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得近了,方才瞧見她仔細敷好的脂粉底下,一雙眼皮微微腫泡著,想是哭過。


    上官紅清眸流轉,便看中了一匹黑馬。這匹馬全身黑色,在夜裏騎上不招搖。再者,這馬毛色油亮,四蹄修長,腹細臀實,跑起來必定如離弦之箭一般,這可是一匹難得的良駒,上官紅對於識馬很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可是曾經嫣紫粉白繁密欲垂的桐花亦大多開敗,凋落在芳草萋萋之上,萎謝了殘紅作塵。那樣紅千紫百的繁華也不過是春日裏的夢一場,最後何嚐不是滿地蕭條?


    白墨臨蹲下身子,忽而笑了。一臉陰沉就好似烏雲被風吹散一般,不見蹤影。唇角微彎,黑眸漾滿笑意。


    一路上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麵,濺起數點水花。蓮葉田田,青萍叢生,早開的睡蓮綻了兩三朵,粉盈盈的。幾隻鷺鷥棲在深紅淺綠的菖蒲青葦之畔,互相梳理著羽毛。


    白色的薔薇花爬滿樹都是,那花是怎生一個燦爛,襯托著白墨臨那一張陰沉如隆冬玉雪的臉,叫人看了,隻替那花兒叫屈。


    月光瑩白,悠然漫行天際,像冰**銀燦燦流瀉而下的一汪清水。遠處的風帶來花木肆溢張揚的清香。這樣好的月色,隔著窗戶半開的縫隙望出去,仿佛整個宮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潔白。


    看到她纖長的眉尖緊緊地顰著,沒有受傷的手,緊緊地攥著。沒有血色的唇中,咬著一塊布,是從肩頭上撕咬下來的。布上,沾染著血跡,大約是咬破了什麽地方。


    上官紅看著天際升起了一顆一顆明亮的星子,仿佛伸手可得,又那樣遠,遠不可及。能握在手心裏的,唯有孩子小小的一雙手。


    今夜,她著一襲粉藍色蘭草紋上衣,粉灰色輕盠薄裙,淡雅而不失華貴,萬縷青絲簡簡單單挽就一個輕雲髻,發髻上斜簪著一支蝴蝶玉釵,蝴蝶的雙翅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輕輕忽閃著,映著滿園的燈光,華光流轉,美不勝收。


    她與白墨臨喝了兩盞酒,備下的菜也是時新的爽口小菜,不過是菠菜蛋清、口蘑燉雞、清炒馬蘭頭、炸酥玉蘭花片、濃湯菜心、烤鹿脯、瑤柱蝦膾、鴛鴦炸肚、蘆筍小炒肉、雙百合炊鵪子,並一碗燕窩雪梨爽和薺菜肉絲煨的銀絲麵。


    她生的本是一種灑脫爽麗之,但是,卻偏偏走路的姿勢有點弱柳拂風的味道,好似故意拿捏一般,叫司徒香香看著好生不自在。而她一開口說話,聲音本是有些粗啞,但說話的語氣卻偏偏嬌憨甜膩……


    嘴裏答應著,可心裏的疑義難以傾之於口,卻如密密的絲線勒在那裏,一圈沉悶過一圈。她極力地想撇開那些念頭,卻好像是這一定會暗下來的天色,那墨汁似的色澤洇在了清水裏,無法遮攔地傾散開來。


    盞是琉璃盞,淺紅色,剔透無痕。酒是深紅色,如美人腮上的胭脂,很豔,隻是不知是什麽酒,白墨臨從未飲過。相府備的合巹酒絕對不會是什麽劣酒的,那陣陣撲鼻的酒香就說明了這一點。


    不遠處隱隱傳來貼地旋卷的風聲,一股奇特的塵土氣息在風裏飛散。濃密的雨雲匯集過來,烏壓壓地蓋住了天空,每一陣風過,都簌簌卷來不知從何處落下的大片森綠的葉子和殘花。落在紅牆碧瓦之下,隱隱帶了絲陰沉的氣味。


