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久已付梓的《朱麗》到一七六○年年底尚未問世,但已開始哄傳開來。盧森堡夫人在宮廷裏談過它,烏德托夫人在巴黎談起它。烏德托夫人甚至得到我的允許,讓聖朗拜爾把該書手抄本讀給波蘭國王聽,國王聖顏大悅。我也讓杜克洛讀過,他後來在法蘭西科學院談起了它。整個巴黎都在焦急地等著見到這部小說。聖雅克街的各家書店以及王宮街書店被前來打探此書消息的人擠破了門。它終於出版了,而且一反常態,非常成功,沒有辜負翹首以待的人們。太子妃是最先讀到它的人中的一個,在對盧森堡先生談起時,說這是一部絕妙佳作。文學圈中人的情感則各不相同。但在社會上,特別是女人們,則隻有一個看法,對該書及其作者都如醉如癡,以至我敢說,如果我下手的話,即使在上層女人中,也很少有不被我俘虜的。在這方麵,我是有證據的,但我不想寫出來,而且,這些證據無須驗證,便可證實我的論斷。奇怪的是,這本書在法國比在歐洲其他各地更加成功,盡管法國人,不論男女,在書中都沒得到很好的對待。與我的期待完全相反,它在瑞士反倒不怎麽樣,而在巴黎則大獲成功。難道說友誼、愛情、道德在巴黎比在別處更占上風?當然不是。但是,在巴黎卻有著一種美妙的感覺在占著統治地位,它激越著人們的心靈去向往友誼、愛情、道德,它使我們珍惜我們身上已不再具有而別人身上還有的那種純潔、多情、正直的感情。今後,腐化墮落到處皆然,風尚、道德在歐洲已不複存在,但是,如果說對風尚、道德還有點依戀的話,那就隻有在巴黎能夠找到。


    透過若許偏見及虛假激情,想在人心中分辨出真正的自然情感來,就必須善於分析人心。恕我鬥膽,必須具有隻能是從高級社會的教養中獲取的一種精細的分寸感,才能體會得出這部作品中所充滿著的種種細致入微的情感。我可以毫無懼色地把該書的


    第四章與《克萊芙公主》()1相媲美,而且,我可以說,如果這兩篇東西隻是在外省被人讀到的話,是絕不會有人能體會得出它們的全部價值的。因此,如果說這本書在宮廷中大獲成功的話,那也不必大驚小怪。該書充滿了生動而含蓄的妙筆,宮廷中人應該對此頗為欣賞,因為他們訓練有素,善於悟出這些生花妙筆。不過,在此還得區別一下。這本書是不適合有種人讀的,他們有的隻是奸詐,他們的精明隻表現在探究惡事上,好處看不到,隻往壞處瞧。譬如,假使《朱麗》在我所想的某個國家出版的話,我肯定沒人能將它讀完,而且,它必被製於機先,滅於無形。


    關於這本書人們給我寫的信,大部分都被我收集成一個集子,現存於納達亞克夫人手中。萬一這個信函集子出版了,人們將會看到其中有一些非常離奇的事,而且還會看到看法上有多大的對立,說明與公眾打交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人們在該集子中所最沒注意到的,而且也是使它始終成為一部無出其右的作品的,是其題材的單純和趣味之連貫。書中的趣味集中在三個人身上,在整整六卷中,貫徹始終,沒有插敘,沒有浪漫奇遇,無論在人物或情節方麵,都沒有任何邪惡。狄德羅對理查森()2大加恭維,說他的場景變幻莫測,人物風貌各異。理查森把其人物特點和場景變幻描繪得淋漓盡致,確實應該受到稱讚,但是,在場景及人物的數量方麵,他落入了最乏味的小說家們的窠臼,以大量的人物及其奇遇來填補人物思想之貧乏。通過不斷地推出聳人聽聞的奇遇和像走馬燈似的新麵孔,以吸引讀者的注意是容易的事,但要是始終讓讀者的注意力老是集中在同一些對象上而又不依賴奇聞逸事,那肯定是要難得多了。如果在所有其他方麵都條件相等,而題材的單純又能增加作品之美的話,那麽理查森的小說雖說是在其他方麵都高人一籌,但在這一方麵無法與我的這部作品相提並論。然而,我知道我的這部小說了無聲息,而且我也知道個中原委,但它是會複活的。


    我的全部擔心就是由於追求單純,致使情節發展變得枯燥乏味,不能讓作品的趣味貫徹始終。但我因一個事實而心裏踏實了。光是這一事實就比這部作品所能給我帶來的所有讚許都更加使我滿心歡喜。


    該書是在狂歡節開始時麵世的。有一天,歌劇院正要舉辦舞會,書販把它帶給了塔爾蒙王妃。晚飯後,王妃讓人給她穿衣服,準備去跳舞,然後,便一麵等著,一麵開始讀這本新小說。午夜時分,她一麵命人給她套車,一麵仍在繼續閱讀。有人前來稟報,車已套好,但她沒有搭理。仆人們見她讀得忘了時間,便來告訴她說已經淩晨兩點了。“還不著急。”她一麵說,一麵仍在讀著。過了一陣兒,她的表停了,便按鈴問仆人幾點鍾了。仆人回答說四點了。“這麽說,”她說,“去參加舞會已經太遲了,讓人把馬卸了吧。”於是,她讓人給她脫去禮服,一直讀到天亮。


    自從有人跟我講了這段花絮,我一直盼著能見一見塔爾蒙夫人,不僅是想從她本人口中知道此事是否的確當真,而且還因為我素來認為,如果沒有那第六感官的話,一個人是不會對《新愛洛伊絲》產生這麽強烈的興趣的,而這第六感官就是道德感,具有這種道德感的心靈真是鳳毛麟角,但無此則誰也甭想明白我的心。


    使得女人們對我產生如此好感的是,她們深信我在書中寫的是自己的親身經曆,認為我自己就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這種想法如此地堅定,以至於波利尼亞克夫人竟然寫信托韋爾德蘭夫人讓我給她看看朱麗的肖像。大家都堅信,一個人如果根本就沒有體驗過,是無法將那些感情寫得那麽生動的,隻有根據自己的心靈才能如此這般地描繪出愛的狂熱來。在這一點上,人們想的是對的,而且,可以肯定,我寫這部小說時心中充滿甜蜜的激情。但是,以為必須有真實的對象才能產生這種激情,那就錯了。人們遠遠沒有想到我對想象中的對象達到了何種意亂情迷的程度。若是沒有對青年時代的一些懷舊之感,如果沒有烏德托夫人,那我所感受的和描寫的愛就隻能是以神話女妖為對象了。我既不想證實也不想批駁一個於我有利的錯誤想法。大家可以在我另外讓人印的對話體的序言裏,看到我是如何讓廣大讀者在這一點上處於思念之中的。過於嚴格的人說我本該幹幹脆脆地把真相挑明,而我卻看不出為什麽非這樣不可,而且,我認為,若是真的做了這個沒有必要的聲明,那就愚蠢多於坦誠了。


    幾乎就在這同一時期,《永久的和平》問世了。頭一年,我就把此書的手稿讓給了一份名為《世界報》的報紙主筆,一個名叫巴斯蒂德的先生。他不容分說,硬要將我的全部手稿全都塞到那份報紙上去。他是杜克洛先生的熟人,以後者的名義前來催逼我幫他充實《世界報》。他聽說了《朱麗》,想讓我把它放在他的報上連載。他還想讓我把《愛彌兒》也刊登在他的報上,如果他聽說有《社會契約論》一書的話,也會要求把它登在他的報上的。最後,我實在是被他的攪擾弄煩了,便決定以十二個金路易為代價,把我那份《永久的和平》的摘要讓給了他。我們商定,該摘要將刊印在他的報上,可是,他一拿到那份手稿,便認為最好是印成單行本,還按審查要求的那樣進行了若幹刪節。我若是把我對該書的評論也附在其中,那會是個什麽結果呢?非常走運,我根本沒有對巴斯蒂德談到我的這個評論,它也根本不在我倆協議的範圍之中。這篇評論仍然是一份手稿,與我的文稿放在了一起。萬一它能重見天日,大家將會從中看到,伏爾泰關於這一問題所開的玩笑和他那嘲諷的口吻讓我多麽好笑啊。對這個可憐之人在他硬要摻和談論的政治問題上的見解,我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當我在社會上聲名鵲起,並且深受貴婦們青睞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在盧森堡府中地位日下,並不是在元帥先生麵前,因為他對我的厚愛及友情似乎在與日俱增,而是在元帥夫人麵前。自從我再沒什麽好讀給她聽的之後,她的房間就不太為我敞開了。而且,在她來蒙莫朗西休憩時,盡管我仍較勤快地去問安,但我隻是在飯桌上才能見到她。甚至我的座位已不再指明是在她的身旁了。由於她不再主動讓我坐在她的身邊,由於她很少搭理我,而且我也不再有什麽大事要說給她聽了,所以我索性坐在別處,覺得這樣更加自在一些,特別是晚上。這樣,我便本能地漸漸習慣於坐得離元帥先生更加靠近一些。


    提到晚上,我記得曾說過我不在大城堡中用餐,這在一開始認識的時候的確是如此。但是,由於盧森堡先生根本不吃午飯,甚至都不在飯桌上坐一坐,結果都已經好幾個月,我在他家都混熟了,卻還從未與他在一起吃過飯。他好意地指出了這一點。因此,客人不多時,我有時便決定留下來吃晚飯,而且感覺非常之好。因為午飯幾乎是在露天裏吃的,而且正如俗話所說,屁股都不沾板凳,而晚餐則不然,吃飯時間很長,因為大家散了很多的步回來,很希望邊吃晚飯邊休息。晚餐很豐盛,因為盧森堡先生挺講究吃,也很愜意,因為盧森堡夫人在盡女主人的職責招待大家。若不作這個解釋,大家就很難理解盧森堡先生的一封信結尾的幾句話(信函集c,第三十六號)。他在信尾說,他對我們的散步總是回味無窮,他還補充說,“特別是”,我們晚上回到大院裏,根本看不到馬車的轍印。這是因為每天清晨有人用耙子把院子裏的沙子耙平,除去車轍,我可以根據下午來的客人的印跡來判斷客人的多寡。


    自從我有幸結識這位善良的大人物以來,他家喪事不斷。一七六一年,他的災難達到了頂點,仿佛我命中注定的災禍要傳給我最為依戀、也最值得我依戀的人似的。第一年,他失去了他的妹妹維爾羅瓦公爵夫人,第二年,他失去了他的女兒羅拜克親王夫人,第三年,他失去了他的獨生子蒙莫朗西公爵和他的孫子盧森堡伯爵,失去了他這支血脈和姓氏中唯一的和最後的兩個支柱。他表麵上顯得勇敢地承受著這種種打擊,但內心深處在流血,至死未停,而且,身體也每況愈下。他兒子突然悲慘地死去,這對他的打擊尤其明顯,因為國王正好剛剛詔示,讓他兒子,並答應他的孫子世襲近衛隊隊長之職。他痛苦不堪地眼睜睜看著他那前途無量的孫子漸漸地咽氣,而這全怪做母親的盲目信任醫生,把藥當飯吃,讓這可憐的孩子被活活地餓死。唉!要是大家肯聽我的話,祖孫二人至今都會健在的。我對元帥先生什麽話沒有當麵說,沒有寫信說呀,我對蒙莫朗西夫人什麽意見沒有提過呀,可做母親的迷信醫生,讓她兒子謹遵醫囑,忌食過度。盧森堡夫人同我的想法一樣,但不願僭越孩子母親的權利,盧森堡先生是個溫和而心軟之人,根本就不喜歡拂逆他人。蒙莫朗西夫人把波爾德()1奉若神明,終於使自己的兒子因此而成了犧牲品。當這個可憐的孩子獲準同布弗萊夫人一道前來路易山,向泰蕾茲要點心吃,在他那饑腸寡肚中塞進點食物時,他是多麽開心啊!當我看到家財萬貫、名聲顯赫,官高位尊的一家人的唯一繼承人,像一個乞丐似的貪婪地大嚼很小的一塊麵包時,我是多麽揪心地在暗歎那富貴榮華的悲慘啊!可是,我怎麽說,怎麽做,都是枉然,醫生勝利了,孩子餓死了。


