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褚韶華是個感性的進步女青年,那麽, 這一番激動人心的話應該足以使她動容。偏生褚韶華沒這根筋, 她是那種即便去看愛情電影別人都哭成狗然後唯她一個無動於衷的性子。林敬川那樣熱絡的邀請褚韶華去電影公司拍電影的人,在了解褚韶華後都說, 褚韶華雖有張漂亮臉孔,真正演電影也隻適合演棒打鴛鴦的那根大棒或是電影中的邪惡反派,她是演不了感天動地的愛情電影的。


    所以, 聞知秋說的動情,褚韶華也隻是略動了動眉毛,心下雖覺著聞知秋的確有些見識, 不過,還不足以打動她。


    聞知秋有些失望, 可轉念一想,又有些得意,他深覺自己眼光足夠好,倘是聽人三言兩語便與人大生知音之感的,那也就不是褚韶華了。他與褚韶華接觸的越深, 就越喜歡褚韶華的冷靜與實幹。


    的是,褚韶華說來是位實幹家。她的性情讓她不會輕易那些美好許諾,她隻相信自己看到的作為,隻憑一張嘴,你是打動不了她的。


    褚韶華倒是有個疑問,“聞先生,我聽高主任說, 你一般都是休息日才會去普育堂,你是什麽時候認識我的?”


    “我其實沒有固定的假期,如果市長有事,休息日也照樣會上班。因為我媽每個月都會固定捐一些錢到普育堂,我不是很喜歡她去那裏,就都是我代勞。開始我以為你是普育堂的工作人員,因為畢竟看你的穿戴並不像有錢人,後來才知道你也是過來捐東西的。”聞知秋坦誠相告,“你也知道,有許多官員和上流人士會熱衷於慈善,聽高主任說你會把工資裏的一部分買成米麵送到普育堂,很難得的。如果我是你這樣的條件,我可能不會舍得去捐錢。”


    “就因為這個?”褚韶華不能理解,難道就看她捐東西,覺著她是個好人,就追求她。


    “還有就是,褚小姐生得很美麗,而且,我希望能有一位熱衷慈善的妻子。這樣說有些勢利了。”聞知秋道,“自我妻子過逝,已經有四年的時間,其實也有許多人給我做媒,你應該能猜到,我對自己的未來會有一些規劃。”


    “讓你的妻子去做慈善?”你這不是對自己的規劃,你是對你妻子的規劃吧?


    “慈善其實是一項偉大的事業,以前我聽說你每個月都會去,自己不寬裕還會去捐東西,我以為你對此有意。”聞知秋連忙解釋,“其實我並不會限製妻子的工作,我隻是覺著慈善是不錯的選擇。你要是有自己的誌向,也是很好的事,現在的新女性就是要獨立,要男女平等的。”


    褚韶華給他建議,“那你應該找一個有錢些的大家小姐,她們若是有空閑的話,可以捐錢做慈善。”


    “捐錢與把慈善當事業是兩回事。”聞知秋道,“就像在上海,捐錢的人有很多,可有幾個像高主任那樣,真的到普育堂去任職,去打理普育堂的方方麵麵,真正的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呢?”


    聞知秋見褚韶華眼珠子轉來轉去的朝他臉上打量,好笑道,“別看了,我已知你不是做慈善的材料,你跟我一樣,尚未看夠這人世繁華,是安不下心做慈善的。”


    褚韶華忍笑,“我是想說,你給自己規劃的挺好,也順帶替你未來妻子規劃好了,你就沒想過,人家可能不樂意?”


    “大部分女人都是隨波逐流的,很願意為家庭做出犧牲妥協,你別以為別人是例外,你才是那個例外。”聞知秋認真的說,“你不同俗流。”


    “少拍馬屁。”褚韶華說他,“你真應該去談一談秋女俠的《敬告姊妹們》。”


    “一定拜讀一定拜讀。”聞知秋笑眯眯地望著褚韶華,褚韶華好笑,“我一直以為,留學生就都是新派思想新式人物。”


    “那不一定,許多推崇新文化的博學大儒照樣三妻四妾,我們其實是處在新舊文化交接的一個年代。新與舊,並不是看學問或者經曆,就像你,你也沒有留過學,你的一些認知其實比現在許多自詡為新女性的女性都要清醒。”聞知秋坦蕩蕩的說,“我的話,我一直很欣賞真正的新女性,像秋女俠,是真正為自己的理想所堅持所獻出生命的人,比天底下九成九的男人都要強的。我自己,享受了性別帶給我的優勢,並且,有點占便宜沒夠。可我也是真正欣賞獨立自由的意誌,韶華,大部分人不過都是人雲亦雲的傀儡,想找到一個能說到一起的人,多麽難得。”


    聞知秋在路燈下的側臉隻看得清一個大致輪廓,眼神卻愈發清晰柔亮,“你知道我媽為什麽會定期向普育堂捐錢嗎?她老人家以前是姓菩薩的,總是往廟裏施舍,我勸她說,與其捐給廟裏,倒不如直接拿到普育堂做善事。畢竟,菩薩隻要心誠都能感受到的。普育堂這裏我們捐些米麵,孩子們可能當天就能吃到肚子裏,這是實實在在的功德。她老人家就此便將錢捐普育堂了。”


    褚韶華道,“老人家心很善。”


