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赫敏來換班時,外麵下起了雪。哈利的夢境混亂而不安:納吉尼遊進遊出,先是鑽過一個巨大的、有裂縫的戒指,然後又鑽過一個聖誕玫瑰花環。他一次次驚恐地醒來,相信剛才有人在遠處叫他的名字,把風吹打帳篷的聲音想象成腳步聲或說話聲。


    終於,他在黑暗中爬起來,走到赫敏身邊。她正蜷縮在帳篷口,借著魔杖的光亮看《魔法史》。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聽到他提議早點收拾東西轉移,她欣然同意。


    “是得換個更隱蔽的地方。”她讚同道,一邊哆嗦著在睡衣上加了一件運動衫,“我總覺得聽到有人在外麵走動,有一兩次還好像看到了人影。”


    正在穿套頭衫的哈利停了下來,看了看桌上靜悄悄的、紋絲不動的窺鏡。


    “我相信是幻覺,”赫敏說,顯得有點緊張,“黑暗中的雪,容易讓人的眼睛產生錯覺……但也許我們應該在隱形衣下麵幻影移形,以防萬一,對嗎?”


    半小時後,帳篷收好了,哈利帶著魂器,赫敏抓著串珠小包,一同幻影移形。熟悉的窒息感吞沒了他們,哈利的雙腳離開了雪地,然後重重地落在地麵上,好像是一片覆滿落葉的凍土。


    “我們在哪兒?”他問,一邊打量著這片陌生的林子。赫敏已經打開串珠小包,開始把帳篷杆抽出來。


    “迪安森林,”她說,“我來這兒露營過一次,跟爸爸媽媽一起。”


    這兒冷得夠嗆,樹木也是銀裝素裹,但至少能擋風。他們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帳篷裏,蜷在赫敏擅長營造的那些明亮的藍色火苗旁邊取暖。這些火苗非常有用,可以舀起來放在瓶子裏隨身攜帶。哈利覺得自己像是經曆了一場短暫但嚴重的疾病後在休養康複,赫敏的關懷強化了這種感覺。下午天空中又飄起雪花,連他們所在的這片有遮擋的空地也撒上了一層晶粉。


    哈利兩夜沒怎麽睡覺,感官似乎更加警覺了。戈德裏克山穀的死裏逃生是那麽驚險,伏地魔似乎比以前更近,威脅更大了。夜幕再次降臨,哈利拒絕讓赫敏放哨,叫她去睡覺。


    哈利搬了個舊墊子坐到帳篷口,穿著他所有的毛衣,還是冷得直打哆嗦。黑暗越來越濃,濃得幾乎無法穿透。他正要取出活點地圖看一會兒金妮的黑點,這才想起今天是聖誕節,她應該在陋居。


    在大森林中,每個細微的動靜似乎都被放大了。哈利知道林子裏一定有許多動物,但他希望它們都保持安靜,免得他把它們無害的奔跑和躡行聲與其他預示危險的聲音混在一起。他想起多年前鬥篷在枯葉上滑動的聲音,馬上覺得又聽到了似的,趕緊抖擻精神。防護魔法這麽多星期來一直有效,現在怎麽會不靈呢?然而他甩不掉一種感覺:今晚似乎有些異常。


    哈利幾次猛然坐起,脖子僵硬發痛,因為他不知不覺歪靠在帳篷壁上睡著了。夜色更加深沉,那是一種天鵝絨般的濃黑,他仿佛懸在幻影移形和幻影顯形之間的境界。他正要把一隻手舉到麵前,試試能否看到五指時,奇事發生了。


    一點明亮的銀光出現在他的正前方,在樹林間穿行。不知道光源是什麽,但它的移動無聲無息,那銀光簡直就像在向他飄來。


    他跳了起來,舉起赫敏的魔杖,聲音在嗓子裏凍結了。他眯起眼睛,因為那銀光已非常耀眼,前麵的樹叢都成了漆黑的剪影,而那東西還在靠近……


    然後那光源從一棵橡樹後麵飄了出來,是一頭銀白色的牝鹿,月光般皎潔明亮,優雅地輕踏地麵,依然無聲無息,細軟的白雪上沒有留下絲毫蹄印。它朝他走來,高昂著美麗的頭,大眼睛,長睫毛。


    哈利盯著這個靈物,心中充滿驚訝,不是因為它的奇異,而是因為它那無法解釋的熟悉和親切。他覺得自己一直在等它,隻是一度忘記了,現在才想起他們的約會。他想喊赫敏的衝動剛才還如此強烈,可現在一下子消失了。他知道,並可以用生命打賭,它是來找他的,是專門來找他的。


    他們對視了良久,然後它轉身離去。


    “不,”他說,嗓子因為長時間不用而沙啞了,“回來!”