    對江湖郎中的同樣信任既害死了孫子,又為祖父掘下了墳墓,但其中也有盡想掩飾年老體衰的那種膽怯心情。盧森堡先生不時地感覺大腳指頭有點疼痛,來蒙莫朗西時就犯過一次,弄得他又是失眠又是發燒的。我大膽地說是痛風,盧森堡夫人還訓了我一通。元帥先生的那位外科醫生兼仆人硬說不是痛風,便用止疼膏把患處包紮起來。遺憾的是疼痛真的止住了,因此,再疼的時候,當然就使用止了疼的那同樣的方法。由於體質漸虧,疼痛一次比一次厲害,藥量也就相應地加大了。盧森堡夫人最後總算看出這是痛風,便反對使用這種沒有道理的治療方法。可是大家都瞞著她,因此,盧森堡先生由於自己的過錯,一心想治好自己的病,反而在幾年之後死去了。不過,咱們先別把這種種不幸提得太前了,我在這個不幸之前還有好多好多的不幸之事要敘述哩!


    奇怪得很,不知怎麽搞的,我所能說的和做的,似乎都注定要讓盧森堡夫人不悅,即使在我一門心思地想保持她對我的好感的時候。盧森堡先生接連不斷地感覺到的疼痛使得我更加記掛著他,因此也記掛著盧森堡夫人,因為我始終覺得他倆總是相濡以沫,夫唱婦隨,所以隻要對其中的一位有感情,就必然會對另一位也有感情。元帥先生漸漸老矣。宮廷事務的辛勞,事事都得操心,再加上老是陪侍狩獵,特別是每年有一個季度要去軍中,鞍馬勞頓……凡此種種,需要有年輕人的精力才行,可我卻看不出有什麽可以支撐得住他身居高位所需的精力。既然他的種種官銜將要分散掉,而且他死了以後,他的宗族也就隨之湮滅,那還有什麽必要去繼續一種其目的在於封妻蔭子的辛勞生活呢?有一天,隻有我們仨時,他開始抱怨宮廷生活之勞苦,一副相繼痛失親人而心灰意懶的樣子,我便壯著膽子跟他說到退休的事,以西尼阿斯向皮洛斯所提之忠告()1勸誡於他。他長歎一聲,未置可否。可是,盧森堡夫人一見隻有她和我兩人時,便怒氣衝衝地駁斥了我的忠告,看來這一忠告把她給嚇壞了。她還說了一個理由,我覺得很有道理,於是我就不再重彈勸他退休的老調了。她那理由是,長期生活在宮廷中,已養成了習慣,習慣成了自然,而且,就是在此時此刻,對盧森堡先生來說,這也是一種排憂遣愁的方法。而我所建議的退休,對他而言,不是休息而是放逐,無所事事、煩惱愁悶、憂傷悲痛很快就會要了他的老命。盡管她應該看得出來我已被她說服,應該相信我對她許下的諾言,相信我會信守自己的諾言,可是她似乎對此始終很不放心。而且,我記得打那以後,我同元帥先生單獨在一起的機會變得日漸稀少,幾乎老是有人前來打攪。


    當我的愚笨和晦氣一起在她麵前損害我的時候,她常見到並且最為喜歡的那些人也在落井下石。特別是布弗萊神甫這個風頭出盡的年輕人,我覺得他從來就對我沒有好感。他不僅是元帥夫人圈中唯一一個從不屑於我的人,而且我似乎發現他每到蒙莫朗西來一次,我都要在元帥夫人麵前失寵一些。說實在的,即使他本人並不願意如此,但他的在場就夠我受的了,因為他風度翩翩,妙語連珠,使我相形見絀,更加愚笨不堪。開頭兩年,他幾乎沒來過蒙莫朗西,而且蒙元帥夫人的寬厚,我還湊合著像個樣子。但是,自他來得勤了一些之後,我便挺不住了。我本想躲在他的羽翼之下,盡量想法讓他對我友好,可是,我那副陰鬱的樣子,使我心想討他歡喜,卻無法奏效。而且,我為此而做出來的蠢事終於使我在元帥夫人麵前完全失寵了,在他麵前也沒得到好處。他聰明過人,本可以事事遂願的,但他不能專心致誌,又放蕩不羈,所以在任何事上都是半吊子貨。可是,塞翁失馬,上流社會要的就是你的一知半解,正好可以大出風頭。他能做一手絕妙小詩,情書也寫得挺美,西斯特爾琴()1也能撥弄幾下,色粉畫也能塗上幾筆。他竟然想給盧森堡夫人畫上一幅肖像,那像畫得可真嚇人。盧森堡夫人說畫得一點兒也不像,此話確實不假。那該死的神甫便來問我,而我這個傻瓜,竟然撒謊說是畫得挺像。我是想討好神甫的,卻得罪了元帥夫人。她記住了我的這一過錯,而神甫幹了壞事之後,反在嘲諷我。吃一塹長一智,雖說亡羊補牢,但還是學會了沒這本事就別想著亂吹亂拍。


    我的能耐就是頗為振振有詞、慷慨激昂地對人們說出有益但逆耳的真言。我必須堅持這一點。我生來別說是吹捧別人,連讚揚都不會。我想讚許時的那個笨樣兒簡直比我批評起人來時的厲害勁都更讓我倒黴。我來舉一個極其可怕的例子,其後果不僅影響了我餘生的命運,而且也許將決定我死後的名聲。


    在來蒙莫朗西休憩期間,舒瓦塞爾先生()2有時要去大城堡晚餐。有一天,他來時,我正往外走。他們便談起了我,盧森堡先生跟他講述了我在威尼斯時與蒙泰居間的瓜葛。舒瓦塞爾先生說我放棄這個職業很可惜,如果我願意回到外交界中來的話,他很願意為我安排。盧森堡先生便把這個意思轉告了我。我因從未受到大臣們的青睞而倍加感動,但我不敢保證,盡管我有此心,要是我的身體允許我加以考慮的話,我是否就能避免再幹蠢事。雄心壯誌隻有在其他所有的激情留下的短暫瞬間竊據於我的心中,而這一短暫瞬間已足以讓我重下決心。舒瓦塞爾先生的這番好意使我對他產生了好感,使我更加欽佩他任大臣以來在所采取的一些行動中所表現出來的才能,特別是那個“家族協定”()3,我覺得這正表明他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他在我的思想中受到敬重,而我對他的幾位前任則不以為然,包括我一直視之為首相的蓬巴杜爾夫人也不例外。當有謠傳說她和他兩人之中將有一人被排擠掉的時候,我認為在祝願舒瓦塞爾先生取勝就是在祈禱法蘭西的榮光。我對蓬巴杜爾夫人一向抱有反感,甚至在她發跡之前,我在波普利尼埃爾夫人家見到她,她還叫埃蒂奧爾夫人的時候亦然。自那以後,我就因她在狄德羅的事上沉默不語而不滿於她了,而且,凡是與我有關的問題,無論是《拉米爾的慶祝會》《風流詩神》,還是任何收益上都未給我帶來相應好處的《鄉村占卜者》,她的所有行徑都讓我不滿。在所有的場合,我總是發覺她很不願意幫我的忙,可羅倫齊騎士卻建議我寫點東西頌揚她這位貴婦人,言下之意是這樣對我有好處。這個建議讓我怒不可遏,特別是我看得一清二楚,不是他主動這麽建議的,因為我知道他這個人是蠢蛋一個,隻是在別人的慫恿之下才去想一想,動一動。我太不會克製自己,我對其建議的鄙夷不屑沒能瞞過他,我對那位寵妃的不悅也沒能瞞過任何人。我敢肯定,她知道了這一點。而所有這一切把我的切身利益同我的天然秉性混合在一起,促使我去為舒瓦塞爾先生祈禱。我對隻知道的他的才能深懷敬意,又對他對我的美意懷著感激之情,再說,我因離群索居而不知他的愛好以及生活方式,所以便預先將他視作為公眾和我自己報仇之人了。我當時正對《社會契約論》作最後的潤色,便在書中把我對前幾任外交大臣以及開始勝過前任的現任的看法一下子全寫出來了。在這件事上,我違背了自己最信奉的箴言,而且,還沒有想到,當你想在同一篇文章中,強烈地稱頌或貶斥而又不指名道姓的時候,就必須使你的稱頌之詞與稱頌對象完全吻合,使最為狐疑好勝之人也看不出其中有什麽模棱兩可之處。我在這一點上太傻了,過於放心大膽,腦子裏絕沒想到有人會產生誤解。大家不一會兒就會看到我說的是否有道理了。


    我的“好運”之一就是,在我的交往之中,始終有一些女作家。我以為在大人物中,至少可以避開這種“好運”了。其實不然,它仍然緊跟著我不放。據我所知,盧森堡夫人是從來沒有這種怪癖的,但布弗萊伯爵夫人卻有。她寫了一部散文悲劇,先是在孔蒂親王先生的圈子中誦讀、傳閱,並受到吹捧,可她並不滿足於這麽多的稱頌,非要跑來問我,想得到我的讚揚。我的讚揚她倒是得到了,但不熱烈,可這正是該作所應該得到的稱讚。此外,我還覺得應該告訴她,她的這部《俠義的奴隸》與一部英國劇本頗為相似,該英國劇本雖不太有名,卻已譯成法文了,劇名為《奧羅諾哥》()1。布弗萊夫人感謝我的看法,但向我保證她的劇本與另一劇本毫無相似之處。我除了對她本人而外,從未對世上任何人說過,這劇本與另一劇本有相似之處,而我之所以要對她說,也隻是為了完成她強加於我的義務而已。自那以後,此事不禁讓我時常想起吉爾·布拉斯在布道大主教麵前盡責的後果()1。


    除了不喜歡我的布弗萊神甫,除了我在其麵前犯過女人和作家都永不會寬恕的錯誤的布弗萊夫人以外,我覺得元帥夫人的所有朋友也都不太願意與我交朋友。特別是埃諾議長先生,他入了作家之列,就免不了染上他們的毛病。還有迪德芳夫人和萊斯彼納斯小姐,她倆都跟伏爾泰過從甚密,而且是達朗貝爾的親密女友。萊斯彼納斯小姐甚至終於與達朗貝爾生活在一起,與他心心相印,相敬如賓,而且根本不可能不如此。我起先很關注迪德芳夫人,因為她雙目失明,讓我看了覺得可憐,但是,她的生活方式卻與我的大相徑庭,差不多一個起床另一個就寢,她對小聰明的人癡迷到無以複加的程度,人家出了一本無足輕重的破書,她便極為認真以待,或捧或貶。她頤指氣使、專斷粗暴,無論什麽事她或讚成或反對,都過於激動,談起來渾身哆嗦。她因判斷的激烈和頑固而偏見甚深,桀驁難馴,感情用事。凡此種種,使我很快便對地產生反感,不願再關心她了,並且與她疏遠了。她看出這一點來,這就足以使她暴跳如雷。盡管我挺明白有此性格的女人會有多麽可怕,但我寧可因她的痛恨而遭殃,也不願因她的友誼而罹難。