    “說不上。我出國留學那會兒,她其實不想我出去,想我在國內讀大學,我卻是必要出國見一番世麵的。以前她除了我考試升學會拜菩薩,並不會去廟裏,大概是擔心我在國外的安全,等我回國後,她已經養成求神拜佛的習慣。”聞知秋道,“我媽那個人,把畢生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當時我家裏家境貧寒,許多比我家裏條件好的族人也不過是讓家裏孩子認幾個字,就出來做學徒,以後學做生意的。我媽賣了嫁妝也要供我念書,其實在當時是一筆看不到回報的投資。”


    “也不是這麽說。就算書念不出來,也能名理。就拿我們公司來說,售貨員也都要識字的,晚上還有夜學,就是要大家多學習的意思。”褚韶華道。


    聞知秋突然想起一事,問褚韶華,“你怎麽用《天演論》把申報的記者聊暈的?這個我得請教一下。”


    “真是的,這個有什麽好問的,我就隨便說了兩句,是那位李記者太誇張了。”說到這個,褚韶華倒有一事不解,她與聞知秋道,“你是不是給李記者打過招呼?”


    聞知秋明白褚韶華的意思,聞知秋道,“這麽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你們公司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我去打什麽招呼?你想的也太多了。”


    “其實我挺奇怪的。當初報紙上發了第一篇文章後,我們雖立刻就采取了應對之策,我以為第二天會再有文章攻擊我們,結果第二天並沒有文章見報,反是又隔了一日,才有了第二篇文章。待那李記者到我們櫃台的時候,我初時沒認出他是記者,後來就隨便帶他到公司別的櫃台轉了轉,請他去見了我們沈經理,結果,今天的文章便都是溢美之詞了。”褚韶華道,“我可不信李記者沒受田老板的指使,可他突然一改先時的態度,如果不是你這裏打了招呼,必是被我們沈經理給鎮服了。”


    聽褚韶華說出自己的猜測,聞知秋笑道,“要是沈經理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如何能做你們公司的經理。”


    聞知秋問她,“現在還有亂七八糟的人去你們櫃台給你送東西沒?”


    “沒了,自從我把名牌改了,說我是成了親的,那些個不正經人都不見了,來的都是正經客人。沈經理還唉聲歎氣好半天,後來他說要調到二樓去,還說要把帶上,說我這樣的實在人很難得。”褚韶華說著就是一樂,“沈經理為人很風趣,其實他是個很正經的人,我跟著他學習到很多新的東西。”


    “都學到什麽?”


    “借勢。”褚韶華的回答沒有半點猶豫,顯然早就想好的,褚韶華道,“報紙的力量是很大的,尤其《申報》這樣的報紙,我聽說它們隨便印印就有幾萬份,得多少人看哪。這次李記者肯這麽快消停,一則沈經理肯定是想辦法說服了李記者,讓他秉著良心說話;二則就是我們借勢在先,借了市政廳和教育司的勢。李記者想來是個極識時務之人,他既已搏了令名,也不必非要魚死網破。”


    “如果是我,我手段可能更激烈,沒有沈經理這麽圓融。”褚韶華大大方方的自陳不如沈經理之處,聞知秋道,“你還年輕,到沈經理的年紀,你必已超過他。”


    受些恭維,褚韶華也隻是笑笑,“那時估計沈經理也會有更大的成就吧。”


    晚上人聲漸稀,襯韶華忽然感慨一句,“我喜歡上海,這裏的人眼界寬,所以,做事都不小器。”還有,這裏的男人追求女人會說到理想說到誌向,而不是雞毛蒜皮的男方出多少聘女方給多少陪嫁,這一切,都讓褚韶華覺著新奇而美妙。


    哪怕她完全沒有再婚的打算,但是,能與聞知秋這樣有學識亦不乏見識的男子聊天,仍是一件極愉悅之事。


    褚韶華看看天空皓月,“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聞知秋很快攔了黃包車,紳士的送她回家。褚韶華覺著自己完全不需要人送,聞知秋堅持必要送,褚韶華隻得隨他了。待到得容家門口,聞知秋笑,“原來你是住在容叔叔家裏,今天太晚,有時間我應該過來拜會容叔叔的。”


    褚韶華頗有訝色,“你們江南人是不是都有親戚關係啊?我有一位朋友,也與容老爺是遠親。”


    聞知秋笑,“江南有名望的人家數得過來,我家是沾了祖上的光,族中人頗多聯姻,基本上江南的一些家族彎彎繞繞都是沾親帶故的。其實來往不多,不過我到上海後就認識了。”與褚韶華道,“快進去吧,容叔叔是老派人,他家規矩極嚴的。”


    褚韶華禮貌的說,“你也早點回吧,莫讓老人家擔心。”


    “好。”聞知秋站在門外,那模樣必要看褚韶華進門才會走。兩個足夠理智的人不會因這件事磨唧,褚韶華點點頭,也就先關了門。待聽得腳步聲遠,聞知秋方坐黃包車回家。


    月色與燈光交織著將影子拉得很長,白日的暄囂沉寂,上海卻未沉睡,這顆時代中的明珠,在夜晚繼續演繹著一幕又一幕新鮮的熱鬧與繁華。聞知秋的心無暇他顧,他忍不回憶褚韶華晚上的一顰一笑,說話時頭微微側歪,剪短的發梢散逸開來,眼睛既圓且長,是鳳眼的模樣,拉出眼尾的那一抹與眾不同的精明強勢,有著能令月光都要黯然的隱隱靈氣。今晚原本想以學識和口才折服褚韶華的計劃明顯沒有成功,聞知秋覺著,他已被這小小女子迷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今天都是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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