    凝了凝眉頭,晨霧裏,錦帕掩映下的一張臉沉凝如霜,幽深清眸中波光粼粼。雪白狐裘獵獵當風,如同縹緲雲朵在天幕上隨意舒卷……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彎朦朦朧朧的毛月亮掛在天際,暈黃得像被眼淚泡過似的,籠了一層濕濕的霧氣。


    上官紅能清楚地看清姬鳳離的折扇並非是紙扇,而是由寒娟做的扇麵,寒娟是由冰蠶吐出的絲,天生一股涼意。扇麵上的優曇花也是繡的,針法纖細,栩栩如生。


    銅漏聲滴滴清晰,杯盞中茶煙逐漸涼去,散了氤氳的熱氣。司徒香香依偎在白墨臨的懷中,聽著窗外風動鬆竹的婆娑之聲,心下便愈生了幾分平和與安寧。


    司徒香香顰了顰眉,垂下眼簾,瞧了瞧自己乍然無力的手。塗滿蔻丹的指甲在燭火下閃耀著冷豔的色澤,似乎是在嘲笑她的這隻手,何以連一隻小小的酒盞也握不住。


    院中幾株桃樹吐了一點一點粉紅色的花苞,嬌怯怯的,不願冒出頭來,卻帶著整個宮裏都沾染了春意將臨的喜悅。


    良久,他抬起一隻修長的手,指間捏著一口黑色棋子,始終沒有落下去。一雙絕色的長眸中,含著若有所思的幽光,薄唇悄然揚起,勾起惑人的弧度。


    立刻更衣梳妝,出門的時候雨絲一撲上臉,才覺得那雨早無涼意,帶著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氣將來的溫熱。


    他穿著湖綠色絲衫,白紈褲,赤著足,半仰半臥在榻上乘涼。漂亮的臉蛋潔白似雪,美到令人才擔憂,如果他是一個少女,倒是有幾分人麵桃花相映紅的味道。


    沉默太長久,幾乎能聽清彼此呼吸的悠長之聲。仿佛連時光也就此凝滯不動,化成一層層不見形的凝膠,逼得司徒香香的額頭沁出一滴滴的冷汗。


    酒至三巡,司徒香香突然感到胸口有一股逆氣衝擊上來,伴隨著一股零星而陌生的感覺悄然騰起,先是手腳有些發軟,繼而,那股激流般的痛楚從胸臆處慢慢升起,那一瞬,幾乎奪去了她的呼吸。


    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良久,自己額頭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錦荔枝紅地毯上,轉瞬不見蹤影。


    這是傳世古琴,綠綺瑤琴。絕世好琴,也隻有宮中才會見到。花著雨一見便愛不釋手,玉指伸出,撥了撥琴弦,試了試琴音,果然是空靈而飄逸。


    上官紅笑著伸手去撫他的眉毛,一根根濃黑如墨。這樣近距離地望著他,連眉毛,也是這樣好看的。“臉上全是笑紋兒,藏都藏不住。還有眉毛,眉毛都飛起來了。”她忍著心底的酸澀,輕笑道,“司徒香香有了身孕,臨哥哥是真高興。”


    侍女抱過來一把瑤琴,這架琴不同於白墨臨的那架“繞梁”完全是古舊的木質琴身,看上去醇厚厚重而大氣。這架琴是用一塊天然的翡翠雕就而成,遠遠看去,就如同清水般透徹而純淨!