    我在盧森堡夫人圈中不僅朋友很少,而且在她家裏還結了仇人。仇人雖隻有一個,但以我今日之處境,這個仇人能以一當百。這指的當然不是她的兄弟維爾羅瓦公爵先生,因為他不僅曾前來看望過我,還好幾次請我去維爾羅瓦。而且,由於我對他的邀請回答得盡我可能地彬彬有禮、客客氣氣,而他則把我的含糊答複當作同意,為盧森堡夫婦安排了半個來月的小憩,並提議讓我與他們一同前往。由於當時我身體不好,需要休養,不能出遠門,否則會有危險,我便請盧森堡先生代為婉謝。大家可從他的回信(信函集d,第三號)看到,這並未引起任何的芥蒂,而且,維爾羅瓦公爵先生對我仍一如既往地表現出厚愛。他的侄子兼繼承人、年輕的維爾羅瓦侯爵卻不像他伯父待我那麽和藹可親了,不過,我也實話實說,我對他也沒有像對他伯父那麽尊敬。他輕率的神氣讓我受不了,而我的冷淡態度也招來他對我的憎恨。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在飯桌上戲弄我。我沒有沉得住氣,因為我很蠢笨,沒有一點巧於應付的能力,一生氣,就更加失去冷靜。我有一條狗,是我幾乎剛搬到退隱廬,人家在它還是小狗的時候送給我的,我當時便喚它“公爵”。這狗雖不漂亮,卻屬稀有品種,我把它當成伴侶和朋友,而它肯定比大部分以朋友自詡的人更稱得上朋友。由於它生性喜歡黏糊人,又有感情,而且我倆又相依為命,所以它在蒙莫朗西堡便出了名。但是,由於我那極其愚蠢的膽怯,我把它的名字改成“土耳其人”,其實有許許多多的狗都取名“侯爵”,也沒見哪位侯爵大人因此而發火的。維爾羅瓦侯爵得知我替狗改名,便緊著追問我,以致我不得不當著滿桌賓客把我做的事講了出來。在這件事裏,給狗取名“公爵”倒沒有什麽不恭之處,不恭的倒是把這個名字給改了。更糟的是,有好幾位公爵在座。盧森堡先生是公爵,他兒子也是公爵。維爾羅瓦侯爵就要當公爵,而且今天已是公爵了,他幸災樂禍地欣賞著他給我造成的窘迫以及這窘迫所造成的後果。第二天,有人對我說,他伯母就此對他大加訓斥了,可想而知,如果他真的挨了訓斥,他是絕不會輕饒了我的。


    無論是在盧森堡府第還是在聖殿區()1,我所能依賴來對付這一切的隻有羅倫齊騎士,他聲稱是我的朋友,但他與達朗貝爾的關係更加密切。他在達朗貝爾的羽翼下,在女人們麵前充作大幾何學家。此外,他還是個侍從騎士()2,或者說是個專門向布弗萊夫人獻殷勤的人,而布弗萊夫人與達朗貝爾相交甚厚。羅倫齊騎士隻有靠她才能存在,並且她怎麽想他就怎麽說。因此,我在外界根本就沒有什麽人來為我的笨拙說話,以使我在盧森堡夫人麵前不致失寵,反而接近她的所有人都好像是在齊心協力地要在她的思想上貶損我。然而,她除了曾表示願意負責《愛彌兒》的出版而外,在這同一時期,還向我表示過另外一種關懷和善意,致使我相信,即使她討厭我,也會維係並將永遠維係她曾一再許以我的終生不渝的友誼。


    我一旦確信可以信賴她的這份感情,便開始向她坦白我的所有過錯,以求得心靈的平靜。我與朋友交往,有一個不可踐踏的準則,就是在他們眼裏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絕不顯得更好或更壞。我曾向她敘述了我與泰蕾茲的關係,以及由此而帶來的一切後果,連我怎麽處理我那幾個孩子,我都沒有向她隱瞞。她聽了我的懺悔之後,對我很好,甚至可說是太好了,並沒有像我應該受到的那樣對我大加譴責。而且特別讓我激動不已的是,我看見她對泰蕾茲倍加疼愛,常給她點小禮物,派人去找她,請她去看她,見到泰蕾茲時愛撫有加,而且還常常當著眾人的麵擁抱她。可憐的泰蕾茲真是高興異常,感激涕零,我當然也不例外。盧森堡先生和夫人通過她所表示的對我的深情厚誼,比直接對我施與的情愛更加使我感受良深。


    在較長的一段時期裏,情況一直如此。但是後來,元帥夫人竟仁愛地想要把我的孩子領一個回來。她知道我在老大的繈褓中放了一個暗碼,因此便讓我告訴她,而我也就告訴她了。於是,她便派她的心腹仆人拉羅什去尋找,可是,盡管事隔不過十二三年,但拉羅什尋來找去,並未找到。要是孤兒院的登記簿保存完好的話,要是認認真真地去找的話,那暗碼是不會找不到的。不管怎麽說,尋找失敗並沒讓我怎麽生氣,如果這孩子一生下來,我就關注他的命運,那才讓我更惱火哩。如果人家按圖索驥,隨便拿一個孩子來說是我的,我一定會疑惑果真是我的孩子呢還是別人給掉了包。那樣一來,我心裏會打鼓,反而更加揪心,我也就根本體味不到這種天倫之樂的全部情趣了,而這種天倫之樂至少應從孩子小時候起便朝夕相處,才能得以維係。長期的離開一個你還沒認識的孩子,勢必要削弱而且最終要消除父母對子女的感情的,而且,你永遠不會像愛你自己親自喂大的孩子一樣去愛送給別人去奶大的孩子的。我在此所說的,就我的過錯的後果而言,是可以減輕我的過錯的,但就其根源而言,則隻有加重我的罪孽。


    有件事提一提也許是不無益處的:那個拉羅什通過泰蕾茲的介紹,認識了勒瓦瑟爾太太。格裏姆繼續把她養在德耶,緊挨著舍弗萊特,與蒙莫朗西近在咫尺。我搬走之後,就是通過拉羅什先生一直繼續給這個女人送錢去的,而且,我相信他也常替元帥夫人送點禮物給她。因此,盡管她老是抱怨,但日子過得肯定是不錯的。至於格裏姆,由於我根本就不喜歡談論我應該痛恨的人,所以我隻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才同盧森堡夫人談起他。但她曾多次逗我談起他,卻不告訴我她對此人有何看法,也從不讓我看出此人與她是否相識。由於我不喜歡對我所喜愛的、對我又毫無保留的人留一手,特別是在與他們有關的問題上,所以,自那時起,我有時便要想到她對我的那種保留態度,但那也隻是因別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引發的。


    自從我把《愛彌兒》交給盧森堡夫人之後,很久沒有聽見說起它。最後,我才聽說在巴黎已同書商迪舍納談妥交易,並通過後者同阿姆斯特丹的書商內奧姆達成協議。盧森堡夫人把我要同迪舍納簽訂的合同一式兩份寄來讓我簽字,我認出那筆跡是馬爾澤布爾先生沒有親筆給我寫的那些信的同一個人的筆跡。我深信我的這個合同是經這位官員的認可並在他麵前擬訂的,所以便放心大膽地簽了字。迪舍納為這部書稿將付我一半稿酬——六千法郎,而且,我記得還有一二百本樣書。我簽好一式兩份合同之後,便將它們按盧森堡夫人所希望的那樣寄回給她了。她把其中的一份給了迪舍納,另一份自己留下了,而沒有退還給我,而我也再沒有見過它。


    我結識了盧森堡先生和夫人,雖對我的隱退計劃有所妨礙,但沒讓我完全拋棄它。即使當我在元帥夫人麵前最春風得意之時,我也總是感到,隻有我對元帥先生和她的那種真情實感才能使我忍受得了他們周圍的那些人。而我最犯難的是如何把這種真情實感同更適合我的口味而又較少地損害我的健康的生活方式協調起來。盡管他們盡心盡力地照顧我的身體,可那份尷尬和那些晚餐還是使我的健康每況愈下。在這方麵,正像在其他方麵一樣,他們的關懷簡直到了無微不至的程度。譬如,每天晚上,晚宴之後,一向早睡的元帥先生,總是不容分說地把我叫走,讓我也早點去睡。隻是在我的災禍降臨之前不多時,他才不知何故不再對我如此關心了。


    早在發覺元帥夫人態度變得冷淡之前,我便想著避免這種處境,執行自己原先的計劃。可我卻沒有辦法這麽做,我得等著《愛彌兒》合同的簽訂。在此期間,我對《社會契約論》進行了最後的加工,然後把書稿寄給了雷伊,索價一千法郎。他付給了我。我也許不應該漏敘一件與上述書稿有關的小事。我是將書稿封好寄給沃州的牧師兼荷蘭教堂的神甫迪瓦讚的,因為他有時來看望我,跟雷伊又有聯係,便負責將書稿寄給雷伊。該書稿因字寫得很小,所以體積不大,還塞不滿他的口袋哩。可是,過關卡的時候那包書稿不知怎麽就落到關員手中,並被打開檢查。然後,當他以大使的名義索取時,他們便還給了他。這就使他自己得以讀到這部書稿,他還很天真地告訴了我,並且對該作大加褒獎,沒有說過一句批評、指斥的話,但骨子裏想必在等著該書正式出版時,定要為基督教報仇雪恨。他又將書稿重新封好,寄給了雷伊。他寫信向我匯報此事時大體就是這麽說的,而我所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除了這兩本書和我一直不時地在搞的《音樂辭典》而外,我還有其他幾篇不太重要的作品,全都整理好可以出版,而且我準備或者分別印成單行本,或者有朝一日出全集的話,就收到全集中去。這些作品大部分還都是手稿,存於迪佩魯手中,其中最主要的是一部《語言起源論》,我曾讓馬爾澤布爾先生和羅倫齊騎士看過,後者還對我說是寫得很好。我算了一下,所有這些作品的收入加起來,扣除一應開支,至少可以使我得到八千到一萬法郎,我想把這筆錢存起來作為我和泰蕾茲的終身年金。然後,如我說過的那樣,我倆將去外省的偏遠地區一起生活,不再讓公眾為我操心,我自己也不再操心別的事,隻求安安靜靜地了卻此生,一麵繼續在自己周圍做一切力所能及的善事,並悠然自得地去寫我一直思索著的回憶錄。