    牝鹿繼續從容不迫地在樹林中穿行,很快,明亮的身體便印上了粗黑樹幹的條紋。在緊張顫栗的一秒鍾裏,哈利猶豫著,警鍾輕輕敲響:它可能是一個詭計,一個誘餌。但是本能,不可抗拒的本能,告訴他這不是黑魔法。他追了上去。


    雪在哈利腳下嘎吱作響,但牝鹿無聲無息地在林中穿行,因為它隻是光。它領著他往森林裏越走越深。哈利走得很快,相信等牝鹿停下時,會讓他好好走近它的,然後它還會說話,那聲音將說出他需要知道的東西。


    終於,牝鹿停了下來,再次把美麗的頭轉向哈利。哈利急忙奔過去,一個問題在他心中燃燒,但正當他張嘴要問時,它消失了。


    盡管黑暗已將它整個吞沒,但它那明亮的形象仍印在他的視網膜上,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垂下眼簾時,那形象變得更加明亮,讓他辨不清方向。現在,恐懼襲上了他的心頭:本來它的存在意味著安全。


    “熒光閃爍!”他輕聲說,杖尖發出亮光。


    牝鹿的形象隨著哈利的每一次眨眼而漸漸消失。他站在那兒,聽著森林裏的各種聲音,遠處樹枝折斷的聲音,夜雪輕柔的沙沙聲。他會受到襲擊嗎?它會不會把他引進一個埋伏圈?好像有人站在魔杖照不到的地方看著他,是他的想象嗎?


    哈利把魔杖舉高了一些,沒有人朝他衝過來,沒有綠光從樹後射出。那牝鹿為什麽把他帶到這兒來呢?


    什麽東西在魔杖的熒光中一閃,哈利猛然轉身,原來隻是一個結了冰的小池塘。他舉高魔杖細看,破裂的黑色表麵閃閃發光。


    他小心地走上前俯視,冰麵映出他變形的影子和魔杖的光線。但那厚厚的、朦朧的灰色冰蓋下還有一個東西在閃亮,一個銀色的大十字……


    他的心跳到了喉嚨口:他在池塘邊跪了下來,將魔杖傾斜,讓光線盡可能照到池底。深紅色的光芒一閃……是一把劍,柄上的紅寶石閃閃發光……格蘭芬多的寶劍躺在森林中的池底。


    他幾乎停止了呼吸,低頭盯著它。這怎麽可能呢?它怎麽會躺在森林中的池塘裏,離他們宿營的地方這麽近?是什麽未知的魔法把赫敏吸引到這裏的嗎?或者牝鹿是守衛這個池塘的(他覺得它像守護神)?或者寶劍是在他們來了之後才特意被放進池塘的?要是這樣,想把寶劍交給哈利的人又是誰呢?他再次用魔杖指著周圍的樹叢,搜索著一個人影或一隻閃爍的眼睛,但沒有發現任何人。不過,一絲新添的恐懼攙雜到興奮中,他把注意力轉到了靜靜躺在冰下池底的那把寶劍上。


    他用魔杖指著銀色的劍身,輕聲念道:“寶劍飛來!”


    寶劍一動不動,他並沒指望它飛來。要是那麽容易的話,寶劍就會躺在地上等他來撿,而不會在結冰的池塘深處了。他開始繞著圓形冰麵走動,努力回憶著上次寶劍自動落到他手中的情形,當時他處境危急,正在求救。


    “救救我。”他輕聲說,但寶劍還是躺在池底,冷冰冰地紋絲不動。


    哈利問自己(又開始走動),上次他拿到寶劍之後鄧布利多是怎麽說的?“隻有真正的格蘭芬多人,才能把它從帽子裏抽出來。”什麽是格蘭芬多人特有的品質呢?哈利腦子裏有個小聲音答道:他們的膽識、氣魄和俠義,使格蘭芬多出類拔萃。


    哈利停住腳步,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呼出的水霧迅速在寒冷的空氣中消散了。他知道該幹什麽,如果要坦白承認,他從看到寶劍躺在冰下的那一刻起就料到是這樣了。


    他又掃視了一下周圍的林子,但現在已確信沒有人會來襲擊他。要是有人想襲擊他的話,在他獨自穿過森林時就可以下手,在他察看池塘時也有許多機會。此刻拖延的唯一原因是,要做的事情太不愉快了。


