沉默寡言的他根本不像時下的文人雅致風流,也就不大受重視。


    沈慎心中有所思量,所以在留侯拋出橄欖枝後,他隻思考了一天就到了留侯麾下,由文轉武,成了一名武將。


    留侯名聲不好,在他手下的人通常都被稱為佞幸之犬,沈慎本以為祖母會動怒,哪知老夫人半點反對都沒有。他自此明白了,這麽多年下來,祖母要的就是光耀沈家門楣,這已經成了執念,她不會計較其中手段。


    二十多年間,老夫人對他極為嚴苛,少時不可玩樂,稍大些就是絕不能近女色,沈慎身邊連個伺候的婢子都沒,全是書童小廝。沈老夫人入了癡,覺得如果沒有振興沈氏,根本沒有顏麵綿延子嗣,她要沈慎做出功績後才能娶妻生子。


    也是因此,秦書等人偶爾都會為自家大人的終生大事憂愁。沈慎本人對此沒什麽感覺,倒是屬下們暗中著急。


    多年來從三歲到八十歲之間能近他身的女子一個手掌就可數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阿宓這麽個疑似對象,可不得成為他們琢磨的點。


    下棋的人又換成了沈慎和秦書,雖說是代阿宓接下棋局,但沈慎半點沒有出聲指導的意思,他的每一步都要靠阿宓自己來琢磨。起初阿宓看得津津有味,時辰長了想不明白路數就不免失去興致,車內又那麽安靜,所以看著看著,她就又照例思念起了翠姨,隻一會兒就趴在沈慎膝上睡著了。


    阿宓還很瘦小,可渾身軟綿綿的,伏在那兒的感覺就像一隻輕軟柔弱的小動物團在了身上,叫人不忍驚動。沈慎未動,好像完全沒察覺到這點多出來的重量。


    秦書慢慢收子,看似隨意往小案下掃了眼,又繼續低頭下棋,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聽起來莫名其妙的話,“洛姑娘很不錯。”


    無人應聲,他就像是自言自語,“她雖不能說話,但乖巧懂事,相貌也是少有,待都督還格外親近。”


    頓了頓,秦書意味深長,“待到了京城,我跟去看看洛姑娘的親人到底是哪家?”


    說罷自己還先笑了笑,惹來沈慎冷淡的眼神,“下棋不語。”


    聽上去沒什麽興致的模樣,秦書暗自搖頭,已經打定主意到時去問問到底是哪戶人家再行商議。


    自己比都督尚小兩歲都已經定親,都督身邊卻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秦書不免操起了老媽子的心。像洛姑娘這樣出眾的相貌,即使家世不顯也定會有不少狂蜂浪蝶,不早些動作等遲了就來不及了。


    路途無事,兩人單這樣下棋就下了快兩個時辰,等秦書實在招架不住就叫了周二進來。


    周二上了馬車,見到阿宓伏在沈慎膝上小憩的情景先愣了一愣,與秦書飛快對視一眼,沒有任何表示。


    周二心思縝密,棋力比秦書也稍高些,不過到底比不上沈慎,心中忍不住歎道大人不愧是曾經的天子門生,論文絕不遜色於武。如果大人當初沒有改投留侯,而是一直待在翰林院,不知現下又會是什麽光景。


    行至傍晚,又遇了驟雨。夏日總是如此,雨水來得急且猛,眾人臨時連個破廟也尋不著,隻能停在林子裏,把馬車圍成了圈。


    雨聲劈啪,阿宓揉了揉眼睛,馬車內已經無人,隻有一碗猶有餘溫的湯在冒著淺淺淡淡的熱氣。


    她探出腦袋一望,沈慎正與幾人站在樹下說著什麽,偶爾有幾點雨透過細密的枝丫灑下,把他們衣裳浸了個半濕,露出明顯的肌理與較常人要更加高大的體格。


    還好沒有雷。阿宓想的卻是這個,她忘了曾聽誰說過,雨天打雷站在樹下容易被劈。以前就有那麽個例子,人被劈得焦黑,居然還沒死,隻是也生不如死了,皮都燙掉了大半。


    被自己想象的情景嚇得眼皮顫了顫,下一刻阿宓就聽見外麵突然大起來的動靜,有人高聲喊了什麽話,她便又伸出去看了看。


    有幾人跑動起來,長腿跨過馬車圍成的圈就迅速奔了出去,隱約間能聽見什麽“瘦馬”“偷跑”的字眼。


    正疑惑間,秦書走過來對她道:“洛姑娘就待著別動,沒什麽大事,隻是雨勢太大,另外兩個姑娘和我們不慎走散了而已,很快就能找回。”


    他語氣風輕雲淡,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但阿宓不傻,從剛才的情景猜得出那兩人是自己跑了,她不明白的是,她們為什麽要跑。


