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浸透了白鳳的麵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熏的她想要做嘔,可她依舊沒有摘下麵巾,就那麽讓一低眉便能瞧見觸目驚心鮮紅的麵紗貼覆在臉上。


    從涼亭頂上落下來的神秘刺客盯著暴起殺人的段熙睿,臉色訝異,這場戲,三皇子演得是不是太過真實了?


    宋啟賢瞳孔猛的一縮,神色淒苦,緩緩閉上眼睛,在被綁縛的情況下一記手刀直接捅穿了秦淑娘的胸口,手段之淩厲與剛才對戰時完全判若兩人,想來陳銅雀那種程度的捆綁其實在他身上沒有太大的作用,秦淑娘麵色沒有太大變化,隻是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段熙睿,眼光溫柔。


    陳銅雀將這些細微的變化看在眼中,沒有多言,似乎真的僅僅隻是一個看客。


    段熙睿既然已經用兩位刺客的頭顱做了投名狀,陳銅雀也就不去計較他們到底是太子的人還是二皇子的人,哪怕是他段熙睿用來在他麵前演戲的又何妨?從進入涼亭開始段熙睿便一直試探陳銅雀想要巴蜀放棄插手大理內務,兩個所謂的刺客無非是給自己留一條路,要說段正峰這個最小的兒子不想做那個萬人之上的大理王恐怕沒人相信,既然從一開始便將邊境駐軍阻攔在嘉贇關在,那沒有糧草補給的邊塞軍與京畿防軍便實在沒有阻擋巴蜀軍隊進入大理的本錢,而剛才的所有行為,不過是盡量在與巴蜀虎口奪食的爭奪戰中爭取更大利益的,這無非是對雙方心性與情報係統的雙重考驗,段熙睿想要名不正言不順當上大理王的初衷一直沒變,陳銅雀看著兩名書生和兩位富家小姐離去沒有吭聲,不代表他段熙睿就不該做些什麽,說到底,陳銅雀如果因為他那句放棄王位而舍棄掉在大理博弈的念頭,那這兩位跟隨他多年的所謂刺客便能有個善終,但既然情況比大理好不了多少的巴蜀寧願短暫承受有可能來自吐蕃大理雙重壓力而產生的陣痛,而不願放棄大理這麽個能屯兵能產糧的寶地,那大理就必須接受巴蜀的一些看上去過分實則並不過分的要求。


    陳銅雀端起碗喝了一口茶,南方茶水大都清甜,隻是這小涼亭中的茶水或許太過差勁,有些泛苦,陳銅雀從小便生活在鄉下,對品茶這種東西也沒有多大的愛好,苦點甜點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區別,放下茶碗,將隻是用來漱口的茶水吐在地上,便段熙睿說道:“這兩人你想厚葬就厚葬,想拋屍荒野就拋屍荒野,都給你、大理段氏賣了一輩子的命了,你想怎麽處理我也就不再幹涉。”他說你和大理段氏的時候在中間故意停頓了一下,也是在告訴段熙睿別在他麵前耍太多的小聰明,否則很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


    段熙睿沉默不語,見陳銅雀沒有再說什麽便出了涼亭,牽著馬準備朝嘉贇關的方向行去終於忍不住道:“殿下在大理還有事情沒有處理?”


    陳銅雀停下腳步,伸手摸了摸馬鬃,笑道:“怎麽?我要做什麽還得跟你匯報一聲?大理王。”


    段熙睿臉上一陣青一陣紫,沉默半晌才道:“你我既然已經達成共識了為何還要去找我那兩位哥哥?”


    陳銅雀翻身上馬,笑著說道:“你看起來挺精明一個人,會想不通?”之後也不再理會段熙睿,輕夾馬腹緩緩朝著嘉贇關行去。來大理最重要的事情既然已經辦妥,那剩下的事情也就不再急於一時了。


    段熙睿頹然坐在凳子上,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剛才已經不見蹤影的兩男兩女不知何時又回到了涼亭中,恭恭敬敬跪在地上。他揮了揮手,朝四人吩咐道:“埋了吧。”


    宋啟賢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話。


    四人將一男一女兩具屍體埋在一處山坡上,段熙睿用寶劍削了兩塊墓碑,插在地上,佇立良久,終究還是沒有在上麵寫下什麽。兩個忠心耿耿的家仆,就這樣被埋在無名墓中,若幹年後,還有誰能記住他們的名字?


    巴蜀西邊境,鶴邊城。


    曲功成坐在一個幽深的院子中,兩位流沙刺客戲鳳與許萬言坐在下首,一言不發。


    曲功成神色寡淡的看了二人一眼,提起手中的白玉酒壺倒了一杯,他的身上依舊穿著那身象牙白衣服,隻是胸口的鞋印淺淡了許多,夜色之下瞧不真切。見二人不說話,曲功成這才緩緩道:“都說流沙殺手悍不畏死,怎麽你們倆卻連反抗都不敢?”


    許萬言不敢開口,性格與名字差別大了些,戲鳳畢竟是一個小頭目,雖說是女子,但終究還是比許萬言這種閉口多了一些擔當,她輕輕一咳潤了潤喉嚨,說道:“少城主說笑了,我反倒認為正是我們的惜命如金才保證了流沙的發展壯大,我們這種人命不值錢,但總還是有些作用,也不能說丟便丟不是?”