    這就是我的打算,而不該略而不談的雷伊的慷慨仗義促使其得以執行。人們在巴黎沒少對我說這位書商的壞話,可他卻是我與之打交道的所有書商中,唯一一個我總要讚揚的人。確實,我倆常為印行我的作品發生爭吵。他漫不經心,而我則好激動。但是,在金錢以及與之相關的問題上,盡管我從未與他簽過任何正式協議,可我始終覺得他一絲不苟,公正合理。甚至也隻有他一個人曾坦率地向我承認,跟我合作,他生意挺好,而且,他還常常跟我說,他能發財是多虧了我,還提議分給我一點。由於無法直接報答我,他便想至少通過我的“女總督”來表達他對我的感激,因此他給了她一筆三百法郎的終身年金,並在證明上寫明是為了報答我為他提供的好處的。他做這件事時隻是他知我知,沒有張揚,沒有誇耀,沒有言聲,若不是我首先對大家說起,是誰也不會知道的。我對此做法深為感動,所以自此之後,便與雷伊結下了一種真正的友情。不久之後,他想讓我做他的一個孩子的教父,我同意了。可我被逼入的這種處境給我造成了一種遺憾,那就是人家使得我今後無法使我的情感有益於我的教女及其父母。我為何對這位書商樸實的慷慨之舉如此動情,而對那麽多有錢有勢之人鼓噪的情誼卻無動於衷呢?這些有錢有勢的人滿世界地叫嚷說是對我如何如何恩愛有加,可我從未有絲毫的感覺。這是他們的錯還是我的錯?是他們浮華虛誇還是我忘恩負義?明眼的讀者,請你們去掂量,去判斷吧,我自己就不說了。


    這份年金對維持泰蕾茲的生活可是一個大的保障,也使我大大地鬆了口氣,不過,我自己沒有從中得到任何直接的好處,包括別人送她的所有禮物我也從不染指,始終是她一人獨享的。當我替她保管錢的時候,我都一筆筆地給她記上明細賬,從沒拿過她的一個子兒用於我們的共同開支,即使在她比我錢多的時候也是如此。“我的就是我倆的,”我對她說,“而你的就是你的。”我一直就是按照這條原則與她相處的,我還經常對她講我的這條原則。那些卑鄙下流地指責我通過她的手去接受我不願親手接受的東西的人,無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們是太不了解我了。如果是她掙來的麵包,我是會樂意地與她一起吃的,但要是她所收受的,那我是絕不會吃的。關於這一點,我現在就可以請她為我做證,而且,根據自然規律,我死在她的前麵,她也將可以為我做證。不幸的是,她在各個方麵都不知節儉,不會打算、大手大腳,倒不是因為愛慕虛榮,也不是講究吃穿,隻是大大咧咧使然。世上並無完人,既然她的絕妙的長處必須有所抵消,那我寧可她有一些缺點而不是惡習,盡管這些缺點也許給我倆造成更大的危害。我為她像從前為媽媽那樣操碎了心,總想替她攢點積蓄,以便有朝一日作為她的生活來源。但我的心全都白操了。她同媽媽一樣,從不算計,不管我怎麽竭盡全力,她們總是有多少花多少。盡管泰蕾茲不講究穿戴,但雷伊的年金從來就不夠她穿衣戴帽的,我每年還得拿出錢來貼補她。無論她還是我,我倆生來就永遠當不了闊人,而我當然是不把這一點也列入我的種種不幸之中的。


    《社會契約論》印得挺快。可《愛彌兒》則不然,我還一直等著它的出版,以執行我思考著的退隱計劃。迪舍納時不時地寄些清樣來讓我挑選。當我選定之後,他不是立即開印,而是又給我寄些別的清樣來。最後,當我們對尺寸、字樣完全定下來,而且他已經把我稍加改動的一份校樣印出好幾頁之後,他又重新印來印去的,直到半年之後,仍原地踏步,一無進展。在這些試印過程中,我清楚地看到,該作品將在法國以及荷蘭印出,將同時出版兩個版本。我能有什麽辦法呢?我已不再能主宰自己的作品了。我不僅根本沒有插手法國版,而且一直是反對的。但是,最後,既然這個版本不管我願意與否,正在印行之中,既然它還作了另一版的模式,那就必須好好看著校樣,別讓人把我的書刪來改去,弄得麵目全非。再說,該書是完全由主管官員認可的,而且可以說是他在指揮印行,他還常常給我來信,並且為此還來看過我。我馬上就要談談他是在什麽情況之下來看我的。


    當迪舍納進展緩慢的時候,受到他製約的內奧姆則更加行動遲緩。人家沒有定時地將樣張隨印隨寄給他。他認為在迪舍納的行徑——也就是替他幹活的居伊的行徑——中,發現了他的叵測居心,而且,他看見人家不履行合同,便接二連三地給我寫信,大訴其苦,大鳴不平,而我自己就有一肚子苦水,對他則愛莫能助了。他的朋友蓋蘭當時經常能見到我,總是跟我談起這本書,但談起來總是抱著極大的保留。他對這本書在法國的印行以及主管官員插手其間,雖有所耳聞,但不知就裏。他因此書會給我帶來的麻煩而對我表示同情,但又好像在責備我不謹慎,卻從不願意說出我究竟怎麽不謹慎了。他總是轉彎抹角,閃爍其詞,似乎是在故意套我的話。我當時極其安然無恙,所以便笑對他那種謹小慎微、神秘兮兮的腔調,認為他那是因常跑達官顯貴的辦公室而染上的惡癖。我深信這本書在各個方麵都合乎規定,深信它不僅有主管官員的讚成和保護,而且值得受到並且深得主管部門的青睞,所以我暗自慶幸自己有勇氣把事情辦好,並恥笑那些似乎為我擔憂的膽小的朋友。杜克洛就是其中的一個,但我承認,如果我對這部作品的有益及其保護人的公正缺乏信任的話,我對杜克洛的正直和見解的信任本會讓我也像他一樣驚恐不安的。當《愛彌兒》付印時,他從巴伊先生家跑來看我,跟我談起此書。我給他讀了《薩瓦副本堂神甫的信仰》。他靜靜地聽著,而且我覺得他聽得津津有味。我一讀完,他便對我說:“怎麽,公民?這就是在巴黎印的那本書的一部分?”“是呀,”我對他說,“人們本該根據國王的禦旨在盧浮宮裏印的。”“我同意你的看法,”他對我說,“但請您千萬別對任何人說您給我念過這篇東西。”他那令人驚奇的表達方式叫我愕然,但沒讓我驚慌。我知道杜克洛常跟馬爾澤布爾先生見麵。我難以設想他在同一問題上怎麽與他的想法如此大相徑庭。


    我在蒙莫朗西住了四年了,但身體一天也沒有好過。盡管那兒空氣極為清新,但水質很差,這很可能就是加劇我的舊病複發的原因之一。將近一七六一年秋末,我完全病倒了,整個冬天都是在幾乎沒有間斷過的痛苦中度過的。肉體的疼痛被無數的憂慮加重,進而使我感到這些憂慮更加重壓在心頭。一段時間以來朦朦朧朧的憂愁預感攪得我心煩意亂,可我又不知到底愁些什麽。我常收到一些挺奇怪的匿名信,甚至一些署名的信也同樣離奇。我收到過巴黎議會的一位參議員的一封信,他不滿當前的現實,認為今後也好不了,便問我選擇一處退隱之地的話,是日內瓦好還是瑞士好,以便帶著全家一道去。我還收到過某議院主席某先生的一封信,他建議我為當時與宮廷失和的該議院起草一些備忘錄和諫書,答應向我提供為此所需的所有文件和資料。當我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總愛發脾氣。接到這些信的時候,我便火冒三丈,回信時便沒好氣,對他們的請求一概予以回絕。這種拒絕當然不是我所要自責的,因為這些信可能是我的敵人們下的套,而且,他們向我請求的事正與我永遠不願違背的準則背道而馳。但是,我本可以表示婉拒,無須厲聲厲氣,這就是我不對的地方。


    大家將可以在我的信函集中找到我剛才所說的這兩封信。參議員的那封信並不使我怎麽覺得驚訝,因為我同他以及其他許多人的想法一樣,認為腐朽製度在威脅著法國,使之很快就要崩潰。全都源自政府的過錯的一場不幸戰爭的種種災難;財政上難以置信的混亂;一直掌握在兩三位大臣手中的行政管理上的爾虞我詐,他們公開爭鬥,為了相互攻訐,竟損及王國;人民和國家各階層的普遍不滿;一個頑固女人()1的執拗,她就是有點腦子的話,也總是用在自己的好惡上,幾乎總是排斥最有能力的異己,以便安插自己最滿意的人。凡此種種,全都在證實該參議員以及公眾及我本人的預見之正確。這種預見甚至也多次讓我舉棋不定,是否我自己也將趕在那些似乎威脅著王國的種種動亂之前,去王國之外找一片淨土。但是,因為我淡泊人生、性格內向,所以我放心地認為在我所自願去過的孤獨生活之中,是不會有任何風暴襲擊到我的頭上的。我隻是頗覺遺憾,在這種情況之下,盧森堡先生卻準備接受一些使他在政府中失去人心的任務。我本希望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能為自己留點後路,以防這個龐大的機器一旦如當時似乎令人擔心的那樣突然垮下來。而且,我現在仍舊覺得,如果政權最終不是隻落在一個人手裏的話,那麽法國專製王朝現在必不可免地會陷入絕境了()2。


