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就像是一個被厚厚黑布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突然被誰把黑布猛地掀開,我眼前猝然一亮,知覺也如回潮般奇異地回歸了我的身體。


    “……輔助函數在區間零到x上顯然滿足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使用條件,所以……”


    ……


    拉格朗日?……


    我有點迷。


    我抬頭,看見一堆圓圓的後腦勺,後腦勺的盡頭,有一個三四十歲紮馬尾戴眼鏡的女人,對著黑板上的一堆鬼畫符指指點點……


    等等!……


    眼鏡?!……


    黑板?!!……


    拉格朗日?!!!……


    我腦子一炸。


    爸爸回來了?……


    我下意識去看自己的手,沒錯,是十八歲的我。翻過手掌,手背的皮膚光滑細膩,沒有任何疤痕。


    我不知道我該用什麽表情麵對這一切,迷茫地瞪著眼直直看向前方。


    高數老師在說什麽,我一句也沒聽進去,隻覺得格外聒噪煩人。


    許久,我摸出手機,看了看屏幕上的時間。二〇一六年六月十三,中午十二點零八。還有兩分鍾下課。


    四十三分鍾。五年。


    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我盯著已經暗了屏幕的手機,無言。


    “幹嘛呢你!”胳膊被人猛地一拍。我扭頭去看,原來是我那個二貨室友。


    “.…..”


    “還沒睡醒?快收拾東西啊!下午一二節有課,趕快搶飯!”


    “.…..”


    “我靠,你咋了?不要給哥哥搞事情啊!”她伸手要來摸我的額頭。


    我下意識躲過,然後有些遲疑地開口:


    “我……我做了個夢……”


    “咋啦?終於夢到你變成個男的跟你家殺殿xxoo了?”


    “.…..”


    “哎哎哎冷靜,冷靜,有話到食堂再說,現在快快快收拾東西!”


    “.…..”


    二十分鍾之後,食堂。


    “來來來現在給哥哥說一下你夢到了什麽。”


    我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舍友。在親眼目睹這一幕之前,誰能想象到那瘦弱的身軀裏麵蘊藏著如此驚人的吃貨之魂。


    “嗯?怎麽不說話?”舍友從飯裏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默默歎了口氣,“.…..我夢到……我穿越了……”


    “我就知道!肯定是穿成漢子跟你家殺……”


    “滾!”我大喝一聲,完全無視周圍人看過來的目光。


    “.…..那是啥……”某二貨縮了縮脖子,低頭繼續扒飯。


    “.…..”我又蔫了,“.…..反正就是……到了一個架空的古代,我爹是個大官,我家挺有錢,我娘和我爹特別恩愛,我哥長得特好看,他們都特寵我,然後我出生的時候有個和尚說我命途多舛啥的,五歲之後十四之前必須不能在家待,不然就不得好死啥啥啥,然後我爹娘就把我女扮男裝送到一個山上學武,再然後我在路上撿到一個受傷的小美人,男的,再再然後我……”


    “再再然後你就跟小美人xxoo?”室友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我拒絕和她繼續交流。


    我不知道那些經曆的種種是不是真的隻是黃粱一夢,每每想起來時,盡是不真實感。


    我隻知道,這裏,那裏,總有一個是夢。


    然而日子一長,瑣事不斷,便也漸漸不記得了。


    本來也不過一個夢罷了。


    書上常說,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怎麽也抓不住。一轉眼之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便從指縫溜走。


    我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學校所在的城市,運氣好地被一家中型企業錄用,成了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工作也不太忙,閑暇時候還在某點寫寫小說,不過沒什麽毅力,連挖了幾個坑,常常一年半載也不更一個字,所以也沒什麽讀者,不過沒關係,我也不靠那個賺錢養家,不過是成全自己兒時的夢想罷了。


    二十二歲的時候,交往了三年的男票跟我求婚,我猶豫了幾天,帶男票回家見母上大人,母上大人挺滿意,於是就去民政局登了記,定了婚期。


    二十三歲,正式成為已婚人士。


    雖然覺得這婚結的有點草率,但最終也還是順其自然了,男票開心,母上開心,至於我,早就清楚自己是個什麽德行,結個婚就結個婚吧,反正這輩子沒愛過誰,也沒什麽放不下。男票家境中等,和我們家也算是門當戶對,長相中等偏上,個頭挺高,最讓我滿意的是一身好皮膚,白白的不長痘不出油,這對我來說是絕對的死穴;除此之外,他對我很好,更重要的是能接受我不生孩子這種在絕大多數中國人眼裏大逆不道的無理要求——沒辦法,我怕疼、怕死,另外還特別討厭小孩子——所以這婚結了我也沒有什麽不滿。


    不過渾噩度日罷了。


    人生短短百年——像我這樣天天熬夜肝遊戲小說的人估計連百年也沒有——不過隨便二字,隨波逐流,便宜行事。


    二十五歲,走了狗翔運,莫名其妙接了一個大項目,被領導提拔成了項目經理,薪水翻番。


    二十八歲,覺得日子過得挺無聊,到孤兒院領養了個五歲的小男孩,取了個名叫風清。


    三十歲,領養小孩兒上癮了,又去孤兒院領養了個四歲的小女孩,取名月白,兩人名字連一起就是風清月白。


    再後來的故事就沒什麽好講,一生順遂,沒有什麽轟轟烈烈,也沒有什麽大起大落。風清月白倆小孩兒,領養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懂事了,所以倒也沒怎麽費精力,一家人也算是和樂融融。曾經做過的那個夢早已拋在腦後。


    幾十年後,母上大人以高壽離世,含笑而終。


    再幾十年後,我也終於到了離去之時。


    臨終前的最後一刻,兒女老伴兒都陪在身旁,我卻怔怔望向遠處,渾濁的眸子不知到底在尋找什麽。


    一生順遂……這便是我向來所願啊……


    卻說不清我心底這淺淺的苦澀為何而來。


    罷了……


    終是我貪心了……


    布滿皺紋的嘴角微微彎了彎。


    撒手人寰。


    世界重新墜回那片濃稠的黑暗。


    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


    五識盡喪。


    真的……挺好。


    我像一個蜷縮在母親子宮裏的胎兒,安心地沉入黑甜的夢鄉。


    即便,不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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