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見過他,”沈尋關上衛生間的門走到客廳時,沙發上坐著的女人正在搖頭重複,“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


    她叫李娟,她口中的“他”,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之前在客棧裏程立他們抓住的那個男人——馮貴平。


    和局促的衛生間一樣,客廳也很小,放了一張餐桌和沙發後,幾乎就不剩什麽落腳的地方了。


    沈尋靠在餐桌旁,一邊抱肩聽程立他們詢問,一邊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


    李娟紮了馬尾,染了紫紅色的頭發,因為沒有及時補染,頭頂露出了一半黑發,發梢又是枯黃色,顯得發質很差。她看起來也就是30歲不到,五官輪廓清秀,但皮膚粗糙泛黃。她穿了件黑白條紋的t恤,胸前印著英文單詞,下身是緊身九分牛仔褲,腳上是露趾鬆糕涼鞋。看得出,她在盡力以自己認為時髦的打扮裝點自己,隻是衣物的質地著實廉價。


    “你的口紅很好看。”沈尋突然插了一句。


    李娟一愣,下意識地擦了下嘴角。


    “剛才借用你家衛生間,我看到了,”沈尋微笑地看著她,“我也有一支同樣色號的,同個牌子。你那支才開封不久吧,看上去就用過一兩次的樣子。你用幾十塊的潤膚露,卻舍得用幾百塊的口紅,女人對口紅果然是沒有抗拒力啊,他有沒有誇你塗著好看?”


    “他……”李娟的聲音驟然止住,表情頓時變得僵硬,“他沒見過。”


    “我以為是你老公送你的禮物呢,那是自己買的?”沈尋笑道。


    “嗯。”李娟機械地點了點頭。


    “這兒的商店應該沒這個牌子吧。”


    “我在網上買的。”李娟立刻補充。


    “網購記錄呢,給我們看下。”江北意識過來,馬上追問。


    “沒了。”李娟搖頭,“我經常會清空購物記錄。”


    “你以為我們查不出來?”江北不耐煩地蹙眉,“我警告你,你給我老實點。”


    “你真可憐。”沈尋凝視麵前的女人,目光清澈,卻鋒利。


    “你什麽意思?”李娟像被針紮了一下。


    “女人嫁一個男人,不就是求個安穩幸福嗎?”沈尋揚起嘴角,表情帶著憐憫,“你看你,連用支口紅都像做賊一樣。當初他娶你的時候,是不是說過要讓你過好日子?現在偶爾回來的時候,也還是會保證說讓你相信他,以後一定會讓你過要什麽有什麽的生活?”


    “你真的相信他嗎?比起縹緲的未來,你心裏是不是更擔心,他每次離開就再也回不來?”沈尋走近她,蹲下身,抬頭望著這個開始有點顫抖的女人,“你知道嗎?這一次,他們心裏是這麽想的。”


    她抬手,指了指程立。


    李娟像觸電一樣從沙發上直起身,眼神驚慌:“什麽意思?貴平他出什麽事了?”


    程立看著她,沒說話。江北他們也保持沉默。


    這種沉默,頓時擊潰了李娟。


    她連嘴唇都開始顫抖起來:“他前晚偷偷回來了,今天早上六點多走的,有個人來家裏找他。”


    “什麽人?”張子寧追問。


    “我沒看清楚,他向來不讓我見那些人,”李娟囁嚅著回答,像是在努力回想,“我從門縫裏看到,那人個子並不高,說話口音有點怪。”


    程立麵色微沉:“知道他們去哪裏了嗎?”


    “不知道,”李娟忐忑地搖頭,“我記得貴平有一次喝醉了酒說過,如果哪天他回不來了,讓我記得去鎮子東邊的廢磚廠看看,我公公在世的時候在廠裏幹活,那裏還有個他留下來的小房間。”


    離開馮貴平家,他們一行人立即趕往小鎮東邊的廢磚廠。


    雨勢未減,砸在車頂,發出密密麻麻的悶響。


    “謝謝。”沈尋正埋頭看手機,聽見耳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她知道他是在說剛才的事。


    她抬頭看向他剛毅的側臉:“你打算怎麽謝呢?”