    曲功成嗬嗬笑道:“你的意思是讓我考慮殺你前先掂量掂量,免得被你口中的堂前燕和井邊雀的報複?還是說你有什麽東西沒有亮出來讓我舍不得殺你們?”


    在讓遊龍逃跑後本就沒有抱著活著回到流沙心思的戲鳳也就不似在茶館前那般低眉順眼了,冷笑道:“少城主如果覺得我們二人無用,大可以取了我頭上這顆十來斤的腦袋,可你想知道的東西估計就真的一輩子也得不到答案了。”


    曲功成又倒了一杯酒,輕輕推到戲鳳身前,笑道:“你知道我想要知道的是什麽東西?”


    戲鳳也不做作,端起那杯酒直接倒進口中,笑道:“錦衣玉食的王侯公子果然跟我們這種為了活命要別人命的殺手輕鬆太多,隨便一壺酒就是我們哪怕割肉買來也要藏在酒窖最深處舍不得喝的劍南春釀。”說完又將空杯遞到曲功成麵前,笑道:“鶴邊城少城主倒的酒,我袁戲鳳能多喝一杯是一杯。”


    曲功成隻是笑笑,接過酒杯又倒了一杯,戲鳳接過酒杯沒有像剛才一樣牛嚼牡丹,而是放在唇邊享受那股酒香,輕輕滋了一口順著那股香味綿長的緩緩入腹,笑道:“身為殺手,平日可不敢如今天這般無所顧忌,生怕哪個角落冒出一個敵人來就把自己殺了,既然安心來到將軍府,也就沒有打算活著離開,況且就算離開,沒有完成任務,恐怕也多活不了幾日,人人都想活,但經常不讓人活的我卻一點都不怕死,曲公子,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奇怪的死循環?”他第一次稱呼曲公子,興許是因為不剩酒力,雙頰泛著桃紅,眼神慵懶的看著曲功成。


    曲功成淡笑道:“如果我也是殺手,一定跟你很合得來。”


    “哦?”戲鳳這次自己拿起酒壺一邊倒酒一邊戲謔道:“享盡榮華富貴在這鶴邊城稱王稱霸的土皇帝也有煩心事?”


    見到幾杯酒下肚後的戲鳳和曲功成相談甚歡,許萬言也試探性的將手伸向酒壺想給自己倒一杯,但戲鳳與曲功成兩人齊齊在他身上一瞥,他莫名的打了個寒顫,連忙縮回手,狠狠在大腿上一掐,心中暗道許萬言你膽子也忒大了點。卻沒有想到曲功成拿過酒壺後竟然給他倒了一杯,他傻乎乎的嗬嗬直樂,端起酒杯滋了一口,沒敢像戲鳳那般一口飲盡。


    曲功成手肘撐在桌麵上,雙眼無神,緩緩道:“你永遠也無法想象我有多渴望成為一個普通人。”


    “就像我不想做殺手那麽想?”燭火在她的眼中跳躍,曲功成驀然發現在暫時放下殺手身份後她竟是這樣活潑。


    “或許差不多吧。”


    小院大門正開,但一個黑影卻還是習慣性的躍過牆頭,在眼神惺忪的曲功成耳邊說了幾句後又轉身飛上屋簷。於是,在許萬言與袁戲鳳眼中看到的,是鶴邊城少主,準確來說是巴蜀整個西南邊陲甚至包括大涼山那個蠻荒之地未來共主眼神呆滯,眼睛似乎能夠穿透院牆看到更遠的地方,口中喃喃道:“雀兒,你到底是誰?”


    月明星稀,院中哪怕隻有一隻燭火,卻仍舊不顯黑暗,曲功成發呆良久,也不管袁戲鳳許萬言二人,轉身進了屋子,房門被他吱呀一聲打開又吱呀關上,剩下二人麵麵相覷,不知是走是留。


    良久,曲功成才說道:“你們走吧,不過以後別再來巴蜀了。”


    袁戲鳳猛的站起身子,不多時又頹然坐下,天下之大,又哪裏有自己的存身之所?


    房門被篤篤敲響,來人見良久無人回應,輕歎一聲轉身離開。


    等她離去後,房門打開一條細小的縫隙,一身勁裝的曲功成背著一隻包裹,幾個起伏便離開了曲府,朝南邊急行而去。


    城樓下,曲繼光坐在竹椅上,旁邊站著一名女子,女子模樣算不上俊俏,隻是捏著長劍的她卻英氣逼人,她沒有出聲,隻是用眼神詢問著坐在竹椅上的蜀西共主,老人卻仍舊閉目養神,沒有說話。


    終於,老人歎息一聲,說了一句老了,一點涼都受不了了,起身朝步攆行去。


    女子咬了咬牙,轉身朝城內走去,不多時,又牽著兩匹駿馬出城,雖然已經宵禁,但城門守衛卻連問都沒問一聲便直接打開了城門。


    這年九月十七,蜀西少主曲功成與那個一直被他稱作妹妹的曲鳳來,先後離開巴蜀西南屏障鶴邊城前往大理。


    這年九月十七夜,蜀王劉秀的私生子,未來的巴蜀主人,孑然一身進入控扼大理咽喉的嘉贇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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