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哈利醒來時,過了幾秒鍾才想起發生了什麽事。他天真地希望那是個夢,希望羅恩還在這兒,沒有離開。可是他轉過頭,看到的是羅恩的空床,像橫在路上的屍體那樣吸引著他的目光。哈利從自己的床上跳下來,不去看羅恩的床鋪。赫敏已經在廚房裏忙碌,哈利走過時,她沒有跟他說早上好,而是急忙扭過頭去。


    他走了,哈利對自己說。他走了。洗臉穿衣時,他止不住一直這麽想,好像重複它會使打擊減輕一些似的。他走了,不回來了。這是簡單的事實,哈利知道,因為他們的防護魔法意味著,隻要他們一離開這個地方,羅恩就無法找到他們了。


    他和赫敏在沉默中吃完了早飯。赫敏兩眼紅腫,看來一夜未睡。兩人收拾行裝時,赫敏磨磨蹭蹭。哈利知道她為什麽希望在河邊拖延時間。有幾次發現她熱切地抬起頭,他相信她是自己欺騙自己,以為在大雨中聽到了腳步聲。然而,沒有紅頭發的身影出現在樹林中。每次哈利像她那樣四下張望(他自己也忍不住抱著一點希望),卻隻看到被雨水衝刷的樹林時,心中便有一小股怒火在噴發。他能聽到羅恩說:“我們以為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於是他繼續收拾行裝,心窩裏像堵著一個硬疙瘩。


    混濁的河水迅速上漲,很快就會漫上他們這片堤岸。兩人比正常應該離開營地的時間多逗留了一個小時。終於,把串珠小包打開又重裝三次之後,赫敏似乎再也找不出拖延的理由了,她和哈利手拉手幻影移形,出現在一片石南叢生、狂風呼嘯的山坡上。


    一到地方,赫敏就鬆開哈利的手,從他身邊走開,最後坐到一塊大石頭上,臉埋在膝頭,身體發抖。哈利知道她在哭。他望著她,覺得應該去安慰她,但不知什麽東西使他定在了原地。他從內到外都冷冰冰、緊繃繃的:又看到羅恩臉上輕蔑的表情。哈利在石南叢中大步走動,以情緒紊亂的赫敏為圓心繞著大圈,施著她往常為保護他們安全而施的魔咒。


    他們接下來幾天都沒有談到羅恩。哈利決心不再提起他的名字,赫敏似乎知道硬要提起也沒有用。但有時在夜裏,當她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哈利能聽到她在偷偷地哭泣。而哈利則開始拿出活點地圖,用魔杖照著細看。他在等待標著羅恩的黑點出現在霍格沃茨走廊上,證明他回到了舒適的城堡裏,受到他純血統身份的保護。然而,羅恩沒有在地圖上出現。過了一段時間,哈利發現自己拿出地圖隻是為了盯著女生宿舍裏金妮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熱切的目光能不能進入她的夢境,讓她感應到他在想念她,願她一切都好。


    白天,他們冥思苦想格蘭芬多的寶劍可能在哪裏,討論鄧布利多會選擇什麽地方來藏它。可是越討論,他們的猜測就越絕望牽強。哈利無論怎麽敲腦袋,也想不起鄧布利多提過藏東西的地方。有時候他不知道是羅恩還是鄧布利多更讓他生氣。我們以為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們以為鄧布利多告訴過你要幹什麽……我們以為你有一個真正的計劃!


    他無法對自己隱瞞:羅恩是對的,鄧布利多留給他的幾乎是零。他們發現了一個魂器,但沒有辦法摧毀它,另外幾個和以前一樣無從尋覓。絕望似乎要將他吞沒。哈利現在想想都吃驚,他竟然那麽自以為是,讓兩個朋友來陪自己開始這場漫無目標的旅行。他什麽都不知道,也沒有主意,他一直痛苦地提防著任何一絲跡象,怕赫敏也會來跟他說她受夠了,要走了。


    許多個夜晚,他們幾乎都是在沉默中度過的,赫敏常把菲尼亞斯·奈傑勒斯的肖像拿出來,支在椅子上,仿佛他能填補羅恩出走留下的巨大空洞似的。菲尼亞斯·奈傑勒斯盡管上次揚言決不再來,卻似乎無法抗拒這打探哈利情況的機會,所以同意每隔幾天蒙著眼睛出現一次。哈利甚至挺高興見到他,畢竟是個伴,雖然是譏誚諷刺的那種。他們喜歡聽任何發生在霍格沃茨的新聞,但菲尼亞斯·奈傑勒斯不是個好的報告員。他崇敬斯內普——那是自從他本人掌管學校之後第一位斯萊特林出身的校長。哈利他們要小心,不能批評斯內普或提出對他不敬的問題,否則菲尼亞斯·奈傑勒斯就會馬上離開畫麵。


