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憑著一種一時的激憤所賦予的非凡力量離開退隱廬的,一旦到了外界,那股力量就不複存在了。我在新居一安頓下來,尿瀦留病又複發了,來得迅猛而頻繁,再加上折磨了我已有一段時日而我卻不知其為病的疝氣也跑來添亂,著實令我痛苦不堪。很快,我的病便陣陣發作,疼痛難忍。我的老友蒂埃裏大夫前來為我診治,並根據我以前的病況把話給我挑明了。於是,探條、擴張器、繃帶等風燭殘年者所需之器械全都放在了我的周圍,使我慘痛地感覺到,人已不年輕了,但還要要強,那是非吃苦頭不可的。明媚春光並未恢複我的體力,整個一七五八年我都是在一種使我感到自己行將就木的慵懶倦怠之中度過的。我懷著一種急切的心情看著末日的來臨。我從友誼的幻夢中醒悟過來,擺脫了使我熱愛生活的所有一切,我在生活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使我覺得生命可貴的東西,而看到的隻是病痛和苦難,使我享受不到任何歡樂。我渴望著自由自在、逃脫我的仇家魔掌的時刻的到來。不過,還是按照事態的發展,按部就班地敘述下去吧。


    好像我退居蒙莫朗西令埃皮奈夫人十分尷尬,她可能真的沒有料到。我病歪歪的,又是寒冬臘月,再加上所有的朋友都拋棄了我,這一切使格裏姆和她相信,把我逼上絕路,我就必定會求饒,必定會卑躬屈膝,低三下四,乞求留在尊嚴已喝令我搬出的那個避難之所。我突然搬走,他們來不及防我這一招兒,隻有孤注一擲,要麽徹底毀掉我,要麽想方設法把我拽回來。格裏姆采取了前者,但我認為埃皮奈夫人是寧可采取後者的,我是根據她對我最後一封信的回信這麽認為的。她在回信中的語氣比她以前所有的信都婉轉得多,似乎為摒棄前嫌敞開了大門。她的這封回信讓我等了整整一個月,這種拖延清楚地表明她為采用一個合適的語氣而犯難,也表明她回信之前思考再三。她無法再作進一步的表示,否則就會連累自己,但是,在她先前寫的那些信之後,以及我突然離開她家之後,大家隻會對她竟小心翼翼地在這封回信中不漏出一句難聽的話來感到驚訝。我將把此信一字不漏地照錄下來,以便大家作出判斷(見信函集b,第二十三號)。


    先生,我昨天才收到您十二月十七日的來信。它被放在一隻箱子裏送來,箱子裏裝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路上走了很長的時間。我隻想回答您的附注,至於信本身,我不太看得明白,要是情況允許我倆當麵說個明白的話,我很想把這一切是是非非看作一種誤會。我還是回到您那個附注吧。您可能還記得,先生,我們早已說好,退隱廬園丁的工資經由您的手付給他,以便讓他更清楚地感覺到他是仰仗您的,免得他像先前的那個園丁一樣跟您鬧出不成體統的笑話來。事實是,他頭幾個季度的工錢已經交給您了,而且,我在臨行前不幾天,已經同您說好了,您墊付他的工錢我將補還給您。我知道,您一開始推來推去的,但是那工錢是我請您先墊一下的,我當然得補還給您,這是我們說好了的。卡烏埃告訴我說,您根本不願意接下這筆錢。這其中肯定有什麽誤會。我現在命人把這筆錢帶給您。我不明白您為什麽不顧我們事先的約定,想替我付我的園丁的工錢,甚至連您搬出退隱廬之後的那段時間的工錢也給代付了。先生,我希望您記住我有幸對您說的這番話,別拒絕收下您好心替我墊付的那筆工錢。


    一七五八年一月十七日,於日內瓦


    發生了所有這一切之後,我無法再信賴埃皮奈夫人了,所以根本不想再與她重續舊誼。我沒有回她的這封信,我倆的通信到此為止。她看見我主意已定,自己也拿定了主意,於是,便完全與格裏姆及奧爾巴什一夥沆瀣一氣,與他們一道非把我徹底搞垮不可。他們在巴黎活動,而她則在日內瓦呼應。格裏姆後來去日內瓦與她會合,完成了她所開始的工作。特隆桑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拉過去了,他便大力地支持他們,成了我最瘋狂的迫害者,可他同格裏姆一樣,並無絲毫可抱怨我的地方。他們仨配合一致,暗地裏在日內瓦撒下了種子。四年之後,人們將會看到這些種子萌芽了。


    他們在巴黎就困難一些了,因為我在巴黎小有名氣,而且巴黎人生性不愛結仇,所以不那麽容易受他們的影響。為了更巧妙地打擊我,他們便開始鼓噪說是我離他們而去的。請你們去看看德萊爾的信吧(信函集b,第三十號)。因此,他們便一麵假裝始終是我的朋友,一麵巧妙地抱怨我不夠朋友,以達到惡毒攻擊之目的。這樣一來,人們因為未加提防,便更容易聽信他們,而對我加以責備了。他們暗地裏指責我不講交情、忘恩負義,而且進行得小心謹慎,因此,收效更大。我知道他們在往我身上潑髒水,但無從知曉究竟具體說了些什麽。我所能從流言蜚語中推測到的不外乎四大罪狀:一、我退隱鄉間;二、我對烏德托夫人的愛;三、拒絕陪同埃皮奈夫人前去日內瓦;四、搬出退隱廬。如果他們除此而外還添加了其他一些指責的話,由於他們搞得滴水不漏,我就根本無從得知究竟指責我些什麽了。


    我認為支配我命運的那些人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候製定好了日後對付我的一整套辦法的。其立竿見影、進展神速,凡是不知助紂為虐是輕而易舉之事的人定會以為是個奇跡。必須盡量用三言兩語概括一下我所看到的這個陰險隱秘的計謀的明顯之處。


    我雖名噪整個歐洲,但仍保留著我最初的那種種淳樸的誌趣。我對一切黨派之爭、鉤心鬥角深惡痛絕,這使得我保持了自己的自由和獨立,使得我除了心靈的種種依戀而外別無牽掛。我單寒羈旅,身居異國,離群索居,沒有家庭,隻恪守自己的原則和義務,因此我矢誌不移地沿著正直的道路走著,絕不阿諛奉承或寬容照顧任何人而損及正義與真理。此外,兩年來,我隱居鄉間,不通消息,不去交際,對一切都一無所知也毫不想知,所以,雖住在離京城隻有四法裏的地方,但由於自己的漫不經心,我仿佛是置身於被大海阻隔的提尼安島上一般。


    格裏姆、狄德羅、奧爾巴什恰恰相反,他們置身於旋渦的中心,生活在最上流的社會裏,交遊甚廣,幾乎平分了其中的各個領域。達官顯貴、才子文人、法官、女人等等,他們都能串通一氣,到處讓人聽從他們的擺布。大家大概已經看到這種地位給這三個人聯合起來對付處於我這種劣勢的第四個人所具有的優勢了。的確,狄德羅和奧爾巴什不是——至少我不能相信是——策劃陰險毒辣陰謀之人,因為他們一個無此險惡用心,另一個沒有這個能耐,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們才配合得更好。格裏姆獨自在腦子裏琢磨方案,隻把其他二人需要知道以便付諸實行的部分告訴他倆。他對他倆的巨大影響使得這種配合變得易如反掌,而且全部陰謀的收效與他高人一等的才能是相稱合拍的。


    正是憑借這種高人一等的才能,他才感覺到他從我們各自地位之不同中所能獲得的優勢,擬訂了徹底毀掉我名聲的計劃,並給我冠之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名聲,而且還不累及自己:他們先下手在我周圍築起一道黑牆,讓我不可能看透他們的陰謀詭計,無法拆穿他們。


    這一手是挺難搞的,因為必須在應該助他們一臂之力的人麵前掩蓋自己的不義行徑,必須欺騙正直的人們,必須把所有的人都從我身邊拉走,不讓我有一個朋友,不論是有地位還是沒地位的朋友。我說什麽好呢!反正不得讓一句真話傳到我的耳朵裏。如果有這麽一個仗義之人跑來對我說:“您充什麽道德君子?人家可是那麽對待您的,而且大家都是據此來評判您的,您還有什麽好說的呢?”那麽,真理就勝利了,而格裏姆也就完蛋了。他知道這個,但他深明己心,而且對他人的能耐也估計得很準。我為人類的榮譽而感到惱火:他竟算計得這麽準確。


    他在暗中行走,為了穩重起見,腳步就該放慢。他照計行事已有十二年之久,而最困難的事還有待完成,那就是蒙騙整個社會。社會上有一些人眼睛比他想象的還要緊緊地盯著他。他害怕這個,所以還不敢把自己的陰謀詭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找到了把強大勢力拉進來一起搞他的陰謀的不犯難的辦法,而這股勢力是可支配我的。他有恃無恐,往前走時風險就小多了。這股勢力的嘍囉們通常是不以正直自詡的,更談不上什麽光明磊落,所以他也就無須再擔心有什麽好心人會走漏風聲。他特別需要的是讓我蒙在鼓裏,始終不讓我知道他的陰謀詭計,因為他很清楚,不管他如何機關算盡,我也能一眼看透的。他最大的花招兒就是一麵詆毀我,一麵還裝出愛護我的樣子,給他的背信棄義披上豪爽仗義的外衣。


    我通過奧爾巴什那幫人的暗中指責,感覺出這個陰謀已初見成效,卻無法得知,甚至也無法推測到底指責我些什麽。德萊爾在他一封封信中告訴我說,有人在把髒水往我身上潑。狄德羅更加神秘地也對我說了這樣的話。而當我向他倆追問清楚的時候,他們都隻說是上麵提到的那幾大罪狀。我感覺到烏德托夫人的一封封來信,逐漸地對我冷淡了。我不能把她的冷淡歸罪於聖朗拜爾,因為他仍繼續以同樣的友情在給我寫信,甚至歸來之後還來看過我。我也不能把過錯歸到自己身上,因為我倆分手時都好好的,而且分手之後,除了我搬出退隱廬之外,我這方麵又沒出過什麽差錯,再說,我搬出退隱廬她也認為是必要的。因此,這種冷淡,她雖不肯明說,但我已心領神會,這弄得我莫名其妙,使我對一切都深感不安。我知道她是顧慮她嫂子和格裏姆,因為他倆與聖朗拜爾關係甚好。我擔心他倆在搗鬼。這種惴惴不安又捅開了我的傷口,使我寫起信來毫不客氣,竟致使她討厭我的信了。我隱隱約約地瞥見無數殘酷的事,可又看不確鑿。我身處一種對於一個浮想聯翩的人來說最不堪忍受的境地。要是我完全孤獨,什麽事都不知道的話,我可能還平靜些。可是,我的心仍有所依戀,我的仇家便抓住這一點對我加以攻擊,而透進我退隱之所的微弱的光亮,也隻能讓我感到人們瞞著我在幹一些神秘卑鄙的勾當。


    我毫不懷疑,我真是要被這種過於殘酷、過於難忍的痛苦壓垮了,因為這與我開朗、坦誠的天性相衝。我無法掩飾自己的感情,因此也就非常害怕別人向我隱瞞感情,所幸,我還是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我的心也就不由自主地被牽掛住了,從而得到了有益的排遣。狄德羅最後一次來退隱廬看我的時候,跟我談起達朗貝爾在《百科全書》中寫的那個“日內瓦”條目。他告訴我說,這個條目是同上層的日內瓦人商定的,目的是在日內瓦建一座喜劇院,措施都已采取了,劇場很快就能建成。由於狄德羅好像對這一切感到非常之好,深信能夠成功,而且我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事要同他討論,也就沒再就此與他爭辯,所以我一句話也沒說。但是,我對別人在我的祖國搞的所有這一套誘惑的花招兒非常氣憤,所以焦急地等待著有此條目的那本《百科全書》的出版,看看是否有什麽辦法寫篇辯文,以消除這惡劣的影響。我搬到路易山不久,便收到了那本書,發現那條目寫得妙筆生花,無愧於大家手筆。但是,這並不能改變我想駁斥的態度,而且,盡管我當時沮喪氣餒,憂傷多病,天氣寒冷,外加新居不適,尚未來得及布置停當,但我以極大的熱情,克服了一切困難,開始動筆。


    在相當寒冷的冬天,在二月裏,而且是在我上麵所描寫的狀況之下,我每天早上和午飯後,跑到住處園子盡頭的四麵透風的塔樓中,各待上兩個鍾頭。塔樓在台坡道的盡頭,俯臨蒙莫朗西的山穀和池塘,遠處可以望見那位賢德的卡蒂納()1的退隱之所——簡樸而可敬的聖格拉蒂安城堡。正是在這個當時無物以擋風雪,除我心中之火外無火取暖的冰窖似的地方,我用了三周的時間,寫完了《致達朗貝爾論戲劇的信》。這是我此時在寫作時感到興味盎然的第一篇作品,因為《朱麗》連一半還沒寫完。此前,是道德的激憤賦予我以寫作的靈感的,而這一次卻是心靈的溫柔多情使然。以前我作為旁觀者所見到的不平使我惱怒,現在我成了其目標的不平使我憂傷,而這種憂傷並不含惱怒,隻不過是一顆太多情、太溫馨的心,被它原以為與它相同的心欺騙之後,不得不縮了回去的那種憂傷。我的心裝滿了新近發生的一切,仍在為那麽多激烈的撞擊而激動著,所以便把自己痛苦的感情和思考主題時所產生的想法給攪和在一起了。從我的作品中就可以感覺出這種情況。我不知不覺地便把我當時的處境寫進了作品裏去。我在其中描繪了格裏姆、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聖朗拜爾以及我自己。我在寫這部作品時,灑下了多少甜美的淚水啊!唉!人們在其中會非常明顯地感覺到愛情,我努力醫治的那致命的愛情,尚未從我心中消失。在這一切當中,還夾雜著我對自身的悲歎,我感到行將就木,以為要向公眾作最後的訣別了。我非但並不怕死,反而高興地看著死之將至。可是要離開世人,我仍覺遺憾,因為他們還沒了解我的全部價值,還不知道我本是多麽值得他們愛戴的,如果他們更進一步了解我的話。這就是這部作品中籠罩著的那種特殊語調的不為人知的原因,與前一部作品()1的筆調大相徑庭。


