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午餐,吃得索然無味。


    沈尋放下刀叉,轉頭望向窗外,原本萬裏晴空,轉眼竟湧上朵朵烏雲,隨風而來。


    她看了看對麵的許澤寧,他麵色沉沉,不知是不是電話會開得不愉快。


    “工作有什麽問題嗎?”出於禮貌,她關心地問。


    “怎麽,巴不得我早點回去?”他拿餐巾擦了擦嘴角,語氣有些嘲諷。


    沈尋懶得再理他。


    走到露天停車場,她手還沒觸到把手,許澤寧一把按住車門,將她困於身下,眼中冒火,終於忍無可忍。


    “你做什麽?”她瞪大眼,努力掙紮。


    “做什麽?”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的男人,他的怒氣更盛,“尋尋,我耐心地等你長大,小心翼翼地嗬護你,結果換來的是什麽?你厚臉皮地倒貼其他男人?既然你把自己搞得這麽隨便,我又何必客氣?”


    循著他的目光,沈尋側首,也看見了靠在車旁抽煙的程立。


    高大身影之後,是沉雲密布的天幕,而他一雙眼,如寒星般冷靜,仿佛她與許澤寧的糾纏,於他不過是路人的戲碼,湊巧的熱鬧,看過就忘。


    是了,他說過,他沒有心。他早就修煉成金剛不壞之身,雖在花叢過,片葉不沾身。


    氣急之下,她反而彎了彎嘴角,輕聲笑了,美眸盡是流光溢彩般的美。


    “許澤寧,你不爽什麽?不爽從前乖乖跟在你身後的小女孩,如今長了刺,牽手都紮你?不爽在她最無助的時光,你陪過她,她卻不知回報?如果你要計較這恩情,沒問題,我這就隨你回酒店,春宵苦短,我們珍惜時間。到時候你要我怎麽配合都可以,叫寧哥哥還是澤寧,你自己選。”


    言笑間,媚眼如絲,拋向不遠處的男人,夾著一點點恨,一點點狠。


    世人誰不是,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的卻輕易荒廢。


    眼看汽車載著一雙癡男怨女絕塵而去,程立收回視線,用力吸了口煙。


    腦中卻不聽使喚地回放:春宵苦短,我們珍惜時間,到時候你要我怎麽配合都可以……一低頭仿佛畫麵就在眼前,她嬌聲喚,媚入骨,寧哥哥、寧哥哥。


    狠狠掐了煙,似斷了念想。


    與他何幹。


    許澤寧一路黑麵。


    一進房間,他人就跟了上來,轉身將她壓在房門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話是說給別人聽的?要是真想演戲演全套,我不會心慈手軟。”


    “怎麽,是不是一路都在期待你那位程隊追過來?”他的嘴角浮現一絲冷笑,“可惜啊,他好像並不在意。”


    “誰說我演戲,我再認真不過,”沈尋被刺痛,直視他的眼,“我第一次拿刀割手腕,沈晉生也說我是演戲。”


    腦中閃現過往血腥畫麵,許澤寧熱情消退,緩緩鬆開手,眼神裏漫上無奈:“他是你父親。”


    “他除了送我一個精子一個姓,和我還有什麽關係。”沈尋平靜出聲。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如今年紀也大了……”


    “你若再替他說情,別怪我翻臉。”


    “我們這樣也不算多友好,”到底拗不過她,許澤寧抵住她額頭,無奈歎息,“尋尋,我大概上輩子欠你的。”


    “你想氣我,氣我失去理智傷害你,好讓你趁機一刀兩斷,對嗎?”退開身,他又恢複彬彬有禮貴公子的模樣,“我不會上當,我等了你這麽多年,又怎麽會在乎再多一些時間?”


    “我累了,讓我自己待會兒好嗎?”沈尋輕聲道。


    “尋尋,從你15歲起,你做的每件事都隻是為了尋找新鮮刺激,那位程隊,對你而言是不是也一樣?”