    “你想讓我怎麽謝?”他目視前方,語氣平穩。


    “也送我一支唇膏好了。”她笑。


    “好,我讓小美去買。”他答。


    “不是親力親為,沒誠意。”她不滿意。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你現在網購,隨便買幾支,我的卡給你刷,我告訴你密碼。”


    沈尋呆住。


    請原諒她這一刻的想入非非——他一定不知道,此舉仿佛丈夫待妻子。


    “程隊真是豪爽,”她投降,“我隻是和你開玩笑。”


    他瞅了她一眼,放下錢包,按下車窗點煙。


    “我不是,”他淡聲說,“那先欠著吧。”


    煙草味夾雜著雨後的泥土氣息漫進了車內,沈尋靠在椅子上,透過天窗遙望天上的流雲。右邊那一朵的輪廓,竟與他的側臉好像。


    “程隊,應該過了這個路口就是磚廠了。”對講機裏,傳來江北的聲音。


    沈尋望向前方的三岔路口,這裏倒像是沒下過雨,江北他們的車一加速,就揚起一陣塵土。


    灰塵散去,對麵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車速不急不慢。


    兩車交錯時,程立下意識地瞥向左邊,眸色卻是一沉,幾乎同一時間,他踩下了刹車,車身打了個轉,接著油門一轟,朝那輛黑車就追了過去。


    沈尋抓住把手,剛穩住身體,就聽到他低沉冷靜的聲音在命令:“你們去廠裏,我跟那輛車。”


    “那車裏的人有問題?”沈尋一出口就暗罵自己蠢,沒問題他怎麽會追呢?


    “坐穩了。”程立沒有回答她,隻是簡短吩咐。


    沈尋沒再說話,抓緊了把手,盯著前方那輛車。


    大概是察覺了自己被盯上,那輛車越開越快。


    這樣的反應也讓程立確定了自己的判斷。他猛踩油門,死死咬住對方。


    沈尋忍不住看向他,在這緊張的當口,他的表情卻格外沉靜,仿佛潛伏的黑豹,盯著自己的獵物,耐心且堅定。


    “趴下!”伴著一聲暴喝,她的腦袋被一隻大掌猛然壓下,車身一晃,她的額頭撞上了中控台。


    疼痛在身體裏綻放,她咬住牙沒吭聲。


    “有沒有事?”程立一手仍壓著她,“趴著別動,對方有槍。”


    他感覺到掌下她的身體頓時繃緊。


    是跟,還是放棄?程立望著前方那輛疾馳的車,心緒翻湧。帶著她,他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可要是不跟,也許就錯過一條重要線索。


    “我沒事,你不用管我,”輕柔的聲音傳來,“程隊,你就當我不存在。你一個人會怎麽做,那就怎麽做。”


    “你專心開車,我自己可以。”沈尋推了推他的手臂。


    “謝謝。”她頭頂的力量卸了去,隨之而來的,是他清冷的聲音,“小美,我們離下一個鎮子還有30公裏,需要當地警力配合設置路障,車牌號景m2gk57,黑色大眾速騰。”


    沈尋埋著頭,試圖用深呼吸減緩不適感。視線所及之處,是他修長的雙腿,因為坐姿,勾勒出男性化的健壯線條。疾馳中風更大了,掠過她的背脊,涼颼颼的。她想,氣流應該是從擋風玻璃上的彈孔灌進來的。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胸膛裏衝撞,一下又一下,幾近失控。


    疼痛與恐懼感交織,但讓她真正害怕的,竟不是自己身處險境,而是,她對身旁這個男人的擔心……擔心獨自麵對槍口的他。


    在此刻,原本盤旋在心頭的模糊感覺才變得足夠清晰,如果,擔心一個人多過於自己,是不是一種淪陷?如果,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裏,就有淪陷的感覺,是不是一種危險?


    汗水自額前無聲淌落,風聲掩住了她輕微卻忐忑的歎息。


    又是兩聲槍響。


    黑車裏的人顯然在拉鋸戰中失去了耐心,迫切想甩掉緊咬不放的追兵。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黑眸危險地眯起,程立舉起左臂,瞄準對方的後車輪,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一記沉悶的爆響後,前方的汽車發出刺耳的刹車聲,歪歪斜斜地衝出了山道,撞進了一旁的樹林裏。


    程立停了車,沈尋已經坐直了身體,迎上他的視線:“我跟你一起。”


    他點了點頭。


    荒郊野外,他確實也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車裏。


    將沈尋護在身後,程立小心翼翼地接近撞停在樹下的那輛黑車。一步、兩步……風似乎在瞬間靜止了,茂密的樹林,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脊背一涼,腥風血雨中磨煉出來的警覺讓他猛地止住了腳步。


    “怎麽……”沈尋的詢問尚未出口,就被一個悍然的懷抱壓倒在地,轟然一聲巨響,伴隨熱浪,撲向了他們。


    耳朵裏嗡嗡作響,意識回籠的那刻,她看向近在咫尺的俊顏,和那雙緊閉的眼,恐懼頓時湧上了喉頭:“程隊!”


