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局勢風雲詭譎,二皇子段威以親兵虎賁兵代替京畿防軍,將整個皇城圍了個水泄不通,三皇子段熙睿把控榮穀茂闔兩大軍鎮,如今也掌控了唯一入關途徑嘉贇關,將整個大理的精兵良將阻攔在嘉贇關外,二皇子用以調兵遣將的虎符手令不出意外也已經落入了他的手中,太子段武不必多言,唯一與之交好的白苗也與他漸行漸遠,隻是段正峰這次離開皇城,不知是出於什麽目的,但皇城風波的變化,在場幾人絕對能夠看清。


    段正峰雖然看上去精神不錯,但麵漏死氣,想來也是強撐著沒有龍禦歸天,三個孩子在他死前便已經開始相互算計,在他的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但他沒有想到事情發展到了他都無法掌控的這一步。


    這次能夠悄無聲息的離開大理皇城,其實也僅僅是老人在死前想要達成再看一遍萬裏河山的願望,掌控皇城出入的段威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畢竟段正峰是他的親生父親,況且還讓他無限接近大理王位,但自己由於太過親信段熙睿而導致局勢陡然翻轉,隻能說明自己下了一步昏招,段正峰想要讓他承襲王位的心思沒有發生半點變化。


    段正峰走了幾步路,不免有些氣喘籲籲,更顯老態龍鍾,在小光頭黃籬的攙扶下坐在了湖畔石凳上,黃籬給他倒了一杯茶,老人輕抿了一口,朝坐在對麵的黃萬清笑道:“大理是出了名的茶鄉,雖然這麽多年在宮中喝的都是全大理最貴最好的茶葉,可終究還是不如這蟬鳴院中的茶葉甘香。”


    黃萬清取出一塊茶餅,笑著說道:“心靜自然涼,喝茶也是一樣的道理,茶是一樣的茶,喝的時候心境不一樣,味道也自然不同,隻是陛下在這個時候離開皇宮,應該不隻是簡簡單單想要喝口茶那麽簡單吧?”


    老人有些意態闌珊,一雙枯手放在石桌上,說道:“這一雙手曾經讓無數覬覦王位的高手心驚膽寒,如今卻連茶杯都端不穩咯。”


    “大概還有多久?”黃萬清情緒也不算高,安靜煮茶。


    段正峰招了招手讓陳銅雀坐下,陳銅雀隻是搖了搖頭,雖然自己現在幹的事情實極力促成三位他的三位兒子自相殘殺但並不代表陳銅雀麵對老人時候就不應該有最起碼得尊重,段正峰身為長輩,自然明白陳銅雀的心思,雖然他不清楚陳銅雀的身份,但能讓黃萬清看中的女婿,想來也有他的過人之處。隻是不知道他了解到陳銅雀的身份後是否還能如現在一般安心喝茶了。


    時值深秋,黃萬清正值壯年,還能夠抗住夜間涼風,陳銅雀和黃籬都是年輕小夥子,火氣也旺,但段正峰行將就木,一陣涼風吹來便有些瑟瑟發抖,身後一名侍衛連忙將準備好的氅子批在他身上,他緊緊裹了裹,這才說道:“你說我這是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黃萬清低頭不語,安心煮茶,陳銅雀其實有好多疑問想要從段正峰口中解惑,卻不好在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麵前開口。好在老人見沒人搭話,也就自顧自的說道:“很早以前便有傳言說武兒並非我與錦繡親生,但我自己的孩子我如何不知,三個孩子中與當年的我最相似的不是威兒,也不是睿兒,但正是因為我不想讓大理再走以前的老路,害怕大理江山毀在武兒手上而不得已想要扶名不正言不順的威兒上位,這些年來,威兒也沒給我這個父親丟臉,拉攏黑苗,掌控彝民,平定南蠻十八溪,哪一件事不是驚天動地的偉大功績?哦對了,還將一直不肯臣服的西雙版納歸入大理版圖,一個帝王,像我一樣沒有開疆擴土的雄心壯誌又如何能夠稱職?”


    “段王爺這話有失公允!”陳銅雀忍不住插嘴道:“大理建製以來便偏安一隅,曆任大理王幾乎都采用聯蜀策略,事實上這種策略讓大理有了很長發展壯大的時間,巴蜀這麽多年沒有對大理動用一兵一卒,這才讓大理能夠有足夠時間騰出手去平定兩苗用以鞏固統治,而巴蜀移民最大的分支彝民也在這些年為大理的長治久安做出了卓越貢獻。現在的大理,哦,準確來說現在的南詔疆域廣闊程度甚至能與巴蜀持平,南達西雙版納,西接瀾滄江天險,東臨天然屏障十萬大山,人人安居樂業,百姓富足,段氏的統治也日趨穩定,現在政權鞏固了,就想著與吐蕃那條狼將這麽多年的盟友巴蜀宰了?沒有這樣的道理吧。【零↑九△小↓說△網】”


    “小兄弟是巴蜀人?”段正峰一直安靜聆聽,等到陳銅雀停下這才說道:“好像對大理這麽多年的發展爛熟於心啊,莫不是哪位將軍之子吧?”


