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還巢,老鬆翠柏。遠處綿延的青山,在夜幕下顯得愈發高大。客棧的窗子旁,是幾多歡笑之聲。倘或不是玉珍說明自己的身份,那麽蕭易寒定然以為,會是一個豪爽的江湖兒女。


    以茶代酒,卻也是飲得暈暈乎乎。就是隔著窗子透過來的風,此時也變得有些暖意。聽著玉珍爽朗的笑聲,蕭易寒不覺有些羨慕起來。因為他想起了婉凝,在宮裏的時候,很少見到她的笑。


    還是五年前尚未入宮的時候,時常會聽到婉凝的笑聲。也如這般清脆可人,可惜時光輾轉,曾經的天真少女,早就已經蛻變成了他所不認識的另一個人了。是歲月的變遷,還是人心的變故。


    現在與玉珍暢談起來,蕭易寒仿佛覺著時光在倒流一樣。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愛說愛笑的婉凝。隻是他所看見的,不過是表麵罷了。玉珍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有苦衷的。


    她之所以離開皇宮,不是因為父皇多麽恩寵她。而是她的姐姐忽然失蹤,父皇要她替姐姐遠嫁到京都。她害怕,答應了父皇要找尋姐姐。這才出宮來,好多過去了,仍然毫無下落。


    “還真看不出來,”蕭易寒看著玉珍甜甜的笑,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心事,“你一個人跑出宮,就不怕父皇擔心你?”似乎,蕭易寒看到了另一個婉凝。堅強的背後,是一段心酸的回憶。


    “怕,我什麽都怕,”玉珍托著腮幫子,回憶著說道,“我怕找不到姐姐,怕父皇硬要我出嫁,怕父皇擔心我……可是怕有什麽用?該來的總會來,倒不如趁此逍遙一把呢。”


    聽著她的話語,蕭易寒感覺到一絲絲的無奈。大約在人世間,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或是開心,或是無奈,或是悲哀。不足為外人道,隻不過說出來會更好一些。


    此時客棧裏,點燃了小小的火爐。門子上也掛上了厚厚的棉門簾,阻隔住了外麵的寒意。重新溫上一盞茶水,安靜的享受著這一刻的安靜。蕭易寒忽然想起,那天黃昏後的梔子花開。


    但見玉珍叫來一壺溫酒,慢慢的斟上兩隻小杯子。然後遞到蕭易寒麵前,笑著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提那些傷心事!”言罷,她自己倒是飲了一杯酒。也是,單隻飲茶也無趣味兒。


    若說是借酒澆愁,可是玉珍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傷心的意思。她的大度豁達,讓蕭易寒更加敬佩。他也舉起酒杯,回敬玉珍一杯,一飲而盡。隻是與蕭易寒而言,這杯酒是苦澀的。


    想著婉凝的拒婚,想著婉凝與君顥在一起的情境。他都會覺著甚是無用,幾杯酒入喉,頓覺辛辣苦澀。一旁的玉珍冷眼看著,不覺咯咯笑了一陣:“公子倒是看著神色不好,所為何事?”


    豈止是神色不好,就是心兒也是痛的。他再飲一杯酒,隨口扯謊道:“在下一介商人,行走天涯。卻偏偏賠了本,公主認為不是傷心事兒?”玉珍還隻當是什麽事兒呢,賠錢還是可以再賺回來的。


    “公子一介書生做起生意,實乃高人!還未請教公子名姓——”玉珍的一言一語,都透露著大氣風度。“蕭易寒,”他的話音未落,玉珍更是拱手相敬:“往昔燕太子送荊軻渡易水,今朝蕭郎過我浦江,必會有所收獲!”


    浦江,就是到達陳國的時候,那條滿是蘆葦的江河了。回想著那天的景色,滿天都是雲霞鋪就的紅色。甚是壯觀,果如玉珍所言,有所收獲麽。他隻要,喚回婉凝的心就好。


    月上東山,夜已二更。寒露更重,沾染了半空中的夜色。客棧也是打了更,關了門戶的。街道上的兩個人,仍然是拿了一壺酒,一麵走著一麵口中說笑。酒逢知己,實乃人生快事。


    寂靜的月色,籠罩著塵世。宛如流水一般,流過世間每一處角落。玉珍一邊飲著酒,一邊高聲說道:“高山流水覓知音,伯牙子期互交心。一朝離別七弦琴,玉碎瓦全淚滿襟!”