    哈利開始用不聽使喚的手脫去一層層衣服。這裏麵有什麽“俠義”嗎,他鬱悶地想,除非沒叫赫敏替他來做也能算作俠義。


    脫衣服時不知何處有一隻貓頭鷹叫了起來,他心痛地想起了海德薇。他現在瑟瑟發抖,牙齒格格打戰,但他還是繼續脫著,直到隻剩下內衣內褲,光腳站在雪地上。他把裝著自己的魔杖、媽媽的信、小天狼星的鏡子碎片和舊飛賊的袋子放到衣服堆上,然後用赫敏的魔杖指著冰麵。


    “四分五裂。”


    一聲爆響像子彈劃破寂靜:冰麵裂開了,灰黑的大冰塊在水麵上隨波晃動。哈利判斷,水並不深,但要拿到寶劍,他必須完全沒入水中。


    想得再多也不會使麵前的任務變得容易,也不會讓水變暖。哈利走到池塘邊,把赫敏的魔杖放在地上,仍讓它亮著。然後,他竭力不去想自己會有多冷,也不去想自己很快會哆嗦成什麽樣子,一下跳了進去。


    他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在尖叫抗議,肺裏的空氣似乎都凍結了,刺骨的冰水沒到了肩膀。他幾乎無法呼吸,渾身哆嗦得那麽厲害,水都晃得打到了岸上。他用麻木的雙腳尋找劍身,隻想潛下去一次。


    哈利喘息著、哆嗦著,一秒一秒地推遲著全身浸沒的那一刻。最後他對自己說不做不行了,便鼓起全部勇氣潛入了水中。


    鑽心透髓的冷,像火一樣煎熬著他。腦子都似乎凍僵了,他在黑暗的冰水中潛到池底,伸出雙臂摸索寶劍。手指抓到了劍柄,他把它往上拔。


    忽然,一個東西箍緊了他的脖子。他想到了水草,盡管下潛時他並沒碰到什麽東西。他抬起沒拿寶劍的那隻手想把它扯掉,發現不是水草:魂器的鏈子收緊了,正在慢慢勒住他的氣管。


    哈利拚命踢蹬,想把自己推上水麵,卻隻是撞到了池塘的石壁上。他撲打著,呼吸困難,用力扒住越勒越緊的鏈子,但凍僵的手指扒不開它。他腦子裏開始冒出金星,想著,要淹死了,沒希望了,已經無能為力了,抱住他的這雙手臂一定是死神的……


    他蘇醒過來,咳嗽著,幹嘔著,渾身濕透了,從來沒有這麽冷過。不遠處,另一個人在喘氣,咳嗽,搖搖晃晃地走動。又是赫敏及時趕到了,就像大蛇襲來時那樣……然而聽起來不像她,聽那低沉的咳嗽聲,那沉重的腳步……


    哈利沒有力氣抬起頭看看救他的是誰。他能做的隻是將顫抖的手舉到喉嚨口,摸一摸剛才掛墜盒緊緊勒進他肉裏的地方。掛墜盒沒了:有人幫他割斷了。這時,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


    “你——你——你有病啊?”


    也隻有聽到這個聲音的震驚能夠讓哈利有力氣爬起來。他劇烈地哆嗦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麵前站著羅恩,穿著衣服,但像個落湯雞,頭發貼在臉上,一手拿著格蘭芬多的寶劍,一手握著被割斷的金鏈子,魂器還掛在上麵。


    “真見鬼,”羅恩喘著氣舉起魂器,它在截短的鏈子上蕩來蕩去,有點像模仿催眠術表演,“你跳下去時怎麽沒把這東西摘下來?”


    哈利無法回答。與羅恩重新出現相比,銀色的牝鹿已無關緊要,真的無關緊要。他真不敢相信。他冷得瑟瑟發抖,抓起仍然擱在水邊的那堆衣服,一邊一件接一件地套到頭上,一邊盯著羅恩,有些擔心每次一看不見他就會消失。但他應該是真的:他剛才跳進池塘救了自己的命。


    “是——是你?”哈利終於說道,牙齒格格打架,聲音因為剛才差點被勒死而比平時微弱。


    “嗯。”羅恩說,顯得有點慌亂。


    “你——你召出了那頭牝鹿?”


    “什麽?不是,當然不是!我以為是你呢!”


    “我的守護神是牡鹿。”


    “哦,對了,我是覺著長得不大一樣,沒有角。”


    哈利把海格送的皮袋子掛到脖子上,套上最後一件毛衣,彎腰撿起赫敏的魔杖,重新看著羅恩。


    “你怎麽會在這兒?”