    當我的身體每況愈下之時,《愛彌兒》的印行也慢慢騰騰的,竟至最後完全擱淺了,而我卻不知這是什麽緣故。居伊也不再給我寫信,也不複我的信,我無法從任何人那兒得到消息,一點兒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情況,因為馬爾澤布爾先生當時在鄉下。無論多大的不幸,隻要我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就絕不會驚慌失措,垂頭喪氣。可我生來就害怕黑暗:我害怕並憎恨黑暗那陰森的樣子,我對神秘總是膽戰心驚,神秘與我那坦率到冒失程度的生性水火難容。我覺得,看見一個最猙獰的怪物我都不怎麽害怕,但如果我夜間看見一個蒙著白床單的人影兒,我會嚇得要死的。因此,我的想象力被這長久的沉寂煽動起來,一個勁兒地在我眼前畫出種種鬼影來。我越是一心惦記我最後的也是最好的書的出版,就越是苦苦思索是什麽原因使它擱淺了,而且,我一向愛走極端,以為在該書的受阻中,看出有人想把它取締。然而,我又想象不出到底是什麽原因,怎麽回事,所以心裏簡直是七上八下的。我一封封信寫給居伊,寫給馬爾澤布爾先生,寫給盧森堡夫人,可是,總也不見回信,或者說我越等信越不來。因此,我簡直六神無主,快要發瘋了。不幸的是,就在這時候,我聽說耶穌會士格裏菲曾談起《愛彌兒》,而且還引用過其中的幾段。我一聽,腦子登時如閃電一般,揭開了道德敗壞的整個神秘麵紗:我十分清楚地、確有把握地看到那神秘的進程,宛如神靈給了我啟示。我在想象:耶穌會士們被我在談論中學()1時的那種輕蔑口氣所激怒,把我的作品給奪了去,是他們在阻礙該書的出版,他們從其朋友蓋蘭處得知我的病況,認為我行將就木——我對此也深信不疑——便想推遲到我死後再說,處心積慮地刪節、篡改我的作品,強加給我一些與我意見相左的意見,以達到他們的目的。令人驚奇的是,有多少事實和情景一齊湧入我的腦海來印證這種瘋狂想法,使它顯得像真的似的,何止於此!竟像是在向我顯示此想法是有根有據、一目了然的。蓋蘭已完全投靠耶穌會士了,這我是知道的。我認為他一次次向我表示結交的願望全是耶穌會士們的主意,我深信是他們鼓動他來催逼我與內奧姆簽約的,認為他們正是通過那個內奧姆才得到我那部作品的頭幾頁的,然後便想出法子來阻止該書在迪舍納那兒印刷,並且也許奪去了書稿,以便隨心所欲地大做手腳,等到我死之後,可以按他們的意思出版發行。不管貝蒂埃神甫如何花言巧語,我都始終感覺到,耶穌會士們不喜歡我,不僅因為我是百科全書派,而且因為我的所有準則比我的同行們的不信神主義更加違背他們的教義和威信。加之狂熱的無神論者同狂熱的有神論者都具有不容忍的態度,他們的觀點甚至可能互相接近,如同他們過去對中國的問題一樣()2,也如同他們現在反對我時那樣。而合理的和有道德的宗教則不然,它因而取消了一切人對信仰的權力,而使得掌握這種權力的專斷者成了無本之木。我知道大法官先生()3同耶穌會士們的關係也十分密切。我擔心其子被做父親的嚇住,被迫把他保護過的那部作品交出去。我甚至認為從他們開始對頭兩卷的吹毛求疵之中,看出了馬爾澤布爾撒手不管的後果,因為他們毫無道理地要對頭兩卷進行改版。而另外的兩卷,大家不是不知道,盡是些激烈的言辭,如果像對頭兩卷那麽審查,非推倒重來不可。此外,我還知道,而且,馬爾澤布爾先生也親口對我這麽說的,他是責成格拉夫神甫監督該書的出版的,而格拉夫神甫也是耶穌會士們的一個擁護者。我到處看到的都是耶穌會士,但我沒有想到,他們已處在被消滅的前夕,為了求得生存,要幹的事多得很,何故與一部與己無關的書的出版過不去。我說“沒有想到”是不對的,因為我清清楚楚地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而且,馬爾澤布爾先生一得知我有這種想法,便特意指出來反駁我。他是從我的另一個想法得知我上麵的怪想的。一個離群索居的人要想判斷他毫無所知的人事,當然是錯誤百出的,因為我從不願意相信耶穌會士們已自身難保了,我把廣為流傳的閑言看成是他們用來麻痹自己對手的一種誘餌。他們往日無事不成,無可爭議,致使我對他們的權可傾國產生一種極其可怕的印象,竟至為議會的威信掃地而悲歎。我知道舒瓦塞爾先生曾在耶穌會士那兒學習過,我知道蓬巴杜爾夫人跟耶穌會士們相處得不錯,我也知道他們跟寵幸和權臣結成的同盟,始終對雙方反對共同仇敵似乎都很有利。宮廷好像是撒手不管,而我深信,如果耶穌會有一天遭到什麽嚴重挫折的話,那麽,能有足夠力量打擊它的也絕不是議會。因此,我根據宮廷這種袖手旁觀的態度,判斷出耶穌會的信心是有根據的,他們的勝利也是有征兆的。總之,我從當時的所有傳言中看到的隻是他們的一種偽裝和奸詐,認為他們平安無事,有的是時間來處理一切事情,所以我深信他們不久就將粉碎冉森教派,粉碎議會,粉碎百科全書派,粉碎所有不接受他們奴役的人。我也深信,他們如果終於讓我的那本書出版的話,那也是在把它改成為他們可資利用的武器,並借重我的名字去嚇唬讀者。


    我當時已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我很不明白,這種胡思亂想怎麽竟然沒有置我於死地,因為我一想到我這本最有價值、最優秀的著作在我死後將使我名譽掃地,我便不寒而栗。我從來沒有這麽怕死過,而且,我相信,如果我在那種情況下死去的話,我是死不瞑目的。就是在今天,我眼睜睜地看著最陰險、最毒辣的陰謀正在毫無阻攔地付諸實行,我也會死得比先前心安氣順得多的,因為我堅信我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了還我清白的一個證據,它遲早都會挫敗那些人的陰謀的。


    馬爾澤布爾先生目睹我的焦躁,並傾聽了我的怨憤,費盡心思地安慰我,這證明了他有著一顆菩薩心腸。盧森堡夫人也致力於這一善舉,曾多次去迪舍納那兒,了解出版的事怎麽樣了。最後,書又繼續印刷了,並且進展得挺順利,可我始終沒弄明白它為什麽擱淺的。馬爾澤布爾先生勞動大駕,前來蒙莫朗西安慰我,他總算讓我平靜下來,因為我對他的正直絕對信任,消除了我那可憐的腦袋裏的疑惑,所以他安撫我的話便句句入耳。他見我憂心忡忡、惶惑不安的樣子,自然覺得我非常值得同情。他也確實在可憐我,因為他又想起了他周圍的那幫哲學家經常不斷地給他灌輸的話語。當我住到退隱廬去的時候,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樣,他們聲言我在那兒是待不長的。當他們看到我堅持住下去時,便說我這是因為執拗,因為自尊,因為羞於改口,但又揚言我在那兒會悶死的,而且說我過得非常不幸。馬爾澤布爾先生信以為真,還寫信來勸過我。我如此敬重的一個人竟有這種錯誤想法,讓我頗為傷心,於是,我便連續給他寫了四封信,向他闡述我這麽做的真正動機,我如實地向他描繪了我的情趣、我的誌向、我的性格以及我心中的所思所想。這四封信我沒打草稿,筆走龍蛇地信筆寫去,甚至寫完之後也沒複看一遍,它們也許是我這輩子寫得如此順暢的唯一的東西,尤其是我當時萬般痛苦,極度頹喪,這就更令人驚奇了。我自覺已心力交瘁,一想到我在正直的人們心中留下一種對自己極不公正的看法,不覺悲從中來,因此,我便力圖通過在這四封信中匆匆擬就的綱要,來多少代替一下我已計劃好的那部回憶錄。這幾封信馬爾澤布爾先生看了挺高興,並在巴黎拿給人看。它們可以說是我在此詳述的東西的概要,正因為如此,它們值得保存下來。大家將可以在我的信函箱中見到這幾封信的抄件,那是經我請求他讓人抄的,並且,幾年之後寄給了我。


    唯一使我傷心的事就是,在我死之將至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信賴的文人,讓我能把我的文稿交在他的手裏,等我死了之後,為我進行整理。自從我去日內瓦旅行之後,便與穆爾杜交上了朋友。我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真希望他能來為我送終。我向他表示了這一願望,而且,我認為,如果他的事務擺脫得開,家裏人也同意的話,他本會很樂意地做此善事的。由於不能遂願,我至少想向他表示我對他的信任,因此,便在《薩瓦副本堂神甫的信仰》一書出版之前寄給了他。他很高興,但我覺得他在回信中並沒有表現出像我當時期待著該書效果時那麽篤定。他希望能得到我的別人沒有的幾篇東西。我給他寄去了《悼故奧爾良公爵》,這是我替達爾蒂神甫寫的悼詞,神甫並未宣讀,因為他沒有料到,讀悼詞的不是他。


    印刷工作恢複之後,一直在繼續著,甚至挺順當地完成了。我還發現有一點是挺奇怪的:在對頭兩卷非逼著改版之後,人們對後兩卷卻一句話也沒說,對其內容並未挑剔就讓出版了。可我仍舊有點不放心,我不得不說一說。在害怕耶穌會士之後,我對冉森教派和哲學家們也害怕起來。我是一切所謂黨派幫係的敵人,我從來就不指望這種人對我有好感。“長舌婦們”一段時間之前,離開了他們原先的住所,在緊挨著我的地方住了下來,以致從他們的房間就可以聽得到在我房間裏和平台上所說的每一句話,而且,從他們的花園,輕易地就可以翻過與我的塔樓相隔的那堵矮牆。我曾把這個塔樓改作我的書齋,所以我在塔樓裏放了一張桌子,堆滿了《愛彌兒》和《社會契約論》的校樣和印好的散頁。人家隨印隨寄,我便隨即將這些散頁裝訂起來。因此,在人家出版之前,我的桌上已經早有我的全部成書了。我的愚蠢,我的馬虎,我對我囿於其花園之中的馬達斯先生的信任,使得我常常晚上忘了關好塔樓的門,而第二天早上便發現它大開著,要不是我覺得文稿被動過的話,我還不會驚慌的。我好幾次注意到這一點之後,便小心些了,把塔樓的門關好。但門鎖不好,鎖不牢。由於我開始留心了,所以便發現比讓門大開著時翻動得更加厲害。最後,我裝訂好的書中有一卷竟然丟了一天兩夜,不知去向,直到第三天早上,我才發現它又回到了我的書桌上。我未曾也從未懷疑過馬達斯先生,也沒有懷疑過他的外甥迪莫蘭先生,因為我知道他倆都喜歡我,而且我也完全信任他們。我開始對“長舌婦們”有所懷疑了。我知道他們雖說是冉森教派,但與達朗貝爾有聯係,而且住在同一所房子裏。


    這使我有點不安,也使我更加警惕。我把文稿都拿回到我的房間裏,並且完全中斷了與“長舌婦們”的往來,因為我還知道他們拿我不慎借給他們的《愛彌兒》第一卷在好幾家人家炫耀。盡管直到我搬走之前他們仍一直與我為鄰,但我自那以後就再沒有與他們有過來往。


    《社會契約論》在《愛彌兒》之前的一兩個月出版了。我一直要求雷伊絕不要偷偷地把我的任何一本書運到法國來,所以他便致函主管官員,呈請批準這部著作經由海上從魯昂運進來。雷伊沒有得到任何答複:它的包裹在魯昂撂了好幾個月,最後又給他退了回去。他們本想將這些包裹沒收的,可是雷伊不依不饒地鬧了起來,隻好退還給他。一些好奇者從阿姆斯特丹弄來了幾套,在法國悄悄地傳看起來。莫勒翁曾聽說過此書,甚至還看過幾頁,便神秘兮兮地跟我談起了它。那神秘勁兒令我吃驚,要不是我深信我在各個方麵手續完備,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的話,要不是我那偉大的準則使我放心大膽的話,我真的要惴惴不安的。我甚至深信不疑,舒瓦塞爾先生已經對我十分青睞,並對我因對其景仰而在這本書中對他表示的讚揚深有所感,他在這種場合一定是支持我來對付蓬巴杜爾夫人的不良居心的。


    我肯定是有理由在此時此刻像在從前一樣地指望得到盧森堡先生的仁愛之心,指望必要之時得到他的支持,因為他給予我的友好表示從未有這麽頻繁、這麽感人的。在他複活節前來小憩之時,由於我的身體很糟,去不了大城堡,他沒有一天不來看望我的,最後,見我痛苦不堪,便死活要我去讓科姆修士診斷一下,並派人去找科姆,親自把他領來,並且有膽量——這在一位達官顯貴身上的確是罕見而令人欽佩的——待在我家裏看著我動那既疼痛難忍又耗時甚久的手術。不過,那手術隻不過是探查而已,但我從未被好好探查過,即使是莫朗,他試過好幾次,但都未能成功。科姆修士的手又輕又巧,無與倫比,終於在讓我受了兩個多小時的罪之後,把一根很小的探條插了進去。在這兩個多小時之中,我拚命地忍住,不哼一聲,免得讓好心的元帥那顆仁慈的心聽了心碎。頭一次檢查,科姆修士認為探到了一塊大的結石,並且告訴了我;第二次再探,他卻又找不到它了。他又一再地探來探去,既仔細又準確,令我覺著時間特長,然後他說根本沒有結石,但前列腺上有硬塊,比一般的要粗大。他覺得膀胱很大,但情況良好,最後告訴我說,我將非常痛苦,但生命無虞。如果他的第二個預言同第一個預言一樣準確的話,那我的痛苦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


