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一個成年男子梳洗有些為難阿宓,但對方不僅是她恩人,還是她現今的依仗。正如當初在破廟主動為眾人打水時的想法,阿宓覺得自己應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昏昏燭火下,兩人的臉龐都鋪了一層柔光,便是沈慎冷峻的棱角也緩和了許多。


    閉目不言不語時,才叫人敢有心思注意到他的五官。沒有特別出眾的部位,隻組合起來有種鋒銳之感,襯著高大的體格,第一眼不會使人想到這人會是佞幸手下的鷹犬,反而更像話本中淩厲正氣的劍客。


    人不可貌相大約就是這樣。


    阿宓收回視線,回頭往裏屋那兒去鋪好床褥,她渾身出了大半的汗,算是白沐浴了,她準備等會兒再換身裏衣。


    沈慎睜眼平靜望著她的背影,什麽意外都沒有,沒有蓄意討好也沒有旁的小動作,似乎就是個柔弱無害的小姑娘。


    然而要判斷一個人從來不簡單,時日太短,總要再調查一番。


    …………


    啾啾雀鳴,阿宓小耳朵被晨風吹得抖了抖,碧紗櫥內裝飾得太漂亮舒適,她忍不住在涼滑的被褥上蹭了蹭,又來回滾了兩圈。


    這樣的日子和在哪兒都不一樣,無論是洛府還是那座別莊,她都沒有這麽放鬆過。雖然那位大人看起來凶巴巴,可在他麵前還是比公子麵前要好許多。


    晨光被窗欞分隔成漂亮的小格子映在了榻上,阿宓伸手過去自顧自玩得開心,細白的手指做出各種奇怪形狀,像個幼稚的小孩兒。


    侯了許久,發現阿宓很難察覺自己的存在,婢子不得不發出了帶著笑意的輕咳,兀然的聲響讓阿宓呆了呆,臉上浮上紅暈。


    傻乎乎的模樣被人瞧見,她害羞了。


    “大人讓奴婢來服侍您。”婢子這麽說著,把阿宓扶了起來,俯身為她穿上新置的繡鞋,“這鞋合腳嗎?姑娘喜歡嗎?”


    阿宓點點頭,不想叫人一直托著自己的腳,不由往回收了收。


    婢子就是昨夜服侍她的那位,對她性子也算有了大致了解,知道這位貴客安靜害羞,是個易相與的。她不再有旁的動作,隻在幫她洗麵又忍不住誇了句,“姑娘真白。”


    不止白,觸感也是細膩如脂,叫人愛不釋手,連他們府中用羊奶泡大的大姑娘肌膚也沒有這麽好。


    阿宓卻很不習慣她這樣的親近,在婢子再一次碰觸她臉龐之際往後仰了仰,拿過軟巾就自己擦了起來。


    婢子愣住,見她抿著唇也不知是哪兒討了不喜,更加小心伺候。


    “姑娘起得晚了些,老爺和大人一早就出門了,奴婢讓人把膳食端到偏廳去吧?”


    阿宓點頭,餘光往裏稍微瞥了下,果然是早就沒了人的模樣。她覺得自己一向睡得不沉,沒想到人都走了自己也沒發覺。


    不過也確實是昨日行程太趕,又想了好些東西不免疲憊,到如今醒來也是一副怏怏無力的模樣。


    她這模樣明顯被婢子誤會了,與沈慎同睡一房,阿宓雖是睡在了碧紗櫥這兒,但那又不妨礙夜裏做什麽。婢子見過不少貴人,知道他們或多或少都有各自的癖好,這位大人夜間喜歡獨睡也沒什麽特別。


    何況阿宓看著年紀是小,可一張小臉委實漂亮驚人,對於心中猜測的寵妾身份,婢子一點也不奇怪。


    膳食還未呈來,婢子先為阿宓挑了件湖藍色滾雪細紗裙,並道:“今兒天熱,姑娘要不要梳個高些的發髻?”


    待阿宓應允,她編好發後又問,“姑娘要上妝嗎?”


    上妝?阿宓看著她所指妝台上的胭脂水粉,眼中閃著好奇,又點點頭。


    阿宓膚白,婢子隻給她上了一層極淡的脂粉,使肌膚像自帶了柔潤的光澤,又順著她眉形淺淺描了遍,眼角點了淡淡的紅脂,有些像哭過後泛紅的眼眶,帶著惹人心折的憐愛之意。


    最後拿出小盒口脂,單用小指抹了些點在阿宓唇上,淺淡的粉色立刻就成了嬌豔欲滴的櫻紅。


    妝畢,婢子自己先呆在那兒,許久愣愣想起曾聽府中公子念過的一句詩——“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她垂眸,阿宓正拿著脂粉盒把玩,這個角度看去長長的眼睫就像兩把精美的蒲扇,一點一顫都動人心弦。


    怎麽會有人美成這個模樣?婢子回神中想著,覺得上天實在不公,有人天生富貴,有人天生絕色,也有人天生為奴為婢,一生苦楚。


    她到底習慣了這些,很快收回思緒溫聲道:“膳食想來都備好了,姑娘移步吧。”


    秦書和周大正辦完事回來,撞見阿宓時還沒反應,愣了瞬遲疑道:“洛姑娘?”


    阿宓點了頭,看清了他略顯古怪的神色,也是疑惑不已,難道她有什麽不對嗎?