    顯然,羅恩希望這個問題晚一點提出,或根本不提出。


    “嗯,我——你知道——我回來了,如果——”他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如果你們還要我的話。”


    一陣沉默,羅恩出走的話題似乎像一道牆擋在兩人之間。但他在這兒,他回來了,他剛剛救了哈利的命。


    羅恩低頭看看手裏的東西,一時似乎很驚訝。


    “哦,對了,我把它撈出來了。”他不必要地說,一邊把寶劍舉給哈利檢查,“你就是為這個跳下去的,是吧?”


    “是,”哈利說,“但我不明白,你怎麽會到這兒來?你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說來話長。”羅恩說,“我找了你們好幾個小時,這森林真大,是不是?我正想在樹底下睡一覺等天亮再說,就看到了那頭鹿跑了過來,你在後麵跟著。”


    “你沒看到別人?”


    “沒有,”羅恩說,“我——”


    他猶豫了,望著幾米外兩棵挨在一起的樹。


    “——我好像是看到那邊有東西在動,但我正在往池塘邊跑,因為你跳下去了,沒有上來,所以我不想繞道——嘿!”


    哈利已經往羅恩指的地方奔去。兩棵橡樹長得緊挨在一起,在眼睛那麽高的地方有個僅幾英寸的空隙,是個可以偷窺而不被發現的好地方。但樹根周圍沒有雪,哈利沒看見腳印。他走回原地,羅恩站在那兒等著,仍然握著寶劍和魂器。


    “那兒有東西嗎?”羅恩問。


    “沒有。”


    “寶劍怎麽會在池塘裏呢?”


    “肯定是召出守護神的那位把它放進去的。”


    兩人看著精美的銀劍,嵌著紅寶石的劍柄在赫敏魔杖的熒光中微微閃亮。


    “你覺得這把是真的嗎?”羅恩問。


    “有個辦法知道,是不是?”哈利說。


    魂器仍在羅恩手中晃蕩,掛墜盒微微顫動。哈利知道裏麵的東西又焦躁不安了,它剛才感到寶劍就在近旁,便試圖勒死哈利,不讓他拿到寶劍。現在不是長談的時候,應該馬上徹底摧毀掛墜盒。哈利高舉著赫敏的魔杖環顧四周,找到了地方:在一棵懸鈴木的樹蔭下,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頭。


    “跟我來。”他率先走過去,拂去石上的積雪,伸手拿過魂器。但當羅恩把寶劍也遞過去時,哈利搖了搖頭。


    “不,應該你來做。”


    “我?”羅恩驚愕地說,“為什麽?”


    “因為是你把寶劍從池塘裏撈上來的。我想應該由你來。”


    他不是大方或謙讓。就像剛才知道牝鹿是無害的一樣,他確信必須由羅恩來使這把劍。鄧布利多至少教哈利認識到某些類型的魔法,認識到某些行為有不可估量的神力。


    “我來打開它,”哈利說,“你來刺。一打開就刺,行嗎?因為裏麵的東西會反抗的,日記中的裏德爾就想殺死我。”


    “你怎麽打開呢?”羅恩神情驚恐地問。


    “我來叫它打開,用蛇佬腔。”哈利說,這答案如此自然地脫口而出,他覺得好像內心深處一直就知道:也許是最近遭遇納吉尼才讓他意識到的。他看著那蛇形的“s”,由閃閃發光的綠寶石嵌成,很容易把它想象成一條小蛇,盤在冰冷的石頭上。


    “不!”羅恩說,“不,別打開它!真的!”


    “為什麽?”哈利問,“我們快除掉這該死的東西,已經好幾個月——”


    “我不行,哈利,真的——你來吧——”


    “可是為什麽?”


    “因為這東西對我有害!”羅恩望著石頭上的掛墜盒,直往後退,“我對付不了它!我不是在為自己找借口,哈利,但這玩意兒對我的影響比對你和赫敏要大,它讓我產生了一些念頭,那些念頭我原來也有,但它使一切變得更糟。我無法解釋,每當把它拿下來,我就會清醒過來,可是然後我又得戴上這該死的東西——我不行,哈利!”