    不過,他還是透露了一些片斷。斯內普要對付一幫死硬派學生持續不斷的低調反抗。金妮被禁止進入霍格莫德。斯內普恢複了烏姆裏奇的舊規定,禁止三人以上的學生集會以及任何非正式的學生社團。


    從這一切中,哈利推測金妮,可能還有納威和盧娜跟她一起,在盡力維持鄧布利多軍。零星的消息使哈利如此渴望見到金妮,幾乎想到了胃痛的程度,同時也讓他想到了羅恩,想到了鄧布利多,想到了霍格沃茨,他對學校的思念幾乎和對女友的一樣強烈。真的,當菲尼亞斯·奈傑勒斯講述斯內普的鎮壓措施時,哈利有過一刹那的瘋狂,他想象著幹脆回學校去參加給斯內普搗亂的行動:有飽飯吃,有軟和的床鋪睡,有別人在負責,似乎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生活。但他隨即想起自己是頭號不良分子,被懸賞一萬金加隆通緝,如今走進霍格沃茨就像走進魔法部一樣危險。菲尼亞斯·奈傑勒斯無意間強調了這一事實,他常用誘導性的問題探聽哈利和赫敏在什麽地方。每當這種時候,赫敏便把他塞回串珠小包。在這樣粗暴的送行之後,菲尼亞斯·奈傑勒斯總是幾天都不肯露麵。


    天氣越來越冷。因為不敢在一個地區待得太久,他們沒有留在英國南部(那兒最壞也就是地麵結霜而已),而是繼續在國內四處遷徙。半山腰,凍雨敲打著帳篷;沼澤地,冷水灌進帳篷裏;蘇格蘭的湖心小島,夜間積雪埋住了半個帳篷。


    他們已經從幾家客廳窗口看到聖誕樹在閃耀,一天晚上,哈利終於決心再次提起在他看來是剩下的唯一一條路。剛吃完一頓難得的美餐(赫敏穿著隱形衣去了超市,還細心地往收銀台抽屜裏丟了些錢),肚子裏填滿了意大利細麵條和梨罐頭,哈利想她這時也許會比平時更容易說動一些。而且他已周密地預先提議歇幾個小時不戴魂器,它現在正掛在他身邊的床頭。


    “赫敏?”


    “嗯?”她正蜷在一把凹陷的扶手椅上,讀著《詩翁彼豆故事集》。哈利想象不出她還能從那本書裏讀出什麽新鮮東西,它畢竟不是很厚。但她顯然還在破譯著什麽,因為《魔法字音表》攤在椅子扶手上。


    哈利清了清嗓子,感覺就好像幾年前,他沒能得到德思禮夫婦簽字允許,卻要問麥格教授他能不能去霍格莫德一樣。


    “赫敏,我一直在想——”


    “哈利,你能幫我個忙嗎?”


    顯然她沒聽他說話。她身體前傾,舉著那本《詩翁彼豆故事集》。


    “看那個符號。”她指著一頁的頂端。在估計是故事標題的文字上麵(哈利看不懂魔文,所以不能確定),有一個圖形,看上去像隻三角眼,瞳孔中間有一道豎線。


    “我沒上過古代魔文課,赫敏。”


    “我知道。可那不是魔文,字音表裏也沒有。我一直以為是一隻眼睛的圖案,但現在覺得不是!它是墨水做的記號,看,是有人畫上去的,不是書裏的內容。想想,你有沒有見過它?”


    “沒有……不,等等。”哈利又仔細看了看,“這不是和盧娜爸爸脖子上戴的一樣嗎?”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


    “那就是格林德沃的標誌。”


    她瞪著他,張大了嘴巴。


    “什麽?”


    “克魯姆告訴我……”


    他複述了威克多爾·克魯姆在婚禮上跟他講的故事。赫敏顯得很吃驚。


    “格林德沃的標誌?”


    她來回地看著哈利和那個奇怪的符號。“我從沒聽說過格林德沃有個標誌。我讀過的有關資料中都沒有提到它。”


    “我說了,克魯姆認為那符號刻在德姆斯特朗的牆上,是格林德沃刻上去的。”


    她靠到舊扶手椅上,皺起眉頭。


    “那非常蹊蹺。如果它是黑魔法的符號,又怎麽會在一本兒童故事書裏呢?”