    我把此信潤色並謄清之後,準備付梓,可突然間,在久無音訊之後,烏德托夫人給我寫來一封信,使我陷入了新的悲痛,陷入我還從來未曾感受過的最巨大的悲痛。她在來信(見信函集b,第三十四號)中告訴我說,我對她的激情全巴黎都知道了,說是我告訴了一些人,給捅出去了,並且傳到了她情人的耳朵裏,幾乎送了她的命,還說他總算還了她一個公道,兩人重歸於好了。但是,她說,考慮到他以及她自己的名聲,她必須同我斷絕一切來往。不過,她仍向我保證說,他和她都仍將永遠關心我,在公眾中為我辯護,並將不時地派人來打聽我的消息。


    “你也算一個,狄德羅!”我嚷叫道,“你這個所謂的朋友!……”不過,我仍不能橫下心來譴責他。我的這段戀情其他一些人也知道,可能是他們讓他說出來的。我本想不信的……可很快我便不能不信了。不久之後,聖朗拜爾作出一件與其慷慨大度相稱的事來。他比較了解我的心靈,知道我被我的一部分朋友背叛了,而且又被其他的朋友給拋棄了,便推測到我大概是處於什麽狀況之中了。他前來看我。第一次,他沒有多少時間同我交談。他第二次又來了。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他要來,沒在家。泰蕾茲在家,她與他交談了兩個多鍾頭,彼此談到了很多事實。他和我都知道這些事實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從他那裏得知,社會上沒人懷疑我跟埃皮奈夫人的關係像格裏姆現在同她的關係那樣,我當時的那份驚訝,不亞於他自己聽說這個傳言完全是無稽之談時的那份驚詫。聖朗拜爾也曾令那位夫人極為不快,所以在這方麵與我的境況完全一樣。這次談話之後,我心中因與她絕交而產生的遺憾一掃而光。關於烏德托夫人的事,他向泰蕾茲詳細地講述了幾個情況,而這些情況是她和烏德托夫人都不知道的,隻有我一個人知道,而我也隻告訴過狄德羅一個人,並讓他以友誼作保證,絕不外傳,可他卻偏偏選中聖朗拜爾,把情況透露給他了。這一下我便橫下心了,決定同狄德羅老死不相往來,隻是在考慮用什麽方式表示的好,因為我早就發現,私下裏絕交總對我不利,反而把友誼的假麵具給我最凶惡的敵人留下了。


    在絕交這件事上,社會上所確定的那些禮儀準則似乎是由欺騙和背信精神所強加的。已經不再是某人的朋友而又偏偏要裝著是他的朋友,這樣就為自己留下了餘地,好迷惑正派的人,以便坑害他。我記得,當名聲顯赫的孟德斯鳩同圖爾納米奈神甫絕交時,他逢人便公開聲明:“圖爾納米奈神甫說我什麽或我說他什麽,你們都別相信,因為我們已不再是朋友了。”這個方法很受歡迎,大家都讚揚這種坦誠直率和光明磊落的行為。我決定同狄德羅絕交時也效仿此法。可是,怎麽才能從我的退隱之所把與他絕交的事正式公開出去而又不引起流言蜚語呢?於是,我想到在我的這篇作品中,以注釋的形式,加進《教士書》中的一段話,以此宣布我同他的決裂,而且連原因也說明了,這原因任何知情人一看便知,而局外人則不明其所以然。此外,我在這篇作品中,凡是提到我與之絕交的這位朋友時,我都仍舊懷著即使友情已蕩然無存,人們也始終應該懷有的那種尊敬。大家可以在這篇作品中看到這一切的。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走運有人倒黴,而人一倒黴,勇敢的行動似乎也會被看作一個罪狀。孟德斯鳩這麽做就受到稱讚,可我這麽做就遭到指斥和責難。我的這篇作品一刊印出來,剛剛收到幾本樣書,我便給聖朗拜爾寄去一份。聖朗拜爾頭一天還以烏德托夫人和他自己的名義給我寫了一封最最情深誼長的信(見信函集b,第三十七號)。下麵是他把我贈的樣書退還我時寫的信(見信函集b,第三十八號):


    先生,說實在的,我不能接受您剛寄來的這個禮品。當我看到您在序言中針對狄德羅而引用的一段《傳道書》(他弄錯了,是《教士書》)時,書便從我手中掉下去了。在今夏的幾次交談之後,我覺得您已經確信狄德羅是無辜的,您歸罪於他的那些所謂的泄密之事與他無關。他可能有一些對不起您的地方,這一點我不清楚,但是我深知這並不能給您以權利,去公開地侮辱他。您不是不知道他所受到的種種迫害,可您作為一個老友還要同那幫嫉妒者一起鼓噪。我無法向您掩飾,先生,這種殘酷行為多麽令我反感。我同狄德羅關係平平,但我尊重他,並深切地感覺出您給他這樣一個人所造成的痛苦。對於這個人,您起碼在我麵前隻是說過他有點軟弱而已。先生,咱倆準則相悖,永難相投。請忘掉我這個人吧,這大概是並不困難的。我對別人從未做過讓人長久難忘的好事或壞事。我麽,先生,我答應忘掉您這個人,而隻記住您的才能。


    一七五八年十月十日,於奧博納


    讀到此信,我的憤恨大於傷心,而且,在我落難遭劫之際,我恢複了自己的傲岸,回了他下麵這封信:


    先生,在讀您的來信時,我竟然很尊敬您,對它感到驚訝,而且還傻乎乎地為之激動,可我覺得此信不配讓我回複。


    我絕不想繼續替烏德托夫人謄抄了。如果她覺得已謄抄的沒必要保留的話,她可以退還給我,我將把錢還給她。如果她要留著的話,那她也必須派人來取回她所剩下的紙和錢。我請她把她手中的那份提綱也同時歸還給我。再見了,先生。


    一七五八年十月十一日,於蒙莫朗西


    人在倒黴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氣能激怒卑怯的心靈,但能使高尚的心感到歡悅。我這封回信似乎讓聖朗拜爾反躬自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但他也因過於自傲而無法公開表示回心轉意,便抓住了——也許是製造了——一個緩和對我的打擊的機會。半個月後,我接到了埃皮奈先生如下這封信(見信函集b,第十號):


    先生,您惠贈之書我已收到。我饒有興味地讀完了它。凡是您筆下寫出來的作品我讀起來總是那麽高興愉快。請接受我最衷心的謝意。要不是事務纏身,無法在您附近多住一些時日的話,我本會親自登門致謝的。可今年我在舍弗萊特住的時間不長。迪潘先生和夫人前來要我星期日請他們吃飯。我打算請聖朗拜爾先生、弗朗格耶先生和烏德托夫人也來。先生,如果您願意光臨,我將由衷地感到高興。將前來寒舍的所有人都希望您能來,並將很高興地與我分享同您一起度過一個下午的快樂。


    順致敬意


    二十六日,星期四


    這封信讓我的心狂跳不已。一年以來,我已經成了巴黎的新聞人物了,一想到要去跟烏德托夫人麵對麵地丟人現眼,我就發顫,我簡直沒有足夠的勇氣接受這一考慮。然而,既然她和聖朗拜爾非要這樣不可,既然埃皮奈代表眾賓客這麽說,既然他所說的那些客人沒有一個不是我很想見到的,不管怎麽說,我認為接受我可以說是受到所有人的邀請的宴請,自己是不會有什麽不便的。因此,我就答應了。星期天,天氣很壞。埃皮奈先生派車來接我,我便去了。


    我的到來引起了轟動。我從來也沒受到過比這更親切的接待,就像是賓主全都感到我是多麽需要放寬心。隻有法國人的心才有這種體貼入微的感情。然而,我看到的客人比我原先想象的要多,其中有我從未見過的烏德托伯爵,以及我很不想見到的他的妹妹伯蘭維爾夫人。後者頭年來過奧博納好幾次,她嫂嫂在我倆單獨散步的時候,常把她撇在一邊,幹等著。所以她對我早就憋著一肚子火,飯桌上可以痛痛快快地出出氣了。可以想象,有烏德托伯爵和聖朗拜爾在場,嘲笑者是不會站在我一邊的,而且,在最隨便的場合都局促不安的人,到了這種場合是不會談笑風生的。我還從來沒有那麽受罪,那麽手足無措,也從來沒有受到過那麽多突然襲擊。最後,吃罷了飯,我便離開了那個潑婦。我很高興地看到聖朗拜爾和烏德托夫人向我走過來,我們下午的一部分時間便在一起聊天,雖說是東拉西扯,但同我誤入歧途之前一樣的無拘無束。這種態度使我深受感動,如果聖朗拜爾看出了我的心思的話,他肯定會很高興的。我可以發誓,盡管剛到的時候,一見到烏德托夫人,我的心跳得幾乎使我虛脫,可回來的時候,我幾乎就沒再想她了:我隻想著聖朗拜爾。


    盡管有伯蘭維爾夫人的惡意挖苦,但這次宴請對我仍有很大的好處,我非常慶幸,沒有予以拒絕。我從中不僅看到格裏姆和奧爾巴什那幫人的陰謀詭計根本沒有把我同我的舊相識們離間開來,而且更使我欣喜的是,我還看出烏德托夫人和聖朗拜爾的感情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有大的改變。我終於明白了,聖朗拜爾之所以讓烏德托夫人離我遠點,更多的是出於醋意,而非鄙夷。這使我感到安慰和寬心。我既深信自己不是我所景仰的人們的蔑視對象,我也就更有勇氣、更加成功地盡力克製自己的內心情感。如果說我並未完全徹底地撲滅一種有罪的和不幸的癡情的話,那我至少很好地克製住了我餘下的情火,以至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犯過一次錯誤。烏德托夫人仍要我繼續謄抄稿子,而且我的作品一出版,我便繼續寄贈給她,這使我從她那兒不時地能收到一些口信和短箋,雖然無足輕重,但殷勤親切。她甚至還有進一步的表示,大家後麵就會看到。而且,我們仨在斷絕交往之後的相互間的行為舉止,可以充當正直的人在不宜再見時如何分手的楷模。


    這次宴請給我提供的另一個好處是,人們在巴黎都在談論它,這就使我的仇敵們到處散布的謠言不攻自破了,他們硬說我同參加宴會的所有那些人,特別是同埃皮奈先生,都徹底地鬧翻了。我離開退隱廬時,曾給埃皮奈先生寫過一封十分誠摯的感謝信,他還回了我一封也很彬彬有禮的信。我同他以及他哥哥拉利夫彼此仍舊禮尚往來。拉利夫甚至還來蒙莫朗西看過我,還把他的版畫寄過給我。除了烏德托夫人的小姑子和嫂子而外,我同這家人沒有一個相處得不好的。


    我那封《致達朗貝爾的信》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我所有的作品都曾獲得很大的成功,但這一次的成功對我更為有利。它告訴公眾,別相信奧爾巴什那幫人的流言蜚語。在我搬去退隱廬的時候,那幫人以其慣常的自以為是的態度預言,我在那兒待不了三個月。而當他們見我在那兒待了二十個月,而且在我不得不離開那兒的情況之下,仍舊把居所定在鄉間的時候,他們便硬說我純粹是出於執拗,說我其實在鄉下煩悶得要死,隻是生性傲氣,寧願吃盡執拗之苦而死在鄉下,也不願意服軟,回到巴黎。《致達朗貝爾的信》中透著一股心靈的溫馨,大家都覺得根本就不是裝出來的。要是我在鄉下坐臥不安的話,我的筆調會流露出來的。我在巴黎時所寫的所有作品中,都籠罩著一種憤懣不平的情緒,而在我於鄉間寫的第一篇作品中,這種情緒便不複存在了。對於善於觀察的人來說,這一點至關重要。大家都看見了,我在鄉下真是如魚得水。


    然而,正是這個作品,盡管滿紙溫馨,但由於我的愚笨和一向倒黴,竟為我在文人中間又添了一個新的敵人。我在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就認識了馬蒙泰爾,後來,在男爵家,我倆關係進一步加深。馬蒙泰爾當時在主辦《法蘭西信使》雜誌。由於我一向高傲,不願把自己的作品寄給期刊撰稿人,而這一次我卻偏偏寄了,可又不願讓他認為我是把他視作期刊撰稿人才寄給他的,也不願讓他在《法蘭西信使》上談到這篇作品,所以我就在贈書上寫明不是贈予《信使》主編,而是贈予馬蒙泰爾先生本人的。我以為這是對他的極漂亮的恭維,可他卻認為這是對他的極大侮辱,因此他便成了我不可調和的敵人。他寫了一篇文章駁斥我的那篇作品,寫得彬彬有禮,但怨情溢於言表。所以從那時起,他便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在社會上貶損我,並在他的作品中間接地抨擊我。可見,文人易動肝火的那種自尊心有多難伺候,在恭維他們的時候,千萬小心,別夾雜著任何哪怕極小的模棱兩可的意思。


    我在各方麵都平靜下來之後,便利用閑暇和我所處的獨立自由,更加有恒心地重新整理我的作品。這年冬天,我弄完了《朱麗》,把它寄給了雷伊,他於第二年將它印了出來。不過,這項工作仍舊被一件小小的、卻是挺不愉快的分心事給打斷過。我聽說有人正準備把《鄉村占卜者》重新搬上歌劇院舞台。我看到那幫人竟肆無忌憚地支配我的東西,非常氣憤,便重新拿起我曾寄給阿爾讓鬆先生而未見其答複的那份備忘錄,修改一番之後,連同一封信,煩請駐日內瓦使節賽隆先生轉交給接替阿爾讓鬆先生主管歌劇院的聖佛羅蘭丹伯爵先生。聖佛羅蘭丹先生答應給我個回音的,卻未見下文。我把我所做的寫信告訴了杜克洛。他與“小小提琴手們”談了,他們沒有說把我的歌劇還給我,而答應把長期入場券還給我,其實,我已不再可能享用它了。我看到自己無論在什麽方麵都休想得到公平,便把這事給撇下了,可歌劇院的主管既未答複我的申訴,也不聽我的理由,仍繼續像是使用自己的東西似的占用《鄉村占卜者》,以其牟利。


