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知秋的人生並不是褚韶華所相像的那般,出身高門, 娶得貴女, 一帆風順,平滑順遂。不過, 也並沒有在褚韶華的想像之外。聞知秋的聲音極動聽,讀英文時動聽,這樣平緩的說起自身事, 也能令人入神。


    聞知秋道,“我家說來,一二百年前也是蘇州有名望的人家, 不過,到我出生的時候, 我爹平生隻會做一件事,就是拿分家來的東西去當。當了錢後就呼朋引伴飲酒誦詩,說來,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雖成日誦詩, 也未能考得功夫,說句一無是處並不為過。他估計算術很不錯,把祖上傳下的東西當的差不多,自己也閉眼去了。等給他辦過喪事,家裏半點餘錢都無。那時我和妹妹都小,家裏的活都是我媽做,後來待我漸大些, 一家三口,要說飯還是能吃得起,不會餓死,可想進學也難上加難,便都是我媽當了嫁妝給我念書。我留學的運氣其實不大好,如果我晚生幾年,估計就能趕上庚子賠款了。如果我早生幾年,能趕上朝廷派譴的留學生,我當時的情形,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家裏勉強湊出一張去英國的船票,我就從上海港登了船。”


    “在船上走了將近兩個月才到了英國,我留學從來不愁學業,你知道我愁什麽不?”


    這個回答顯然難不倒褚韶華,“錢。”


    “對呀,那個時候真是險愁白了頭,為了掙錢,碰壁碰的臉都腫了。英國是個極傲慢的國家,覺著自己的種族就高人一等,簡直是瞧不起全世界,黃種人與黑人在那些英國佬眼裏更是下等人,你別看我現在還不錯,其實我十八般武藝都會,什麽刷鍋洗碗煎牛排的,有空我給你煎牛排吃,包管比現在的西餐廳做的都要地道百倍。”


    聞知秋說的輕鬆,褚韶華卻是不禁道,“你那時挺難的吧?”


    “我當時無數次賭咒發誓,以後必要發大財做大官。”聞知秋一笑,“有許多辛苦的日子,也很不容易。可我回頭想想,如果沒有那一段的經曆,可能也沒有現在的我。我那時,雖已是在國外讀大學,其實比起你現在,大有不如。並不是學識上的不如,而是我沒有你對社會的適應性。”


    “我們兩個,像一條分別由南端和北端走起的一條路,你是先勞作,知道人情世故是什麽模樣,然後慢慢開始讀書。我則一開始就念書,念書的時候,因為年紀小,格外的天真幼稚,不諳世事。所以當我需要一個人麵對這個世界,需要自己用雙手支撐自己生活的時候,我過的很狼狽。唯一慶幸的就是,念書時學了些禮義廉恥,總算沒做什麽辱沒自身的事。”聞知秋聲音溫柔,如今他算小有成就,所以,回頭看最痛苦的時光也已不那麽痛苦。聞知秋道,“好在最艱難的時間也隻有一年,等大二時,我已經能找到體麵的兼職。原本出國時想拿了大學文憑就回國,國外的碩士很好念,隻有一年,我就多留了一年,拿到碩士文憑才回的國。”


    “回國後機會就變的多了起來,我把我媽和妹妹接到上海,族裏人說怕我們生計艱難,還要給我們錢。天地良心,出國時我媽跟族裏借錢,一兩銀子都借不出來,還是把家裏水田賣了才湊足的船票。你看,一樣的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我那時雖不富,可生計已是愁,我帶了些英磅回家,接著受聘於市政廳,繼而還有了一門不錯的親事。”


    “我的妻子是一位除了愛情什麽都不缺少的女子,她非常的高貴美麗,是曾經上海有名的名媛。”望向褚韶華有些疑惑的眼睛,聞知秋笑,“不明白嶽家為什麽會讓我妻子下嫁是不是?”


