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月明星稀的夜晚,但在層層霧靄之下,就連最亮眼的北鬥星都消失了蹤影,隻有一張虛無的玉盤懸在空中。


    因為陳銅雀身上傷口並未完全愈合,上房頂有些費勁兒,但曲功成看上去似乎更加吃力,陳銅雀拎著酒壺,笑著打趣道:“你小子還是這個懶散性子,這都快兩年了,鶴邊城那麽多將軍,怎的就教不好你這麽個憊懶貨?!”


    曲功成擺了擺手,一屁股坐在屋脊上,齜牙咧嘴的深吸一口氣,空氣清新,醉意瞬間少了幾分,身上疼痛也稍減,這才說道:“老的領兵打仗可以,身子骨卻不行,能在軍帳中跟軍師分析甚至爭辯一天一夜精神十足,真讓他們真刀真槍上陣殺敵,估計砍兩三個敵人就緩不上那口氣一命嗚呼了;年輕的靠人頭堆出來的將軍,一個個鼻孔朝天,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軍功多高一樣,雖然在我麵前還算恭敬,可背地裏吐了多少唾沫我恐怕數都數不清,還哪裏好意思向他們請教?再說了,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這種事情隻在江湖,不在軍伍,再厲害的人丟進千軍萬馬,走出來能不缺胳膊斷腿兒我還就跟了他姓,所以靠一身蠻力混到將軍位置的,真沒有幾個。真正能夠立足軍伍,除了身體夠硬,還得靠這兒。”他仰頭喝了一口酒,指了指腦袋。


    陳銅雀搖了搖頭,說道:“身手好一些,存活的幾率總要大一些,我聽說吐蕃王準備將西線東遷,雜七雜八算下來,恐怕也就是深冬時節,鶴邊城三十萬鐵騎,性命垂危啊!”


    曲功成用鼻子發出了“唔”的一聲,說道:“你沒有去吐蕃逛一圈?”


    陳銅雀不明就裏,搖頭道:“原本的打算是從鶴邊城穿過青黃沼澤入吐蕃,去看一看雪山,瞧一瞧自然條件如此惡劣的吐蕃國是如何養育出的百萬雄師,但半途聽聞段正峰時日不多,為免後院起火,還是決定先把大理的事料理好了再說,不過吐蕃肯定會去,老讓他們肆無忌憚的進攻巴蜀西線也不是回事兒,該找個機會讓他們知道什麽叫疼。”


    曲功成一臉戲謔的看著陳銅雀,哈哈笑道:“你老人家是有九條命還是三頭六臂?就這樣去吐蕃估計骨頭渣都不會剩下,別看他們在鶴邊城外一再碰壁,但舉國八十萬精兵可不是紙紮泥糊的,二十年時間,連滅西方二十八國,就是放眼中原恐怕也隻有後秦、北魏兩國可以媲美,南楚那種脂粉堆裏泡出來的九十萬大軍估計一捅就破,再說了,朝堂之上不是已經先後派出了幾波諜子死士嗎?雖然大部分都被拔出了,但終究還剩下不少有生力量,傳回來的軍情也比較可靠,你又何必前去冒險?”


    陳銅雀嗬嗬一笑,說道:“百聞不如一見,聽得再多也沒有親眼見過來得直觀,曆史上可有太多紙上談兵的先例了,我可不想眼睜睜看著巴蜀的大好河山落入吐蕃韃子手上。”


    曲功成眼前一亮,說道:“怎的?那幾個老不死的總算鬆口要給鶴邊城增加兵力了?”


    陳銅雀搖了搖頭,不肯定的說道:“聽聞隻要吐蕃將西線東移,沐家會由一個年輕人領五萬騎兵奔赴西線戰場,不過讓人感到意外的是,這五萬騎兵不受製於曲家,那個年輕人好像是以征西大將軍的身份趕赴西戰場。”


    “征西大將軍。”曲功成仰頭灌了一口酒,嗤笑道:“現在的巴蜀真是後起之秀如雨後春筍,大將軍這個封號也越來越廉價,一個從未建功立業的毛頭小子也受的下這份天恩?”


    陳銅雀知曉他的心中有怨言,所以也沒有接他的話茬,接著說道:“步卒方麵會由年老將軍親自領兵,整整十三萬,可以說這將近二十萬兵馬幾乎是巴蜀最後的班底,如果還是無法抵禦吐蕃的猛攻,那巴蜀皇室就隻能躲進大涼山苟延殘喘,永遠失去逐鹿中原的本錢。”


    曲功成眼睛一亮,這四個字他敢想不敢說,特別是在這種尷尬的時刻,功高震主內外樹敵的曲繼光心灰意冷,絕口不提前幾年通宵達旦都在思考隻要一有思緒就馬上八百裏加急送往cd的雄圖霸業,但曲功成還年輕,不想一輩子蝸居在鶴邊城那麽一小片青山綠水中,與生俱來的野心讓他對大秦帝國被其它諸侯分封的屬地虎視眈眈,男人對功名的欲望在身處特殊環境的曲功成身上無限放大,他有些質疑卻又希望得到肯定回答的輕聲確認道:“逐鹿中原?”