    脫口而出的七言絕句,聽著讓人心為所動。將兩人之間的情意,比作伯牙和子期。倒還真是比喻的巧妙,隻是可惜玉珍為女子。不然蕭易寒定要與她,結為異姓兄弟了。


    “怎麽不可?”玉珍聽了,甚為開心。她左右看了一遍,才在一座小橋下,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土地爺的塑像。便將酒水擺放在地上,拉著蕭易寒跪在土地爺麵前。


    “天地為證,土地為鑒。我梁玉珍和蕭易寒結為異姓兄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她說的振振有詞,還朝著土地爺拜了三拜。把酒灑在了地上,蕭易寒在旁看著,酒醒了不少。


    有風吹來,不是做夢。方才玉珍所言都是真的,直到玉珍叩完了頭,蕭易寒才清醒過來。自己在做什麽呢,怎可與陳國的公主連夜飲酒。毀壞了人家的清譽不說,自己還會成為罪人呢。


    他這麽想著,便要起身離開,準備送玉珍回宮。誰知玉珍卻是抓著他的手,使勁兒搖著頭,硬是要他跪下:“我都拜過了,蕭大哥,你也該拜一拜才是……”誓言也說了,不可違背的。


    看著眼前醉意朦朧的玉珍,蕭易寒全隻當是玩笑。他應該立刻送玉珍回宮,然後見到陳國國君,幫著尋找大公主才是。怎會讓公主露宿街頭,第二天定會傳遍全國的。


    想到這兒,他趕忙彎腰扶起玉珍。晃著她的肩膀,焦慮的說道:“告訴我皇宮在哪裏,我要送你回去的……公主,公主……”他這麽一叫,還真是把玉珍叫醒了。


    隻是沒想到,玉珍瞪大了眼睛。然後狠狠甩開蕭易寒的手臂,冷冷的喊道:“我沒有醉!不過是想要認你做大哥,好去找尋姐姐罷了!你竟然不領情,要送我回宮!你難道要看著我出嫁麽?”


    聽著她清醒的說了這許多話,蕭易寒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是錯了。誤會了玉珍的意思,倘或把玉珍送回宮。那麽再出宮找尋大公主,可就是難於上青天了。蕭易寒一時,沉默了。


    從遇到玉珍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喜歡這個姑娘了。是哥哥喜歡妹妹那樣的喜歡,喜歡她的大度,喜歡她的爽朗笑聲。他甚至在想,一定要找回大公主,不會讓玉珍代嫁的。


    而今被玉珍的一番冷言罵醒,他才默默的跪在土地麵前,謙卑的叩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輕輕拍著她的肩,略帶歉意道:“好,我答應你,幫你找尋你姐姐,你要原諒我方才的言行才好。”


    玉珍從小與姐姐相依為命,唯一的哥哥也在去年離開了她。再見到蕭易寒的時候,玉珍就渴望著這樣一個哥哥。如今找著了,她很開心。就是要她代嫁,也可以快樂幾天,真好。


    立冬了,早晨的天氣分外陰沉。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正陽殿裏卻是溫暖如春。窗台上的梔子,在熱氣的熏染下。已經露出了細小的嫩芽兒,這可愛的梔子花,讓婉凝仿佛看到了春天。


    忽而,她的心裏宛如蜂蟄一般。春天便是那些秀女入京的時節了,再去看那株梔子花。婉凝頓時覺著不再那麽耀眼,反倒是令人心生厭煩。她伸出手來,狠狠掐斷了那根嫩芽兒。


    這是第一次,婉凝如此痛恨一件事兒。不知為什麽,選秀本事件稀鬆平常的事情,如今卻在婉凝看來。是一件極其可怕,及其危險的事情。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會派了許多耳目。


    如今蕭易寒已經帶回了小皇子,而且又去往陳國打探消息。王連瑛也給自己出謀劃策,江苓嫣那裏也在韜光養晦。她忽然覺著,自己變了。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了。


    看著手心的那根嫩芽兒,已經被她揉碎。像是無助的哭泣,衝著她哭喊。有那麽一瞬,她想要停下自己瘋狂的舉動。然而已經晚了,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不得不進行著。


    再次來到長春宮的時候,江苓嫣正在細心的澆著那一束水仙。盛開在冬日裏的水仙,格外嬌嫩可愛。無暇的花瓣,中間點綴著一抹鵝黃。許久,她才開口道:“一切,但憑娘娘做主。”


    “你想通了?”江苓嫣一麵修剪著花枝,一麵問道,“你可知道,如果被皇上發現,你可是要被殺頭的。隻是一點,萬不可牽扯到我,還有堂兄。”這是江苓嫣的原則,助人不可連累自己。