    “我可沒這麽想。”褚韶華正色道,“就是現在,留學生也是十分金貴的存在,何況你們那時候,你又是這樣有才幹的人,田家會相中你也不足為奇。就是沒有田家,就憑你這個人,想娶個大戶人家的閨秀也不難。我隻是覺著,名媛都是很高調的人,我時常會在報紙上看到名媛們的新聞,你不像那種高調的性子。”


    褚韶華說的很誠懇,聞知秋會耍些小手段,但這個人,怎麽說呢,找的吃飯的地方也並不是上海有名的豪奢酒店,而是街頭不大起眼,味道卻不錯的小館子。就是她堅持付賬,聞知秋也不會阻攔。名媛則是鮮衣麗影的存在,褚韶華可不是說聞知秋的妻子不好,就是感覺倆人不像一路人。聞知秋看她坦白的眼睛,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但即刻就被褚韶華一巴掌拍了下去,再加狠瞪一眼,聞知秋立刻做投降狀,“一時忘情一時忘情。”


    褚韶華伸手要叫黃包車回家了,聞知秋圍著她連忙說好話,“還真生氣了,又不是故意的。現在都什麽年代了,男女自由戀愛的,你不會真生氣了吧?”


    “我跟你戀愛了嗎?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可早說過我是不會再婚的!”褚韶華板著麵孔道。


    聞知秋擋在路邊,給些小費把跑來的車夫打發走,好聲好氣的同褚韶華道,“是我不對,以後我定老老實實的,絕不冒犯褚小姐。隻是咱們好容易認識了,要為這點兒小事就臭臉,也不值當,是不是?”


    褚韶華到底不是個小氣人,於是,倆人繼續軋馬路。聞知秋在路邊買兩杯糖水,一人一杯,給褚韶華吃甜的消氣,聞知秋換個安全的話題,“你現在工作如何?”


    褚韶華皺了皺眉,聞知秋敏銳的問,“可是有什麽難處?”他又解釋道,“我是從來不插手商事的,就是田家的生意,我也從不過問。不過,我虛長你幾歲,或許能給你一些建議。”


    褚韶華道,“二樓的趙經理升官做副部長去了,我們沈經理要調去二樓做經理,他的助理會留下升為副經理,沈經理的意思是帶我去二樓,做他的助理。”


    “這是升官啊。怎麽反倒愁上了?”


    “我去年入職,開始在光學儀器的櫃台,如今的眼鏡櫃台是開年後新設,我花了很多心血,要是留在眼鏡櫃台,我以後肯定能做的更好。”褚韶華歎口氣,“我已經答應沈經理會跟他到二樓去的,就是有些不舍。雖然我也不是要賣一輩子眼鏡,可真正升官的時候也沒有那麽高興。”


    “看不出你還是個長情的人。”


    “你看不出的事情多了。”褚韶華轉眼又笑了,問聞知秋,“你不會以為我還在櫃台與經理助理之間猶豫不決吧?”


    “那不會。”聞知秋道,“當年我回國,其實有很多職業選擇,可以去大學做教授,也可以去洋行做買辦,我當時最心儀的工作地點並不在上海,而是北京。”


    褚韶華挑眉,“因為政府在北京?”


    聞知秋目露讚許,褚韶華實在是個聞一知十的聰明人,他忍不住與褚韶華多說了一些,“北洋政府那裏都是經年的人脈關係,我沒背景,實在擠不進去。後來得胡先生欣賞,我就回了上海。人這一生中,遇到一個欣賞你的人是非常不容易的。你們沈經理那人不錯,他這明擺著是要提攜你,你也很有決斷。”想了想,聞知秋說了一句,“配得上上海這個城市。”


    “這是什麽意思?”怎麽還跟上海扯上關係了?


    聞知秋看她歪頭叼著根蘆葦杆喝糖水的模樣很是喜歡,手上卻再不敢放肆,專心同褚韶華說話,“我當年去北京與你今日來上海的原因是一樣的,我若不想做官,去北京做什麽?你能一個女子孤身來上海,自然也是想出人頭地。上海是個極富野心的城市,那些安於小家小業的人在這裏雖也能有立身之地,可這樣的人,在我看來,配不上這個城市。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是十裏洋場的上海,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之一,這裏的魅力不在於那些五光十色的洋樓屋宇,而在於,這是全中國機會最多的地方,這裏也是野心家競相爭榮的地方,天底最優秀的人物,集聚於此,成則天堂,敗則地獄,也隻有現在的上海!甚至,以後能不能再有這樣的年代,都不一定。我們有幸生在這個年代,有幸能在這個年代的上海相遇,在上海最好的年華,也在我們最好的年華。”


    作者有話要說:  ps:昨天晚了,今早提前,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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