    出門之前,許澤寧扔下這一句。


    晚上八點,淅淅瀝瀝又下起雨,聲聲砸在車頂。車廂裏已經煙霧彌漫,程立摁下半麵窗,藍色煙霧逸出,冰涼的雨水打濕了手臂。


    “三哥?”一旁的江北瞅了一眼旁邊的小樓,低聲喚他。


    黑眸一沉,程立吐出一個字:“上。”


    一時間,四層樓的酒店裏嗬斥聲、尖叫聲、叫罵聲、碰撞聲交雜。


    幾下玻璃的破碎後,有人從二樓跳了下來。程立一把推開車門,追了過去。


    黑暗的小巷,隻穿了條短褲,光著上身的男人在離程立十米遠的地方停下,猛地轉過身。


    程立也停了下來,瞅著他手裏的刀,淡淡出聲:“薛老板,我勸你不要犯傻。”


    “程隊,你放我一馬,這玩意兒就是個擺設,你要是非得較勁兒,我就不客氣了。”朝陽酒店老板薛清的聲音裏透了幾分狠勁。


    程立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好啊,你試試。”


    不知是小巷裏穿風有些涼,還是程立在夜色裏鎮定的眼神,薛清瑟縮了一下。


    “讓開。”他咬牙再次威脅。


    程立摸了摸口袋,瞅了他一眼:“冷不冷?要不要抽根煙?”


    “老板,快跑!”一聲暴喝傳來,程立背後劈來一道寒光。幾乎是同時,薛清也舉著刀朝他衝了過來。


    五分鍾後。


    江北滿頭是汗地跑了過來,瞅了一眼地上的兩個人,又關切地看向程立淌血的右上臂:“三哥,嚴不嚴重?”


    “沒事兒,不深。”程立左手捂著傷口,神色沉靜,“帶他們走吧。”


    第二天清晨,沈尋到局裏辦公室時,隻看到張子寧一個人。


    “怎麽就你啊,”她看著他有些疲倦的臉色,“昨天沒睡好?”


    “昨晚上出勤了,查到21克海洛因,140克麻古,”張子寧捏捏眉心,“程隊他們都沒怎麽休息,這會兒在審訊室呢,估計還能釣出些東西。”


    “你手怎麽了?傷著了?”沈尋看到他抬起的手背上有擦傷和瘀青。


    “嗨,我這是小事,”張子寧抬手比畫,“受傷的是程隊,對方拿了那麽長的西瓜刀,我看著都有點發怵。”


    沈尋心頭一緊:“他嚴重嗎?”


    “要我說該休息下,但他完全不當回事,”張子寧搖搖頭,“唉,他一直這樣,我們誰也說不動他……”


    他話還沒說完,沈尋已經出了門。


    沈尋不聲不響地進了審訊室,在桌上放了一杯奶茶,拿了筆記本坐在角落裏專注地聽。


    “東西都讓你們搜到了,你還想怎麽樣?”薛清紅著一雙眼,被折騰了一夜,情緒已經開始暴躁,“我女人都沒跟我跟得這麽勤,程隊,你是有特殊癖好嗎?你喜歡我啊?”


    “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江北冷冷地提醒。


    程立沒急著說話,端起一旁的馬克杯喝了口茶,伯爵茶特有的香氣混了牛奶,一口下去,溫暖提神,他頓時感覺渾身都舒服了很多。


    “子寧,把薛老板的酒店給我好好翻下,別怕麻煩,要是弄亂了,薛老板正好翻新下,回頭生意更好。”他揚起嘴角,淡然出聲。


    “我去……”薛清罵。


    “小美,這句也記下來。”程立吩咐。


    王小美忍不住笑了,朝沈尋做了個鬼臉,看到後者也彎起了嘴角。


    這時手機振動聲響起,程立接起電話:“子寧?圖紙拿到了是吧……嗯,知道了。”


    掛斷電話,他長指在桌上敲了幾下,仿佛想到了什麽,神情愉悅。


    薛清的表情則越發焦躁。


    “薛老板,你辦公室房間裏那麵牆,比當初酒店施工的時候厚了30厘米,為什麽?”程立抬眼看向他。


    薛清臉色驟變。


    程立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薛老板,先失陪下,拆牆的錢我給你報銷。”


    走到門口,他又想起了什麽,回到桌旁拿起了茶杯,才又出了門。


    走廊裏,風有些涼。程立倚在柱子上,轉頭看了一眼跟過來的人:“茶很好喝,謝謝。”


    “whittard,”他看了一下茶包標簽,“很久沒喝過的牌子了,你自己帶來的?”