    沈尋伸出右手,用力推了推他沉重的雙肩,感覺呼吸都變得困難:“程立!程立!”


    “我沒事,”低啞的聲音傳來,他睜開眼,深潭般的黑眸裏映出她淚濕的臉龐,“哭什麽?”


    她怔住,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了他的眉眼。


    程立看著她破涕為笑的樣子,側首不動聲色地躲過她的觸摸,未再多言,隻是撐起雙臂迅速退開身,警覺的目光再度巡視樹林。


    沈尋看見那輛車已經炸成了空架子,若不是程立反應夠快,他們早就葬身於這個陷阱。


    “可以走了嗎?”程立問了一句,視線卻仍落在前方。


    “可以。”沈尋站起身,走了兩步,突然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


    她心裏暗咒了一聲,掙紮著要站起來,程立卻已經衝到她麵前,黑眸掃視她周身:“怎麽回事?”


    “沒……”


    她的外套突然被拉了下來,黑色衛衣左臂上那一攤漫開的血跡再也無法掩藏。


    程立眸色一沉,撩起她的袖子,原本雪白的手臂上血色猩紅——目光上移,他看見她滿額的汗水。


    在他迫人的視線裏,沈尋再也支撐不住,陷入深沉的黑暗裏。


    臨近黃昏,小鎮衛生院也變得安靜下來。窗外的天光漸暗,隻剩下病房裏的日光燈發出灰白色的光亮,照得床上那張小臉越發蒼白。


    程立倚在窗前,習慣性地掏出打火機,煙剛放到嘴邊,才意識到地方不合適,又把東西都放回口袋裏,心裏也升騰起一陣煩躁。


    在車裏時,他感覺到了她的顫抖,以為她是害怕,原來是因為疼的,子彈擦傷,傷口還不淺。


    那種灼傷的痛,連個男人都未必忍得住,而她卻忍了一路,連輕柔的聲音都騙過了他。


    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女人。


    以前葉雪雖然是受過職業訓練的女警,但一直喜歡和他撒嬌,他也覺得那樣的撒嬌讓他很受用,而眼前這個倔強的女人,卻讓他有點困惑。


    ——程隊,你就當我不存在。你一個人會怎麽做,那就怎麽做。我自己可以。


    在車裏,她說過的話又浮上了心頭。


    此刻,望著她蒼白的容顏,他覺得胸口有種不適感,卻又說不清是為什麽。


    “媽媽。”一聲脆弱的呢喃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走到床前,看到她眉心緊蹙,仿佛陷入了不安的夢魘。


    “不要丟下我……”原本埋在薄毯中的手抬起,想要抓住什麽,頹然落下的那刻,他不假思索地伸手,雪白的柔荑落入他的大掌之中。那一霎的觸感,細膩得不可思議。


    即使有他作緩衝,手臂的疼痛還是驚醒了她。在她睜開眼之前,他迅速收回手,微微退開身。


    蒙矓的視線中,高大的身影漸漸清晰。沈尋望著佇立在床前的男人,迎上那雙深沉如墨的黑眸,一時間,竟覺得心魂震動。


    他就站在那裏,保持著一個沉默守候的姿勢。而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被人守候了。


    “為什麽隱瞞傷勢?就這麽強撐著?”他開口,依然是極具壓迫感的語氣。


    “不想讓你分心。”她嗓子微啞。


    “你知不知道,時間拖久了,要是感染,你這隻胳膊都會廢掉?”他的視線牢牢地鎖住她。


    沈尋愣了一下:“我沒想那麽多。”


    她右手撐床,想要坐直,程立走近了一步,伸出手扶起了她。


    四目相對間,他出聲:“那麽,你想的是什麽?”