    自從擺脫了那幫暴君的桎梏之後,我便平靜而愉快地生活起來。我雖不再享有極其強烈的依戀情趣的魅力,但我也掙脫了這種枷鎖的禁錮。我厭煩透了我的那些所謂的朋友,他們拚命地想支配我的命運,讓我不由自主地承受他們所謂的恩惠的奴役。我決定今後保持淳樸和善的交往。這種交往既不妨礙自由,又可增添人生的樂趣,而且,又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的。我有很多這樣的交往,足以使我嚐盡自由的甘美,而又不必聽任別人支配。而且,我一嚐試這種生活,便感到這正是適合我這把年紀的人的生活,可以使我在平靜之中安度晚年,遠離我剛剛險遭沒頂之災的風暴、紛爭和煩惱。


    在住在退隱廬以及後來遷至蒙莫朗西的時候,我結識了幾個近鄰,使我覺得很開心,毫不感到受其束縛。其中,首推年輕的洛瓦索·德·莫勒翁,他當時初入律師界,尚不知將來能有何作為。我不像他似的,對此抱有懷疑。我不久就向他指出他是會事業有成的,結果被我言中。我對他預言道,如果他在承辦案子時嚴加選擇,並且永遠隻做正義和道德的衛士,那麽,他的天才將受到這種高尚情操的培育,將會與最偉大的雄辯家們的天才不相上下。他聽從了我的忠告,而且感覺到頗為見效。他替波爾特先生所作的辯護堪與狄摩西尼()1相媲美。他每年都到離退隱廬四法裏的聖伯利斯度假。那是莫勒翁家的封地,屬於他母親所有,從前,偉大的博絮埃在此住過。就是在這塊封地上,類似的大師相繼而出,使其高貴名聲得以延續。


    也是在聖伯利斯,我還認識了書商蓋蘭。他是個才華橫溢的人,是個文人雅士,和藹可親,是他那一行中的佼佼者。他還介紹我認識了阿姆斯特丹的書商讓·內奧姆,他倆常有書信往來,相交甚厚,此人後來為我刊印了《愛彌兒》。


    在離聖伯利斯更近些的地方,我還認識了格羅斯萊村的本堂神甫馬爾托爾先生。如果以才取人的話,他生就更適合做政治家和大臣,而非鄉村神甫,至少也可以給他一個教區管管。他曾是呂克伯爵的秘書,跟讓·巴蒂斯特·盧梭私交甚篤。他既深懷敬意地緬懷那位大名鼎鼎的被放逐者,又對騙子索蘭恨得咬牙切齒。他知道許多有關上述兩人的罕見逸聞,全都是塞居伊未曾收進盧梭傳記手稿中的事,而且他還常肯定地對我說,呂克伯爵從未有任何的抱怨,一直到死都始終保持著對他最熱烈的友情。在其主人死後,樊蒂米爾把這塊風水寶地給了馬爾托爾先生。後者從前曾被聘來處理過很多事情,雖然現在已年老垂暮,但對所處理之事仍記得一清二楚,而且評說得頭頭是道。他的談話既不乏教益又生動有趣,根本不像是鄉村神甫所言。他把一個社交場上的人的口吻與神職人員的知識結合在一起了。在我所有的長期近鄰中,他是我與之交往最感愉快的人,是我離開他之後,最感遺憾的人。


    我在蒙莫朗西認識一些奧拉托利會會士,其中有物理教授貝蒂埃神甫,他盡管稍帶點學究氣,但我仍很喜歡他,因為我覺得他有點像個好好先生。然而,我雖喜歡他的樸素無華,卻弄不懂他怎麽會那麽渴望而且還善於往大人物、女人、信徒、哲學家堆裏到處亂鑽。他善於左右逢源。我非常喜歡同他在一起。我對所有的人都這麽說。顯然,我的話傳到他的耳朵裏去了。有一天,他嘿嘿地笑著感謝我誇他是個好好先生。我從他的笑裏發覺一種莫名其妙的嘲諷,使他在我眼裏的形象便完全改變了,而且,從此以後,我還常常回憶起他那嘲諷的神態。他那個笑簡直就像巴努奇買了丹德諾的羊時的笑()1。我倆自我搬到退隱廬不久便認識了,他常常來看我。我在蒙莫朗西已經住下之後,他卻離開那兒,回到巴黎了。他在巴黎常見到勒瓦瑟爾太太。有一天,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代這個女人給我寫了一封信,告訴我說格裏姆先生主動要求贍養她,並要求我允許她接受這份好心。我聽說是給她一筆三百利弗爾的年金,但勒瓦瑟爾太太必須住到舍弗萊特和蒙莫朗西之間的德耶去。我不想說這個消息給我產生了什麽印象。如果格裏姆有一萬利弗爾的年金,或者同這個女人有什麽讓人易於理解的關係的話,如果我把她帶到鄉下時,他們沒給我加上那麽大的罪名,而現在他又把她弄到鄉下來,仿佛她自那以後變得年輕了似的話,這個消息本不會讓我那麽吃驚的。我明白,那老太婆之所以想征得我的允許,無非是不想失去我所給她的那一份。其實,即使我不同意,她也會不顧一切地接受的。盡管這份好心善意讓我覺得非常意外,但它當時並沒像後來那樣讓我震驚。可是,就算我能料到後來所洞察的所有一切,我也照樣得像我所做的、並且是不得不做的那樣表示同意的,否則就有與格裏姆討價還價之嫌。從此,貝蒂埃神甫便改變了一點我對他的好好先生的看法。我的這一看法曾讓他好笑,並且說明我有多麽愚蠢。


    就是這位貝蒂埃神甫,他有兩個熟人,不知為什麽也想認識我。我與他們在趣味方麵肯定是毫不搭界的。他們是麥爾基塞代克()2的子孫,大家都不知其祖籍和家世,可能連其真名實姓也不得而知。他們是冉森教徒,被人以為是化裝的教士,這也許是因為他們佩帶長劍的那種可笑方式使然。他們的一舉一動透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感,使他們貌似派係頭領,而我則從不懷疑他們是辦《教會報》的。他倆一個高大,慈眉善目,巧言令色,名叫費朗先生;另一個個兒矮,敦實,皮笑肉不笑的,愛爭好吵,名叫米納爾先生。他倆以老表相稱。他們一直同達朗貝爾一起,住在巴黎,寄住在他的乳母盧梭太太家裏。他們在蒙莫朗西曾租過一座小房子,在那兒度夏。他們自個兒做家務,既無仆人也沒跑腿的。他倆每人一個星期,輪流采購、做飯和打掃屋子。他們安排得挺不錯,有時候你在我家吃,我到你家吃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對我感起興趣來。就我而言,我隻是因為他們會下棋才對他們感興趣的。而且,為了能夠玩上不大的一盤,得幹等上四個鍾頭。由於他們到處亂鑽,什麽事都想插上一杠子,所以泰蕾茲管他們叫“長舌婦”,就這樣,這個綽號便在蒙莫朗西傳開來了。


    這就是除了我的房東、老好人馬達斯先生而外,我在鄉下的主要相識。我在巴黎也有不少熟人,隻要我願意,足以讓我在那兒生活得很愜意,遠離文人們的幹擾。在文人堆裏,我隻有杜克洛一個朋友了,因為德萊爾還太年輕,而且,盡管他看清了那幫哲學家對我搞的陰謀詭計之後,已經完全擺脫了他們,但我對他輕易地就充當那幫人的代言人來對付我,仍耿耿於懷。


    我的朋友中,首先數可敬的老友羅甘先生。他是我美好年代的一位朋友,我與他結交並非因我的作品出了名,而是因為我的為人,正因為如此,我始終保持著與他的友情。還有我的同鄉、善良的勒涅普以及他的女兒,當時尚健在的朗拜爾夫人。還有一個年輕的日內瓦人,名叫庫安德,我當時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好小夥子,為人心細、和藹、熱情,卻很無知,不知天高地厚,貪饞好吃,自命不凡,我一搬進退隱廬,他就跑來看我,而且,不久便毛遂自薦,不管我願意不願意,就住到了我的家裏。他對繪畫有點興趣,並且認識藝術家們。在《朱麗》的版畫插圖上,他倒是幫了我的忙,他負責指導繪圖和製版,而且任務完成得很好。


    還有迪潘先生一家。盡管這家人家已不像迪潘夫人風光年代那麽名聲顯赫了,但由於主人們的德高望重以及對聚會賓客的嚴格挑選,仍舊不失為巴黎最好的門庭之一。由於我未曾拋開他們去另攀高枝,由於我離開他們隻是為了去自由地生活,所以他們始終對我以朋友相待,而且我也堅信任何時候去迪潘夫人家都會受到很好的接待的。自從他們在克裏希購置了一個別墅,我甚至把迪潘夫人視作我的女鄉鄰中的一個了。我有時去克裏希住上一兩天,而且,如果迪潘夫人和舍農索夫人關係融洽的話,我可能跑得更勤快些。但是,在同一家人家,夾在兩個不和睦的女人中間,讓人左右為難,使我覺得在克裏希太拘束局促。我同舍農索夫人的關係更加平等,更加親切,所以我喜歡在德耶更自由地見到她,因為德耶幾乎就在我家門口,她在那兒租賃了一間小屋,甚至也喜歡在我家裏見到她:她常來我家看我。


    還有克雷基夫人。她虔誠篤信地尊奉宗教之後,便不再與達朗拜爾一夥、馬蒙泰爾一夥以及大部分文人來往了。我想,特呂布萊神甫她還見見,因為他那時是個半吊子信徒,不過,她仍舊很討厭他。而我是她先前一心想結識的人,所以沒有失去她的好心關照,而且一直有通信往來。她曾送給我幾隻勒芒雞過年,並且打算開春來看我,卻與盧森堡夫人的一次旅行衝突了。我在此應對她特別地提上一筆,她在我的記憶之中將永遠占有一個特殊地位。


    還有一個人,除了羅甘之外,我本該把他放在第一位的: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卡利約。他是西班牙駐威尼斯使館的前秘書,後又受宮廷委派為駐瑞典代辦,最後又被任命為駐巴黎使館的秘書。在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時候,他突然跑來蒙莫朗西看我。他佩戴著一枚我忘了叫什麽名字的西班牙勳章,飾有一個美麗的寶石十字架。在提供證件時,他不得已在名字上加了一個字母,成了卡爾利約騎士。我覺得他還是老樣子,心地仍舊那麽善良,精神麵貌一天比一天更可愛。要不是庫安德像他慣常那樣在我倆之間插一杠子,利用我住得遠,慢慢地滲透,並利用我的名義,獲得他的信任,而且因過於熱情地為我效勞竟取我而代之的話,我本會同他恢複以前那樣親密的友情的。


    想起卡爾利約,便使我聯想起我鄉鄰中的一個人來,我若是不談到他就太不對了,因為我對他做了一件極不可饒恕的事,必須懺悔。那就是正直的勒布隆先生,他曾在威尼斯幫過我的忙,在他帶著全家來法國旅行時,在離蒙莫朗西不遠的拉布利什租了一個鄉間小屋。我一聽說他成了我的近鄰,心裏高興極了,就要去看他,不是出於禮貌而是視之為快活的事。我第二天便去拜訪了。但路上遇到一些前來看我的人,隻好同他們一道折返回來。兩天之後,我又去看他,可他同全家一起去巴黎了,午間也未歸來。第三次去時,他正在家裏,我聽見有一些女子的聲音,還看見門外有一輛豪華馬車,令我望而生畏。我至少希望第一次見到他時,能從從容容,敘敘舊情。總之,我一天一天地往後拖著,以致感到盡此義務已為時太晚,頗覺汗顏,最後竟沒拜訪他:在膽敢一拖再拖之後,竟沒有膽量露麵了。這種怠慢理所當然要讓勒布隆先生大為惱火,讓他覺得我不是疏懶,而是忘恩負義。可是,我的心真的是無罪的。如果做了點真的讓勒布隆先生開心的事,即使他不知道,我也堅信他是不會認為我懶惰的。然而,懶散、疏忽以及在小事上的拖拖拉拉,比大的邪惡對我更加有害。我最嚴重的錯誤就是疏忽:我很少做過不該做的事情,但不幸的是,應該做的事情我卻更加做得少。


    既然我又談起了我在威尼斯的舊相識,那就不該忘了與此相關的一位。他也同其他人一樣,已經中斷了聯係,但時間要晚得多。那就是戎維爾先生。自從他從熱那亞回來之後,仍一直對我很好。他很喜歡同我相見,同我聊聊意大利的事以及蒙泰居的蠢事。他在外交部裏有很多熟人,是從那兒聽到不少有關蒙泰居的笑話的。我也很高興在他家又見到了我的老夥伴杜邦,他在他們省裏買了一個官職,有時因公出差來巴黎。戎維爾先生漸漸地變得極為殷勤好客,甚至都令我感到很不自在。盡管我倆住的街區離得很遠,但是,如果我有一個星期不到他那兒去吃飯,我倆便要發生齟齬。當他去戎維爾封地時,總想帶著我一起去。可是,有一次,一去就待了一個星期,我覺得太長,所以就不再想去了。戎維爾先生無疑是個正直而好客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麵甚是可愛,但沒有才氣,人長得挺漂亮,有點顧影自憐,比較討厭。他有一本特別的集子,也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他很欣賞,也拿出來讓他的客人鑒賞,但客人們有時並不像他那麽感興趣。那是五十多年來宮廷和巴黎所有滑稽歌劇的很完整的劇集,從中可以看到許多別處無法找到的逸聞趣事。這是法國曆史的實錄,在任何其他國家,是沒人會想出來這麽搞的。


    在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的時候,有一天,他見到我時極為冷淡、生硬,與他平時的態度大相徑庭。所以,在讓他解釋,甚至是請求他說個明白之後,我便走出了他的家門,下定決心不再踏進他家門檻。我隻要是受過誰的冷遇,別人就決計不會再在那家人家見到我露麵的,而且這兒也沒有狄德羅站出來為戎維爾先生辯護。我拚命在想我有什麽對不起他的地方,但仍百思不得其解。我深信在談起他及他的家人時,始終是光明磊落的,因為我是真心地喜歡他,而且,除了他隻有好沒有壞讓我說而外,我還有最不容踐踏的一條準則,即總是恭敬有加地談論我所光顧的人家。