    沈尋點點頭,看向他的手臂:“要不要緊?”


    白色的繃帶上還滲著血跡。


    “沒事。”他低頭,又喝了一口茶。


    “這麽拚做什麽?”沈尋問。


    離得近了,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眼底的血絲。


    “不這麽拚,做什麽?”他反問,“其實也不算拚,隻是盡自己的職責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她卻看見他眼底清晰的血絲。


    “給我吧。”沈尋接過他喝完的茶杯,手指相觸,她蹙眉,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很燙,是不是發燒了?”


    “我沒事。”瞅著捉住自己的瑩白纖指,程立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她的接觸。


    “去醫院。”沈尋用命令的口氣。


    “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程立蹙眉拒絕。他知道自己身體有點熱度,但還不至於要跑趟醫院。


    “萬一是傷口感染怎麽辦?”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先走了。”不等她搭腔,他轉身大步往樓梯口走。


    沈尋追了上去,聽到他接電話:“喬敏?你說……她在哪兒?我知道了。”


    一高一矮兩個人,經過花壇,經過圍牆,一個躲,一個追,誰要是遠遠望見了,會覺得這畫麵多少有些搞笑。


    走到一輛摩托車前,程立回頭看了一眼跟屁蟲,無奈地搖搖頭,遞給她一頂頭盔:“戴上吧。”


    “什麽?”沈尋一臉懵。


    “你不是想跟著我嗎?”他有點想歎氣,“那就戴上上車。”


    沈尋接過頭盔,這才認真地打量那輛摩托車:“你的陸巡呢?”


    “借給經偵一個同事當婚車了。”程立邊戴頭盔邊解釋,“放心,摔不著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沈尋套上頭盔,覺得不大舒服,一抬頭,卻撞見他近在咫尺的臉,心跳頓時慢了一拍。


    他抬手,專心幫她調整頭盔,沈尋抬眼就是他冷硬的下顎,性感的嘴唇,挺直的鼻梁,如墨的黑眸……黑色頭盔下這張臉英俊得過分。沈尋想起小時候看港片,古惑仔男主倚在摩托車上邪邪一笑,女主踏遍千山萬水也要跟他走。眼前這位不是古惑仔,是阿sir,哦不是,是像古惑仔的阿sir,更是要命。


    正在神遊,腦袋上傳來兩下敲擊,打碎了她的白日夢。


    “發什麽呆?”程立收回敲她頭盔的手,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跨上車。


    “噢。”沈尋小心翼翼地上了車,卻不知道手往哪兒擺,猶豫了下,還是撐在身後。


    程立發動了車子,卻沒有往前開,抬手指了指自己腰側。


    沈尋一愣——他的意思是,要她摟住他?


    見她遲遲沒動作,程立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


    車突然往前一躥,沈尋重心不穩,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捉住了他的外套。


    駛出大門,車速漸快,風從身側掠過。沈尋是第一次坐摩托車,心裏有點緊張,也覺得刺激。更讓她心跳加速的是眼前寬闊的肩背,牢固得像一座山,遮擋著她。她並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裏,也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遠,就這樣赤手空拳地跟著他出來了。可是,她的心裏沒有一絲害怕。


    紅燈車停,街邊商店有老歌在唱——熱鬧的街頭,就數我最寂寞。是愛的蠱惑,讓我又興起貪求的念頭。


    綠燈車走,那歌聲卻還在風裏傳揚,纏綿不去——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念頭,想要全麵占領你的喜怒哀愁。你已征服了我,卻還不屬於我,叫我如何不去猜測你在想什麽,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折磨,能否請你不要不要選擇閃躲……


    沈尋捉著程立衣服的手慢慢鬆開,緩緩前移,最後在他身前交握,仿佛是一圈鎖,牢牢地扣住了他的腰。


    他目視前方,仿若未覺,隻是車速又快了幾分。


    公車上打盹的乘客被摩托車發出的馬達聲驚醒,一抬頭,隻見一對俊男美女,從眼前風馳電掣般而過,聲音擾人清夢,畫麵卻又太美。


    摩托車在一家叫蝴蝶的酒吧門口停了下來。


    大門半開著,程立摘了頭盔,領著沈尋往裏走。上午還沒有收拾好開始營業的酒吧,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是前一晚的煙酒味,還有廝混的氣息。


    大廳沙發上歪躺著一個人,程立踢了踢那人的腿:“喬敏呢?”