    陳銅雀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哪位將軍的孩子,娘親也隻是合州一個再如同不夠的女人,不過我知曉一句話叫知恩圖報。”


    看上去黃萬清對於陳銅雀的這番言論並不意外,站在巴蜀人的立場來看,合乎情理。


    段正峰也沒有生氣,身上的帝王氣也因為太過老邁而有華無實,隻是輕聲道:“作為一個巴蜀人,我很欣賞你身上這種與國同哀榮的氣勢,但作為大理人,我卻對你的看法不敢苟同,一個國家的國祚,長不過五百年,哪怕是前無古人後也很難有來者的大秦帝國,也是說崩塌便崩塌了,但一個國家的帝王,哪怕是在臨死前,也要為這個國家的長遠發展考慮,這不是為子孫謀利益,而是為這個國家的子民負責任。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興時至少比亡要輕鬆的多不是嗎?巴蜀養那幾十萬甲士,這些年來若不是要抵禦吐蕃入侵,你覺得大理國如今還能苟延殘喘?”


    陳銅雀眉頭緊皺,悲哀的發現這個半截身子埋進土的大理王說的這些話,他無法反駁。自己現在做的這些事,又何嚐不是以大理內亂為代價去博一個巴蜀的長治久安?


    天色愈發暗淡,秋風也愈發料峭,段正峰緊了緊氅子,顫巍巍起身,笑著對黃萬清說道:“這麽些年來,還是不能改掉這個臭毛病,凡事都要爭個誰對誰錯,對如何,錯又如何,還不是史書上最多一二十字的評價而已,所以說啊,人生在世,既然生來便是諸侯命,又何必去與百姓爭前塵。”


    黃萬清眉眼低垂,依舊沒有說話,隻是繼續給杯中已幹的段正峰續茶。


    段正峰連忙擺手,笑著拒絕道:“人老了,晚上茶水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喝的毫無顧忌,身子骨不方便,起夜更是麻煩的緊,現在睡眠本就很淺,晚上再跑這麽幾趟,估計明日你我說法就要打瞌睡了,我可不想我們二人今生最後一場論佛一敗塗地。”


    老人轉過身子,朝一直站著的陳銅雀說道:“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但千萬別把命看得一文不值,做任何事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出八分力,給自己留一分退路,也給別人留一分慈悲,這樣做出的事應該就是十分圓滿了。”


    老人轉身緩緩離去,走了幾步,想要如年輕時一般伸直腰杆,卻終究沒能得償所願,輕輕捶了捶後背,喃喃自語道:“還是年輕好啊。”


    院子裏就隻剩下陳銅雀與大小兩個光頭,黃籬見老人已經離去,大咧咧坐在了石凳之上,招呼陳銅雀坐下,緩緩道:“你考慮的如何?”


    黃萬清瞬間兩眼放光,直勾勾的盯著依舊站立的陳銅雀。


    陳銅雀一下沒緩過來勁兒,一臉茫然的看著兩個光頭。


    小光頭黃籬急道:“我姐的事兒。”


    黃萬清點頭如同小雞啄米,看來恨不得早些將黃鶯嫁出去,說道:“先說好,鶯兒歸你,你讓我過幾年清淨日子,日後籬兒估計要去四處講佛,在這個家中待的時間也不會太久,這些丫鬟仆從也是買來的,你如果覺得伺候的習慣就留下,如果不習慣也可以將他們散了,這個家業籬兒不會分走分毫。”


    陳銅雀哂然失笑道:“你們父子二人就這麽放心把黃鶯交給我?不怕她跟著我吃苦受累受欺負?”


    黃萬清大義凜然道:“我相信我女兒的眼光,再說了,剛才你已經成功通過了我派去那兩個丫鬟的考驗,做事滴水不漏,有我當年的風範。”


    “爹爹。”黃籬低聲道:“你當然不就是因為酒後亂性才有了姐姐最後不得不娶娘親後來才有了我嗎?”


    “胡說。”黃萬清老臉微紅,義正言辭道:“我與你們的娘親是真心相愛,爹爹是怕你們娘親不願意這才趁著酒後壯膽表白的,不然哪裏會有你們兩個小兔崽子?”


    陳銅雀搖了搖頭,眼睛瞥向那扇影牆,低聲道:“非我不願,實在不能。”


    影牆後的黃鶯雖然沒能聽清他的話,卻模糊能夠猜到,眼眶瞬間通紅,但兩顆淚珠始終倔強的不讓它們流出眼眶。


    她跑到門口,朝陳銅雀喊道:“你有什麽不得已,是已經有了家室還是覺得我配不上你?”


    陳銅雀正要說話,卻聽見這個白日間還活潑如同一隻林間青鳥的女孩不顧流下的眼淚,一邊朝他走來一邊說道:“如果有了家室,我不介意做小,沒有名分也行。如果覺得我配不上你,我努力提升自己,絕對不拖你後腿。”


    陳銅雀看著這個梨花帶雨的女孩站在自己麵前,明眸皓齒,心中突然一陣溫暖,將她緊緊擁在懷中,在她的耳畔說道:“我現在還沒有能力給你一份幸福安穩。”


    女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緊緊的抱著陳銅雀,說道:“娘親曾在我很小的時候說過,遇上了心儀的男子,就要牢牢把握,她當年就是這樣跟著爹爹的,這些年她過的很好,她說有爹爹在的地方,就是幸福安穩。”


    陳銅雀輕輕掰開她緊握的雙手,用手指輕輕擦幹臉頰上的淚珠,認真的看著這個敢愛敢恨的女孩兒,說道:“我這次大理行很危險,說不定明天就客死他鄉,以後回了巴蜀,還會有更大的危險等著我,你和你娘親應該很像,但我和你爹爹不同,我沒有理由讓你在最如花似玉的年紀跟著我受苦。”


    黃鶯握著他的手,堅定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你在身邊,我如花似玉給誰看?”


    黃籬悄悄轉過頭,和自己的老爹擊了個掌。


    大光頭黃萬清抬頭看了一眼把黃鶯緊緊擁入懷中的陳銅雀,扶著額頭感歎道:“老夫的少女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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