    婉凝鄭重其事的點點頭,認真的說道:“奴婢自有主意,隻是這件事兒成功的話,奴婢定然不會連累到娘娘的。”如今在宮裏,可以派遣殺手,阻止秀女入宮唯有江苓嫣了。


    起初跟著蕭易寒一起,在軍營裏待過一段時間。比如先前死了的鄭世恒,就是江苓嫣的一枚棋子。可惜後來複國後沒有用處,便隨手殺了。本來打算用柳子煜的,可惜柳子煜跑了。


    這次,江苓嫣心裏已經有了人選。她要派遣王啟波前去,就是那個起初與柳家有仇的將軍。聽說他現在被封為兵部尚書,位居正三品。還有府邸宅院,相當風光。


    隻是經過江苓嫣的暗裏查探,得知王啟波的仇恨尚未放下。他們一家皆被柳家所害,而楚君顥卻放走了柳子煜。王啟波的心裏,自然是多有不滿。江苓嫣便很好地利用,許之以複仇為條件。


    “複仇是一回事兒,能夠幫助咱們,殺了那些秀女才是正理兒,”江苓嫣拿著小剪刀,邊修剪花枝,邊說道,“王啟波是一介武夫,還需調教調教。就像這花枝,需要修理——”


    看著江苓嫣修剪好的水仙,想著她說過的話。婉凝方才明白,為什麽江苓嫣在宮裏會活得長久。不僅僅是因為蕭易寒的位置,還是因為她有頭腦。看來搬到江苓嫣,實屬不易呀。


    不過既然決定了這麽做,就萬不可回頭了。婉若要對付江苓嫣,也就隻有以退為進,取得她的信任才可。窗外一縷陽光,照射進來。婉凝的心扉告訴自己,若要成為強者,必須先下手為強。


    晌午用過餐後,天空中還見著一點陽光。到了午休過後,便見天邊一抹陰雲。緊接著便飄來一陣雪花,細碎如米粒。這時的陽光,也倏然不見。雪花慢慢悠悠,落在地上。


    婉凝隔著窗子去看,君顥還在睡著。昨兒晚上的時候,君顥醜時才休息。早朝的時候也沒有用膳,回來以後忙了一個上午。午間隻吃了一碗清粥,看了會子書才睡下了。


    這幾天雖說陪著君顥,可是並未說上幾句話。婉凝隻有看到君顥孤獨的身影,就是晚上也沒有宣召落轎。不知怎麽回事,婉凝越發覺這君顥對自己冷漠了。但願是自己多心吧。


    長春宮的園子裏,被江苓嫣收拾的宛如春日。她起身伸了個懶腰,環視了一圈兒,方才笑著對婉凝說道:“長春宮,長春宮,四季長春才對嘛!”是了,滿院子都是盛開的水仙和臘梅。


    清香撲鼻,優雅別致。婉凝這才想起來,前些日子君顥向司苑房要了一些花枝,本以為是種在了正陽殿的,而今才恍悟。原來,都是送給了江苓嫣的。一時之間,婉凝覺著甚是孤獨。


    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會羨煞的。隻是如今,因為心裏念著楚君顥,所以她不允許他對其他女子好。她的這種占有欲,越發強烈起來。江苓嫣說著自己的計劃,婉凝卻沒有心思去聽。


    直到離開長春宮,她的精神都有些恍惚。為什麽,君顥要對江苓嫣這麽好。她不是曾經,背叛了東麓麽。既然知道如此,君顥這麽做的理由是什麽。婉凝的心裏,千瘡百孔。


    也許,君顥有他自己的理解吧。婉凝算做什麽呢,不過是一個侍女罷了。或者說,是一個級別高一些的侍女。江苓嫣不管怎麽說,也都還是君顥的妻子。最多不過,打入冷宮。


    “找了姑娘半晌呢,”王連瑛笑嘻嘻的說道,“皇上醒了,姑娘趕緊過去吧。”她呆呆的應了一聲兒,便來到正陽殿。呆滯的眼神,零亂的心思,都躲不過君顥的眼眸。


    憔悴了許多的婉凝,讓君顥很是擔憂。他暫時壓下了想要問的問題,上前撫著婉凝的手,輕聲說道;“凝兒若是累了,可以先去休息。朕自己一個人,想要去長春宮那裏走走。”


    又是長春宮,又是長春宮!婉凝的心兒,猛然顫抖了一下。原來自己不論做多少努力,都抵不過一個江苓嫣。她壓抑在心裏許久的悲哀,終是爆發出來:“皇上難道,就不肯讓凝兒陪著?”


    她的這一句言語,讓君顥聽得有些糊塗。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麽,怎麽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這幾天,聽宮人說婉凝一直,都去長春宮那裏。所以本打算著,去江苓嫣那裏看看。


    好像自從重新複國之後,他的心思變得更加不穩。時常會擔心,有人來奪回他的皇位。就是看著婉凝在身邊,也才安全些。可是忽然有一天,婉凝卻與江苓嫣走得很近,君顥頗有懷疑。


    到底是因為什麽,讓婉凝這般阻撓自己。是不是婉凝,有意在隱瞞什麽。君顥一定要查個究竟。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以至於誤會叢生,再也無法找回曾經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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