    “是啊,挺怪的。”哈利說,“而且按理斯克林傑會認出它啊。他身為部長,應該是識別黑魔法的專家。”


    “我知道……也許他以為那是一隻眼睛,就像我剛才那樣。其他故事的標題上麵都有小圖案。”


    她不再說話,繼續研究那個奇怪的標誌。哈利又試了一次。


    “赫敏?”


    “唔?”


    “我一直在想。我——我想去戈德裏克山穀。”


    她抬頭望著他,但眼睛沒有聚焦,哈利斷定她還在想著書上那個神秘標誌。


    “是啊,”她說,“是啊,我也在考慮這個事。我真的認為我們應該去。”


    “你聽清我的話了嗎?”他問。


    “當然。你想去戈德裏克山穀。我同意。我認為我們應該去。我是說,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地方能找到它。去的話會很危險,但我越想越覺得它可能在那兒。”


    “呃——什麽可能在那兒?”哈利問。


    這一下,她看上去像他剛才一樣困惑。


    “那把劍啊,哈利!鄧布利多一定知道你會想回那兒看看,何況,戈德裏克山穀是戈德裏克·格蘭芬多的出生地——”


    “是嗎?格蘭芬多出生在戈德裏克山穀?”


    “哈利,你到底有沒有翻開過《魔法史》啊?”


    “嗯,”哈利笑了,好像是幾個月來第一次微笑,麵部肌肉發僵,感覺怪怪的,“我也許翻開過,剛買的時候……就那一次……”


    “可那個村子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我以為你也許能聯係起來呢。”赫敏說,聽上去大大接近於她往日的風格,哈利幾乎等著她宣布要去圖書館了,“《魔法史》中提到過一點那個村子,等等……”


    她打開串珠小包,摸了一會兒,終於抽出她的舊課本:巴希達·巴沙特的《魔法史》,翻到了她想找的那一頁。


    《國際保密法》一六八九年簽署生效之後,巫師們徹底轉入隱蔽。也許是自然而然地,他們在社區內部形成了自己的小社區。許多小村莊都吸引了幾戶巫師家庭,這幾家便團結起來,互相幫助,互相保護。康沃爾郡的丁沃斯、約克郡的上弗萊格利、英格蘭南海岸的奧特裏·聖卡奇波爾,都有巫師家庭聚居,在寬容的、有時是被施了混淆咒的麻瓜中間生活。在此類半巫師聚居地中,最著名的也許是戈德裏克山穀。這個西南部的村莊是偉大的巫師戈德裏克·格蘭芬多的出生地,也是巫師金匠鮑曼·賴特打造第一個金色飛賊的地方。墓地上刻滿古老巫師家族的姓氏,這無疑也是小教堂許多世紀以來鬼故事不斷的原因。


    “沒有提到你和你父母,”赫敏合上書說,“因為巴沙特教授隻寫到十九世紀末。可是你看到沒有?戈德裏克山穀、戈德裏克·格蘭芬多、格蘭芬多的寶劍,你不認為鄧布利多會希望你這樣聯想嗎?”


    “哦,是啊……”


    哈利不想承認他在提議去戈德裏克山穀時其實並沒想到寶劍,對他來說,那個村子的吸引力在於他父母的墳墓、他大難不死的房子,還有巴希達·巴沙特這個人。


    “記得穆麗爾的話嗎?”他最後問道。


    “誰?”


    “你知道,”他猶豫了一下,不想說羅恩的名字,“金妮的姨婆,在婚禮上,就是說你踝骨太突出的那個。”


    “哦。”赫敏說。


    這是一個尷尬的時刻:哈利知道她感覺到了羅恩的名字差點出現。他急忙說下去:“她說巴希達·巴沙特還住在戈德裏克山穀。”


    “巴希達·巴沙特,”赫敏喃喃地說道,食指輕輕撫摸著《魔法史》封麵上凸印的作者名字,“嗯,我想——”


    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氣,哈利心裏翻騰起來。他拔出魔杖,回頭朝帳篷口看去,以為會看到一隻手正從門簾上伸進來,然而什麽也沒有。


    “什麽呀?”他說,既惱火,又鬆了口氣,“你幹嗎那樣?我還以為你看到食死徒在拉帳篷門呢,至少——”


    “哈利,要是巴希達有那把劍呢?要是鄧布利多把它托付給她了呢?”