    對方睜開蒙矓的眼,昏昏沉沉地往裏指了指。


    包廂外的走廊裏,燈光幽藍,有個女孩子靠牆坐著,臉埋在胳膊裏。


    程立走了過去,蹲下身抬起她的臉:“喬敏。”


    沈尋看到一張妝容斑駁的年輕麵孔,大概是因為哭過,哥特風的黑色眼線在臉頰上留下兩道黑痕。


    “程立,”女孩看到他,有點恍惚的眼神有了焦點,直接喚他名字,表情著急,“我沒有碰,他讓我吸,我沒有……”


    程立沉著臉站起身,推開一旁的包廂門。


    裏頭的沙發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酣睡。


    程立拎起茶幾上的冰桶朝那人的腦袋就澆了下去。


    一聲慘叫後,被融化了的冰水澆醒的男人起身,一邊抹臉一邊叫:“誰啊!”


    看清了眼前人,他訕笑了下:“程隊,你怎麽來了?”


    “陳鋒,你逼喬敏碰冰了?”程立冷冷開口。


    “我沒,沒啊。”陳鋒連口否認,“我就是讓她陪我喝幾杯。”


    “複吸了,嗯?”程立掃了一眼茶幾上的狼藉,“你不是答應我不再碰這玩意兒了嗎?”


    “上次賣你貨的人一年前就已經進去了,你告訴我,這些誰賣給你的?”程立敲了敲茶幾。


    “是複吸了沒錯,”陳鋒緊張地咽了下口水,“但都是……以前的。”


    “少跟我扯淡,就你還能囤住貨,還是你發什麽橫財了,能囤下這麽久的貨?”


    “真的,我一直藏在這個包裏,也就這點了。”陳鋒打開一個名牌手包拉鏈,殷勤地遞到程立眼前。


    “這個包的款式不是一年前的,是今年剛出的係列,”站在一旁的沈尋突然插嘴,“仿冒的包,應該出來得還要遲。”


    程立聞言,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陳鋒的臉。


    “程隊,你身邊什麽時候跟了個美女?”陳鋒幹笑,打哈哈。


    程立沒搭理他,沈尋卻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美女,你幹什麽啊?”陳鋒一驚。


    “發微博啊,把你現在半裸的模樣發到網上去,告誡年輕人引以為戒,”沈尋微笑,“喲,你內褲的花樣挺幽默的,鋼鐵俠啊。”


    “喂,你這是侵犯隱私權,”陳鋒臉色都變了,轉頭看向程立,“程隊,她誰啊?”


    “記者,麻煩著呢。”程立淡聲道。


    “隱私權?”沈尋笑得愉悅,“你想多了,我就是那種專注靠流量博眼球的記者。”


    眼見她開始低頭打字,像是真的要發微博,陳鋒頓時急了:“程隊,我交代,你讓她別亂發了,回頭我老子得揍死我。”


    “你是不是對喬敏動手動腳了?”程立像是沒聽到,繼續下一個話題。


    “我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到!”陳鋒急了,指著自己脖子上一道血痕,“你看,我這兒還給她撓了一道呢,程隊,你快別讓她發了。”


    “把賣家的名字和聯係方式打下來。”程立把自己手機遞了過去。


    陳鋒低頭,迅速打下來,一邊把手機還給他,一邊要求:“程隊,你讓她把我照片刪掉。”


    程立看向沈尋,後者交出手機。他翻到相冊最後一張,目光凝住。


    那張並不是陳鋒的照片,陳鋒在照片裏隻露了半隻胳膊,占著屏幕的是他自己的側臉。


    他看了一眼沈尋,後者正看著他,一雙眼睛清亮含笑。


    他低下頭,點了刪除鍵。


    “刪掉了。”他對陳鋒說。


    酒吧門口,沈尋倚在摩托車邊,看程立和喬敏說話。


    “不是讓你別再來這種地方嗎?”程立蹙眉打量她的妝容和朋克裝束,“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麽鬼樣子。”


    “我想多掙點錢,”喬敏一邊答,一邊看向沈尋,“她是誰啊?女朋友?”