    他已經拖著寶劍退到遠處,連連搖頭。


    “你能做到,”哈利說,“你行的!你剛才撈上了寶劍,我知道應該由你來用它。拜托,除掉它吧,羅恩。”


    聽到自己的名字好像是一種激勵,羅恩咽了口唾沫,走回大石頭跟前,長長的鼻子仍然呼吸粗重。


    “告訴我什麽時候。”他低沉沙啞地說。


    “數到三,”哈利低頭看著掛墜盒,眯起眼睛盯住字母“s”,想象著一條蛇,而此時掛墜盒裏的東西像籠中的蟑螂一樣在窸窣作響。幾乎很容易可憐它,隻是哈利脖子上的傷痕還在火辣辣地痛。


    “一……二……三……開。”


    最後一個詞是一聲嘶嘶的咆哮,掛墜盒的小金蓋哢噠一聲彈開了。


    兩扇小玻璃窗後各有一隻活的眼睛在眨動,黑亮有神,像湯姆·裏德爾的眼球變成紅色、瞳孔變成一條線之前。


    “刺啊!”哈利說,一邊把掛墜盒牢牢地按在石頭上。


    羅恩用顫抖的雙手舉起寶劍,劍尖懸在兩隻瘋狂轉動的眼睛上麵。哈利緊緊地抓著掛墜盒,做好準備,已經想象著鮮血從空了的小窗裏噴出來。


    這時一個聲音從魂器中嘶嘶響起。


    “我看到了你的心,它是我的。”


    “別聽它的!”哈利厲聲說,“快刺!


    “我看到了你的夢想,羅恩·韋斯萊,我也看到了你的恐懼。你渴望的都可能發生,但你懼怕的也都可能發生……”


    “快刺!”哈利高喊,樹林中響著回聲。劍尖顫抖著,羅恩盯著裏德爾的眼睛。


    “一直最不受寵愛,媽媽偏愛女兒……最不受寵愛,現在那女孩又傾心於你的朋友……總是屈居第二,永遠相形見絀……”


    “羅恩,趕快刺它!”哈利吼道,他能感到掛墜盒在他手中顫動,很害怕會發生什麽。羅恩把寶劍舉得更高,裏德爾的眼睛變紅了。


    從掛墜盒的兩扇小窗裏,從那對眼睛裏,冒出了兩個怪誕的肥皂泡似的東西,是哈利和赫敏的腦袋,離奇地變了形。


    羅恩驚叫一聲,倒退幾步,兩個人形從掛墜盒裏升起,胸部,腰部,雙腿,最後像兩棵同根的樹一樣站在掛墜盒裏,在羅恩和真哈利上方搖擺。哈利已經把手從掛墜盒上縮回,因為它突然變得熾熱無比。


    “羅恩!”他喊道,但現在裏德爾-哈利用伏地魔的聲音說起話來,羅恩像被催眠了一般盯著那張麵孔。


    “幹嗎回來?沒有你我們更好,更快樂,很高興你不在……我們嘲笑你的愚蠢、你的懦弱、你的自以為是——”


    “自以為是!”裏德爾-赫敏重複道,她比真赫敏漂亮,但很可怕:她在羅恩麵前搖擺著,高笑著。羅恩似乎驚恐萬分但又無法動彈,寶劍無力地垂在身邊。“誰會看你啊,站在哈利·波特旁邊,誰會看你一眼?跟‘救世之星’比起來,你做過什麽?跟‘大難不死的男孩’比起來,你算什麽?”


    “羅恩,刺它,刺它!”哈利大喊,但羅恩沒有動,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裏麵映出裏德爾-哈利和裏德爾-赫敏,他們的頭發像火焰一般旋舞,眼睛發著紅光,聲音升高成邪惡的二重唱。


    “你媽媽承認過,”裏德爾-哈利譏諷地說,裏德爾-赫敏大聲嘲笑,“她更喜歡要我當兒子,她很願意交換……”


    “誰不更喜歡他呢,哪個女人會選擇你呢?跟他比起來,你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是。”裏德爾-赫敏輕唱道,她身子變得像蛇一樣長,纏住裏德爾-哈利,與他緊緊擁抱,嘴唇相接。


    在他們前麵的地上,羅恩的臉上充滿痛苦,他高高地舉著寶劍,手臂在發抖。


    “刺呀,羅恩!”哈利叫道。


    羅恩朝他望了望,哈利覺得他看到羅恩眼裏有一絲紅色。


    “羅恩——?”