    妝後的阿宓與平日的她差別很大,阿宓除了眉眼,其他部位都小而淡,尤其是膚色極白,五官搭配起來純真可人,清亮的黑眸像天真不知世事的小鹿。如今口脂與眼角的妝容破壞了這種純稚的美,不濃,卻瞬間改變了整張麵容,不複清純,有種近妖的美感,偏偏她的年紀與纖瘦的身體並沒能支撐起這種美,身體與麵容的不同便造成了一種令人又驚豔又覺得奇怪的感覺。


    秦書默了會兒,察覺到婢子閃爍的目光,“你給姑娘描的妝?”


    婢子心懼之下俯身應是,阿宓猶不知有什麽不對,就聽秦書道:“帶洛姑娘把妝洗了。”


    周大直男審美,半點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聞言就嘀咕,“挺好看的,怎麽就要洗了。”


    他還嫌棄阿宓本來的模樣太稚嫩了,這上了妝的模樣在他眼裏才有女人味呢。


    但是秦書發話,阿宓兩人自然都沒異議。不過阿宓心中有些可惜,倒不是多喜歡這妝容,隻是她從未點過妝,這是第一次,未免想留得久些。


    經過這一遭,婢子再不敢動什麽小心思,變成了個啞巴,阿宓不招呼,絕不多做什麽。


    秦書等著阿宓用了早膳,告訴了她一道好消息,“洛姑娘的姨母安頓了兩日,腰傷已經好了大半。他們走另一條路,會比我們提前些日子到京城。”


    阿宓立刻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我們還要多久?】


    “這就不知了。”秦書笑了笑,安撫道,“不會太久,洛姑娘放心,總會重聚的。”


    阿宓目光肉眼可見得暗淡了點,【謝謝大人。】


    “不用喚我大人,我姓秦名書,洛姑娘直呼便行。”秦書看起來得閑,倒是有心思陪阿宓多說兩句,可惜沈慎很快就派人來喚他了。


    秦書是阿宓在這些人中最為熟悉也算得上最親近的一個,留下的周大雖還參與過幫她編發,但總沒有秦書顯得那麽平易近人。他也不會像秦書那樣哄小姑娘開心與她說話,糙老爺們與小姑娘大眼瞪小眼了會兒,他就耐不住練刀去了。


    阿宓也不知閑著要做什麽了,不知不覺就跟著婢子到了郝府的園子裏逛。


    郝府地大,連竹林桃林都有幾座,園子更是不勝其數,除去每個院落配的,還有各院可共同欣賞的。


    婢子輕聲道:“姑娘稍等,奴婢去取些瓜果點心來。”


    阿宓出不了聲,製止就也晚了一步,隻能看著婢子離開,好在園子裏還有流水,單她一人也不至於顯得太安靜。


    阿宓其實不是很願意賞花,尤其是這種栽養在院子裏的花兒。早在別莊時她就不知看過凡幾,公子為免她煩悶,搜羅了許多珍稀品種,有些還會讓阿宓自己澆養,起初有趣,時日久了就沒意思。


    說起來阿宓也算不上個惜花人,更不明白那些所謂珍品與尋常品種的價值區別何在,正如她此刻直接摘了最大最豔的一朵牡丹,掰扯下花瓣往流水裏扔著玩兒。


    流水從府外引進,貫通整個郝府,花瓣落在其上隨波而下確實挺好看,很快一整株趙粉就被阿宓霍霍了大半。


    低笑聲從背後響起,男子的聲音道:“這可是我母親最喜愛的趙粉,就這樣被姑娘丟了,她若看到定要心痛死了。”


    隨著話語落下,聲音也越靠越近,最後阿宓甚至感到有呼吸打在了後脖間,驚得她瞬間炸毛,一步就轉到了旁邊。


    來人是個陌生男子,穿著寶藍色錦袍,麵容白淨身形微胖,一雙狹長的眼直直地盯著阿宓,越是看清阿宓的臉,佯裝風流而打扇的右手就越發慢了。


    流光水色下,滾雪細紗都好似泛起了微光,站在國色牡丹旁的阿宓朱唇皓齒,不僅沒有被壓下顏色,反而愈顯娉婷。


    男子暗中嘖舌,走近了一步輕聲道:“姑娘……是那位大人的人吧?”


    阿宓不明所以,奇怪地望著他,男子繼續開口,“待在那位大人身邊,最多也不過是個寵妾,在下真是為姑娘不值。”


    “如此貌美,豈不可惜?”


    他越走越近,腳步緩慢而虛浮,看得出氣元虧損得厲害,身體恐怕和阿宓這麽個小姑娘比也好不了多少。


    這人正是郝金銀的獨子郝望,他沒能學到其父的半點心機狡智,反而被寵得小小年紀就荒唐不羈,時常為美色衝昏頭腦,不然也不會明知阿宓是沈慎帶來的人也敢讓婢子把人引到這兒來。


    阿宓聽不懂他的話,但討厭他的眼神,幾乎瞬間讓她想到在客棧的那兩人蛇一樣的目光。當初被追趕的焦迫與此刻厭惡重疊,阿宓竟沒有轉身就跑,站在原地不動的模樣讓郝望心喜。


    美人約莫是心動了,郝望如此想著,走近便要伸手攬去,不妨阿宓輕身一轉,像隻靈巧的貓兒閃躲過去。


    這本就在流水岸邊,地勢不平,郝望步伐不穩身子已在搖晃,身後又有股不輕不重的力道朝他推來。


    噗通——郝望落水。


    水其實不深,可郝望猝不及防下心慌不已,沒想到站起而是在那撲騰求救,一時間就咕隆隆喝了好些水。


    阿宓略歪著腦袋蹲在水邊看,覺得這種人十分討厭,想了想,就把手上殘餘的花一股腦兒全砸了過去。


    “你!——”郝望氣急,沒說出一句話又是咕嚕嚕被水堵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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