    雖然大人和其他人凶了些,但在阿宓眼裏,他們無疑都是好人。


    如秦書說的那樣,那兩人不出一刻鍾就被抓了回來,被雨水打得渾身狼狽,在沈慎的目光下瑟瑟發抖,一句話都不敢說。


    然而沈慎並沒對她們說任何話,許是完全提不起理會她們的興致,直接就叫人帶回了馬車內。


    阿宓從旁悄悄看了會兒,猶豫寫道【我可以去看看她們嗎?】


    秦書一怔,思索道:“都是小姑娘,洛姑娘去應該沒事,就給她們帶兩碗湯吧。”


    阿宓應下,小心端了兩碗湯,在周大的幫助下上了她們那輛馬車。


    清清和楚楚正在更衣,聽了動靜先是一聲尖叫,發覺隻有阿宓時才猶有餘悸地放下遮擋的手,“……什麽事?”


    眨眨眼,阿宓對她們露出笑容,示意了下手上的碗。


    輕手放下後,其中一人嚅動了下嘴唇,發出微不可見的聲音,“謝謝。”


    出聲的是清清,她人就像名字一樣溫柔,也十分膽小,相比之下楚楚就顯得潑辣些,她不善地望著阿宓,“想做什麽?”


    阿宓不想做什麽,隻是見過和相處的同齡人太少,她早就想和她們接近了,之前一直沒機會。


    她已經養成了隨身攜帶紙筆的習慣,沾了點罐子裏的墨緩緩寫道【你們還需要什麽嗎?可以告訴我。】


    “要……要幹淨的衣……”清清話沒說完,就被楚楚瞪住,不客氣道,“什麽都不要,你快走吧。”


    沈慎等人待阿宓的不同都被她們看在眼裏,在楚楚猜測中,這個洛姑娘約莫是那位大人的侍妾,自然不會給她好臉色。


    阿宓有點失望,楚楚的態度太尖銳了,根本不想和她多說一句話,這樣針對的模樣也讓阿宓有些無措,她想了想還是寫下最後一句,【外麵很危險,你們……】


    薄薄的紙張被楚楚一把掀開,碎成幾片,她嗤聲道:“叫我們不要跑是嗎?你願意當這富貴鳥,我卻不想成為籠中人,再危險又怎麽樣,左不過就是一死。”


    阿宓愣在那兒,楚楚卻愈看她這天真柔軟的神色愈沒好氣,和她們不過是同一種人,都是伺候人的命,憑什麽她能以這種居高臨下的模樣來憐憫她們。


    “我們才不要你們任何東西!”楚楚端起那兩碗湯就往懷裏一塞,滾燙的湯水溢出燙得阿宓下意識鬆手,瓷碗下落碎開,她又被楚楚猛地一推坐在地上,那碎片就紮進了她小腿,瞬間滲出了血。


    “怎麽回事?”聽了動靜周大第一個跑來,望見阿宓被欺負得慘兮兮的模樣瞬間皺眉,聲音大得像洪雷,讓清清楚楚都瑟縮了下。


    阿宓抿了唇,既疼又覺得委屈不解,她隻問了她們兩句話,沒有任何壞心,她們為什麽要這樣?


    阿宓不喜歡。


    於是沈慎秦書都走來時,就看到阿宓撐著小腿站了起來,又掏出一張紙寫道【是你自己說的,不要我們任何東西。】


    ??


    兩人還在畏懼沈慎中,也不免露出疑惑神色,很快她們就明白過來了。


    因為清清楚楚買來時買得急,她們根本沒能帶什麽行李,沈慎他們又不會特意給時辰讓她們去置辦,所以這兩天她們換的衣裳都是阿宓的。


    現在,阿宓決定把這些都收回來了。


    一刻鍾後,清清楚楚兩人身上隻剩下了裏衣,神色僵硬地縮在了馬車裏,再不敢有一個動作。阿宓捧著那幾套衣裳,看了看露出不開心的神色,就把它們都丟在了樹下。


    秦書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真是孩子氣。


    沈慎漆黑的眸中亦泛起了些許漣漪。


    阿宓和一罐料粉作起了爭鬥,那是她在上一個小城裏受攤販蠱惑買下的,攤販巧舌如簧,道如果加了他家特製的料粉,就是石頭也能變成美味。阿宓被她說動,對這效果不疑有他,這不就要用上了。


    那小罐蓋得嚴實,木塞死死嵌在了裏麵,阿宓左手抱罐右手使足了勁兒去拔,手都勒出痕了那木塞也沒見一絲要鬆動的痕跡,還累得滿頭大汗。


    其餘人看似正襟危坐,實則哪個聽不到這兒的動靜?秦書與阿宓同坐一桌,直麵這副場景的他更是想到了家中小妹養的貓兒,那貓兒對著裝了小魚幹的瓶子也是這麽撓的……撓了半天都沒能享用到美食,最後氣惱地喵嗚了聲就翹著尾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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