    最後,經過思前想後,我總算悟出是怎麽回事來了。我倆最後一次見麵時,他請我去他相識的幾個姑娘家吃晚飯。一同去的還有兩三位外交部的職員,都是些很和藹可親的人,毫無放浪形骸的神態和腔調。而且,我可以發誓,就我而言,整個晚上我都在挺悲傷地思考著那些可憐人兒的不幸命運。我沒有出我的那份聚餐費,因為是戎維爾先生請我們吃飯的,我也沒有給那幾個姑娘錢,因為我並沒有像跟帕多阿娜姑娘那樣,讓她們有機會賺我的錢。我們從那兒出來時,一個個都挺快活,感情非常相投。此後,我既沒再去那些姑娘那裏,也沒再見到戎維爾先生。然後,過了三四天,午飯後我去戎維爾先生家時,他便如我上麵所說的那樣對待我了。我想不出有其他什麽原因,除非是因為在那次晚餐上有什麽誤會了,我見他不肯說個明白,便打定主意,不再見他,但仍繼續把拙著寄贈予他。他也常讓人向我表示恭維,而且,有一天,在喜劇院休息室遇見他時,他還因我不再去看他而客氣地責怪我幾句,但我並未因此而再登他家的門。所以,這件事像是賭氣而不是絕交。不過,此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也沒再聽人談起過他,隔了好多年之後再重登他家的門,未免失之過晚矣。這就是為什麽,盡管我曾挺經常地去戎維爾先生家,卻沒把他列入我的友人名單的緣由。


    我不再加上許多其他熟人,免得把這份名單拉得太長了。這些熟人或者是不太親密,或者是因為我不在巴黎而生疏了,不過,我有時候仍舊在鄉下看到他們,或者是在我家裏,或者是在鄰居家中。譬如孔狄亞克神甫、馬布利神甫、梅朗先生、拉利夫先生、波瓦熱魯先生、瓦特萊先生、昂斯萊先生以及其他一些人,全寫出來就太長了。我要稍稍提一句與馬爾讓西先生的交往,他是國王的近侍,以前曾是奧爾巴什一夥的,後來同我一樣離開了他們,而且也曾是埃皮奈夫人的朋友,也同我一樣與她分手了。還有他的朋友德馬西也同我認識,他是一位作家,因喜劇《冒失鬼》曾名噪一時,但隻是曇花一現。前者是我鄉下的近鄰,因為他的馬爾讓西地產就在蒙莫朗西附近。我倆早就認識了,而既是鄰裏又因閱曆上的某些相似之處,我們便更加接近了。德馬西先生則在不久之後便死了。他口碑不錯,人也聰明,但有點像自己喜劇中的原型,在女人們麵前有點自負,死後卻並未受到女人們的過分惋惜。


    這一時期,有一個通信關係我是不能忽略不計的。他對我後來的生活影響非常之大,所以我得把開始的情況補述一下。此人名叫拉穆瓦尼翁·德·馬爾澤布爾先生,是間接稅最高法院院長,當時負責出版發行,領導方法既開明又溫和,文人都十分滿意。我在巴黎一次也沒拜訪過他,然而,我總是感覺得出他對我的作品的審查是高抬貴手的,而且,我還知道他曾不止一次地訓斥寫文章反對我的人。在刊印《朱麗》時,我又發現他對我十分關照。這樣大部頭的作品由阿姆斯特丹寄來,郵資是十分昂貴的,而他則有免費郵遞權,所以便讓把清樣寄給他,然後由他父親、掌璽大臣先生副署,免費轉寄給我。當作品正式印行時,他自作主張地讓另印了一版,版稅歸我,銷完之後再讓在法蘭西王國發行。我已將自己的手稿賣給了雷伊,這樣一來等於是在偷盜雷伊了,所以我不僅未見批文不願接受歸我的這筆錢財——後來他倒是爽快地作了批示——而且我想把這一版銷售所得的一百皮斯托爾與他平分,但被他拒絕了。不過,為了這一百個皮斯托爾,我卻十分痛心,因為馬爾澤布爾先生未經我同意,便把我的作品刪節得一塌糊塗,以致這個壞版本沒有銷完之前,好版本的銷售大受影響。


    我一向把馬爾澤布爾先生看作一個經得起任何考驗的正直的人。我雖遭遇諸多不幸,但我一刻也沒有懷疑過他的正直。但是,他既厚道又軟弱,有時因極力地要顧全他所關心的人,反而會有損於他們。他不僅把我的巴黎版讓人刪去了一百多頁,而且,在他贈送給蓬巴杜爾夫人的那個好版本上也作了刪節,讓人看著有不實之感。在這部作品中的某一處,說到一個燒炭人的妻子比一位親王的情婦更值得尊敬。這句話是我興之所至、信手拈來的,我發誓,絕沒影射任何人。在潤色這部作品時,我發現有人可能產生了這種聯想。然而,我有一條很不謹慎的準則:凡是我的作品,在寫的時候,沒有想影射何人的話,我就絕不讓人因可能對號入座而有所刪節。所以,我絕不願意刪去這句話,隻是把我原先用的“國王”一詞改為“親王”而已。這麽修改,馬爾澤布爾先生覺得不夠,他把整句話給刪掉了,還特意讓人重新印了一頁,幹淨整齊地貼在給蓬巴杜爾夫人的那本書裏。蓬巴杜爾夫人並非不知道這偷梁換柱的一手,因為總有一些好心人把此事告訴了她。而我則是在很久之後,當我感到此事所帶來的後果時,才知道的。


    另一位貴婦人()1也是類似情況,在我毫不知曉,甚至在寫那段話時我都不認識她的情況之下,她卻暗地裏對我恨得咬牙切齒。其最初的起因也正是如此。書出來之後,我也認識她了,心裏非常忐忑。我把這事告訴了羅倫齊騎士,他不以為然,讓我放心好了,說那位貴婦人沒有感到這是對她的冒犯,說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也許稍嫌輕率地信了他的話,就大模大樣地放下心來。


    入冬之際,我又得到馬爾澤布爾先生的一個好心的表示,盡管我認為不宜接受他的盛情,但心裏十分感動。當時,《學者報》有一個空位。馬爾讓西先生寫信給我,仿佛是出自他的主意,建議我去應聘此職。但從他來信(見信函集c,第三十三號)的口氣來看,他是經人授意和指派的,而且,他自己在後來的信(見信函集c,第四十七號)中,告訴我說他是受人委托向我提出這一建議的。這個職位的工作並不費事,隻不過是每月寫兩篇摘要,原書有人會給我送來,用不著我親自往巴黎跑,並且也無須拜謁主管官員,表示謝意。借此,我便可以踏進梅朗先生、克萊羅先生、居伊涅先生和巴泰勒米神甫等一流文人的圈中。前二人我早已相識,與後兩者結識當然也很好。還有,這個工作很不困難,我輕而易舉地便可完成,可竟能因此而得到八百法郎的薪俸。我之所以在作出決定之前,慎重考慮了幾個小時,我可以發誓,唯一的原因就是擔心惹惱馬爾讓西並使馬爾澤布爾不快。但是,到後來,因不能按自己的時間工作,而且要受時間的約束,我覺得受到限製,難以忍受。更重要的是,我深信我不能很好地完成我必須承擔的任務,因此,這後一點占了上風,促使我決心拒絕了不適合我的職位。我知道,我的全部才氣隻源自對我所要處理的題材的某種內心激情,而且隻有對偉大真實美好的熱愛才能激發起我的才情。而我要寫摘要的大部分書籍的主題以及那些書籍本身與我又有何相幹呢?我對要寫的東西索然無趣,可能會使我筆端生澀,思維遲鈍。人們都以為我能像所有其他文人那樣為謀生而寫作,而我卻從來就隻知道憑借激情而寫的。這肯定不是《學者報》所需要的。因此,我給馬爾讓西寫了一封感謝信,措辭極盡委婉,把我的理由向他詳加說明,使他和馬爾澤布爾先生都不會以為我是因生氣或傲慢而拒絕的。所以他倆都同意了,並未因此而給我臉色看,而且這件事很秘密,公眾並未聽到一絲風聲。


    這個建議來得也不是時候,所以我沒有接受。因為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計劃著徹底拋開文學,特別是要拋開作家這個行當。我剛剛遭受到的所有一切使我對文人深惡痛絕,而且,我也早就感覺到,要想與他們操同一行當,而又不與之有某些來往是不可能的。我對社交界也痛恨透頂,而且,總的說來,我對自己最近的那種一半屬於自我、一半屬於我所不適應的社交圈的混合生活也感到痛恨不已。我根據一貫的經驗,當時比任何時候都更感覺到,任何不平等的交往總是讓弱者吃虧。和一些同我所選定的身份完全不同的闊人相處,盡管無須像他們那樣大擺排場,但不得不在許多事情上仿效他們。種種小的花銷,對他們來說隻不過是區區小事,可是對我而言卻是既不可避免,又不堪重負。別人到朋友的鄉間別墅去住,無論是吃飯還是睡覺,都有自己的仆人伺候著,需要什麽就派自己的仆人去拿,根本用不著同主人家發生直接關係,甚至都不用見到他們,何時和怎樣給主人的仆人們賞錢,全憑他自己的高興。可我呢,形單影隻,沒有仆人,隻有聽由主人家的仆人們擺布,因此就必須討他們的歡喜,免得大吃苦頭。我因為被視為同他們的主人平起平坐的人,所以也就必須拿他們當仆人看待,在賞錢方麵甚至要比別人多給些,因為我確確實實更需要他們。如果仆人不多,倒還罷了,但是,在我所去的那些人家,仆役成群,全都非常傲慢、狡猾、警覺——我是指為他們的利益而警覺。那幫渾蛋很有一套,讓我老是離不開他們。巴黎的女人雖說聰明過人,但在這一點上不甚了了,所以,盡管在拚命想讓我節省點錢,卻把我弄得傾家蕩產。如果我在城裏離我住處稍遠點去吃飯,女主人總不肯讓我派人去雇一輛車子,非要派自己的馬車去接我回來。她很高興為我省下了二十四個蘇的車費,可我賞給仆人和車夫的那個埃居她就沒有想到。一位夫人若是從巴黎往退隱廬和蒙莫朗西給我寫信,為了不忍心讓我花費四個蘇的郵資()1,便派她的一個仆人給我把信送來。這個仆人大汗淋漓地到了,我就得讓他吃飯,還得賞他一個埃居,這是他理應得的。要是她建議我去她的鄉間別墅住上一兩個星期,她心裏就會在想:“對這個窮小子來說,這將總能節約點的。在此期間,他的飯費就用不著花一個子兒了。”可她沒有想到,在此期間,我什麽活也幹不成了,我的家用、房租、內衣、外衣,一個錢也少花不了的,理發錢也得多付一倍。總之,在她家住所花的錢要比在自己家花費的要多。盡管我隻給我慣常去住的人家的仆人賞錢,但這仍舊讓我不堪重負。我可以肯定,我隻在奧博納烏德托夫人家住過四五次,但足足花了我二十五個埃居,而在埃皮奈和舍弗萊特我跑得最勤的那五六年中,我則花了一百多皮斯托爾。對於像我這種脾氣的人,什麽事都不會做,什麽事又都不會耍點兒花招,而且又看不得仆人嘟囔,不樂意服侍你,那這番花費是必不可少的。就算是在迪潘夫人家裏,我都成了她家的人了,而且幫過仆人們不少的忙,可我讓他們幫的忙卻是花錢買來的。後來,我的經濟條件不允許了,我也就完全不給賞錢了,這時候,他們便讓我更加痛切地感到與跟自己身份地位不相同的人家來往是很不適宜的。


    如果這種生活對我的口味,那麽大把花錢買個痛快,自可聊以自慰。可是,傾家蕩產去尋求煩惱卻是太讓人無法忍受了。我深切地感到了這種生活的重負,所以便趁我當時所處的自由間隙,下定決心永遠自由地生活,徹底棄絕上流社會,放棄寫書作文,放棄一切文學交往,把自己的餘生封閉於我自覺為之而生的狹小而平靜的天地之中。


    《致達朗貝爾的信》和《新愛洛伊絲》的收入使我那在退隱廬時已囊空如洗的經濟狀況稍有了起色。我看到我可拿到將近一千埃居。我完成《新愛洛伊絲》之後立即著手寫的《愛彌兒》已差不多要完工了,稿酬大概起碼是上麵錢數的兩倍。我計劃著把這筆錢存起來,給自己留一筆終身年金,連同我謄抄的收入,可以使我不用再寫作而可以活下去了。我還有兩部作品在進行之中。一部是《政治製度論》。我檢查了這部書的情況,發現還得花上好幾年。我沒有勇氣寫下去,也沒勇氣等到它完成之後再執行自己的決定。因此,我放棄了這本書,決定把其中可以獨立成篇的部分抽出來,然後把其餘的付之一炬。我積極地推進這項工作,同時又不間斷《愛彌兒》的寫作,不到兩年工夫,我便把《社會契約論》定稿了。


    還有一部是《音樂辭典》。這是打零工,可以隨時去做,目的隻是掙幾個錢。我對這個零工可以隨意放棄或完成,就看其他收入加起來算一算,看有無必要再掙這份錢。至於《感情倫理學》,仍舊停留在提綱階段,我幹脆把它給放棄了。