    “是啊,”沒等程立開口,沈尋微笑著答,“我叫沈尋,幸會。”


    她朝喬敏伸出手,喬敏敷衍地握了一下。


    “你沒提過你有女朋友了啊,”她語氣有點別扭,“你之前還說過沒打算談戀愛呢。”


    “我們認識沒多久,”沈尋又接話,“我是記者,正好要到這兒做個報道。”


    “你從哪裏來啊?”喬敏問她。


    “北京。”


    “哦,跟你一樣,”她看向程立,“都是大城市來的。”


    “你也可以去啊,”沈尋答,“挺多年輕人在北京闖蕩的,隻要有一技之長,到哪裏都不怕。”


    程立聽到這裏,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


    “是嗎?”喬敏似乎被勾起了一些好奇心。


    “嗯,”沈尋朝她一笑,轉頭看向程立,“你先送她回家吧,我去對麵那家小茶館等你。”


    程立點點頭。


    等他送完喬敏回來,已是半小時後。


    小茶館前麵沒有空位,他仍在對麵停了車,等著過馬路的時候,他看到沈尋坐在窗前,似乎低頭寫著什麽。


    旁邊的小花瓶插著一朵粉色的花,卻襯得人比花嬌。街上人來人往,而她是一幅安靜的美人圖。陽光灑在她肩頭,光影搖曳,微微一仰頭,眉目間就落下一片璀璨。


    然後,她看見了他。


    一霎間,世界仿佛靜止。她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隔著一條街凝固的喧嘩。他突然有些猶豫,要不要邁步。如果他不往前走,如果她還不曾看到他,如果她從來沒有來過景清,如果的如果,太多猜不到也不能去想的可能。


    口袋裏的手機開始振動,他拿起的同時,她也把手機放到了耳邊。


    “程隊,是你過來,還是我過去?”她輕柔的聲音響在耳邊,像夏夜的風,清爽怡人。


    他沉默了下,回答:“我隻能停在這裏。”


    多情是他,無情也是他,所以一語雙關。


    “好,我剛才問茶館借了紙筆寫點memo,還需要五分鍾,你介不介意等我?”她問。


    “可以。”他答,看到她掛掉電話。


    結果程立足足等了二十分鍾。若不是他看到她一直在寫寫畫畫,他幾乎懷疑她是故意在讓他等。


    抽掉第二根煙,她從對麵走來,腳步輕快,目光都在他身上,所以沒看到衝過來的電瓶車。


    程立上前一步,迅速把她拉了過來,她撞入他懷裏,也碰到了他上臂的傷口,驟然炸開的疼痛讓他咬緊了牙關。


    “對不起,”沈尋緩過神也察覺到他的異狀,連忙察看他的傷處,“要不要緊?我們還是去醫院吧。”


    “不用。”程立利落回絕。


    “你都出冷汗了,”沈尋抬起手,按住他額頭,“很燙,真的在發燒。你要是不去醫院,我就打電話給劉局。”


    她知道他最怕劉征明數落。果然,他一擰眉頭:“行,我去。”


    “你別開了,我們打車去吧。”沈尋指指路過的出租車。


    程立瞥了她一眼,徑自騎上摩托車,下顎微動:“走不走?”


    頭盔下是一張堅毅麵孔,望著她的眼神卻透著一絲無奈。那一霎間,沈尋感覺自己的心被他這樣的表情擊中,酸酸的,滿滿的。她低下頭,忍不住笑了,上了車,這一回摟住他的腰,動作一氣嗬成,格外嫻熟。


    門診室裏,灰發醫生瞅了一眼程立,輕哼了一聲:“年輕人,以為自己特堅強是吧,想在女朋友麵前充好漢?傷口都已經有感染症狀了,體溫39.6c,你給我乖乖留下掛水吧。”


    他見程立不說話,繼續搖頭:“從前我有個男病人,也是發燒不注意,後來……唉。”


    “後來怎麽了?”沈尋問。


    “他老婆就成寡婦了,30歲都不到呢,”他歎氣,看向沈尋,“你幾歲了?”


    沈尋一怔:“26歲。”


    “還這麽年輕,”醫生抬頭看向程立,“你不疼自己,也得疼她不是?”