    劍光一閃,寶劍突然刺出,哈利縱身閃開,金屬聲當的一響,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尖叫。哈利急速轉身,在雪上滑了一下,舉起魔杖準備自衛,但並沒有東西要抵擋。


    他自己和赫敏的恐怖幻影不見了,隻有羅恩站在那兒,無力地提著寶劍,低頭看著石頭上掛墜盒的碎片。


    哈利慢慢走回他身邊,不知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羅恩呼吸粗重,眼睛一點也不紅,還是原來那樣的藍色,還有點濕潤。


    哈利假裝沒看見,彎腰撿起破碎的魂器。羅恩把兩扇小窗的玻璃都刺破了,裏德爾的眼睛沒有了,掛墜盒的彩色絲綢內襯冒出縷縷輕煙。活在魂器中的那個東西消失了,折磨羅恩是它的最後一個行為。


    寶劍當啷一聲從羅恩手裏掉下,他跪倒在地,抱著腦袋。他在發抖,哈利知道那不是因為寒冷。哈利把破掛墜盒塞進口袋,跪到羅恩身邊,謹慎地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肩上。沒有被甩掉,他覺得是個好兆頭。


    “你走後,”他低聲說,暗自慶幸羅恩的臉被擋住了,“她哭了一個星期,也許更長,隻是她不想讓我看見。有好些個夜晚,我們都不說話。你不在……”


    他說不下去了,現在羅恩回來了,哈利才完全意識到,對他們來說,沒有他是多大的缺憾。


    “她就像我的姐妹,”他繼續說,“我像愛姐妹一樣愛她,我相信她對我也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我以為你知道。”


    羅恩沒有回答,而是扭過臉去,響亮地用衣袖擦了擦鼻子。哈利起身走向幾米外羅恩的那隻巨大背包,那是羅恩奔向池塘去救他時丟下的。哈利把它扛到背上,走回羅恩身邊。羅恩也爬了起來,眼睛充血,但還平靜。


    “對不起,”他甕聲甕氣地說,“對不起,我不該離開。我知道我是個——是個——”


    他在黑暗中環顧四周,仿佛希望一個足夠惡毒的詞會飛撲下來認領他。


    “你今晚差不多都補償了,”哈利說,“撈出寶劍,消滅魂器,還救了我的命。”


    “聽起來比我本人偉大得多。”羅恩嘟囔道。


    “這樣的事聽起來總是比實際偉大得多,”哈利說,“我這些年一直想告訴你這一點。”


    兩人同時走上前,抱在一起,哈利抓著羅恩背上仍然潮濕的衣服。


    “現在,”他們分開之後哈利說,“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到帳篷了。”


    找到帳篷並不難。雖然跟著牝鹿在黑森林裏走的路似乎很長,但有羅恩在身邊,回去時用的時間短得令人驚訝。哈利迫不及待地要叫醒赫敏。他興奮地走進帳篷,羅恩有點遲疑地跟在後麵。


    與池塘和森林裏比起來,這裏暖和極了。唯一的光源是那些藍鈴花般的火苗,它還在地上的一隻碗裏閃閃發光。赫敏蜷在毯子裏睡得正香,哈利叫了好幾遍她才醒過來。


    “赫敏!”


    她動了一下,迅速坐起來,撥開臉上的頭發。


    “怎麽啦,哈利?你沒事吧?”


    “沒事,一切都好,不隻是好,是棒極了,這兒有個人。”


    “你說什麽?誰——?”


    她看到了提著劍站在那兒、往破地毯上滴水的羅恩。哈利退到角落的陰影中,取下羅恩的背包,努力與帳篷的帆布牆融為一體。


    赫敏下了床,夢遊似的朝羅恩走去,眼睛盯著他蒼白的麵孔。她停在他麵前,嘴唇微張,雙眼圓睜。羅恩抱著希望無力地笑了一下,半張開手臂。


    赫敏往前一衝,開始痛打他身上每一寸她夠得到的地方。


    “哎喲——嗷——放開!幹嗎——?赫敏——嗷!”


    “你這個——大——混蛋——羅恩——韋斯萊!”


    她每說一個詞都加上一拳。羅恩護著腦袋往後躲,赫敏緊追向前。


    “你——爬回——來了?——這麽多——這麽多——星期——之後——哦,我的魔杖呢?”


    她好像要把它從哈利手裏奪過去,哈利本能地做出了反應。


    “盔甲護身!”


    無形的堅壁立時將羅恩和赫敏隔開了,衝力把她撞得仰麵摔倒。她吐著嘴裏的頭發,又跳了起來。


    “赫敏!”哈利說,“冷靜——”


    “我不會冷靜!”她尖叫著。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控,簡直像瘋了一樣。


    “把魔杖還給我!還給我!”


    “赫敏,請你——”


    “別來指揮我,哈利·波特!”她厲聲喊道,“我警告你!快還給我!還有你!”


    她控訴地狠狠指著羅恩,像詛咒一般,哈利覺得不能怪羅恩連退了幾步。


    “我跑出去追你!我喊你!哀求你回來!”


    “我知道,”羅恩說,“赫敏,對不起,我真的——”


    “哦,你對不起!”