    沈尋胸口一窒。


    深吸了一口氣,她微微一笑:“我想的是,你在乎的事情。”


    “我在乎什麽,和你有關係嗎?”他起身,聲音清冷。


    沈尋緩緩抬起頭,水眸清亮:“有。”


    程立與她對視數秒,就移開了視線,未再言語。


    他隱隱地覺得,彼此的對話已經到了一個他無法控製的地步。


    瞅見他的反應,沈尋揚起嘴角。箭已離弦,她不打算回頭,也無法回頭。


    “程隊,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好像——好像有點在乎你,所以在乎你所在乎的。”輕柔的聲音,卻挾著危險的力量。


    箭中靶心。


    那雙深沉的眼眸,瞬間起了風浪,卻又立即被壓下。


    但是,她瞧見了。


    靜默之中,他欺身向前,如刀的目光掠過她的臉。


    “我做了什麽,令您這麽上心?”他刻意加重了“您”字,語氣帶著點嘲弄,慵懶的嗓音卻又透著一股具有壓迫力的性感。


    “程隊,我的職業本能告訴我,當我的受訪者對我的問題產生抵觸時,就會用反問來掩飾自己的不安。”沈尋迎著他的視線,不閃不躲,嘴角還浮起一絲輕淺的笑,“你常年做審訊,大概也有這樣的體會。”


    “你現在也是在避而不答。”他利落出聲。


    “我答啊,誰說我不答?”她笑得柔媚,看到他的眼眸裏,映著小小的自己。


    仿佛一場暗戰,他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


    大好機會。


    她突然起身,吻住了他的薄唇。如魚得水,肆意遊蕩,雖然隻是數秒。


    刹那間,如過電般,心旌搖蕩。


    他渾身一僵,箍住她的雙肩,迅速退開身。


    “比起言語,我更喜歡用行動來表達,”沈尋瞅著他陰沉的臉色,笑意盈盈,“程隊,你逃得很快。”


    “表達什麽?你愛心泛濫?”程立冷冷地看著她,表情越發難看。


    “隨你怎麽想,”沈尋聳肩,聲音可憐兮兮的,“程隊,你弄疼我了。”


    他鬆開對她的鉗製,眉心緊蹙:“好好躺著,別胡鬧。”


    “程隊,你有沒有打算找一個女朋友?”她撩得興起。


    “沒打算,”他一口回絕,漆黑的眸裏沒有一絲溫度,“即使有,也不該是你。”


    “不見得哦,”沈尋挑眉,“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我打算追你。”


    “你最好也有心理準備,”他緩緩出聲,“別哭著回去。”


    言罷,他轉身離開,拒絕再和她交流。


    沈尋瞅著他出門的背影,笑意更深了。


    看這塊冰山奓毛,感覺好爽。


    程立站在衛生院門口的路燈下,點了一支煙。


    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漸漸淡去,一切沉入紫藍色的夜幕裏。


    晚風拂麵,就像方才那一吻,溫柔、挑逗。


    那種柔嫩、清晰的觸感,仿佛還留在唇邊。


    他狠狠地吐了口煙,心裏一陣鬱悶,活到34歲,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強吻了。


    簡直奇恥大辱。


    真是個麻煩,明明正事兒都忙不過來。


    打開手機,微信上是江北發來的照片,一個男人躺在一片血泊裏,是馮貴平,在磚廠廢棄的屋子裏,他身中五刀,最致命的一刀,直接封喉,其餘四刀,分別在四肢腕部。


    這是一種懲罰的方式。凶手的手段狠辣利落。


    從馮貴平的死亡時間和廠裏留下的胎痕來看,凶手和那輛黑色速騰脫不了幹係。從一路追隨到險些中炸彈埋伏,他也見識到對方行事的老練和凶殘。


    眼下,增援的警力正在搜山。隻是地勢險峻,樹林茂密,加上臨近邊境,很難說就一定能抓到人。


    想到這裏,他麵色沉了幾分,將煙頭用力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


    轉過身,卻看見沈尋也站在路燈下,靜靜地望著他。淺黃色的燈光下,小臉俏生生的,因為蒼白帶著點嬌弱氣。


    他一時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看她葫蘆裏又賣什麽藥。


    她慢吞吞地朝他踱過來:“程隊,我ok了,不用再休息,咱們出發吧。”


    “瞧你能耐的,要不要我給你發把槍,你跟我去抓人?”他睨著她,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語氣涼薄。


    “我覺得你應該對我友好一點。”沈尋有點鬱悶地抗議。


    “我都被你‘猥褻’了,你讓我怎麽對你友好?”他輕嗤。


    “猥褻這詞嚴重了,‘甜蜜的偷襲’可能更準確。”沈尋微笑,仰頭看著他堅毅的下巴,那裏長出了些胡楂兒,顯得格外性感。


    “不愧是文字工作者,上頭派你過來是負責講笑話的吧。”