    程立沉著臉拿單子:“謝謝您。”


    言畢,他拉著沈尋就出門。


    坐在輸液室裏,沈尋瞅著對麵的男人,想起剛才那個醫生的話,嘴角的笑意抑製不住。


    “沈老師,我看你比我還像病人。”程立看著她,聲音低沉。


    沈尋無語。這人,燒成這樣了嘴巴還這麽損。


    “你要不要喝水?”她問。


    程立點點頭,撐到現在,他確實覺得不大舒服。傷口一抽一抽地疼,身上的熱度也不好受。


    過了七八分鍾,沈尋回來了,一手拿著個紙杯,一手拎著幾袋牛奶。


    “喝吧,”她把水杯遞給他,又將牛奶袋敷在他額頭上,“沒有冰袋,我在超市買的冷藏牛奶。這樣是不是好點?”


    “嗯,謝謝。”程立開口,嗓音微啞。


    離得近,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分不清是哪種植物的香氣,但是很好聞,讓人想睡覺。


    等他睜開眼,一瓶液已經輸掉了大半。她卻仍站在他身旁,替他冷敷。一旁的椅子上,放著五袋已經敷過的牛奶袋。他也看見了她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手指通紅,大概是凍的。


    “沒事了,”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嗓子啞得不像話,“你歇會兒吧。”


    “醒了?你睡得好沉,我中間還出去又買了幾袋牛奶,你都沒發覺。”她關切地看著他,“怎麽樣,感覺好點沒有?”


    他捉住她拿著牛奶袋的手,拉了下來。


    “不用了,”他輕聲說,“你的手很冰。”


    “哦。”沈尋答。


    他的手是燙的,牛奶袋是冰的,她的心是亂的。


    她動了動手指,他才像意識到了什麽,鬆開了手。一時間,他的溫度離去,她胸口忽然一空。


    她收拾好用過的牛奶袋,在他旁邊坐下。程立的目光落在那雙泛紅的手上,黑眸微沉。


    “那個女孩,是叫喬敏吧……是怎麽回事?”她找話題。


    “兩年前辦案子認識的,”程立答,“去一個毒販家裏搜查,發現她在衣櫃裏躲著,沒穿衣服,她繼父逼她賣身換毒品。那時候她剛滿15歲,現在念完技校了。陳鋒是她交往過的男友,是個混混兒。”


    “她喜歡你。”沈尋利落出聲。


    “小孩子而已。”程立瞥了她一眼。


    “你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救了她,她對你產生依賴和感情很正常。”沈尋挑眉。


    “你剛才是故意激她?”程立問。


    “嗯,愛情可以讓女生爆發巨大的能量,嫉妒和向往本身會產生鬥誌。”沈尋笑了笑,“這個地方對她來說太熟悉了,所以反而會把她捆住。也許換個陌生環境重新開始,她會有一段新的人生。”


    程立微怔,看向她。


    “怎麽了?”沈尋迎上他的目光。


    程立收回視線:“我問問我哥下麵的公司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你那是施舍,隻會讓她更自卑,你必須讓她覺得她是靠自己而變得更好的。”沈尋看下輸液袋,站起身,“掛完了,我去叫護士。”


    程立目送她走到輸液室門口,她突然回頭看向他。四目相對,他來不及收回視線,而她彎起嘴角,星辰似的眼眸,笑容燦爛。門外熙熙攘攘的走廊,穿梭不停的人們,都隨著他這一秒的心跳而定格。


    走出醫院,程立給江北打電話,讓他來開摩托車,自己叫了出租車,示意沈尋上車跟他走。


    “程隊總算聽話一回。”沈尋誇獎。


    “我怕萬一我開著車半路昏倒,把你摔毀容了,我要負責。”他答。


    沈尋氣得瞪他一眼。


    程立轉頭看向窗外,唇角微揚。


    在他的指點下,出租車開進了一個幽靜的小區,在一幢三層別墅前停下。


    “這是哪兒?”沈尋問。


    “我家。”程立答。


    沈尋愣住,下車跟著他穿過花園門再走到房門口,見他拿鑰匙開門時忍不住吐了一句:“程隊你真的是土豪。”


    “我媽買的,她說還不到二環一個房間,”程立拉開鞋櫃,遞給她一雙新的男士拖鞋,“可能有點大,你湊合穿。”