    就這樣,我在那麽多年中,被相繼說成有二十種病,其實我並沒有,因此,我終於明白了,我的病是不治之症,但又是不會致死的病,它將伴我終身。這麽恍然大悟之後,我也就不再胡思亂想了,不再老想著自己要被結石殘酷折磨致死。我不再害怕多年前斷在尿道中的那一小截探條會變成一塊結石的核兒了。我解脫了對我來說比實際病痛更加難忍的假想的病痛,也就能比較平靜地忍受著那實際的病痛了。很顯然,自那以後,我對我的病遠沒有以前感覺的那麽痛苦了,而每當我想起這種放鬆全是多虧了盧森堡先生時,我總要因追思他而傷懷。


    我可以說又活過來了,也就比先前更加關心我欲依之安度餘生的那個計劃,隻等著《愛彌兒》一出版,便付諸執行。我考慮的是都蘭地區,因為我曾到過那兒,非常歡喜,它不僅氣候溫和,居民也很溫柔:


    terra molle lieta e dilettosa


    simili a se gli abitator produce.()1


    我早已經把我的計劃跟盧森堡先生談過,他曾想勸我改變初衷。我這次又對他提起,說是已鐵了心了。於是,他便建議我住到離巴黎十五法裏的美爾魯堡去,認為那是可能適合我的一個退避之所,他們夫婦倆都很高興讓我住進去。他的這個建議使我有所觸動,也很合吾意。首先,得去看看那個地方。我們約好了日子,元帥先生派他的仆人和車子來接我去。可臨到那一天,我身體極為不適,隻好把這事推遲,而後來又陰錯陽差地未能成行。後來聽說美爾魯的地產不屬於元帥先生而屬於元帥夫人,我沒有去成反覺更加心安理得了。


    《愛彌兒》終於出版了,沒再聽說什麽改版,也沒聽說有任何的困難。出版之前,元帥先生向我要走了馬爾澤布爾先生與這部著作相關的所有信件。我對他們兩人絕對信任,自己又有著極大的安全感,也就沒去考慮他在要走信的這件事上有什麽特別甚至是令人不安的地方。我把信退還了,隻有一兩封因為無意之中夾在了什麽書裏而沒有退還。此前不久,馬爾澤布爾先生曾對我說過,他要取回我在為耶穌會士而驚恐之時寫給迪舍納的信。必須承認,這些信是不會為我的理智增光添彩的。但是,我回答他說,無論在什麽事上,我是什麽樣兒就什麽樣兒,不想裝得更好,因此他可以把那些信留給迪舍納好了。後來他怎麽處理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這本書的出版沒有像我其他所有作品那樣,引起熱烈的喝彩聲。從未有過什麽作品獲得如此多的私下讚美而又未見有公開頌揚的。最有能力評論它的那些人對我說的和寫信跟我談的,都證實那是我的作品中的最上乘之作,也是最重要的作品。但是,他們說的時候都是那麽謹小慎微,真是十分蹊蹺,仿佛有必要將人們對該書所認為的長處嚴加保密似的。布弗萊夫人寫信向我表示該書作者應立塑像,應受所有人的崇敬,可在信末卻毫不客氣地讓我把她的信寄還於她。達朗貝爾寫信給我說,這部作品決定了我高人一籌,將使我位居所有文人之首,可他在信末卻未署名,而他在這之前寫給我的信全都是署了名的。杜克洛是個可靠的朋友,一個真心實意的人,卻也謹小慎微,他很看重這本書,但避免寫信跟我談它。拉孔達米納()1隻就《薩瓦副本堂神甫的信仰》一書東拉西扯。克萊羅()2在信中也隻談這同一篇著作,但他敢於表示在讀到它時的激動心情,並且明確地向我表示讀了這篇東西之後,他那顆衰老的心熾熱了。在接受我的這部贈書的所有人中,隻有他向大家高聲地、自由地說出了他對這部書的全部好評。


    在該書出售之前,我也贈送了一本給馬達斯先生。他把這本書借給了斯特拉斯堡總督的父親、參議員布萊爾先生。布萊爾先生在聖格拉蒂安有座別墅,他的舊相識馬達斯有時得空便去那兒看看他。他使他在《愛彌兒》發售之前讀到了它。布萊爾先生在把書還給他時,對他說了這麽一句話,這話當天便傳到我的耳朵裏了:“馬達斯先生,這是一部非常好的書,但不久就會引起的紛紛議論,要超過作者所希望的程度。”當他把這句話轉告於我時,我隻是一笑了之,認為那隻不過是一個文官在故弄玄虛,以顯示自己高人一等。傳到我耳朵裏的所有令人不安的話語都沒有這句話給我留下的印象深,我遠沒料到自己在任何方麵會有什麽災難,堅信這部著作既有益又上乘,深信在各個方麵都合乎規定,而且像我所認為的那樣,確信盧森堡夫人的全部威信和主管部門的青睞,所以慶幸自己在剛剛壓倒所有嫉妒者的時候,作出了急流勇退的決定。


    在這部書的出版之中,隻有一件事讓我惶恐不安,這倒不是指我的人身安全,而是指我的心靈之不平靜。在退隱廬,在蒙莫朗西,我曾非常清楚地,並且是十分氣憤地看到,為了讓王公老爺們恣意尋樂,不幸的農民們受到了何種迫害。農民們隻有忍氣吞聲地任隨供射獵的野獸踐踏自己的田地,隻能扯起嗓子來轟而已,還不得不在自己的蠶豆地和豌豆田裏守夜,帶著鍋、鼓、鈴鐺,以轟跑野豬。我目睹過夏洛萊伯爵是如何殘酷對待這些可憐人的,所以便在《愛彌兒》的末尾對這種暴行抨擊了一番。還有一件違背自己準則的事,難免讓我受到懲罰。我聽說孔蒂親王先生的隨侍軍官在親王的封地上也同樣為所欲為。我對親王是滿懷著尊敬和感激之情的,我很擔心他把我出於人道的激憤而說他叔父的話當成是針對他的,從而懷恨在心。然而,由於我的良心讓我在這一點上盡管放心,所以我便因此而心裏踏實了。我這樣做是對的。至少,我從未聽說這位高貴的親王對那一段落有所注意,其實它是我有幸得識親王之前很久就寫下了的。


    我的書出版前後的不幾天(我記不太準了),出版了同一題材的另一部作品,除了摘要中夾雜著的幾句廢話,同我的第一卷一字不差。書上印的是一個日內瓦人的名字,叫巴勒克賽爾,並在題下注明他曾獲得哈萊姆學院獎。我很明白,這個學院以及這個獎純粹是新造出來的,以掩人耳目,遮蓋其剽竊行為。但是,我也看出來,這事早有預謀,隻是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麽原因:我既不明白我的手稿是怎麽傳出去的,因為沒傳出去則不可能遭到剽竊,也不明白為什麽要杜撰出這個所謂得獎的故事來,因為設獎則必須有點根據才是。隻是在許多年之後,由於狄維爾諾瓦說漏了嘴,我才洞穿了這個秘密,窺視出為何要弄出個什麽巴勒克賽爾先生來。


    暴風雨前的隆隆雷鳴開始傳來,但凡目光稍敏銳點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關於我的書以及我本人,有什麽陰謀在醞釀著,很快就要露出猙獰。可我卻仍舊高枕無憂,愚蠢透頂,萬萬沒有料到大難臨頭,甚至在感到災難的惡果之後還沒猜到是什麽原因。人們先開始比較巧妙地放出風聲來說,在打擊耶穌會士的同時,不能偏袒攻擊教會的書和作者。人們責怪我在《愛彌兒》上署了自己的名字,可我在我所有其他的作品上全都是署了名的,也沒見有人對此說過什麽呀。看起來人們是擔心被迫采取一些措施,雖說是甚為遺憾,但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而且,我的不謹慎又授人以柄。這些風聲傳到了我的耳朵裏,可我並不怎麽驚慌不安,我甚至腦子裏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其中會有我什麽事,因為我覺得自己無懈可擊,靠山很硬,各個方麵都極合規定,而且我也並不害怕盧森堡夫人因為一個完全由她一手造成的錯誤——如果有此錯誤的話——而陷我於尷尬處境。但是,我知道,在處理這類事情的時候,通常是嚴懲書商而饒過作者的,因此,我不禁為可憐的迪舍納捏一把汗,萬一馬爾澤布爾先生撇下他不管,那他可就慘了。


    我處亂不驚。流言甚囂塵上,很快調門便變了。公眾,尤其是議會見我還安靜如常,似乎大為惱火。幾天之後,事態嚴重了,威脅轉了矛頭,直接指向了我。隻聽見議員們公開聲稱,光焚書無濟於事,必須燒死作者。對於書商,人們根本不提了。這些話更像果阿()1的宗教裁判官的言辭而不像出自一位參議員之口的話語,當它們第一次傳到我耳朵裏的時候,我毫不懷疑那是奧爾巴什那幫人假造出來想嚇唬我,把我攆跑的。我對這種雕蟲小技嗤之以鼻,並且,一麵譏諷他們,一麵暗自思忖,要是他們知道事實真相的話,他們本會想出什麽別的辦法來嚇唬我的。但是,流言終於越傳越凶,因此很顯然,要動真格的了。盧森堡先生和夫人這一年把他們第二次來莫蒙朗西的時間提前了,六月初就到了。盡管我的書在巴黎鬧得沸沸揚揚,但我在元帥家裏很少聽見提起,主人夫婦更是閉口不提。但是,有一天早上,當我同盧森堡先生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說:“您是不是在《社會契約論》裏說舒瓦塞爾先生的壞話了?”“我?”我驚訝得倒退了一步說,“我向您發誓,沒有。恰恰相反,我用我那不善捧人的筆,為他寫下了一位大臣從未受到過的溢美之詞。”我立即將那一段講給他聽了。“那麽,在《愛彌兒》裏呢?”他又問道。“沒有一句話,”我回答道,“沒有一句話與他相關的。”“啊!”他比平時激動地說,“您在那另一本書裏也該這麽做的,或者應該說得更明白一些才對!”“我認為說得挺明白的,”我回答說,“我認為他心裏是清楚這一點的。”他正要接著說點什麽,我都看見他正要張嘴了,可他卻停住了,不再作聲。這真是朝臣的不幸手腕,即使再心地善良也得壓製住友情!