    沈尋語塞。


    真是的,那麽好看的嘴巴,親起來也合適,偏偏說話這麽毒。


    “一會兒子寧他們會來接你,”低沉的聲音在夜風裏揚起,“這裏醫療條件一般,你還是盡快回到景清市裏好好處理下傷口,休養下。”


    “那你呢,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沈尋連忙問。


    他搖搖頭,眸光深沉:“我還有事。”


    “我可以留……”


    “不可以。”未等她講完,他利落回絕。


    “腿長在我自己身上。”她有點不甘心。


    他往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徹底覆蓋住了她,帶著絕對的壓迫力。


    “你最好聽話,”他俯首瞅著她,嘴角輕揚,“別逼我把你綁車上。”


    沈尋聞言瞪向他,見他神色冷沉,心知他是認真的,於是眨了眨眼,不再吭聲。她退開兩步,有一下沒一下地踩地上自己的影子,裹著紗布的胳膊跟著晃蕩,一副可憐樣。


    程立站在一旁瞧著,突然覺得有點礙眼:“你上去等。”


    “不用。”她索性往地上一蹲,開始玩手機。


    沈尋剛點開掛著紅點的微信,就感覺脖子後一緊,被拎了起來。


    “你自己上去,還是我扛你上去?”低沉動聽的聲音,偏偏是用來威脅。


    沈尋掙紮,想要躲開他的鉗製,卻一頭撞進他懷裏,堅硬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陣酸痛,可痛楚裏又混了點清淡的香水味,像是鬆木混了皮革香,好聞得很,叫人想流連。


    長臂一伸,程立像拎小雞一樣把她從自己胸口拉開。他真是服了她,不放棄任何揩油的機會。


    一折騰,碰到了胳膊上的傷處,沈尋疼得一咧嘴,頓時消停下來。程立的手還搭在她後頸上,剛要收回來,卻又覺得掌心發熱,他順手摸了下她額頭,眉間微蹙:“你好像在發燒。”


    結果不是好像,是真發燒了。值班醫生過來一量體溫,38.5c,命令沈尋立刻躺下休息。


    沈尋也不敢再添亂,乖乖躺回床上,然後瞅見程立拿起電話:“你什麽時候到?”


    她估計他問的應該是張子寧,語氣裏帶著點隱忍,大概是煩了她,希望有人來換掉他。


    想到這兒,她心裏不由得有些失落,埋首在被子裏,閉上了眼。


    “你餓不餓?”半晌,她聽到他問。


    她又睜開眼,搖搖頭,瞅著他仍握著手機,便問:“子寧什麽時候來?”


    “大概還要半小時,”程立在床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抱肩看著她,“你可以睡一會兒。”


    “睡不著。”


    沈尋看到他肩膀上沾了一片灰,大概是爆炸時為了護住她沾上的,忽然間,好想伸手替他拍掉。


    “他們找到馮貴平了嗎?”她問。


    “找到了,就在老磚廠,”他抬眼望向她,“被人殺了。”


    沈尋怔住。


    她想起自己今天同李娟說的話,竟是一語成讖。這一次她的丈夫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人的一生,有時何其脆弱短暫。”她輕輕歎息。


    程立沒說話,但看著她的眼眸裏,仿佛瞬間起了寒氣,像是冬日裏冰封的湖。


    “對不起。”她意識到自己踩中了他的隱痛,於是局促地道歉。


    “你並沒有做錯什麽,”他的語氣平淡,“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什麽?”


    “死亡與分離。”


    “那為什麽還要堅持?”


    “為了更多的‘活著’和相聚。”


    他整個人浸在昏暗的燈光裏,臉上帶著淡淡的倦色,低垂的眼睫也斂住了平日鋒利的光芒,可沈尋卻覺得,眼前這畫麵,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她摸出手機,把方才的對話記錄下來。


    “你見過那麽多故事,很多並不美好,可曾對人生失望?”低沉的嗓音突然揚起。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你看過我寫的報道?”