    哈利考慮了一下這種可能性。巴希達現在應該是年歲很老的老太太了,而且據穆麗爾說,她還老“糊塗了”。鄧布利多會不會把格蘭芬多的寶劍藏在她那兒?如果真是那樣,哈利覺得未免太冒險了。鄧布利多從未透露過他把寶劍掉了包,甚至都沒有提過跟巴希達的交情。但現在不是懷疑赫敏推理的時候,她正出乎意料地讚同哈利最熱切的願望。


    “是啊,有可能!那,我們去戈德裏克山穀嗎?”


    “去,但必須考慮周密,哈利。”她現在坐正了,哈利看得出,又能夠有一個計劃,使她的心情像他的一樣振奮了許多。“首先,我們得披著隱形衣一起幻影移形,幻身咒可能也用得上,要麽你主張一路都用複方湯劑?那樣就得搞到別人的頭發。哎,我覺得我們最好去搞點,哈利,偽裝越多越好……”


    哈利任她說下去,每當她停頓時便點頭附和,但他的心思已經離開談話,因為從發現古靈閣那把劍是贗品之後,他第一次興奮起來。


    他要回家了,要回到他有過一個家的地方。如果沒有伏地魔的話,他會在戈德裏克山穀長大,度過每個假期。他會邀請朋友到家裏來玩……甚至可能有弟弟妹妹……給他做十七歲生日蛋糕的就會是他的媽媽。因為想到即將去訪問這一切都被奪走的地方,他所失去的生活從未像此刻這樣真切。那天夜裏赫敏上床睡覺之後,哈利悄悄從串珠小包裏取出他的背包,翻出海格很久以前送給他的那本相冊。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端詳著父母的舊照片,他們在向他微笑招手,他就隻剩下這麽一點紀念了。


    哈利很想第二天就去戈德裏克山穀,但赫敏另有主張。她相信伏地魔料到哈利會去父母逝世的地方憑吊,因此她堅持要確保偽裝最充分之後才能出發。所以,整整過了一個星期——他們從聖誕節前購物的麻瓜身上偷到了頭發,又一起在隱形衣下反複練習了幻影顯形和移形——赫敏才同意啟程。


    他們要在黑暗掩護下幻影顯形到那個村子,所以黃昏時兩人才喝下複方湯劑,哈利變成了一位禿頂的中年麻瓜,赫敏變成了他那瘦瘦小小,有點像老鼠的妻子。她穿了件扣得嚴嚴實實的外衣,裝著他們全部家當(除了哈利戴在脖子上的魂器)的串珠小包塞在外衣裏麵的口袋裏。哈利把隱形衣披到兩人身上,然後便一起旋轉著進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心跳到了喉嚨口,哈利睜開雙眼。他們倆手拉手站在一條積雪的小巷中,頭上是深藍色的蒼穹,第一批星星已經在閃著微光。一些房子立在窄巷兩旁,窗戶裏的聖誕裝飾閃閃發亮。前方不遠處,金色的街燈顯示出那裏是村子的中心。


    “這麽多雪!”赫敏在隱形衣下悄聲說,“我們怎麽沒想到雪呢?千算萬算,還是會留下腳印!必須把它們銷掉——你走前麵,我來——”


    哈利不願意像啞劇中雙人扮的假馬那樣進村,身上蒙著東西,邊走邊用魔法掩去足跡。


    “脫掉隱形衣吧,”哈利說,看到赫敏顯出害怕的樣子,“哦,沒事的,我們變了形,周圍又沒人。”


    他把隱形衣塞進外衣裏麵,兩人沒有羈絆地朝前走去。冰冷的空氣像針紮在麵頰上,沿途經過更多的房子:任何一座都可能是詹姆和莉莉曾經住過的,或是巴希達現在住著的。哈利望著那些積雪的前門、屋頂和門廊,自問是否還能記起一二,雖然內心深處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自己才一歲多一點就永久地離開了這兒。他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那所房子,不知道被施了赤膽忠心咒的人死掉後會發生什麽情況。小巷向左一拐,村子的中心——一個小廣場呈現在他們眼前。


    廣場中央有一個戰爭紀念碑狀的建築,半掩在風中的聖誕樹後麵,周圍張掛著彩燈。這裏有幾家店鋪、一個郵局、一家酒吧,還有一個小教堂,彩繪玻璃在廣場對麵放射著珠寶般的光輝。


    這裏的雪都壓實了:被人們踩了一天的地方硬邦邦、滑溜溜的。村民們在他們麵前交叉往來,被街燈短暫地照亮。酒吧門開關時傳出片斷的笑聲和流行音樂聲,又聽見小教堂裏唱起了頌歌。


    “哈利,我想今天是聖誕節前夕!”赫敏說。


    “是嗎?”