    這番談話,雖說很短,但起碼是在某個方麵,讓我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並且使我明白人們記恨的確實是我。我為我那聞所未聞的宿命而悲歎,無論我說什麽好話或做什麽好事,它都要使之變得對我有害。然而,我覺得在這件事情上有盧森堡夫人和馬爾澤布爾先生作為我的擋箭牌,所以看不出人們怎麽就能避開他們,而將矛頭直接指向我。因為從那時起,我就清楚地感覺到,已不再是什麽公平與正義的問題,人們已不想費勁乏力地去弄明白我是否真的對了或錯了。此時,雷聲越來越大,暴風雨將至。就連內奧姆在他東拉西扯時也不免向我表示很後悔,不該插手這部作品,並且深信該書及其作者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但是,始終有一件事讓我心裏踏實:我看見盧森堡夫人一直那麽平靜,那麽高興,那麽笑容可掬,那一定是她對自己的事確有把握,否則她不會不為我而有所不安的,不會不對我說上一句同情話或者表示點歉意的,不會那麽不動聲色地看著事態如此發展下去,仿佛自己根本沒有參與過似的,仿佛對我毫不感興趣似的。使我驚訝的是她什麽話也沒對我說,而我覺得她本該對我說點什麽才是。布弗萊夫人看上去不太平靜。她來來去去都是一副急躁不安的樣子,四處奔波,並且向我保證,孔蒂親王先生也在奔忙,以阻止人們準備對我的打擊。而且,她始終把這個打擊歸咎於當前形勢,因為對議會來說,重要的是別讓耶穌會士們指責不關心宗教。然而,她似乎對親王以及她自己活動的成功並不抱有什麽希望。她的一次次談話令人緊張而非放心,意思都是讓我避避風頭,並且總是勸我到英國去,主動給我介紹許多在英國的朋友,其中有她多年的老友、大名鼎鼎的休姆()1。見我非要待著不走,她便想出能讓我動搖的一招。她暗示我,如果我被捕受審的話,我就會被迫供出盧森堡夫人來的,而她對我的友誼深厚,使我不該冒這種會牽連上她的危險。我回答說,萬一如此,她盡管放心,我是絕不會連累她的。她反駁道,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這一點上,她說得對,特別是對我而言,因為我是決心在審判官麵前,永遠不會違背誓言或撒謊的,不管說出真話來可能會有什麽危險。


    見我對她的想法有點動心,但又見我下不了決心逃走,她便對我談起了去巴士底獄關上幾個星期,作為逃脫議會裁判的一種手段,因為議會是不幹預國事犯的。我對這種離奇的恩典沒有提出任何異議,隻要它不是以我的名義請求的就行。由於她沒再跟我提起這事,我後來就以為她提此建議是在試探試探我,人家並不願意采取這種權宜的辦法來了結一切恩怨。


    不幾天之後,元帥先生從德耶的神甫、格裏姆和埃皮奈夫人的朋友那兒接到一封信,下麵有一通知,神甫說是從消息可靠人士那兒得到的,說是議會將用嚴厲措辭起訴我,並注明了哪一天我將被拘捕。我判斷此通知係奧爾巴什一夥假造的。我知道議會是很注意程序的,在不先依照司法程序搞清我是否承認寫了這本書,我是否真的就是該書的作者,就這麽一紙通令,將我逮捕,那是完全違反程序了。我對布弗萊夫人說:“隻有危害公共安全的罪行,才能根據簡單的跡象下令逮捕被告,因為害怕被告逃脫法網。但是,要想懲治像我這樣本應受到尊敬和獎勵的一種違法行為,應針對作品起訴,而要盡量避免涉及作者。”對此,她向我指出了一個細微的差別,可我忘記了是什麽差別,以證明不先行傳訊就下令逮捕是對我的一種恩典。第二天,我便收到居伊的一封信,他告訴我說,在他去檢察長家的那一天,他在其寫字台上看到一份針對《愛彌兒》及其作者的起訴書的草稿。必須強調的是,這個居伊是迪舍納的合夥人,該書是他承印的,可他卻絲毫不為自個兒的事擔憂,反而大發慈悲地把這個通知告訴作者。大家可以想一想,這一切怎麽能夠讓我相信!一個被檢察長接見的書商,竟在其寫字台上從從容容地讀到手稿和底稿,那也太簡單,太容易了吧!布弗萊夫人和其他一些人也向我證實了這件事。根據人們不斷地向我的耳朵裏灌輸的這種種荒唐話,我真的以為所有的人全都瘋了。


    我清楚地感覺到,在這一切之中,有什麽秘密別人不願告訴我的,所以我坐待事態的發展,深信自己在整個這件事情上是正直的,無辜的,而且,我也極其高興,不管有什麽迫害在等待著我,反正為真理而受苦是無上榮光的事。我毫無懼色,也絕不躲躲藏藏,我每天都去大城堡,每天下午照樣散步。六月八日,就在逮捕令下達的前夕,我還同兩位奧拉托利會的教授阿拉瑪尼神甫和曼達爾神甫一起散步。我們帶上點心去尚波,吃得津津有味的。我們忘了帶酒杯,便把黑麥稈插到酒瓶裏去吸,大家都爭相挑選最粗的麥稈,看誰吸得最多。我一生中從未這麽開心過。


    我講述過年輕的時候是怎麽失眠的。自那以後,我便養成了每晚在床上看書的習慣,直看到眼皮抬不起來,就把蠟燭吹滅,盡量迷糊一會兒,但總是迷糊不長。我每晚通常讀的是《聖經》,我就這樣連續地從頭至尾讀了至少有五六遍。那一天晚上,我比平時更無睡意,便讀得時間更長一些,我把用“以法蓮山的利未人”()1為結尾的那一章整個兒地讀完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一章就是《士師記》()2,因為自那以後,我就沒再讀過這一章。這篇故事令我愛不釋手,可當我恍若身在夢中的時候,突然被響聲和亮光驚醒了。泰蕾茲掌著燈,照著拉羅什先生;後者見我突然坐直身子,便對我說:“別害怕,是元帥夫人派我來的。她給您寫了一封信,還有一封孔蒂親王先生的信。”的確,在盧森堡夫人的信中,我發現了這位親王派一位專差給她送去的那封信,裏麵指明,盡管他盡了一切努力,人家還是決定要對我進行嚴厲起訴。他對她說:“問題極其嚴重,怎麽擋也擋不住。宮廷要嚴辦,議會也要嚴懲,早上七點就將發出逮捕令,馬上就要派人來抓他了。我總算說妥,若是他遠走高飛,就不再追捕他了,但是,如果他執意要讓人抓去的話,那他必被捕無疑。”拉羅什代表元帥夫人催促我趕快起來,去與她商量商量。已經是淩晨兩點了,她剛剛睡下。“她在等您,”他補充道,“她不願意在見到您之前就睡著了。”我匆忙穿好衣服,向元帥夫人處跑去。


    我覺得她焦躁不安。她這是頭一次這樣。她的慌亂令我動容。在這緊張的時刻,又是深更半夜,我自己也不免有點激動,但是,一見到她,我便忘了我自己,隻想著她,隻想到假使我被抓去,她將要扮演的悲慘角色。因為,我雖自覺有勇氣隻講真話,哪怕這真話對我有害,會毀掉我,可我卻覺得自己缺乏足夠的鎮靜,缺乏足夠的機智,也許還缺乏足夠的剛毅,在被逼得太緊時,難免會把她給牽連進去。這就決定我去犧牲自己的榮譽以求得她的平靜,決定我在這件事上作出要是為了我自己的話是永遠不會做的事。在我下定決心的當兒,我便將自己的決心告訴了她,絕不願意讓她付出代價,從而有損於我的犧牲的價值。我深信她是不會誤解我的動機的,可是,她卻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以表示她對此深為感動。我對她這麽無動於衷很惱火,以致舉棋不定,很想縮回去。但是,元帥先生突然來了,布弗萊夫人不一會兒也從巴黎來了。他們做了盧森堡夫人本該做的事情。我受了一番恭維,羞於改口,因此,剩下的隻是我隱遁到何處以及何時離去的問題了。盧森堡先生建議我隱姓埋名,在他家躲上幾日,以便從容不迫地商量一下,采取措施。但我沒有同意,也沒同意偷偷地溜到聖殿區去。我執拗地要當天就走,不想躲在任何地方。


    我感到自己在法蘭西王國裏有一些隱而不露的有勢力的敵人,所以我認為,盡管我留戀法國,但仍應離開它,以求得安生。我首先考慮的是退居日內瓦,但稍加考慮之後,我便放棄了這種愚蠢的想法。我知道法國內閣在日內瓦比在巴黎的勢力還大,如果它想要折磨我的話,在哪個城市它也是不會讓我得到安寧的。我知道《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在日內瓦議會中激起了對我的仇恨,而這種仇恨越是不敢表達出來就越是危險。我知道,最後,當《新愛洛伊絲》出版的時候,日內瓦議會曾在特隆桑醫生的請求之下,迫不及待地禁止它發行,但是一看無人響應,甚至在巴黎也沒人吭聲,便自覺很蠢,頗為羞慚,才收回禁令。我並不懷疑,它覺得此次機會難得,一定會盡量想法利用的。我知道,盡管所有的日內瓦人表麵上裝得挺漂亮,但心裏在暗暗地嫉妒我,隻等機會來了好發泄積怨。然而,對祖國的愛心在召喚我回到自己的祖國去,而且,要是我能夠慶幸在自己的祖國平平安安地生活的話,我是不會有所遲疑的。但是,榮譽與理智都不容許我像個逃亡者似的去那兒避難,所以我便決定隻是在靠近自己祖國的地方待下來,並到瑞士去等著看看人們在日內瓦對我將采取什麽決定。大家馬上就會看到,這種不安不會很長。


    布弗萊夫人對於這個決定很不以為然,又在努力地勸說我,讓我去英國。她沒有說動我。我從來就不喜歡英國,也不喜歡英國人,而布弗萊夫人好話說盡,也遠遠未能打消我的厭惡之情,反而似乎使之有增無減,我也不知到底是為什麽。


    我既已決定當天就走,大家都以為我一大清早就走了。我派拉羅什去拿我的文稿,他連對泰蕾茲都未肯說一聲我是走了還是沒走。自打我決定有朝一日要寫我的回憶錄,我便收集了許多信件和文稿,需要跑好幾趟去拿。已經整理好的那些文稿,有一部分是單放著的,而我則整個上午都在整理其他的文稿,以便隻揀對我有用的帶走,把沒用的燒了。盧森堡先生很樂意幫我幹這個活兒,但這活兒挺費時間,我倆一上午都沒有弄完,所以我也就來不及燒了。元帥先生主動提出由他負責把剩下的分揀完,把不要的由他親自燒掉,而不交給任何人,然後把揀出來的全部寄去給我。我接受了他的提議,很高興擺脫了這件煩瑣的事,好同我馬上就要與之永別的極其親愛的一些人度過我所剩不多的幾個鍾頭。他把我留下這些文稿的房間鑰匙拿去了,並且在我再三請求之下,派人去尋我那可憐的“姨媽”。她因不知我情況如何以及她將會怎樣而急得要死,正時刻準備著法院來人,不知道怎麽辦,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們。拉羅什把她帶到大城堡中來,什麽話也沒告訴她,她還以為我早就遠走高飛了。她一看見我,便高聲尖叫一聲,撲到我的懷裏。啊,情誼,心心相印,朝夕相伴,相濡以沫!在這難舍難分的時刻,我倆一起度過的那麽多幸福、甜蜜、溫馨的日月,一起湧上了心頭,使我在將近十七年中幾乎沒有一天不形影相隨之後,更加痛切地感到第一次離別那撕心裂肺之痛。元帥目睹這離情別緒,也不禁潸然淚下,悄悄地走開了。泰蕾茲不願意再離開我。我告訴她此刻跟隨我去之不便,以及她留下來清理我的物件,收回我的錢款之必要。依照慣例,下令逮捕某人時,就要拿走他的文稿,封存他的物件,或列一個清單,並指派一人看管。必須讓她留下來注視人家如何處理,盡可能地損失小些。我答應她不久就讓她來找我。元帥先生也確認了我的這一許諾,但我始終不想告訴她我要去哪兒,以便她在遭到前來抓我的人的盤問時,可以照直說她確實不知我的去向。分手之時,我擁抱住她,心中感到一種很特別的激動,於是,我在激動之中,唉,真是一語成讖,對她說道:“孩子,你必須拿出勇氣來。在我的那些美好歲月裏,你與我有福共享,今後,既然你自己願意,那你就得與我有難同當了。從今往後,等著你的隻是跟著我去受苦受難了。我的命運從今天這個可悲的日子就開始了,它將追逼我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所剩下的隻是考慮動身的事了。法院的人本該十點就來的。我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了,可他們還沒有來。原先定好我將乘驛馬的。我根本沒有自己的馬車,元帥先生便送了我一輛雙輪輕便馬車,還借給我兩匹馬和一個車夫,送我到第一個驛站。在那兒,由於他事先已安排好了,人家毫無難色地便給我提供了兩匹驛馬。