    她大笑起來,那是一種尖利的、歇斯底裏的聲音。羅恩求助地看看哈利,但哈利隻是苦著臉表示無可奈何。


    “你過了這麽多星期才回來——這麽多星期——你以為說一聲對不起就沒事了?”


    “那我還能說什麽?”羅恩喊道,哈利很高興羅恩開始反抗了。


    “哦,我不知道!”赫敏高叫道,帶著辛辣的諷刺,“絞盡你的腦汁吧,羅恩,那隻需要兩秒鍾——”


    “赫敏,”哈利插嘴道,他認為這是很不厚道的攻擊,“他剛才救了我的——”


    “我不管!”她尖叫道,“我不管他做了什麽!這麽多星期,我們說不定都死了——”


    “我知道你們沒死!”羅恩吼了起來,第一次壓過了她的聲音,並且隔著鐵甲咒盡可能靠上前,“《預言家日報》上成天講哈利,廣播裏也是,他們到處找你,好多謠言和荒謬的故事,我知道你們要是死了我馬上就會聽說的,你們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怎麽過的?”


    她的聲音現在是如此之尖,很快就隻有蝙蝠才能聽見了。但她已經氣憤到了一時說不出話的程度,羅恩抓住了機會。


    “我一幻影移形就想回來,可是我落在了一群搜捕隊員中間,赫敏,根本走不掉!”


    “一群什麽?”哈利問道。赫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緊緊抱著胳膊,交叉著雙腿,看樣子幾年都不會鬆開。


    "搜捕隊員,”羅恩說,“到處都是,一幫想靠搜捕麻瓜出身的巫師和純血統的叛徒賺金子的家夥。每抓一個人魔法部都有賞。我獨自一人,看上去又像上學的年齡,他們可興奮了,以為我是逃出來的麻瓜出身的人。我趕緊好說歹說,才沒有被拖進魔法部。”


    “你是怎麽對他們說的?”


    “我說我是斯坦·桑帕克,我能想到的第一個人。”


    “他們相信了?”


    “那幫人不怎麽聰明。有一個肯定有巨怪血統,身上那味兒……”


    羅恩瞥了一眼赫敏,顯然希望這個小幽默能使她情緒緩和一些,但她仍然四肢緊緊地纏結在一起,表情像石板一塊。


    “總之,他們為我是不是斯坦而爭吵了起來,說實在的真有點可憐。但他們畢竟是五個對我一個,還搶走了我的魔杖。後來有兩個人打了起來,趁其他人分神的時候,我一拳打在抓我的那人肚子上,奪過他的魔杖,對拿我魔杖的家夥使了個繳械咒,就幻影移形了。我做得不大好,又分體了——”羅恩舉起右手,少了兩個指甲。赫敏冷冷地揚起眉毛。“——顯形的地方離你們好遠。等我回到原來的河邊時……你們已經走了。”


    “哎呀,多麽驚心動魄的故事,”赫敏用她想傷害別人時慣用的那種高傲語氣說,“你一定嚇壞了吧。而我們去了戈德裏克山穀。讓我想想,那兒發生了什麽,哈利?哦,對了,神秘人的蛇躥了出來,差點把我們咬死,然後神秘人親自趕到,隻差一秒就抓住我們了。”


    “什麽?”羅恩張大了嘴巴,望望赫敏又望望哈利,但哈利沒有睬他。


    “想想看丟了指甲,哈利!這真襯出我們遭的罪多麽渺小,是不是?”


    “赫敏,”哈利低聲說,“羅恩剛才救了我的命。”


    她好像沒聽見。


    “不過,我倒想知道一點,”她說,眼睛盯著羅恩頭頂上一英尺的地方,“你今晚是怎麽找到我們的?這很重要。知道了這個,可以保證我們不會再有我們不想見到的人來打攪。”


    羅恩瞪著她,然後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個銀色的小東西。


    “這個。”


    為了看到他拿出的東西,她不得不看了羅恩一眼。


    “熄燈器?”她問,驚訝得忘記了擺出冷漠、凶狠的樣子。


    “它不隻是能點燈熄燈,”羅恩說,“我也不知道它怎麽會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麽偏偏在那一次而不是在其他時候,因為我自從離開之後一直都想回來呀。可那天我在聽廣播,是聖誕節的一大早,我聽到……我聽到了你。”


    他看著赫敏。


    “你在廣播裏聽到了我?”她不相信地問。


    “不,我聽到你在我的口袋裏。你的聲音,”他又舉起熄燈器,“是從這個裏麵發出來的。”