    他已經忘記了日期,兩人都好幾個星期沒看報紙了。


    “我可以肯定。”赫敏說,眼睛望著教堂,“他們……他們會在那兒,是不是?你爸爸媽媽?我能看到那後麵的墓地。”


    哈利感到一陣顫栗,那不止是激動,而更像是恐懼。現在距離這麽近,他倒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看了。也許赫敏了解他的感受,她拉起他的手,第一次領起路來,拉著他往前走。但走到廣場中間時,她突然停住了。


    “哈利,看!”


    她指著那塊紀念碑。在他們走過時,它起了變化,不再是一塊刻滿名字的方尖石碑,而是變成了三個人的雕像:一個頭發蓬亂、戴著眼鏡的男人,一個長頭發、容貌美麗善良的女人,還有一個坐在媽媽懷中的男嬰。雪花落在他們三個的頭頂,像鬆軟的白絨帽。


    哈利走到近前,凝望著他父母的麵龐。他從沒想過會有一座雕塑……多麽奇怪,看到石刻的自己,一個快樂的嬰兒,頭上沒有傷疤……


    “走吧。”瞻仰夠了之後,哈利說道。兩人繼續朝教堂走去,過街時他回頭看了看,雕像又變成了戰爭紀念碑。


    走近教堂,歌聲越來越響,哈利嗓子發緊,他如此強烈地想起了霍格沃茨,想到了皮皮鬼從盔甲裏胡亂吼唱聖誕頌歌,想到了大禮堂裏的十二棵聖誕樹,想到了鄧布利多戴著拉彩包爆竹贏到的女帽,想到了羅恩穿著手編毛衣……


    墓地入口有一扇窄門。赫敏盡可能輕地推開它,兩人鑽了進去。通向教堂門口的小徑滑溜溜的,兩邊積雪很深,未經踩踏。他們從雪地上穿過去,小心地貼著明亮窗戶下的陰影繞向屋後,身後留下深深的溝印。


    教堂後麵,一排排積雪的墓碑佇立在淺藍色的銀毯上,耀眼的紅色、金色和綠色光斑點綴其間,是彩繪玻璃在雪地上的投影。哈利手在衣袋裏握緊魔杖,朝最近的墓碑走去。


    “看這個,姓艾博,說不定是漢娜失散的親戚!”


    “小點聲。”赫敏懇求道。


    兩人踏著雪往墓地深處走去,雪地上留下深深的黑色蹤跡。他們彎腰細看古老墓碑上的銘文,時而向周圍黑暗中張望,確定沒有旁人。


    “哈利,這兒!”


    赫敏在兩排墓碑以外,他隻好費力地返回去,心髒怦怦地撞擊著胸口。


    “是不是——”


    “不是,但你看!”


    她指著黑乎乎的碑石,哈利彎下腰,看到在結冰的、青苔斑駁的花崗石上,刻著坎德拉·鄧布利多,生卒日期底下是及女兒阿利安娜。還有一句格言:


    珍寶在何處,心也在何處


    那麽,麗塔·斯基特和穆麗爾說對了幾分事實。鄧布利多一家確實在這兒住過,還有人在這兒去世。


    看到這墳墓比聽說時還要難過,哈利不禁心潮起伏,他和鄧布利多都有深深的根埋在這片墓地中。鄧布利多本該告訴他這一點,但他從來沒想點破這層關係。他們本可以一起訪問這個地方,一瞬間哈利想象著跟鄧布利多同來這裏,那將是怎樣的一種交情,那將對他有多麽大的意義。然而對於鄧布利多而言,他們的親人躺在同一塊墓地上,似乎隻是個不重要的巧合,或許與他要哈利做的事情毫不相幹。


    赫敏在望著他,哈利慶幸自己的臉在暗處。他又讀了讀墓碑上的字。珍寶在何處,心也在何處。但他不明白這話的意思。這一定是鄧布利多選的碑文,母親去世後他就成了一家之主。


    “你確定他從沒提過——?”赫敏問。


    “沒有,”哈利簡短地說,“接著找吧。”他轉身走開,希望自己沒有看到那塊石碑。他不想讓自己激動的顫栗被怨恨沾染。


    “這兒!”過了一會兒赫敏又在黑暗中叫起來,“哦,不是,對不起!我還以為是波特呢。”


    她擦著一塊殘破的、長滿青苔的石碑,低頭辨認,微皺著眉頭。


    “哈利,回來一下。”


    他不想再被打岔,老大不情願地踏著雪向她走去。


    “什麽呀?”