    上官紅忍著困意,拿銀簪子撥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燭火,看著淡淡月華透過霞影窗紗漏進來,模模糊糊地灑在地上,像落了一灘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剔亮了燈芯。


    一襲絳紅色錦緞長袍,雖然式樣看似普通,然而這衣料卻很華貴,薄而不透,絕非一般富貴人家能夠置辦得起的。他腰係白色錦繡玉帶,從玉帶上垂落下一塊玉佩。這玉佩,玉色通透,一看便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卻是恐怕有錢也買不到的。


    可是手肘以上不易露出的地方,或青或紫,伴著十數排深深的牙印,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那些牙印直咬進血肉裏,帶著深褐色的血痂。尚未痊愈的地方,又有新的咬傷。幾乎沒有一寸皮膚完好。


    司徒香香自然是不客氣了,接過烤的油油的,鬆鬆脆脆的野雞,先聞了聞,那個久違的香味,讓她想起西疆的風雨,西疆的狼煙,還有那些肆意快活的日子……


    慢慢出去,正過了長街,看著初陽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仿佛漾著一池金波浮曳。


    安逸的日子才過了幾天?她的警戒心便退化到如斯地步!隻是,又有哪一個新嫁娘,會想到洞房之夜的合巹酒裏有毒呢?繡著鴛鴦戲水的紅蓋頭還遮在頭上,她想看看,透透氣,可眼前除了一片紅彤彤的,什麽也看不清。而此時,她就連掀開這一層薄薄的紅蓋頭都不能夠。


    彼時正值黃昏,庭院裏斜暉脈脈,斜斜照進暖閣裏,光線被重重繡帷掩映,更暗淡了幾分。那夕陽的餘暉是薄薄的金紅色,望得久了,並沒有那種暖色帶來的溫意,反而寒浸浸地像是落在秋涼裏了。連飛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濕了翅膀,飛也飛不高……


    司徒香香被其他內侍引著,換了一身輕紗薄料的月色白袍服,比太監服要寬鬆一世,舞起來應該是效果更好。三千青絲高高束起,用一塊同色的錦帶勒住,整個人看上去清麗絕倫。


    司徒香香一邊吩咐上官紅往水中加入活血驅寒的薑片、石菖蒲和黃酒,一邊伸手進水裏替她搓著手臂。


    淡淡的光影裏可以看清,這裏屋宇重重,欄廊連綴,甍棟參差,雕梁畫棟,那奢華的程度,除了皇宮內苑,那裏還能有這樣的氣派?院落裏還有一處池水,更有山石、古木、繁花,這些連同屋宇、構成了一幅景色宜人的水墨山水畫。


    一道一道將菜式端出來,口中便道:“這道鵪子水晶膾是皇上最喜歡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廚房盯著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這水晶剔透的樣子;這道荷花蒸鴨脯是專用了不肥不瘦的鴨脯肉,鴨子愛活水,所以性涼去火,小主特意囑咐了給皇上備上,解解批折子勞累的火氣;這道糖醋鱖魚酸甜可口,最宜下飯飲酒;還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是象征著皇上和小主佳偶天成,蜜裏調油。”


    男子修長的手,緩緩探了過來,指尖拈住大紅蓋頭的一角,似乎想揭開紅蓋頭,一縷淡淡的龍涎香隨著衣袖帶起的風糾纏而來,若有似無。


    用了晚膳,皆是小廚房做的時新菜式,因孩子正在換牙,煮得格外軟和些。又因孩子半饑半飽了許久,為了調養胃口,一律隻喝煮得極稠的碧粳粥。


    起初呢,是她的劍舞隨著樂音在舞動,到了後來,她舞的興起,也就隨性而舞,分不出是誰在跟隨著誰。不過,這樂音和劍舞倒是蠻和諧的。堪稱天衣無縫,她竟然和白墨臨配合這般默契,這太讓她意外了。


    此時天光暗沉,遠遠有烏雲自天際滾滾卷來,唯雲層的縫隙間漏出幾線金線似的明光,落在匾額的泥金框上,那種炫目的金色,幾乎要迷住人的眼睛。


    上官紅則靜靜地伏在繃架上一針一針將五彩的絲線化作雪白絹子上玲瓏的山水花蝶。暖閣裏靜極了,隻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微響和鏤空梅花炭盆內紅籮炭清脆的燃燒聲。


    天色已近黃昏,橙藍色的天空飄過幾分輕紗似的雲氣,那麽的縹緲,那麽的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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