    陳銅雀嘴角咧開,仿佛將兩個家族之間因為父輩而產生的隔閡扯開,輕笑道:“父輩之間的恩怨我們這些做晚輩的不敢妄加評論,我聽聞曲叔叔近幾年身體不是很好,一小半是因為陳年老傷所致,一大半是因為朝中一些人的詆毀,既然咱們兄弟倆今天還有緣分喝這頓酒,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將軍一去,你有沒有本事壓的住那些坐鎮中軍倚老賣老從不衝鋒陷陣的老將軍,能不能拉攏那些靠人頭堆砌功勞薄卻鼻孔朝天不拿正眼瞧人的少壯係?我夠不夠資格在劉秀死後扛起巴蜀的大旗,有沒有能力得到那些老家夥的支持,這都需要我們現在做好鋪墊,若是隻想做個太平王爺,咱倆都夠格,但做了十多年太平王爺的段熙睿都選擇在兄弟三人之間殺出一條血路,咱們兩個根正苗紅的二世祖,沒理由拿父輩用命闖出來的天下當成享樂以及爭一時得失的籌碼,你同意嗎?”


    曲功成有些委屈,自己不遠萬裏跑來大理還差點死在半道為的是什麽?你倒好,上來就是一頓數落,我倒是想和你一樣鐵石心腸,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路,但他知道,不管是道理還是歪理,他都說不過這個從生下來其實就開始闖蕩江湖的兄弟,心下有些苦悶,仰頭喝酒,隻是暗暗發誓,定要闖出一些名堂出來,不能讓自己人看了笑話。


    陳銅雀與他碰了碰杯,笑道:“生氣了?”


    曲功成搖了搖頭,說道:“生氣談不上,隻是感覺一年多不見,你變化挺大,以前偷了寡婦的紅肚兜被堵在村子裏要挨揍咱倆一起挨,在鶴邊城你跑路過後給我的感覺就是你把寡婦、光棍都誘到村外一個人挨打,留我在村子裏看戲,關鍵我爹還踹了一腳,我慶幸自己沒挨揍的同時,有一種你不把我當兄弟看的感覺,心裏堵的慌,所以想跟出來看看。”


    陳銅雀笑著摸了摸曲功成的腦袋,有些醉眼朦朧,說道:“受傷了?”


    曲功成搖了搖頭,側了個身,與陳銅雀背靠背坐在屋脊上,說道:“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原本打算跟你在大理在闖一段時間,不過現在想來,恐怕沒那個時間了,以後再去偷懶寡婦洗澡恐怕就不能給你望風了。”說到這裏,他笑著搖了搖頭,接著道:“不對,那麽漂亮的女孩在你身邊,不說你還敢不敢去爬寡婦牆頭,至少是不願了。”


    陳銅雀用手肘捅了捅他的後背,笑道:“我可不會幹那種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事兒,再說了,我媳婦可大氣的很,沒看見陪我一起逛青樓來著嗎?”


    曲功成突然表情嚴肅道:“其實當初以為你隻是普通家世,便想著把你和鳳來湊成一對,這樣你倆就都能留在鶴邊城幫我,這也是我出門遊曆的初衷,我爹麾下三十萬兵馬,老實說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說幾句知心話的朋友,在鶴邊城,人人敬我畏我,不是因為我是曲功成,而是因為我是曲繼光的兒子,就如你所說,我爹哪天死了,我的安穩日子也就到頭了,沒有一兩個能不問緣由慷慨赴死的嫡係,便沒有接管三十萬鐵騎的本錢,奈何鳳來瞧不上你,我也沒有修煉出鐵石心腸,也就放任不管了,辦法總比困難多,你不能為我效力,那我就再找找別人。不過我確實和你臭味相投,總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所以跟你說混不下去了便來鶴邊城找我,誰曾想你來是來了,但身份卻讓我爹都措手不及,一方麵是他兒子僅有的兄弟,一方麵是他稍縱即逝的機會,隻要你太子的身份一做實,他就是再恨劉秀也隻能對你聽之任之,絕不會下殺手,猶豫之間,於是有了白馬羽衛的追殺,誰曾想拔出蘿卜帶出泥,竟然在軍中捉出了三十多個吐蕃諜子,現在想來以前的種種,加之你在鶴邊城不顧生命危險的不辭而別,想來是對我這個當兄弟的失望透頂了吧。”


    陳銅雀轉過身子,認真的看著曲功成的眼睛,說道:“我很高興你能跟我說這些,不管是有計劃的坦白還是酒後吐真言,我都很高興,我和你生活的條件不同,小時候有幾個不懂事卻重情義的夥伴,但越長大也就越市儈,家庭富裕的也就漸漸不跟家境貧寒的人來往了,當年說的同年同月同日死也就成了一句童言無忌,所以我一直認為所謂的兄弟之情也就擂台比武一樣,講究個點到即止,實話說,在剛才之前,我還是這麽認為,畢竟古人說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老祖宗既然能總結出這麽一句話,想來是有一定的道理,你能敞開心扉跟我說這番話,我也就一般對你了,實在爭不過,不爭便是,日後你和鳳來如果真的舉目無親,來找我,咱兄弟吃糠咽菜餓不死就行。”


    曲功成莫名的豪氣縱橫,站起身子,腳下瓦片踩的砰砰作響,想來李師師又得找兩個匠人來翻新一下屋頂,從樓下看去,一個黑色輪廓渾身籠罩在朦朧月光下,看上去孤獨無依。


    陳銅雀也猛的站起身子,哈哈一笑,兩人相互握手朝自己肩膀拉去,兩人愈加結實的肩膀相互撞擊在一起,像是兩個內心孤獨卻誌存高遠的狂傲之人,在滿路惡穢上互相扶持著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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