    我還有一個最後打算,如果我能完全放棄謄抄的活計,我就遠離巴黎,因為不速之客絡繹不絕,使我開支過大,而且又剝奪了我掙錢貼補的時間。因此,為了防止在我退隱之時人們所說的作家一旦擱筆必然苦悶彷徨的那種苦惱,我為自己準備好了一項工作——寫我的回憶錄——這可填補我的孤寂空虛,但我並不想在我生前將它付梓。我不知道雷伊怎麽會心血來潮,早就逼著我寫自己的回憶錄。盡管到目前為止,我一生中沒有什麽有趣的事值得回憶的,但是,我覺得,隻要我寫的時候坦率直露,這回憶錄就能變得有趣了,所以,我決心以一種沒有先例的真實性來使這本回憶錄成為一部無出其右的作品,以便使人們起碼有這麽一次能夠看到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我總是笑話蒙泰涅()1的假天真,他一麵假惺惺地承認自己的缺點,但又謹小慎微地把它們都描寫成可愛的小瑕疵而已。而我曾一直認為,並且現在依然認為,我總的說來,可算是人尖子,但依我看,一個人的內心深處不管有多麽純潔,總不免窩藏著某些可憎的惡念。我知道,人們在社會上把我描繪得與我的原貌相去甚遠,而且有時候歪曲得不成樣子,以致盡管我絲毫也不想隱瞞自己的毛病,我若是亮出本來麵目也還是隻會有所得的。此外,寫這本書就不得不把別人的真實麵目也暴露出來,因此,該書也隻能是在我以及其他許多人死後才能出版,這使我更加大膽地去進行懺悔,永遠無須在任何人麵前臉紅了。於是,我便決心把我的閑暇用來好好地完成這項工作,並開始搜集可以引導或喚起我回憶的那些信件和材料,非常惋惜此前被我撕毀、燒掉、丟失的所有那些東西。


    這個絕對的隱遁計劃是我平生所作的最入情入理的計劃中的一個,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之中,而且,我已經在付諸執行了,可是,上蒼卻偏偏為我準備了另一種命運,把我投進了一種新的旋渦之中。


    蒙莫朗西原是以此作姓氏的名門望族的一片美麗的家產,後遭沒收,就不再屬於這家人家了。隨後又被亨利公爵的胞妹帶到孔代家族手中,名字蒙莫朗西便被改為昂吉安了。現在這片公爵封地已沒有別的城堡了,隻剩下一座舊塔樓,作收藏檔案和接受僚屬拜謁之用。但是,在蒙莫朗西(或昂吉安),可見一座私人宅第,是綽號“窮人”的克羅紮建造的,其富麗堂皇堪與最豪華的府第名實相符。這座美麗的建築物的巍峨外觀,它建在其上的那片平台,它那也許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景色,它那出自名家繪過的寬闊沙龍,它那經著名的勒諾特爾()1設計的花園,凡此種種,構成了一個巍峨之中透著淳樸之風的整體,令人拍案叫絕,歎為觀止。盧森堡公爵元帥當時占著這個宅第,每年都要來這個他祖輩為其主人的地方兩次,一共待上五六個星期,雖說是作為普通住戶來的,但其排場絕不減當年家族的風光。在我搬到蒙莫朗西之後,元帥第一次來時,元帥及元帥夫人便派了他們的一個仆人前來代表他們向我問好,並請我有興趣的話隨時到他們那兒去吃晚飯。後來,他們每次來這裏,都想著向我作出同樣的問候和邀請。這使我回想起貝讚瓦爾夫人打發我去配膳房吃飯的事來。時代變了,但我依然故我。我絕不願意讓人給打發到配膳室去用餐,也不指望與大人物們同席共飲。我倒是寧願他們讓我保持本色,既別捧我,也別糟踐我。我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地答複了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的問候,但沒有接受他們的邀請。我既身體不適,又生性膽怯、拙於言辭,一想到置身宮廷要人之中,便渾身發顫,所以都沒敢進府拜謝,盡管我挺清楚他們是很希望我去的,但我也明白,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更多的是出於好奇,而非對我的青睞。


    然而,友好的表示接踵而至,甚至愈演愈烈。布弗萊伯爵夫人與元帥夫人關係極其密切,她來到蒙莫朗西之後,便派人來打聽我的消息,並說是要來看看我。我有禮貌地回答了她,但並未鬆口。次年,一七五九年的複活節期間,既是孔蒂王府中人,也是盧森堡夫人圈中人的羅倫齊騎士,前來看過我好幾次,我們這就認識了,於是,他便敦促我到府第去,但我還是沒有去。最後,一天下午,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隻見盧森堡元帥來了,身後還跟著幾名仆從。這麽一來,我就無法推脫了,隻好去拜訪他,並向他曾代表她向我懇切致意的元帥夫人表示敬意,否則將會被視作傲慢無禮和毫無教養的人。就這樣,在凶多吉少的兆頭之下,開始了我無法再一個勁兒地推脫的交往,但我在此之前,總有一種非常持之有據的預感,使我覺得避之唯恐不及。


    我極其害怕盧森堡夫人。我知道她和藹可親。十多年前,當她不是布萊爾公爵夫人的時候,當她還年輕貌美、豔麗可人的時候,我在劇場和迪潘夫人家中就見過她好幾次。但人家都說她很壞,而這麽高貴的一位夫人,有此惡名當然讓我害怕了。但我一見到她,便為她傾倒了。我覺得她楚楚動人。她那風韻是經年不衰的,是最能引起我心靈震顫的。我原以為她的談話必然是咄咄逼人、滿含譏諷的,但恰恰相反,非常有趣。盧森堡夫人說起話來並不妙趣橫生,並不字字珠璣,而且,嚴格來說,也不寓意深遠,但甜美甘純,雖語不驚人,卻總讓人聽著愉快。她的恭維話尤因其質樸而更加醉人,就好像是脫口而出,未經琢磨,是她心聲的自然流露,就因為她的心中洋溢著太多的感情。自第一次拜訪時,我覺得就已經發現,盡管我神情木訥,笨詞拙句,但她並不討厭我。所有的宮廷貴婦,隻要她們願意,不管真心還是假意,都能讓您這麽以為,但是,並非所有宮廷貴婦都能像盧森堡夫人那樣,使您產生這種極其溫馨的想法,以至於您根本就不再會對此有所懷疑。要不是她兒媳婦蒙莫朗西公爵夫人,那個又精又刁、我想還有點好撩撥人的小瘋婆子想著拉攏我,在她婆母對我倍加稱讚之時,別有用心地說些虛情假意的話語,使我疑心她們在嘲弄我的話,我從第一天起,對盧森堡夫人很快就會完全信任了。


    要不是元帥先生那極端的善良向我證明他倆的美意也是出自真心的話,我也許很難擺脫在這兩位夫人麵前的那種疑懼。以我那靦腆性格,僅憑他的幾句話就立即相信他是想平等待我的,這就夠令人驚訝的了,而他也隻是根據我的幾句話立刻判定我是願意淡泊功名的,這也許更加叫人驚奇了。他們夫婦倆都深信我有理由滿足自己的現狀,不願有所改變,所以不管是他自己還是盧森堡夫人,都似乎一刻也不願過問我的錢財和命運。盡管我對他倆對我的親切關懷沒有任何懷疑,但他們都從來沒有提議為我謀個一官半職,也沒有說是要盡力提拔我。隻有一次,盧森堡夫人似乎想讓我進法蘭西科學院。我以宗教信仰為由推辭了。她說這不是個障礙,即使是,她也負責排除掉。我回答說,不管成為這麽著名的機構的成員於我有多麽榮耀,但我既然曾經回絕過特萊桑先生,也可以說是拒絕了波蘭國王,不願進南錫科學院,那我再要進任何一個科學院,都是不光明磊落的。盧森堡夫人沒有堅持,所以此事也就沒有再談。與這麽顯赫的大人物結交,於我在一切方麵都是有利的,因為盧森堡先生畢竟是,而且無愧是國王的知己,但我與他的交往卻是那麽淳樸,這與我剛剛拋開的那些所謂保護者朋友的那種經常不斷的、既假惺惺又令人討厭不已的關懷真是相去甚遠,他們總在想方設法貶損我而不是幫助我。


    當元帥先生前來路易山看我的時候,我在我那唯一的房間裏接待了他及其隨從,顯得十分尷尬,並不是因為我不得不讓他在我的髒碟子破碗中間就座,而是因為我的地板已經爛了,在往下塌陷,害怕他的隨從人多,把它完全給踩塌下去。我對自己的危險倒並不太在意,而是擔心這位忠厚大人因其仁愛而遭到危險,所以便趕緊請他出屋,不顧天寒地凍,領他去了我那四麵透風、沒有壁爐的塔樓。他進了塔樓之後,我便告訴他為什麽要把他領到這兒來。他把這事說給元帥夫人聽了,因此,夫婦倆便敦促我在整修地板期間,同意在府裏暫住,或者,如果我願意的話,住到花園中間、人稱“小城堡”的一座獨立宅子裏去。這座小宅子漂亮極了,值得談上一談。


    蒙莫朗西的園子(或稱花園)不像舍弗萊特園子那樣修建在平地上。它地勢起伏,高低不平,小丘窪地夾雜其間,能工巧匠便據此而使樹叢、飾物、溪流、景色變幻萬千,可以說是通過匠心獨運,把本身挺狹小的天地拓寬擴大了。園子高處為平台和城堡,底部形成一個隘口,麵向山穀拓展開來,拐角處是一片池塘。隘口開闊處是一片柑橘園,而大池塘周圍則被樹叢和大樹裝點得非常美麗。在柑橘園和大池塘中間就是我所說的那座“小城堡”。這座建築物及其周圍的土地早先是屬於大名鼎鼎的勒布倫的,這位大畫師以他那裝飾與建築的絕妙美感建造並裝飾了它。這座城堡此後雖經重建,但始終依照其第一位主人的藍圖。它雖小而簡單,但很雅致。由於它位於穀底,置於盆地的柑橘園和大池塘中間,容易受潮,所以便從當中上下兩層圓柱之間辟出一個列柱廊,使空氣在整個小城堡內得以流通,因此,盡管地勢低窪,仍能保持幹燥。當人們從充作此宅遠景的對麵高處望過來時,它便完全像是被水圍住了似的,人們還以為看見的是一座迷人的小島,或者是以為看見了馬約爾湖裏的三個波羅美島中人稱isobe的最美麗的那座小島。


    在這座幽靜的宅子裏,除了一層的一座舞廳、一間台球室和一間廚房外,一共有四套房間,他們便讓我在這四套中隨意挑選一套。我挑的是廚房上麵的最小、最簡單的那一套,連同廚房也歸我了。這套房間幹淨得很,家具是白的和藍的。就是在這幽深恬靜的悠然環境之中,我置身於林木池水之間,聽著各種鳥兒的歡唱,聞著柑橘花香,樂不知疲地寫出了《愛彌兒》的


    第五章,書中那清新色彩大部分得益於我對寫書時所處環境的強烈印象。


    每天清晨,日出時分,我是多麽急切地跑到列柱廊上去呼吸那清香空氣啊!我在列柱廊上同我的泰蕾茲單獨在一起喝的牛奶咖啡有多麽香醇啊!我的母貓和狗陪伴著我們。有了它倆做伴,此生足矣,永遠也不會有片刻的煩惱。在那裏,我恍如置身人間天堂,生活得猶如在天堂裏一樣的無邪,品嚐著天堂裏同樣的幸福。


    七月裏來這兒時,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對我關懷不盡,體貼入微,因此,住在他們家裏,又備受照應,我無以回報,隻有經常去看望他們。我幾乎時刻不離其左右:我每天早上去向元帥夫人問安,在那兒吃午飯,下午同元帥一起散步,但我不在他們那兒吃晚飯,因為賓客如雲,而且對我來說,飯吃得也太晚。直到這時為止,一切都順順當當的,如果我知道適可而止的話,也絕不會有什麽害處。但是,我在友情上從來不知道保持中庸,不知道左右逢源即可。我總是要麽實心實意,要麽形同路人。不久,我便變得實心實意了。我看見自己被一些身高位顯的人所款待,所寵愛,便忘乎所以,以為與他們結下了隻有與之平起平坐的人才有的一種友誼,行為舉止上,與他們親切隨便至極,可他們對待我時,卻始終未曾減少他們使我習慣了的那種禮貌。不過,我同元帥夫人在一起時總是不那麽自在。盡管我對她的性格心理還不完全踏實,但我更怕的倒是她的聰明才智。正是由於這一點,她讓我肅然起敬。我知道她在交談時很難伺候,而且也知道她有權這樣。我知道女人們,特別是貴婦人們,喜歡絕對地開心暢懷,知道寧可冒犯她們也別讓她們覺得厭煩,因此,我根據她對剛剛離去的客人們說的話的反應,判斷出她對我的笨嘴拙舌該有什麽想法了。我想到了個權宜之計,以擺脫我在她麵前說話時的那份尷尬:念書給她聽。她曾聽說過《朱麗》那本書,她知道正在付印,她表示很想盡快看到這本書,我便主動提出念給她聽,她同意了。我每天上午十點光景去她屋裏,盧森堡先生也來,我們便把門關好。我就坐在她床邊念,我把書稿掐算好了,即使他們此行沒有提前結束()1,也夠他們在這兒期間讀的。這個權宜之計大獲成功,超出了我的預料。盧森堡夫人迷上了《朱麗》及其作者。她一開口總談起我,關注的也隻是我,整天都對我說一些中聽的話,每天總要擁抱我十次。她要我吃飯時總坐在她身邊,要是有幾個大人物想占我的位子,她就對他們說那是我的座位,讓他們坐到別的位子上去。可想而知,像我這樣一個稍微一點愛意便為之傾倒的人,她的這番美意會給我留下什麽印象。我真的戀上她了,同她對我所表示的依戀不相上下。看見她這麽入癡入迷,又感到自己缺少風趣,難以為繼,所以我非常擔心的是,她的這種癡迷會變成厭惡。不幸得很,這種擔心簡直是太有根據了。


    在她和我的氣質上,一定是有著一種天然的對立,因為除了我在談話中甚至在書信中隨時冒出的蠢話而外,就是當我同她在一起相處甚得之時,也會有些事情讓她覺得不快,而我卻還沒搞懂是什麽原因。我將隻舉一個例子,其實,我可以舉出好多例子來的。她知道我在替烏德托夫人謄抄一份《新愛洛伊絲》,按頁計酬。她也想弄一份,也照頁付酬。我答應了她。因此,我便將她歸入我的主顧之列,並就此給她寫了一封信,表示感激和客氣。至少,我是這麽想的。下麵是她給我的回信(信函集c,第四十三號),我看了簡直像是從雲端墜落下來。