    “這個你哥買的,那個你媽買的,要不是親眼看見你是錚錚鐵漢,還以為你是個沒斷奶的小少爺呢。”沈尋笑。


    “我自己確實什麽都沒有,”程立淡淡答,“不過如果咖啡好點更提神,床好點更有助於休息,車好點更方便執行任務,我就當他們是盡納稅人義務,支持警務工作。”


    沈尋噎住:“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理直氣壯也最謙虛的富二代。”


    “我不是什麽富二代,”程立眸光微動,“我隻是運氣好。”


    “你去躺著吧,我給你燒點水。”並沒有察覺他神色裏忽起的空茫,沈尋邊囑咐邊往廚房走。


    “右下方櫃子裏有瓶裝水。”他提醒。


    沈尋背對著他比了個ok的手勢。


    走到廚房,沈尋才發現他把飲用水備得很足,食物儲備卻少得可憐。翻箱倒櫃,她才找到一袋方便麵,兩個雞蛋,問題是雞蛋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她歎了口氣,想起小區門口似乎有個便利店,於是穿上外套出門。


    程立睡得昏昏沉沉,感覺有一隻手在摸他的臉頰,帶著點淡淡的香氣。他捉住了那個人的手,把她拉到懷裏。


    沈尋動了一下,卻聽見一聲歎息:“雪兒,再睡會兒。”


    她整個人都僵住,突然退開身。


    程立也在同一時間睜開了眼。


    房間裏拉著窗簾,光線很暗,他看不清沈尋的表情。


    “你認錯人了,”她語氣有點僵硬,“我給你熬了點白粥,還有西紅柿炒雞蛋,已經一點鍾了,你快吃點東西吧。”


    程立緩緩坐起身:“謝謝……抱歉。”


    “我要去找下許澤寧,他今天走,這麽大老遠跑過來,於情於理我還是要送送他。晚點我再來看你,先走了。”她扔下這一句,轉身離開臥室,下了樓。


    一分鍾後,程立聽到關門聲,四周陷入安靜。他以前也是一個人在家,卻從來沒有感覺到這麽安靜。


    機場的咖啡店。


    “還算有點良心,我以為你會躲到我離開,”許澤寧瞅著對麵的沈尋,“怎麽看起來情緒不佳,難不成是舍不得我?”


    “你說是就是。”沈尋輕聲開口。


    “接下來我要去歐洲,在那邊至少待三個月,所以可能沒法再來看你了,”他給她添了一些檸檬水,“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答案?”


    “什麽答案?”沈尋捧著杯子,目光閃躲。


    “上次就已經問過你,”他盯著她,“和我在一起,嫁給我。”


    沈尋喝了一口水,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壁,沒有說話。


    氣泡不斷地從底下逃逸、上浮,就像她的心,藏著一些東西,蠢蠢欲動。


    “我有喜歡的人了。”終於,她抬眼,揭開謎底。說出口的那一霎,她自己也覺得鬆了口氣。


    “那位程隊?”許澤寧表情沉了下來,“你才認識他多久?你了解他多少?”


    “這和時間沒什麽關係。”


    就是喜歡啊,說不出的喜歡,越來越喜歡。雖然那個人嘴巴毒、性子冷、脾氣硬。


    “他不適合你。這樣的人,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做的事也危險,他勢必沒有太多的精力和時間顧及你,你會受很多委屈。”許澤寧毫不留情地說出他的判斷,“況且,對你的喜歡,他也未必會回應。”


    “他隻是需要一些時間。”被刺中,沈尋忍不住反擊。


    “一些時間?一些是多久?一個月,還是三年五年?”許澤寧嘲諷一笑,“怕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我可以等。”沈尋平靜地答。


    “等?”許澤寧盯著她,抓著餐巾的手緊了又緊,緩緩出聲,“尋尋,我等了你十五年,我又等到了什麽?”