    “你可以理解為那是一種對你的調查。”他抬眼看著她,平靜地答。


    沈尋突然覺得有些窘迫,仿佛年少時被別人偷看了日記。


    “也許隻有見到了人性的最壞處,才能真正懂得為什麽要好好活著,努力去做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有益的事情。”她想了一下,緩緩出聲。


    “他人的故事,要感同身受其實是很難的。”


    “我想我能體會。15歲的時候,我遇到非常糟糕的事,後來我同自己說,天底下不快樂的人那麽多,不缺我一個。即使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也不能把我摧毀。”


    “所以你把傷疤換成了刺青。”


    “誰不曾受傷呢,”她看著他,雙頰因為發燒有點微紅,一雙眼睛卻格外水靈,“總會結疤的,執著於傷口,反而不利於複原。”


    程立嘴角露出一絲輕淺的笑,沒有說話。


    她這樣年輕,又怎會懂得什麽是念念不忘。


    張子寧進病房的時候,瞅見程立半靠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顎,眉眼低垂,不知想著什麽。他對麵的床上,容貌嬌俏的女子悄然沉睡。


    室內燈光微弱,淡淡地籠著一切,顯得格外靜謐。


    不知怎麽,他覺得自己的到來有點突兀,好像打破了一幅安寧的畫麵。


    程立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才緩緩坐直了身體,看了看表。


    “怎麽這麽久?”他的聲音很輕,微啞。


    “路被山洪衝壞了,耽擱了點時間。”張子寧也不由得壓低了嗓音。


    程立點點頭,站起身:“那你看著,我走了。”


    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她還沒吃東西,等她醒了,你去買點。”


    張子寧一愣。


    好詭異。老大怎麽突然有點暖男畫風。


    “三哥,我也沒吃呢。”他嘿嘿一笑。


    “那我給你去買?”黑眸瞅向他,平靜無波。


    張子寧心裏突然一哆嗦:“不用了不用了,您先忙。我剛才帶了點水果上來。”


    他舉了舉手裏的塑料袋:“您要不要來點?”


    程立從袋子裏拿了個蘋果出來,接著往外走。


    “程立……”一聲輕吟在他身後響起。


    “三哥,她在叫你?”


    “說夢話呢。”程立扔出一句,高大挺拔的身影隻是稍稍停頓了一下,並沒有回頭,接著消失在門口。


    沈尋昏睡到半夜,覺得喉嚨像火燒一樣,忍不住幹咳了幾聲。


    床畔有人遞了一杯水,她接過來喝了幾口,頓時舒服了不少。


    “謝謝,”一抬頭,她頓時愣住,“怎麽是你?”


    “就是我啊,”張子寧撓撓頭,“三哥有事先走了。”


    “哦。”沈尋低頭輕應了一聲,她想起來了,程立說張子寧回來替他,隻是心裏不免泛起一絲失落。


    “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他去哪兒了?”她忍不住問。


    “搜查人員發現了點線索,他親自過去跟了,”張子寧指了指桌上一個飯盒,“你餓不餓,三哥說你還沒吃過東西,讓我等你醒了買點。我看你一直在睡,就趁附近餐廳沒打烊前買了點粥,這會兒可能有點涼了,我去給你熱下。”


    沈尋感覺自己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了起來:“他叮囑的?”


    “嗯,你也覺得意外吧?這麽溫情都不像他的風格,”張子寧挑眉,站起身拿了飯盒,“不過他人其實很好的,你不要被他的冷酷外表嚇到。”


    “我沒有,”沈尋微笑,“我還挺喜歡他的。”


    張子寧手裏的飯盒差點掉地上。


    “尋姐?”他瞪大眼,“你說的,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你想的是什麽意思?”沈尋望著他,語氣輕柔。


    “我想的……”張子寧激動得都快結巴了,“你……你不會是看上我們老大了吧?”


    “為什麽不會?”沈尋捧著杯子,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這可就麻煩了,”張子寧又撓了幾下頭,“挺麻煩的。”


    “別撓了,再撓這粥我不喝了,”沈尋看著他,眯起美眸,“說給我聽聽,麻煩在哪兒?”


    張子寧索性放下飯盒,又坐了下來,表情為難:“三哥心裏有人。”


    “他那位犧牲的前女友啊。”沈尋輕歎。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張子寧的表情從驚訝轉為驚駭,“三哥跟你說的?他從來不主動和別人提這個。”


    “我猜的,”沈尋聳肩,“種種蛛絲馬跡已能推測。也謝謝你剛才證實了。”


    “三哥當初到這兒來,也是為了葉雪,”張子寧歎氣,“聽說三哥家生意做得挺大的,他又是長輩們最疼的老幺,家裏說什麽也不同意他過來,他差點因此和家裏鬧翻。”