    “看這個!”


    這塊墓碑極其古老,已經風化,哈利幾乎看不清上麵的名字。赫敏指著名字下麵的符號。


    “哈利,這是書裏的那個標誌!”


    他仔細看去,石碑風化得太厲害,看不清刻著什麽,但那幾乎無法辨認的名字下麵,好像是有一個三角形記號。


    “嗯……有可能……”


    赫敏點亮魔杖,指著墓碑上的名字。


    “伊格——伊格諾圖斯,我猜……”


    “我接著去找我父母,好嗎?”哈利對她說,聲音有一點尖銳,然後便走開了,留下她蹲在古老的墓碑旁。


    他時不時地認出一個像艾博那樣,在霍格沃茨見到過的姓氏。有時同一巫師家族的幾代人都列在這塊墓碑上。哈利從年代上看出,這些家庭有的死絕了,有的後代離開了戈德裏克山穀。他在墓地中越走越遠,每次走近一塊墓碑,他便感到一陣既害怕又期待的激動。


    黑暗和寂靜似乎突然加深了許多。哈利擔心地環顧四周,想到了攝魂怪,然後意識到頌歌結束了,雜亂的人聲在漸漸遠去,做禮拜的人們散入廣場中。教堂裏有人剛把燈熄滅。


    赫敏的聲音第三次從黑暗中傳來,尖銳清晰,在幾米之外。


    “哈利,在這兒……這邊。”


    哈利從她的語調中聽出,這次是他父母的了。他朝她走去,感覺有個東西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就像鄧布利多死後他感到的那樣,一種真正壓迫心肺的悲痛。


    墓碑與坎德拉和阿利安娜的隻隔了兩排,像鄧布利多的墳墓一樣,是白色大理石的,文字比較容易辨讀,因為它似乎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哈利不用跪下,甚至不用走得很近,就能看清上麵的銘文。


    詹姆·波特


    生於1960年3月27日


    卒於1981年10月31日


    莉莉·波特


    生於1960年1月30日


    卒於1981年10月31日


    最後一個要消滅的敵人是死亡


    哈利慢慢地讀著這些文字,仿佛隻有一次機會讀懂它們的含義。他把最後一行念了出來。


    “‘最後一個要消滅的敵人是死亡’……”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湧入他腦海,伴隨著一陣恐慌,“這不是食死徒的想法嗎?它怎麽會在這兒?”


    “它指的不是食死徒那種打敗死亡的方式,哈利,”赫敏聲音溫柔地說,“它指的是……你知道……生命超越死亡,雖死猶生。”


    可他們沒有生命,哈利想:他們不在了。空洞的文字掩飾不了這個現實,他父母腐爛的屍骸躺在冰雪和石頭下麵,冷冰冰的,沒有知覺。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滾燙滾燙,頃刻間凍在臉上,擦拭和掩飾又有什麽意義?他任憑淚水縱橫,緊閉雙唇,低頭看著厚厚的積雪,那下麵掩蓋著莉莉和詹姆的遺體,現在想必隻剩下骨頭與泥土,不知道、也不關心他們留在世上的兒子站在這麽近的地方。他的心髒仍在有力地跳動,是他們的犧牲換來的,但他此刻幾乎希望自己和他們一起長眠在白雪下麵。


    赫敏又拉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他不能看她,但用力回握著,深深地大口吸進夜晚的涼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應該帶點什麽給他們的,來時沒有想到,墓地上的植物都光禿禿的,結了冰。赫敏舉起魔杖,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一個聖誕玫瑰花環盛開在他們麵前。哈利接住它,擺在父母的墳上。


    一站起來,他就想走,覺得再多待一會兒都會受不了。他把胳膊搭在赫敏的肩上,她摟著他的腰,兩人默默地轉身穿過雪地,經過鄧布利多的母親和妹妹的墓地,朝黑暗的教堂和視線之外的窄門走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哈利·波特全集(1-7)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英)J.K.羅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英)J.K.羅琳並收藏哈利·波特全集(1-7)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