    由於我沒入席午餐,也沒在大城堡露麵,夫人們便前來我待了一整天的那間中二樓裏向我告別。元帥夫人滿麵愁容地擁抱了我好幾次,但我在她的擁抱中沒再感到兩三年前她頻頻擁抱我時的那種親密急切勁兒了。布弗萊夫人也擁抱了我,還說了許多中聽的話。有一個人的擁抱使我更加驚訝,那就是米爾普瓦夫人的擁抱,因為她當時也在場。米爾普瓦元帥夫人是一位極其冷峻、端莊和矜持的女人,我覺得她還沒完全擺脫掉洛林家族的那種生來就有的高傲。她從來就沒有太關注我。或許是我受寵若驚,力圖抬高這種恩寵的價值,或許是她在擁抱我時確實加進了一點高貴女人所固有的那種惻隱之心,反正我從她的動作和目光中發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強力,直入我的肺腑。後來,當我回想起她的擁抱時,我常常在猜測,她因為不知道我將命歸何處,所以刹那間,對我的不幸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元帥先生一直沒有開口,麵色蒼白得猶如死人。他非要把我一直送到停在飲馬槽邊的車上去。我倆穿過整座花園,一句話也沒說。我身上帶著鑰匙,用它打開了園門,然後,我沒把鑰匙裝進口袋,而是默然無語地把它還給了他。他接過鑰匙時的那份激動令我驚詫,使我此後經常回想起來總不免要黯然神傷。我一生中從未有過任何時刻比這次離別更加難舍難分的了。我倆久久地、默默無言地擁抱著:我們彼此都感覺出這次擁抱就是最後的訣別。


    在巴爾和蒙莫朗西之間的路上,我遇上一輛高級租用馬車,上麵坐著四個穿著黑衣服的人,含著微笑向我打著招呼。據泰蕾茲後來向我描繪的法院來的人的相貌,以及他們到的時間和行為舉止,我毫不懷疑那就是他們,特別是後來我聽說逮捕令不是像人們告訴我的那樣是七點下達的,而是直到中午才下達。我必須穿過整個巴黎。坐在一輛敞開的馬車裏是藏不嚴實的。我看見街上有好幾個人像是認識我似的在向我打招呼,可我卻一個也不認識。當晚,我便繞道穿過維爾羅瓦封地。在裏昂,坐驛車者都得被帶去見城防司令。這對一個既不願說謊又不願更名改姓的人來說,可就尷尬了。我帶著盧森堡夫人的一封信,前去求維爾羅瓦先生,請他想法替我免去這份苦差事。維爾羅瓦先生給了我一封信,可我沒有用它,因為我沒經過裏昂。這封信仍原封未動地存在我的信函箱中。公爵先生一再勸說我在維爾羅瓦過夜,但我寧可繼續上路,因此我當天又趕了兩個驛站。


    由於車座很硬,加之身體太差,無法拚命趕路。再說,我的樣子也不夠威嚴,不會得到很好的服務。而且,大家都知道,在法國,驛馬跑得快和慢,全看車夫如何趕法了。我以為多多犒賞車夫,就可以彌補自己那相貌平平、言語笨拙了,可這反而更糟。車夫們竟拿我當成跑腿的,平生頭一遭坐驛車出門辦事。此後,我得到的便一直是一些駑馬,而且還成了車夫們捉弄的玩偶。我終於耐住了性子,一句話不說,隨他們如何駕車好了,其實,我一開始就該這樣。


    我是有辦法排除旅途中的煩悶的。我把最近發生的一切翻來覆去地加以思考,想弄個水落石出,可我既無這種能耐,也沒這個心思。令人驚訝的是,我對已經過去的災禍很容易忘記,盡管它可能是最近才發生的事。一想到大難臨頭,我會嚇得半死,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將會如何,可是一旦災難發生了,我也就不怎麽去想它了,很容易便把它忘得一幹二淨。我那害苦了我的想象力總是在自尋煩惱,災難未到,總要猜測個沒完沒了,而且使我又無法去回想已經出現過的那些災難。對於已成事實的事也就無須再去小心防範了,而且再去想它也無濟於事。我可以說是為將要到來的不幸耗盡了心思,我越是因猜測它而吃盡苦頭,也就越容易忘掉它。而與此相反,當我不斷地回想起昔日的幸福時,我便在回味它,品嚐它,可以說是願意何時拿它出來享受就拿它出來。我感到,正是多虧了這種很好的秉性,我大概才從來不知道什麽是記恨。記恨心總纏著一個愛報複的人,使之對受到的侮辱耿耿於懷,變著法兒也要找他的仇家報仇,殊不知自己反倒為此而痛苦不堪。我生性好激動,一激動,馬上便氣憤不已,怒不可遏,但複仇的念頭從未在我心中紮過根。我對受到的冒犯很少介意,所以也就不太去想冒犯我的人。我之所以想到他使我遭受的不幸,是因為擔心再受到他的坑害。如果我確信他不會再損害我,他那對我已造成的損害,我可能立馬就會忘記。人們常在勸誡我們,要英雄海量,這無疑是一種極為美好的品德,對我卻談不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靈能否控製住仇恨,因為它從來就沒有感受到過仇恨,而且,我也極少去想我的仇人,所以也就談不上有饒恕他們的美德。我不清楚他們為使我痛苦而自尋煩惱到了什麽程度。我受他們的擺布,他們有權有勢,他們利用自己的權勢。隻有一件事是超出他們的權勢的,而且也是我以此向他們挑戰的,那就是他們在為害我而絞盡腦汁的時候,卻無法迫使我也為害他們而殫思竭慮。


    自我動身的第二天,我便把新近發生的所有一切忘得一幹二淨。在整個旅途中,除了我不得不小心提防的事而外,什麽議會呀,蓬巴杜爾夫人呀,舒瓦塞爾先生呀,格裏姆呀,達朗貝爾呀,以及他們的陰謀詭計、他們的同夥,全被我拋諸腦後了。相反,我卻記起我動身前夕最後讀的那本書。我也回想起了格斯奈爾1的《牧歌》,是其譯者於貝爾前些日子寄給我的。這兩個念頭總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而且完美地交織在我的思想裏,以致我想設法將它們聚在一起,按照格斯奈爾的筆法,寫一個“以法蓮山的利未人”的題材。這種淳樸的田園風格似乎不怎麽適合這麽慘烈的一個題材,而且,我當前的處境也使我高興不起來,無法把這一題材寫得歡快一些。但是,我仍想試一試,這純粹是為了解除鞍馬勞頓,根本就不想獲得成功。我剛一試,便驚訝地發覺思想非常集中,而且表達時也很得心應手。我用三天的時間寫出了這首“小詩”的頭三章,後來,我在莫蒂埃將它寫完了。我深信,我一生之中從未寫過什麽比它風尚更淳樸感人、色彩更清新、描繪更純真、個性更貼切、凡事皆具古樸之風的東西,而且所有這一切都未被那基調悲慘的主題所損害。除此而外,我還因此而具有了戰勝困難的優點。《以法蓮山的利未人》如果說不是我作品中的最佳之作,那也將永遠是我最為珍貴的作品。我每每讀到,並且在我將重讀它時,都會感到心中有著一種無怨無艾的歡快,遠遠沒有因自己的不幸而尖酸刻薄,反而能聊以自慰,在自身找點什麽來補償自己所遭受的不幸。假如有人將所有那些在自己的書中對自己從未遭受過的不幸表現得那麽豁達大度的大哲學家聚在一起,把他們放在與我相類似的處境之中,在他們的尊嚴受到侮辱時的最初憤怒中,讓他們來寫這樣一部作品,看看他們將把它寫成什麽樣子吧。


    我從蒙莫朗西動身去瑞士的時候,決定去伊弗東我那善良老友羅甘先生那兒停停。他退居那兒已經有幾年了,甚至還邀請過我去那兒看他。我在途中聽說經過裏昂要走彎路,所以去伊弗東就省得繞裏昂了。可是,那就得經由貝藏鬆,那也是個軍事要塞,因此也要遭遇同樣的不便。因此,我決定繞點路,經過薩蘭,借口去看看迪潘先生的侄子米朗先生,他在鹽場供職,曾經一再邀請我去看他。這個辦法成功了。我沒有找到米朗先生,所以很高興不必停留,繼續趕路,沒有遭到任何人的盤問。


    進入伯爾尼境內時,我讓馬車停下。我下了車,跪在地上,擁抱、親吻著大地,激動地嚷道:“蒼天啊!道德的保護者,我讚美你,我踏上了自由的土地了!”我就是這樣,一有了希望,便又盲目又自信,總是對將鑄成我的不幸的事物熱情滿懷。我的車夫大驚失色,以為我瘋了。我重又上了車,沒幾個小時,我便感受到撲在可敬的羅甘懷抱中的那種既清純又強烈的快樂了。啊!讓我們在這位可敬的主人家喘息片刻吧!我需要在他家恢複點勇氣和力量,我不久將使之有用武之地。


    我剛才就我所能回想起來的所有情景作了不厭其詳的敘述,這是不無道理的。雖然它們顯得不太明晰,但是,當人們一旦掌握了陰謀的線索,它們就能讓人看到陰謀的施展。譬如,它們對我馬上要提出的問題雖不能提供初步概念,但大大有助於解答這個問題。


    咱們假定,為了實行以我為目標的陰謀,必須讓我離得遠遠的,那麽為了讓我走開,則必須讓一切都像所發生的那樣發生。但是,如果我不被盧森堡夫人的夜半使者所驚嚇,不被她的驚慌亂了方寸,而一如我開始時那樣巋然不動,不是待在大城堡,而是回到我的床上安安穩穩地睡個懶覺,我也照樣會被下令逮捕嗎?這是個大問題,解開其他許多問題也得取決於這一問題,而要研究它,那就很有必要搞清那威嚇性的逮捕令和實際的逮捕令的下達時間。這是個粗略的卻是明顯的例子,表明在陳述的事實中,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也是十分重要的,人們可以據此通過推論去找出其中的秘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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