    “我究竟在說什麽?”赫敏問,語調介於懷疑和好奇之間。


    “我的名字,‘羅恩’。你說到……什麽魔杖……”


    赫敏臉色變得赤紅,哈利想起來了:那是羅恩走後他們第一次說出他的名字。赫敏在說修複哈利的魔杖時提到了他。


    “於是我把它拿了出來,”羅恩看著熄燈器繼續說,“它看上去沒有什麽異樣,但我很確定我聽到了你的聲音,所以就摁了一下,我屋裏的燈熄了,但另一個燈出現在窗外。”


    羅恩舉手指向前方,眼睛盯著哈利和赫敏都看不見的東西。


    “那是一個光球,好像在搏動,藍瑩瑩的,就像門鑰匙周圍的那種光,你們知道吧?”


    “嗯。”哈利、赫敏一起不由自主地說。


    “我知道這就是了,”羅恩說,“於是趕緊收拾東西,背上背包走進了花園。”


    “那個小光球停在空中等著我,我出來後它上下浮動著飄了一段,我跟著它走到小屋後麵,然後它……嗯,它飄進了我的身體裏。”


    “什麽?”哈利認為自己沒聽清。


    “它向我飄了過來,”羅恩用食指演示著說,“一直飄到我胸口,然後——它就進去了。在這兒,”他指著心髒附近的一點,“我能感覺到它,熱乎乎的。它一進入我體內,我就知道該做什麽了,它會帶我去我必須去的地方。於是我幻影移形,來到了一個山坡上,到處都是雪……”


    “我們去過那兒,”哈利說,“在那兒待了兩夜,第二夜我總覺得有人在黑暗中走動、呼喊!”


    “嗯,那應該就是我。”羅恩說,“至少,你們的防護咒是有效的,因為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你們。但我相信你們就在附近,所以最後就鑽進了睡袋,等你們哪一個出現。我想你們收帳篷時總會現身的。”


    “不一定,”赫敏說,“為了更加保險,我們都是在隱形衣下幻影移形。而且我們走得很早,因為正如哈利說的,我們聽到有人在周圍東碰西撞。”


    “我在那座山上待了一整天,”羅恩說,“一直希望你們會出現。但天黑時,我知道大概錯過了,就又摁了一下熄燈器,藍光出現了,又飄進了我的體內,我幻影移形到了這片林子裏。還是看不到你們,我隻能希望你們哪一個會出現——哈利出現了。哦,顯然,我先看到了那頭牝鹿。”


    “你看到了什麽?”赫敏尖聲問。


    他們倆講述了剛才的奇遇。隨著銀色的牝鹿和池底寶劍故事的展開,赫敏皺著眉頭來回看著他們倆,專心得都忘了纏緊四肢。


    “但它一定是個守護神!”她說,“你們沒看見是誰把它召出來的嗎?沒看見有人嗎?它把你們領到了寶劍那裏!難以置信!那後來呢?”


    羅恩講了自己看到哈利跳進池塘,想等他上來,然後意識到出了問題,急忙跳下去救上哈利,又回去撈出那把劍。他一直講到打開掛墜盒,然後就猶豫了,於是哈利插了進來。


    ——羅恩用寶劍刺穿了它。”


    “然後……然後它就死了?就這樣?”她輕聲問。


    “哦,它——它尖叫來著。”哈利瞥了瞥羅恩說,“給。”


    他把掛墜盒丟到她膝上,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來,細細查看著被刺破的小窗口。


    斷定終於安全了,哈利一揮赫敏的魔杖解除了鐵甲咒,又轉向羅恩。


    “你剛才說,你從搜捕隊那兒逃走時還賺了根魔杖?”


    “什麽?”正在看赫敏檢查掛墜盒的羅恩說,“哦——是啊。”


    他扯開背包的一個扣帶,從袋子裏抽出了一根短而黑的魔杖。“這兒呢。我想有根備用總是好的。”


    “你說得對,”哈利伸出手說,“我的斷了。”


    “你開玩笑吧?”羅恩說,但這時赫敏站起身,他又惶恐不安起來。


    赫敏把被征服的魂器放進了串珠小包,爬回自己的床上,一言不發地躺下了。


    羅恩把新魔杖遞給了哈利。


    “幾乎是你能希望的最好情況了,我想。”哈利悄聲道。


    “是啊,”羅恩說,“還不算最糟,還記得她放出來啄我的那些鳥嗎?”


    “我還沒有排除這個可能。”赫敏悶悶的聲音從毯子下傳來,但哈利看到羅恩露出了一絲微笑,從背包裏抽出了他的暗紫紅色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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