    我很欣然,我很高興。您的來信讓我感到無盡的歡快,因此我急急忙忙地寫信告訴您,並向您表示謝意。


    您在信中說:“盡管您肯定是我的一位很好的主顧,但我覺得羞於要您的錢:按理說,應是我來支付我所得到的為您幹活的樂趣的。”對此,我不必對您多說了。我很遺憾您從未談起過您的身體狀況。沒有什麽比您的身體更讓我關心的了。我真心實意地喜歡您,而且,我可以實實在在地對您說,我把這一點寫信告訴您,我覺得很傷心,因為我若是親口對您說會很高興的。盧森堡先生愛您,並衷心地問候您。


    星期二,於凡爾賽


    接到此信,我急著要回她一信,一麵反複地琢磨我信上的話,以便悟出她在什麽地方產生了誤解,可是,我懷著可想而知的惴惴不安的心情,琢磨了好幾天,始終也沒弄明白。最後,我就此給她寫了最後的一封信:


    上封信發出之後,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了我的那段話。我照它的本來的、自然的意思作了思考,又照別人可能對它作出的各種各樣的理解思來想去,可是,元帥夫人,我坦白地對您說,我現在已不知道是我應該向您致歉呢,抑或您該向我致歉。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八日,於蒙莫朗西


    這些信寫的時候距今已十年了。從那時起,我便經常回想它們,可我至今仍在這一點上糊塗至極,始終弄不明白,她在那段話裏發現了什麽不對勁的,且莫說是冒犯,就說是使她不快的地方。


    關於盧森堡夫人想要的那份《新愛洛伊絲》手抄本,我應該在此說一下我想了什麽辦法,以使它比其他手抄本有明顯的長處。我還寫過一部《愛德華爵士奇遇記》,並且猶豫了很久,無法決定是否將它全部或部分地插進我覺得缺少它似的這部作品中來。但最後,我還是決定將它全部刪掉了,因為它與全書格調不同,會損害全書那種動人的淳樸風格的。認識了盧森堡夫人之後,我又有了一個更強有力的理由了:在這部奇遇記中,有一位羅馬的侯爵夫人,其性格十分可憎可鄙,有些地方雖說是不能往盧森堡夫人身上扯,但對於那些知曉其名的人來說,就可能會說是在影射她的了。因此,我非常慶幸自己所采取的刪削決定,並且付諸實行了。但是,因為心血來潮,想要在給她的那份手抄本中加上一些別的抄本中所沒有的東西,我竟然又想起了那篇不幸的奇遇記來,計劃著搞個縮寫加進去。真是鬼使神差,這隻能說是那總在把我往絕路上拖拽的盲目宿命在作祟,否則無法解釋我為何如此荒唐無稽!


    quos vult perdere juppiter dementat.()1


    我傻乎乎地殫精竭慮、頗費工夫地寫好了這個縮寫,把它像稀世珍寶似的寄給了她,還煞有介事地事先向她聲明,原稿我已燒毀,這篇縮寫是專給她一個人的,誰也看不到,除非她自己拿給別人看。這麽做,非但未能像我所想象的那樣,向她表明我的謹慎小心,守口如瓶,反而等於是在告訴她我自己就覺得有影射之嫌,可能會冒犯她。我真是蠢到家了,竟然深信她會對我的做法頗為滿意的。她並沒像我企盼的那樣,就此向我大加恭維,而且,令我極其驚訝的是,她竟從來也沒跟我談起過我給她寄去的那篇縮寫。而我則一直為自己在這件事上的所作所為洋洋得意,隻是在很久之後,我才根據其他一些跡象,推斷出它所產生的後果。


    為了她的這份手抄本,我還有過一個比較合理的想法,但其後果雖然長遠之後才出現,仍舊沒少讓我深受其害。命中注定讓一個人遭殃,什麽倒黴的事全都接踵而來!我想著要用《朱麗》上的版畫圖稿來裝飾這個抄本,因為原圖稿正好與這個抄本同樣大小。於是,我便向庫安德索要原圖稿,因為它無論以什麽名義都該屬於我,更何況我還把銷量很大的版畫收入讓給他了。庫安德不像我那麽蠢笨,他狡猾透頂。他見我一個勁兒地追討圖稿,終於知道我意欲何為。於是,他借口要在原圖稿上增加點裝飾,扣住不放,最後自己親自送去。


    ego versiculos feci,fnlit alterhonores.()1


    庫安德因此而得以堂而皇之地踏入盧森堡府第。自從我住到“小城堡”之後,他常來看我,而且總是一大早就來,特別是當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在蒙莫朗西的時候。這樣一來,我白天就得陪著他,根本去不了主人的大城堡了。主人當然要責備我,因此我便說出了沒去的原因。於是,他們便催我把庫安德先生帶去,我照辦了。這正是那個滑頭所追求的目的。就這樣,由於人家對我的一片好心,泰呂鬆先生的一個小職員——主人在沒有別人同桌的情況之下,有時也賜他一座的——突然之間便被邀請去與一位法蘭西元帥同席,與親王、公爵夫人以及宮中所有顯貴坐在一起。我將永遠也忘不了,有一天,元帥先生必須盡早回巴黎去,午飯後便對眾賓客說:“我們到聖德尼那條道上去散步,送送庫安德先生。”可憐的小夥子受寵若驚,簡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也激動不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在後麵跟隨著,像個孩子似的眼淚直流,真想親吻這位仁慈的元帥的足印。這個手抄本的故事讓我把許多以後的事情提前在這兒說出來了。還是就我記憶所及,按部就班地繼續往下寫吧。


    路易山的小屋一修葺完畢,我便讓人收拾得幹幹淨淨,布置得簡單樸素,然後便搬回來住下了,因為我不能放棄我離開退隱廬時所立下的規矩:始終要有一個屬於我的居所。可我又舍不得離開“小城堡”的那套房間,因此,我留下了房間鑰匙,並且,因為非常留戀在列柱廊上的美好的早餐,便常常去“小城堡”過夜,有時候,一住就是兩三天,仿佛是去住鄉間別墅一般。我當時也許是歐洲住得最好、最愜意的一個平民百姓。我的房東馬達斯先生是世界上第一好人,讓我全權處理路易山房屋的修葺,而且要我隨意支配他的工匠,他自己根本就不摻和。因此,我便想法把二樓的唯一一個房間改成一個小套,辟成一間臥房、一間過廳和一間藏衣間。樓下是廚房和泰蕾茲的臥室。塔樓裏裝了一個很好的玻璃隔板和一個壁爐,充當我的書房。我在書房裏時,以裝飾平台當消遣。平台上已有兩行菩提幼樹遮陰,我又在那兒添了兩行,做成一個綠蔭書齋。我在平台上放了一張石桌和幾張石凳,並在平台周邊種了一些丁香、山梅、忍冬,還搞了一個漂亮的花壇,與兩行樹木平行。這個平台比大城堡中的平台要高,景色起碼與之一樣美麗,而且,我還在上麵養了無數的鳥兒。它成了我的客廳,以接待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維爾羅瓦公爵先生、坦格利親王、阿爾芒蒂埃爾侯爵先生、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布弗萊公爵夫人、瓦蘭蒂諾瓦伯爵夫人、布弗萊伯爵夫人以及與他們地位相當的其他一些人物。他們不顧一段十分累人的坡道,從大城堡前來路易山拜訪。他們之所以前來拜訪,全仰仗的是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對我的厚愛。我深深感到了這一點,心中對他倆感激不盡。正是出於這種感激涕零,我有一次擁抱盧森堡先生時對他說:“啊!元帥先生,我在認識您之前,很恨大人物,而自您讓我深切地感覺到他們是那麽容易受到人們的崇敬之後,我就更恨他們了。”


    此外,我敢問所有在這一時期見過我的人,他們是否看到過這番榮耀有過一時一刻使我忘乎所以?這股香氣是否衝昏了我的頭腦?他們是否看到我在舉止上前後不一了?在態度上不那麽單純了?同平民百姓不那麽密切了?同左鄰右舍不那麽親密無間了?在我能幫人時,是否有過討厭人家給我增添的無數的、往往是不應有的麻煩而不那麽痛痛快快地幫助別人了?誠然,我的心因對主人的真誠依戀而被吸引到蒙莫朗西府第去,但它依然在把我領回到了我的左鄰右舍中間,前去嚐嚐對我而言,除此而無幸福可言的那種平等和淳樸生活的甘美。泰蕾茲同名叫皮約的鄰居、泥瓦匠的女兒交上了朋友,我也同她父親成了好友。為了取悅元帥夫人,我上午前去府第,不無拘束地吃完午飯之後,便心急火燎地跑回來,跟老好人皮約及其家人一起吃晚飯,有時在他家,有時在我家。


    除了這兩個住處而外,我不久又在巴黎盧森堡府中有了第三個居所。兩位主人一再堅請我抽空去那兒看看他們,所以我也就答應了,盡管我對巴黎已深惡痛絕。自從我搬到退隱廬以後,我除了已經說過的那兩次而外,再沒去過巴黎。不過,我也隻是在約好的日子裏去的,純粹是去吃晚飯,第二天一大早便回來了。我進出巴黎走的都是麵對大馬路的那座花園,所以,我可以絕對精確無誤地說,我沒把腳踏上巴黎的街道。


    在這過眼雲煙似的飛黃騰達之中,預示著其結束的一場災禍早就在醞釀了。我回到路易山不久,同往常一樣,不由自主地便又結識了一個人。此人在我的一生中仍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大家讀到下麵就將可以判斷得出是福還是禍。那就是我的芳鄰韋爾德蘭侯爵夫人,她丈夫剛在蒙莫朗西附近的索瓦西買下了一座別墅。她原叫達爾斯小姐,是達爾斯伯爵的女兒。伯爵是個有地位的人,但一貧如洗,因此便把女兒嫁給了韋爾德蘭先生。後者又老又醜又聾,而且脾氣粗暴、凶狠,醋勁很大,麵帶刀疤,還是個獨眼,但是,如能順著他的毛,他還是個好人,而且,還有一萬五到兩萬利弗爾的年金。她就是衝著這份年金嫁給他的。這個寶貨就知道咒罵、吼叫、訓人,大發雷霆,弄得自己的妻子整天哭哭啼啼,最後還是滿足妻子的要求,但這樣仍舊讓妻子發火,因為她非要讓他承認是他自個兒願意滿足她的要求的,而並非是她逼迫他幹的。我提到過的馬爾讓西先生是這位妻子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她丈夫的朋友。幾年前,他把靠近奧博納和昂蒂裏的馬爾讓西堡租給了他們,我同烏德托夫人卿卿我我的時候,他們正住在那兒。烏德托夫人和韋爾德蘭夫人是通過她倆共同的朋友奧伯台爾夫人結識的,由於馬爾讓西花園正好橫在去烏德托夫人所喜愛散步的奧林匹斯山的路上,韋爾德蘭夫人便給了她一把園門鑰匙,讓她好穿過去。有了這把鑰匙,我也常同她一起穿過那座花園。但是,我不喜歡沒約會就碰到人,所以,當韋爾德蘭夫人偶然待在我們要去的路上時,我便讓她倆單獨聊聊,不插一句話,隻顧自個兒往前走。這種缺乏風度的態度大概不會讓她對我產生好的印象。然而,當她在索瓦西的時候,還是找上我的門來。她來路易山找過我好幾次,但都沒見到我,而且,見我不去回訪她,便想出逼我前去的法子,給我送了幾盆花來裝飾平台。這樣我就不得不去登門致謝了。一來二往,我們便熟識了。


    與她的結識,同我被迫結識的所有人一樣,一開始便風波四起,甚至可以說是從來就沒有消停過。韋爾德蘭夫人與我的氣質過於格格不入。她的俏皮話和諷刺語張口就來,必須時刻提防著,否則你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被人嘲弄了,我覺得這太累人了。我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足以說明這一點。她兄弟剛奉命指揮一艘三桅戰艦去追打英國人。我便談起如何裝備這艘戰艦而又不致影響它的輕快的方法。“是呀,”她以極其平淡的口氣說,“隻要裝上夠打仗用的大炮就行了。”我很少聽見她在背後說她朋友的好話而不帶點譏諷的。她即使不朝壞處想,也要往滑稽可笑處看,連她的朋友馬爾讓西也不能幸免。我覺得她還有一些讓人受不了的地方,譬如,她老是給你捎個口信,送點小禮物,寫個便箋什麽的,我就得白費力氣地去答複,總是弄得你左右為難,不知是收下的好,還是拒絕的好。可是,由於經常見到她,我終於對她產生了感情。她有她的苦惱,與我同病相憐。我倆相互傾訴,使彼此間的單獨相處變得有趣了。沒有什麽比一起傷心落淚的溫馨更能讓兩情相依的了。我倆都在找機會互相安慰,而這種需求常常使我原諒了她的許多事情。我曾經在坦誠待她時表現得極其粗暴,因此,在有時不太尊重她的性格之後,現在則必須真的對她大加重視,才能相信她會真心原諒我。下麵是我有時給她寫的信中的一個樣品,必須指出,她對這種信所寫的回信中,從未顯出過有一絲一毫的不快。


    您對我說,夫人,您沒把話說清楚,您那是為了告訴我,我說的話詞不達意。您跟我說起您所謂的愚蠢,無非是讓我感覺出自己的愚蠢來。您誇自己是個太實在的女人,仿佛您害怕別人抓住這話去這麽認為您似的,而您之所以向我表示歉意,為的是告訴我,我應向您道歉。是呀,夫人,這我很清楚,是我愚蠢,我是太實在的人,而且,如果可能的話,比這還要更糟。是我用詞不當,不能讓像您這樣的一位注意言辭又善於辭令的法國貴婦人滿意。不過,請您注意,我是按照語言的通常意思來遣詞造句的,根本就不懂也不想考慮巴黎道德高尚的社交場合中所賦予語言的那種高雅含義。誠然,有時候我的用語模棱兩可,但我總盡力用我的行為舉止來確定其含義……