    “不過是……”他臉色蒼白,冷冷一笑,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她,“不過是不夠愛罷了。”


    ——不過是不夠愛。


    許澤寧已經飛回北京,但他留下的這句話卻像一根刺紮在沈尋心裏。


    像一場賭局,亮出底牌的那刻,卻是兩敗俱傷。


    看著許澤寧走向安檢的背影,沈尋覺得鼻間泛酸。他明明沒有回頭,卻像洞悉一切,撥通她的電話:


    “尋尋,不要難過,”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卻又清晰溫柔,“最壞的事情都已發生過,沒有什麽值得你再輕易掉眼淚。至少,我不願意成為你哭的原因。如果那是你的選擇,我尊重你。但如果你受傷,不要逞強,回來。”


    回去?回到哪裏?是了,許澤寧一直是她的安全區。從蹣跚學步到青春少女,他一直在她身後,不緊不慢,走過很多個春夏秋冬。或許,他始終未變,變的是她,但有些變化,根本不是她所能預見和控製的。所以,他不懂,她回不去了,怎樣都已經回不去了。


    走出航站樓,夕陽微沉。沈尋正在發呆,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等車嗎?”


    沈尋側首,是江際恒,銀色金屬邊框的眼鏡後一雙眼睛帶笑看著她。


    她點點頭。


    “我送你吧。”江際恒指了指旁邊一輛黑色汽車,司機正站在門邊等候。


    他態度誠懇,沈尋沒有推辭,道謝後上了車。


    “送昨天那位朋友?”江際恒將放在座位中間的水拿起,把瓶蓋擰鬆後遞給她。


    “嗯,謝謝,你怎麽也在機場啊?”沈尋接過水問道。


    “跟人約在附近談點事,”江際恒答,“一會兒送你去市局?你是住那裏嗎?”


    沈尋遲疑了一下:“嗯,市局宿舍。”


    她要先回去拿些東西。


    “就是條件一般了點,住得還習慣嗎?”江際恒問。


    “還好,該有的都有,這方麵我不挑。”她以往采訪時,住宿條件差得多的地方也有的是。


    “三哥也是,放著自己的別墅不住,天天在小宿舍裏湊合。”


    “可能忙吧。”沈尋答。


    “當初買了大概是要做婚房的,都裝修好了,卻沒等到葉雪搬進去。他現在自己很少住,說是一般周末會回去,但他這人哪有什麽周末。有一回我和他喝酒,我說幹脆賣了得了,他居然說,如果葉雪的魂回來,總得給她一個家。”


    “是嗎?”沈尋微微一笑,握著水瓶的手指卻收緊。


    “不好意思,不應該跟你說這些。”大概意識到自己失言,江際恒看向她,眼裏帶著歉意。


    “沒事,每個人都有過去。”沈尋仍保持優雅的笑容,似從前做訪談節目。是了,這等人生小事,討論起來還能比歐元區危機如何解決、美國是否繼續量化寬鬆措施更難?這個星球上,分分鍾有人殞命,有人新生,有人相愛相殺念念不忘,有人逢場作戲從不流連。


    “不過,我能感覺到,你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江際恒又說。


    “我同他相識不久,也許可以說對他一見鍾情,但對於這段關係,我既不會盲目自信,也不會過於悲觀,”沈尋把玩著手中水瓶,語氣平靜,“有位法國作家說過,一切改變,即使是最向往的改變,也帶著悲傷。因為被我們拋棄掉的,還有我們自己的一部分。進入另一種生活,就必須徹底放棄以前的生活。”


    “所以,無論是我還是他,都需要足夠的勇氣和耐心去應對這種變化,”她抬眼看向身旁的男人,嘴角輕揚,“我會耐心地等,等到他足夠喜歡我,也等到他變得足夠回應我的喜歡。”


    江際恒似乎有些意外,看著她一時沒有說話。


    “你和三哥是怎麽認識的?”沈尋挑眉問,一聲“三哥”,叫得比他還熟稔。


    “我和葉雪是高中同學。”他答。


    “哦,”沈尋淡淡一笑,水眸鎖住眼前白皙俊顏,“你也喜歡葉雪?”


    江際恒一怔,隨即哈哈一笑:“算是喜歡過吧,那還算是早戀,不,也不是,可能純粹是我單戀。其實葉雪那時候還是短頭發,像個小男生,也不知道怎麽就入我眼了。後來和她變成朋友,才慶幸當初沒有追她,她那大小姐脾氣,也就三哥能製得住她。”


    “因為程隊他脾氣更壞。”沈尋輕歎了一聲,轉頭看向他,“也好,至少後來痛失所愛的不是你。”


    江際恒沉默了一下,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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