    葉雪。


    沈尋在心底暗念這兩個字。普普通通的名字,卻是他心尖上的那個人,他心底的隱痛。


    血雨腥風裏奮勇來去的狠絕和冷酷,根源卻是一份柔情。原來竟是這樣啊,放著家業不管,非要跑到這麽偏遠的地方來,明明這種苦差事,十年也換不來他腕上一塊表,隨時還可能會送命。


    一時間,辛酸、苦澀、甜蜜、嫉妒……無數滋味一起湧上心頭。她抬手摸了摸後頸,仿佛他掌心的溫度還在。


    她知道,對他,她起了貪念。


    沈尋邊喝粥,邊點開未讀微信。


    最上麵的來自李萌,是她的閨密,也是同事,隻是她在采編部,李萌在廣告部。此女人如其名,是童顏大長腿的萌妹子,慣以天真無害、嬌聲嫩氣的外在惑人,實際四大出身,賬算得精,無比腹黑,年年蟬聯銷售榜第一。


    快回來,沒有你的京城尤其寂寞。


    沈尋忍不住一笑,在她發來的一張卡通人搔首弄姿的表情下回複:我有大事要做。


    獎杯拿再多也隻能擺家裏看,不如找個男人。李萌迅速回了過來。


    嗯,正在踐行。


    屏幕裏冒出一堆問號。


    李萌問:什麽意思?你有男人了?


    正在追。沈尋嘴角彎起。


    一個震驚的表情在屏幕綻放。


    什麽貨色?


    容顏俊酷,八塊腹肌,外冷內熱。沈尋想了想,打下這幾個字。


    一個“哇”的表情後,一行字又冒了出來:想想都激動,摸過沒?


    還沒,想。


    不過已經親過了。她又補充——怎麽辦啊,打這行字的時候,感覺有一點得意呢。


    啥感覺?


    不滿足,還要。


    李萌丟來一個小人被抽耳光的表情,表達她的諷刺。


    她又問:他是什麽人啊?


    禁毒大隊隊長,叫程立。


    李萌過了一會兒才回複:搜了下,網上好像沒照片,你有嗎,發我看看。


    沒有。沈尋一邊回,一邊想著是該找機會偷拍幾張他的照片,也方便日常意淫。


    這時候,手機顯示電量不足。


    “你帶充電寶沒?”她問張子寧,看到後者點了點頭。


    我去下洗手間,等會兒聊。她跟李萌說了一句,下床把手機擱在床頭櫃上出了門。


    張子寧從背包裏翻出了充電寶,走到床邊,剛拿起沈尋的手機充上,一行小字蹦上了屏幕。


    某萌:你親了程隊,打算何時上他?


    他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掉到地上。


    下一秒,他放下手機,迅速坐回原位,心撲通撲通直跳。


    這也太勁爆了!


    看見沈尋回來,他表情盡力保持平靜,腦子裏卻像放煙花一樣,不斷冒出那幾個字——親了程隊,何時上他。


    沈尋拿起手機,瞧了一眼新消息,彎起嘴角,笑意裏摻著一絲羞澀。


    張子寧看到她這表情,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行,他決定把這個炸彈分享給別人,否則他獨自苦苦扛著,簡直要爆炸。


    小美,我跟你說,老大和尋姐親過了。他激動地打下一行字,發出,再捂住手機,等待小美的反應。


    “你怎麽了,臉有點紅?”沈尋狐疑地看著他。


    “沒事,”張子寧清了清嗓子,“好像有點,嗯,熱。”


    “哦,你要不要開窗?”沈尋的話音剛落,張子寧的手機就振動起來。


    他迅速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閃爍著王小美的名字——她這也太激動了吧,居然馬上打電話過來。


    他剛接起,那頭聲音就炸過來:“張子寧,你個豬,你發群裏了!還是局群!局群!”


    他一怔,隨即臉色刷白,迅速摁掉電話打開微信,看到在全局的群裏,他剛才打下的那行字醒目地顯示在最下方。


    那一霎間,他的心髒差點停止,手指顫抖著點了撤回,一下,沒點上,再一下。


    看到那條信息消失,他幾乎要淚流滿麵。


    完蛋了。按他們這一行的作息,這個點大家應該都還醒著,沒人回複,估計要麽還在消化信息,要麽就是假裝不回複。


    程隊……他捂住頭,簡直想哀號——要是他也看到了呢?


    手機突然開始連著振動,是八卦的人們紛紛開始私下找他確認。


    “你真沒事?”沈尋看著他,有點困惑——這大半夜的,他怎麽露出這麽悲憤、辛酸、苦澀的表情?被劈腿了?不至於吧,這家夥看著就像個單身處男。那就是所愛被奪?