    十一月十五日,於蒙莫朗西


    此信的餘下部分差不多也是這種口氣。請參看她的回信(信函集d,第四十一號),看一看一個女人的心有多麽不可思議地委婉,竟至對這樣的一封信,不僅在回信時,甚至在見到我時,也都沒有流露出任何反感。庫安德善於投機鑽營,竟至肆無忌憚,厚顏無恥,我所有的朋友家他都往裏麵鑽。不久,他便以我的名義擠進韋爾德蘭夫人家中,而且,背著我,很快便比我同她更加熱絡了。這個庫安德簡直是個怪人。他打著我的旗號鑽到我所有的熟人家裏,大模大樣地待下,又吃又喝。他熱情滿懷地替我說話,談起我來時總是眼淚汪汪的,可是,來看我的時候,他卻對他的所有這些交往以及他明知我會感興趣的事,總是諱莫如深。他非但不把他聽到的、談到的或者是看到的有關我的事告訴我,反而聽我說,還要刨問我。他對巴黎的事,除了我告訴他的,就一無所知。總之,盡管大家都跟我談起他,可他卻從來不跟我談起任何人。他隻對我這個朋友守口如瓶,神秘莫測。不過,暫且按下不表庫安德和韋爾德蘭夫人。我們以後還要談到他們的。


    我回到路易山不幾時,畫家拉圖爾便來看我,把為我畫的那幅色粉肖像畫也帶來了。此畫幾年前他曾放在沙龍裏展覽過。他曾想把此畫送我,我沒有接受。但埃皮奈夫人曾把她的肖像畫給過我,並想要我的那幅肖像畫,便慫恿我再去向他討來。拉圖爾又花時間把此畫潤色了一番。在此期間,我同埃皮奈夫人絕交了,並把她的畫還給了她。既然無須再把我的畫送她,我便把它掛在“小城堡”我的臥室裏了。盧森堡先生來後看見了,覺得此畫甚好。我提出送與他,他接受了,我便派人給他送了去。他和元帥夫人都清楚,如果能得到他倆的肖像,我會很開心的。於是,他們便讓高手繪製了兩幅袖珍肖像,嵌於整塊水晶石製作的一隻鑲金糖果盒上,鄭重其事地把它當作禮物贈送給我,使我欣喜異常。盧森堡夫人從不願意答應讓自己的肖像嵌於盒子上麵。她曾多次責怪我愛盧森堡先生勝過愛她,我也從未就此爭辯過,因為這是事實。她用這種鑲嵌她肖像的方式,極其委婉地,卻是明白無誤地向我表明,她沒有忘記我的這種偏愛。


    差不多也就是在這一時期,我幹了一件蠢事,無助於我保持她對我的恩寵。盡管我根本就不認識西魯埃特()1先生,也並不喜歡他,但我對他的行政措施很感佩。當他開始對金融家下手的時候,我便看出他開始動作的時機不好,但並未因此而不衷心祝願他旗開得勝。當我聽說他被調職的時候,我那股傻勁兒又上來了,給他寫了下麵的這封信,我可以肯定,我並不想為此信正名。


    先生,請接受一個離群索居者的敬意。此索居者您並不認識,但他因您的才能而對您深為敬重,因您的施政綱領而對您十分景仰,他因仰慕您而認為您在其位不會長久。您因隻能舍這誤國的京都才能救國,而置唯利是圖者的叫嚷於不顧。看見您狠狠懲治那幫渾蛋,我曾一直羨慕您的有職有權;看見您雖然離職,但矢誌不移,我深感欽佩。您應該對自己感到滿意,先生,因為您的官職給您留下了一個美名,將沒有人能與您相提並論。騙子們的詛咒正是正直之人的光榮。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二日,於蒙莫朗西


    盧森堡夫人知道我寫過這封信,複活節期間,她來時跟我談起了它。我把信給她看了,她說想要一份抄件,我便送了一份給她。但是,我在給她時,並不知道她也是那幫關心分包稅並使西魯埃特離職的唯利是圖者中的一分子。從我所幹的所有的蠢事來看,就好像我是有意要激起一位可親可愛又有權有勢的女人的仇恨似的,其實,說實在的,我對這個女人日益依戀,遠非想要失去她對我的恩寵,盡管我由於愚蠢透頂,盡做些必遭倒黴的事情。我想用不著多說,我在上卷中談到的特隆桑先生的鴉片製劑的事與她有關,另一個女人則是米爾普瓦夫人。她倆誰都沒有對我再提起此事,也沒有絲毫還記得此事的樣子。但是,要說盧森堡夫人真的會忘掉這事,即使你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我覺得那也是太難以相信了。而我則對於自己幹的蠢事的後果稀裏糊塗,自以為沒有故意作出任何冒犯她的事來,卻不知女人是永遠不會寬恕這等蠢事的,即使她心裏非常明白你絕不是故意這麽幹的。


    然而,盡管她裝作什麽也沒看出來,什麽也沒有感覺到,盡管我還沒有發現她的熱情有所減退,她的態度有所改變,但是,一種確有根據的預感在繼續,在增強,使我每每感到不寒而栗,擔心她的熱情很快將變成對我的厭煩。我能指望這麽高貴的一位夫人持之以恒地善待我這個不知好歹的人嗎?我甚至都不知道掩飾悶在心裏的那種令我惴惴不安、令我更加憂心忡忡的預感。下麵的這封信包含著一個很特別的預言,大家從中將可看出我的憂愁來。這封信在草稿上沒有注明日期,最遲是一七六○年十月寫的。


    你們的善意是多麽殘忍啊!為什麽要擾亂一個本已棄絕生活樂趣、免得再生煩惱的索居者的平靜呢?我一輩子都在尋求牢固的友情,但未免枉然。在我以前可以取得的地位中,我都沒有結下這種友情,難道我還該在你們這麽地位高貴的人中去尋求嗎?權與利都動不了我的心了。我既不虛榮,也不膽怯。我能抗禦一切,除了柔情。為什麽你們倆都在向我必須克服的弱點進攻呢?我們地位懸殊,光憑柔情的表露就會將我的心貼近你們嗎?對於一顆一往情深、隻能感受友情的心靈來說,單是感激就足夠了嗎?友情,元帥夫人!啊!這正是我的不幸!對於您,對於元帥先生,使用這個字眼兒隻是覺得美而已,可我卻荒唐地拿你們當了真。你們是在玩玩耍耍,而我卻執著情深,但玩耍完了,又給我帶來了一些新的惆悵。我多麽痛恨你們的所有那些頭銜啊!我又多麽為你們有那些頭銜而惋惜啊!你們為什麽不住在克拉蘭斯()1!那我就可以去那兒尋覓我人生的幸福了。可蒙莫朗西城堡呀,盧森堡府第呀,難道人們應該在這些地方看到讓-雅克嗎?一個平等之友難道應該把一顆心的愛送到這些地方去嗎?這顆溫情的心,它以愛來報答人們對它的尊敬,以為完全地報答了它所受到的愛了。您是善良而多情的,這我知道,也已看到。我很遺憾沒能更早一點相信這一點,但是,由於您所處的地位,由於您的生活方式,沒有什麽能給人以持久的印象的,而且,那麽多的新事物在互相抵消,以至沒有一個能留存下來。夫人,您在使我無法再效仿您之後,將會忘掉我的。我的不幸多數是您所造成的,所以您是不能得到諒解的。


    我在信中把盧森堡先生也扯上了,免得她覺得我的這番恭維難以承受,因為,我對盧森堡先生畢竟深信不疑,對他的友誼的持久性未曾有過絲毫的擔心。元帥夫人使我感到的害怕,從未有一時一刻使我連帶著對他也擔心害怕起來。我知道他生性軟弱,但為人可靠,所以,對他的品行從未有過絲毫的懷疑。我並不擔心他會冷漠無情,誠如我並不指望他會有一種豪邁之情。我倆相處時的樸實和熱絡表明我們彼此有多麽信賴。我們這樣做是對的:隻要我活著,我就將永遠崇敬、愛戴這位高尚的大人物,而且,無論別人如何想方設法地離間我們,我也始終堅信,他至死都將是我的朋友,仿佛我聽見他的臨終遺言一般。


    一七六○年,他們第二次來蒙莫朗西休憩時,《朱麗》已經讀完,我便借助於對《愛彌兒》的朗讀,好在盧森堡夫人身邊待下去。但這一次未能奏效,或許是題材不合她的口味,或許是老這麽讀,終於使她覺得厭煩了。然而,因為她責怪我讓書商們坑了,想叫我讓她負責找人刊印此書,以便讓我從中獲取最好的效益。我同意了,但我特別提出,不得在法國付梓。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爭執了很久,因為我認為不可能得到默許,甚至去請求默許都是不謹慎的,而我又不願未經默許便讓它在法蘭西王國刊印,可她硬說即使在政府現已采取的製度之下,通過審查也並不犯難的。她想出辦法來,讓馬爾澤布爾先生也同意了她的意見。馬爾澤布爾先生就此事親筆給我寫了一封長信,向我表明《薩瓦副本堂神甫的信仰》正是一部到處能受世人讚賞的作品,而且,就當時情況而言,連宮廷也會讚許的。我看到這位一向膽小怕事的官員,在這件事上竟如此地隨和通融,感到非常驚奇。由於一部書隻需經他首肯,印製即為合法,所以我也就不再對印製此書表示異議了。然而,出於一種特別的考慮,我仍舊要求讓該書在荷蘭付印,並且交由書商內奧姆印製。我不光是指明了書商,還把印書的事預先通知了他。但我還是同意這一版由一位法國書商經銷,書印好後,想在巴黎或別的什麽地方發行都可以,因為這種銷售與我無關。盧森堡夫人和我正是這麽商定妥了的,而且,我隨後便把我的手稿交給了她。


    她這次前來還帶上了她的孫女布弗萊小姐,即今日之洛讚公爵夫人。她的芳名叫阿梅莉,是個迷人的姑娘。她確實有著一個處女的容貌、溫柔與嬌羞。沒有什麽比她那麵龐更加可愛、更加有趣的了,沒有什麽比她使人產生的印象更加溫馨、更加純潔的了。再說,她還是個孩子,還不足十一歲。元帥夫人覺得她太膽怯,便變著法子來激發她。元帥夫人曾多次允許我親她,我便以慣常的那種鬱鬱寡歡的神情親了她。換了別人會說出種種甜言蜜語來,可我卻一言不發地待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究竟是那可憐的姑娘還是我自己更害臊。有一天,我在小城堡的樓梯上碰見她,她剛去看過泰蕾茲,她的女管家還在同泰蕾茲說話。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便提出親她一下。她心清無邪,沒有拒絕,因為當天早上她還尊奉祖母之命,並當著祖母的麵,接受過我的一個吻。第二天,在元帥夫人床邊讀《愛彌兒》時,我正巧讀到我不無道理地責備自己頭一天所幹的事情的類似的一段。她覺得我的想法很正確,還就此說了一些很合乎情理的話,羞得我滿麵通紅。我真是百般詛咒我那不可思議的愚蠢,它使我往往表現出一副下流、罪孽的樣子,其實我隻不過是愚笨和窘迫而已!這種愚蠢,在一個大家都知道並非不聰明的人身上,人家甚至會以為是一種虛假的辯解。我可以發誓,在這個受人大加鞭笞的一吻以及其他的吻中,阿梅莉小姐的心靈和感官不會比我更加純潔。我甚至可以發誓說,如果當時我能避免遇上她的話,我是會避開她的,這倒並不是我很不樂意見到她,而是因為不能臨時想出好聽的話語來對她說而頗覺尷尬。一個連國王們的權力都沒有嚇倒的人,怎麽可能讓一個孩子嚇住呢?究竟如何是好呢?腦子裏沒有一點隨機應變的能力,怎麽做才對呢?如果我不得不與所遇到的人說話,準保要說出蠢話來的,可如果我什麽都不說,又準被認為是一個憤世嫉俗者、一隻野性十足的猛獸、一頭大熊。要是我真的是個十足的蠢蛋,可能於我更加有利一些。可是,我在社交場上缺乏的才能,反而成了毀掉我所具有的才能的工具了。


    就在此次休憩結束之時,盧森堡夫人做了一件好事,其中也有我的份兒。狄德羅因為很不謹慎,冒犯了盧森堡先生的女兒羅拜克親王夫人。後者所保護的人帕利索便通過喜劇《哲學家們》來為她出氣。在這部喜劇中,我被嘲諷,而狄德羅則被挖苦得極其厲害。作者在劇中對我稍許手下留情了,我想,不是因為他欠我的情,而是害怕得罪他的保護人的父親,因為他知道她父親喜歡我。我當時尚不認識的書商迪舍納,在該劇本印成之後,給我寄了一本。我懷疑他是受帕利索的指使。帕利索也許以為我看到我已與之絕交的一個人被抨擊得體無完膚一定會很開心的。他大錯特錯了。我認為狄德羅是多嘴多舌而又軟弱,而不是生性惡劣,所以,我雖與他絕交,但仍舊在心中保存著對他的愛戴,甚至敬重,並且保持著對我們舊情的尊重,因為我知道這段舊情無論是他還是我,長期之間一直是真心實意的。同格裏姆則完全是另一碼事了。格裏姆生性虛假,從未愛過我,他甚至都談不上愛別人。他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抱怨的,隻是為了滿足他那陰暗的嫉妒心,便滿心喜歡地戴上假麵具,變成我的一個最凶狠的誣蔑者。格裏姆對我來說已不值一提了,但狄德羅將永遠是我的舊友。看到這個可鄙的劇本,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竟至無法卒讀,所以沒有讀完,我便將它寄還迪舍納,並附上如下的一封信:


    先生,我溜了一眼您給我寄來的劇本,看見自己在其中受到讚揚,不勝惶恐。我不接受您的這份可憎可鄙的禮物。我深信,您在給我寄它時,根本不想侮辱我,但您不知道,或者是忘了,我曾有幸成為一個可敬之人的朋友,可此人竟在這個誹謗劇中被可恥地玷辱和誣蔑了。


    一七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於蒙莫朗西


    迪舍納把我的這封信拿出來讓人看了。狄德羅知道後本該深為感動的,可他卻十分惱火。他自尊心很強,不能原諒我這俠義之舉,顯得高他一籌。而且,我知道,他妻子到處大放厥詞,辱罵我,但我倒並不介意,因為我很清楚,人人都知道她是個潑婦。