    同樣的時間,靠近邊境的一幢村屋裏。


    程立結束和身邊人的交談,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他點開局裏的微信群,看到張子寧撤回一條信息的顯示。


    他沒在意,擱了手機,繼續看地圖。


    夜沉如水。連綿的遠山,仿佛天幕上的黑色剪影,近處的林子,氤氳著淡薄的煙霧。半夜的山寨陷入了沉睡,隻剩幾家星星燈火,一切安靜得幾乎可怕。


    “那片區域,你們以前沒進去過?”程立點了點地圖上畫出的一處,問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倪華。


    “沒有,那是竜林,這個寨子裏過世的人也都葬在那裏,一般情況下,外村寨的人不會進竜林。老一輩人說,如果外人進了,會觸亂那裏的亡魂,給寨子招來天災人禍。”倪華答,“而且,這片竜林有塊沼澤地,過去吞了不少人。所以幾乎沒什麽外人進去。像我們這些外村寨的警察,也會有些忌諱。”


    “哦,”程立淡淡地應了一聲,站起身來,“你早點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應該的,程隊客氣了,你也早點睡。”倪華也站起來同他道別。


    程立跟著他出了屋,倚著門點了一支煙。


    竜林是寨神居住的地方,也是先人亡魂居住的墓地。寨子裏的人將人看作肉體和靈魂的結合體,相信肉體會滅亡,而靈魂永遠存活。


    很多年前,葉雪和他說過這些。她是雲南本地人,雖然是漢族,卻對本地傳統文化很有興趣,時不時就會跟他說一些,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漸漸也記下了不少。


    如果,靈魂真的能夠存活,那麽,這幾年她又在哪裏?


    他抬頭望向夜空,雨過天晴後,漫天星光閃爍。


    對這些亙古星辰而言,人間的悲歡,實在渺小得微不足道。可有多少人,囿於過往,茫然於未來,困在時間的泥潭裏,苦苦掙紮。


    煙抽完時,手機傳來振動。


    是條微信,來自沈尋,她的微信名是lost n found(失與得)。


    他點開,幾行英文字跳了出來——


    stars should not be seen alone.


    that's why there are so many.


    two people should stand together and look at them.


    one person alone will surely miss the good ones.


    天上繁星點點,


    不應獨自欣賞。


    應當比肩一起仰望。


    倘若獨自一人,必會錯過美好。


    ——不知道是什麽人寫的詩句,被她借題發揮。


    他摁滅屏幕,冷峻的臉龐又陷落在陰影裏。


    這丫頭的心思已經再明顯不過。可是,她又是何必呢。


    為什麽不向著更光明的地方去呢。他早已身在黑暗,一身血腥與罪孽。


    他摸了摸煙盒,又抽出一根,放到嘴邊。隻覺得心頭有什麽東西隱約纏繞著,感覺不痛快,最後釀成一聲微微的歎息。


    這世上,誰又為誰所累,誰又欠著誰。


    沈尋埋在枕間,盯著手機等了十分鍾,還是沒收到回複。


    她發過去的那條信息下麵,一直隻是她自己的輸入框。


    第十一分鍾,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衝動了。


    發這條信息,主要是刷朋友圈時被觸動到了。二十分鍾前,她看到一個心理醫生朋友發——存在感的體現,是基於他人對你的心理認知。這種認知的建立,需要持續、規律地進行信息傳遞,這種信息可以是多種方式的,包括文字、聲音、動作等。


    事實證明,她對他刷存在感的嚐試失敗了。


    她發過去的句子,出自奧古斯丁·巴勒斯。此人有本著作叫《深度鬱悶》。這四個字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再貼切不過。


    正要放棄,眼前突然閃過什麽,她又趕緊舉起手機。聊天頁頂上,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


    她激動得差點叫出聲。


    “早點睡。”


    簡短、輕淡的三個字。完完全全他的風格。


    她糾結了半天,發出一個小人“嗯嗯”點頭的表情。


    發出去那刻,她就後悔了——“嗯”完不就沒法和他繼續聊了嗎!啊,好蠢!


    她忍不住又補了一句:你還沒睡嗎?


    “對方正在輸入”之後,她看到屏幕上跳出一句:我睡著了。


    什麽意思?沈尋一臉蒙,感覺剛發過燒的腦子有點不夠用。


    睡著了卻在和她說話?等等……他好像,是在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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