    狄德羅也沒歇著,他找到了莫爾萊神甫來替他報仇。莫爾萊仿效《小先知書》,寫了一篇短文,題為《夢囈》,反對帕利索。但他在文中大失檢點,冒犯了羅拜克夫人,被她的朋友們讓人把他關進了巴士底獄。因為就她本人而言,她生性不愛記仇,而且當時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深信她沒有參與這事。


    達朗貝爾因跟莫爾萊神甫過從甚密,給我寫了一封信,要我請求盧森堡夫人出麵搭救他,作為感謝,答應在《百科全書》中對她寫上溢美之詞,下麵是我的回信:


    先生,我沒有等您來信就向盧森堡元帥夫人表達了莫爾萊神甫的被捕使我感到的痛苦。她知道我對此事的關切,她也將知曉您對此事的關注,而且,隻要她知道莫爾萊神甫是個優秀的人,她自己也就會對此事表示關心的。不過,盡管我有幸受到她和元帥先生的青睞,使我平生感到安慰,盡管他們久聞您朋友的大名,會對莫爾萊神甫予以幫助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們在這件事上究竟會利用他們的地位以及他們人品的影響到什麽程度。我甚至不相信那報複之事像您似乎認為的那樣,與羅拜克親王夫人有關。即使真的與她有關,您也不該指望複仇的快樂是隻屬於哲學家們所有的。哲學家們想當女人,女人們就會當哲學家。


    我將把您的信呈送盧森堡夫人,她一有什麽說法,我將立即告訴您。在此期間,以我對她的深切了解,我可以事先向您保證,即使她樂意出麵搭救莫爾萊神甫,她也根本就不會接受您所說的那種在《百科全書》中表示的感謝的,盡管她會引以為榮。因為她行善並非是為圖讚美,而是為了讓她的善良之心得到滿足。


    我竭盡全力地激發盧森堡夫人的熱情和善心,以解救那個可憐的被囚人,結果成功了。她專門去了一趟凡爾賽,去看聖佛羅蘭丹伯爵先生,因此而縮短了她在蒙莫朗西小住的時日。與此同時,元帥先生也不得不離開蒙莫朗西去魯昂,因為諾曼底議會有些不穩,國王派他去那兒當總督,以穩定局勢。下麵是盧森堡夫人走後第三天給我寫來的信(信函集d,第二十三號):


    盧森堡先生已於昨晨六時走了。我還不知道我是否去。我在等他的消息,因為他自己也不清楚要在那兒待多久。我見過聖佛羅蘭丹先生了,他很願意為莫爾萊神甫出力,但他發現此案之中有一些障礙,不過,他希望下周晉見國王時一下子就把它們給掃除掉。我也請求過,別把他流放了,因為正在議論此事,要把他發配到南錫去。先生,這些就是我已獲得的結果,但我答應您,此案若不像您所希望的那樣得到解決,我就絕不讓聖佛羅蘭丹先生安生。現在,請讓我告訴您,這麽早早地離開您,我有多麽惆悵,不過,我很高興您並未猜想到我的這種心情。我衷心地、終生地愛您。


    星期三,於凡爾賽


    幾天之後,我接到了達朗貝爾如下的這封信(信函集d,第二十六號),令我真的高興不已:


    多虧了您的奔忙,我親愛的哲學家,神甫已經出了巴士底獄,他被捕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他馬上就要到鄉下去,並同我一起向您表示無限的感激與敬意。vale et me ama。()1


    八月一日


    幾天之後,莫爾萊神甫也給我寫了一封感謝信(信函集d,第二十九號),可我覺得此信中並未流露出什麽激動之情,而且似乎有點在貶低我所給予他的幫助。此後不久,我發覺達朗貝爾和他在盧森堡夫人麵前可說是——我不說取我而代之——繼承了我的位置,奪去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然而,我根本沒去猜想是莫爾萊神甫促成我的失寵的,我太敬重他了,不會去這麽猜疑他的。至於達朗貝爾先生,我在此先不說什麽,我以後還要談到他的。


    在這同一時期,我又遇上另一件事,使我給伏爾泰寫了最後一封信。他見信後大吵大嚷,仿佛受到極大的侮辱似的,可他又從未將此信拿給任何人看。我將在此把他所不願做的事給補做上。


    特呂布萊神甫我有點認識,但很少謀麵。他於一七六○年六月十三日給我寫了一封信(信函集d,第十一號),告訴我他的朋友及信友福爾梅先生曾經在其報上登了我致伏爾泰先生論及裏斯本災難的信。特呂布萊神甫想知道這封信是怎麽印出來的,並以他那精明而狡獪的鬼把戲,問我若把此信重印的話將意下如何,可他卻不願將自己的意思告訴我。由於我打心眼裏痛恨這種奸詐之人,我像應該的那樣向他表示了謝意,但口氣很嚴厲。他雖感覺到了,可並未妨礙他巧言令色地又給我寫了兩三封信,直到他知道了他早就想要知道的所有一切為止。


    不管特呂布萊可能怎麽說的,我反正很明白,福爾梅根本就沒找到那封印出來的信,而那封信第一次印出來正是出自他的手。我知道他是個無恥的剽竊者,毫不客氣地拿別人的作品為自己牟利,盡管他還沒無恥到極點,把一本已出版的書的作者名字抹掉,換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拿去出售賺錢。可那信的原稿是怎麽落到他的手裏的呢?問題就在這裏。這問題並不難解決,可我頭腦簡單,竟為之犯難。盡管伏爾泰在這封信中被推崇備至,可是,如果我不得到他的認可便將信讓人印了出來,不管他自己的做法有多不正派,他還是大有理由抱怨的,因此,我決定就此給他寫一封信。下麵就是那第二封信,他沒有回我這封信,而且為了更加隨意地大發脾氣,他還假裝被這封信給氣瘋了。


    先生,我一直以為絕不會再與您通信的。但是,得知我於一七五六年給您的那封信在柏林印了出來之後,我對此的所作所為,我得告訴您,並將真誠樸實地完成這一義務。


    這封信因為是確確實實寫給您的,所以就絕不是旨在付印的。我以保密為條件,把它抄給三個人看了。因為,出於友誼的緣故,我不得不這樣做,而且他們三人也因同樣的原因,更不能踐踏自己的諾言,濫用手中抄件。這三人就是迪潘夫人的兒媳舍農索夫人、烏德托伯爵夫人以及一位名叫格裏姆先生的德國人。舍農索夫人一直希望這封信能印出來,並因此而征求過我的意見。我回答她說得看您的意思。她便征求您的意見,您拒絕了,因此此事就擱下不提了。


    可是,我與之並無任何關係的特呂布萊神甫先生剛剛寫信給我,滿懷真誠的關懷對我說,他收到一份福爾梅先生的報紙,見到了這封信,還附有一編者按,日期是一七五九年十月二十三日,說是他於幾個星期之前,在柏林的書商處發現的,而且還說,由於是印在一頁活頁紙上的,一經散佚即難複得,所以他覺得應該登在他的報紙上。


    先生,我對此事所知曉的就是這些。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在此之前,在巴黎尚無人聽說過這封信。還有一點也是肯定無疑的,那就是落入福爾梅先生手中的那一份,無論是手抄件還是印刷件,隻能是從您那兒——這好像不大可能——或者是從我剛剛提到的那三個人中的一人手中漏出去的。最後,還有一點也是確實無誤的,那就是兩位夫人是幹不出這種背信棄義之事的。我在退隱之中,無法知道得更多。您有一些通信關係,如果此事值得的話,您通過這些關係很容易就能查個水落石出,以正視聽。


    在他的同一封信中,特呂布萊神甫先生還向我表示,他把那份報紙給保存下來了,未經我的同意,絕不借給別人。我當然是不會同意的。不過,那份報紙可能在巴黎並非是唯一的一份。先生,我希望那封信沒在巴黎印行,而且,我將盡最大努力阻止其印行。但是,如果我阻止不了的話,如果我及時得知我能有優先印行權的話,那我將毫不猶豫地由我親自讓人去付印。我覺得這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


    至於您對那封信的複信,我沒拿給任何人看。而且,您盡管放心好了,未經您的同意,它是不會被刊印出來的,而我也當然不會那麽不知好歹去要求您予以同意的,因為我很清楚,一個人寫給另一個人的信,並不是寫來讓眾人看的。不過,如果您想寫這麽一封信讓眾人看,並且是寫給我的話,我向您保證,把它原封不動地附於我的信後,而且不作一點回駁。


    我一點也不喜歡您,先生。您對我這麽個門生和您的熱烈擁護者造成了種種使我最痛心扼腕的痛苦。您曾在日內瓦被收留,可您不思報答,卻斷送了日內瓦;我曾在我的同胞們麵前為您竭力捧場,可您不思報答,反而離間我同我的同胞。是您讓我在我的祖國待不下去的;是您使我將客死他鄉,既失去垂死者的一切慰藉,又獲得被扔進垃圾堆裏去的榮耀,而您卻將在我的祖國獲取一個人所能期待的所有榮光。總之,我恨您,因為您希望這樣,但是我是作為一個更配愛您的人在恨您的,如果您願意我愛您的話。在我的心中所充滿的對您的所有情感之中,唯有對您那卓傑才氣無法拒絕的讚美以及對您著作的愛還殘存著。如果我在您身上尊崇的隻是您的才氣的話,那錯並不在我。我將永遠不會丟掉對您才氣所應有的尊敬以及此尊敬所要求的禮貌。


    一七六○年六月十七日,於蒙莫朗西


    在所有這些使我的決心日益堅定的文學上的小煩惱中,我得到了文學給我帶來的最大的榮耀,我對此最為感動:孔蒂親王竟然兩次大駕光臨寒舍,一次是去“小城堡”,另一次是去路易山。他甚至兩次都選在盧森堡夫人不在蒙莫朗西的時候,以便明顯表示他是專程來看我的。我從未懷疑過,這位親王最初對我的仁愛是虧了盧森堡夫人和布弗萊夫人的玉成,但我也並不懷疑,他自此之後不斷地令我蓬蓽生輝是出於他自己的情感,並且也由於我自己的努力。


    由於路易山的房間很小,而塔樓的景色甚佳,我便把親王領到塔樓裏去。親王恩寵有加,竟讓我榮幸地陪他下棋。我知道他總贏羅倫齊騎士,而後者的棋藝比我高超。然而,不管羅倫齊騎士及觀戰者們如何對我又遞眼色,又做鬼臉,我隻當沒有看見,我們下的兩盤棋全是我贏了。下完時,我以恭敬而莊重的口吻對他說:“大人,我太崇敬尊貴的殿下了,以至想著下棋時非要贏您不可。”這位偉大的親王才華橫溢、出類拔萃,不喜歡受人阿諛奉承,至少我認為他確確實實地感覺到,隻有我在下棋時把他視作常人,而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對我這一點真的感到欣然。


    即使他因此而對我不悅,我也不會責怪自己沒有想法欺騙他,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說,對他對我的仁愛,我心中是充滿感激之情的,但若說是需要自責的話,那就是有時候我在報答他時,舉止欠佳,而他對我施恩添寵時卻是風雅有致的。不幾日後,他派人給我送來一籃子野味,我竟大模大樣地收下了。又過了幾天,他又讓人給我送了一籃,他的一位隨獵武將尊奉其命給我寫了一信,告訴我說那是殿下狩獵的成果,是他親手射殺的。我照樣收下了,不過,我給布弗萊夫人寫信說,再送我就不收了。這封信受到異口同聲地責罵,而且也確實該罵。拒絕一位親王親手獵獲的獵物,而且又是那麽客氣相贈的,這並不表明一個高傲之人想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時的細心,而是說明了一個不識好歹的沒有教養的人的粗鄙。我在信函集中重讀這封信時,每每感到汗顏,深悔不該寫這封信。不過,我之所以寫我的《懺悔錄》,並不是要把自己的蠢事隱瞞下來,而這件事讓我太恨我自己了,所以更不能掩飾過去。


    我差一點兒又幹了一件蠢事,幾乎成了他的情敵。當時,布弗萊夫人是他的情婦,可我卻一無所知。她常同羅倫齊騎士一起來看我。她很美麗,人也還年輕。她愛裝出一副古羅馬人的架勢,而我則總是思想浪漫,因此,我倆便比較相投。我幾乎迷上她了,我想她看出來了。羅倫齊騎士也看出來了,至少他跟我談起過這事,而且並沒有讓我泄氣的樣子。可是,這一回,我變乖了,而且,都五十歲的人了,也該學乖了。我在《致達朗貝爾的信》中,剛剛把那幫人老心不老的人教訓了一通,而自己卻不思吸取教訓,豈不臉紅?再說,得知我原先並不知曉的情況,再要與這麽位大人物相爭,那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昏了頭了。最後一點就是,我也許還沒完全擺脫對烏德托夫人的愛,覺得再沒有什麽能在我心中代替她的了,我這後半生已向愛情訣別了。就在我這麽寫的時候,我還剛剛被一位年輕女子看中,受到她極危險的挑逗,一雙美目令人亂了方寸,但是,如果說她假裝忘了我是個年屆花甲的老人的話,我自己可記得很清楚。我這一步都沒陷下去,也就不再害怕失足,對自己的餘生也可以放心了。


    布弗萊夫人既然發現她使我動了心,也就能看出我戰勝了自己。我既不那麽傻,也不那麽狂,以為自己這麽一大把年紀還能使她產生興趣。但是,從她同泰蕾茲說的一些話來看,我認為我曾引起了她的好奇。如果確實如此,而且她又因這種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而不原諒我的話,那就必須承認,我確實生來就是自己弱點的受害者,因為那征服了我的愛情對我來說不啻是顆災星,而被我戰勝了的愛情則使我更加慘遭厄運。


    在這兩章中充作我的指南的信函集,到這裏就結束了。以後,我將隻是根據自己記憶的蹤跡往下寫了。在這段殘酷的時期,我的記憶是如此清晰,所留下的印象又是那麽強烈,所以,盡管我被拋在自己種種災難的汪洋之中,但我無法忘記我第一次慘遭不幸的詳細情節,雖然其後果我已記憶模糊了。因此,在下麵的一章中,我仍能挺自信地往下進行。如果再走得遠一些,那就隻好摸索著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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