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西麵約百裏處的秦川河旁,是一處高約百丈的陡峭懸崖,懸崖上有一座貼崖而建的無名道觀,因終年被水霧繚繞,是以看不真切。這座道觀沒有人進去過,也沒有人進得去,而且沒人知道已建了多少年,大概是仙人的行宮吧。


    雖然凡人進不去,不代表就真的沒有人,此刻一間靠著河邊的屋子中站著一位女修,正佇立在窗邊望著流淌了不知幾萬年的秦川河,月光照在水波之上,反射出粼粼的暗光,如星空中的點點星辰,映在她的清冷的麵容上時明時暗。


    這位女修臉蛋兒甚為美貌,看上去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正是褪去鉛華,風情正盛的時候。此刻不知道她有什麽心事,臉上的表情頗為嚴肅。


    這座無名道觀之中人數很少,顯得有些冷清,絕壁之上又無禽鳥築巢,除了大河的波濤之聲再無其餘的聲響。


    女修微微吐出一口濁氣,似想將心中的煩悶全都吐出去,然後轉身在屋中踱了幾步,但是臉色依舊沒有好轉。


    這時房門外有一人輕聲說道:“真聆仙師,李天罡奉命前來。”


    屋中的女修淡然開口道:“有請。”


    屋門打開,外麵站著兩人,站在台階之下心緒不寧的人正是大唐國師袁淳風的弟子李天罡。


    另外那人輕聲說道:“弟子告退。”說罷轉身出去了。


    李天罡有些惶恐的看了女修一眼,趕緊上前兩步跨入門中,隨即雙膝跪倒,就像臣子拜見皇帝一般上半身伏於地上,口中恭敬說道:“弟子李天罡,拜見仙師。”


    女修沒有出聲,李天罡不敢動。


    在接到仙師召見的命令在強烈的惶恐之中來到觀中時,接待他的師兄知道他雖跟隨袁淳風修行日久,但未曾有幸得仙師召見過,擔心他不懂規矩唐突了仙師,便給他講了一些需要注意的東西,李天罡一字不漏的牢牢記在心裏。


    “此時駐守人間界的是真聆仙師,乃是本宗的二代高徒,身份極為尊貴,你師父在仙師麵前也很是恭敬,所以你要存有敬畏之心。”


    “仙師問話時,喜歡幹淨利落的回答,不喜雲山霧罩,模糊不清的答案,回答之前遣詞用句要三思。”


    “還有一點你須謹記,真聆仙師脾氣溫和,但不代表眼裏能容得了沙子,問你什麽就如實回答,千萬別隱瞞,以你的道行,在人間界或許難逢敵手,但莫要心存僥幸能瞞得了仙師的法眼,要知道你修習的隻是本宗的微末功法,任何的欺騙在仙師的麵前都會無所遁形。為兄也是看在你首次拜見仙師的份上提點你幾句,千萬莫要自誤。”


    那位師兄說完這幾句之後,又說了一句等仙師休息好了再前去覲見,接著連茶水都沒有端上一杯便走了,留下李天罡獨自一人。


    李天罡還記得當時自己心中強烈的不安,連坐都沒有敢坐下,就這麽站著,直到一個時辰之後那位師兄前來喚他。


    李天罡修道近百年,已是靈寂境界的羽士,但他受困於師命,基本上沒有離開過長安城,所以他的眼界並不高,他連靈界都沒有去過。


    以前李天罡隻是聽師父袁淳風說起過宗門每過幾年便會派遣一位仙師從靈界下到人間界,統管人間界的所有事務,自己雖然身為國師且掌管大唐天下的道統,但實際上隻是宗門的外門弟子,在宗門內的身份並不高,但師父卻從來沒有帶他前來拜見過仙師。


    對了,師父說過這個宗門是靈界大宗門之一的昆侖山玉皇宗。


    他也曾經暗自猜想什麽靈界,什麽玉皇宗,什麽駐守人間界的仙師此類,也許這些都是師父虛構出來的,是為了讓他常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心思,莫要固步自封,莫要狂妄自大,要專注於修行。


    他還暗地裏嘲笑過師父教導徒弟的手段之拙劣。


    可師父在臨走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讓他終於知道原來師父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原來自己還需要得到宗門的認可才能安然的坐上大唐的國師之位。


    那晚師父走了之後,他就在原地打坐療傷,直到天明才回到長安城中,看到了皇帝駕崩,看到了李昂登基,也看到了慧妃輔政,這一切與師父交代的並無區別,除了長孫皇後和她的三個孩子一起服毒自殺。


    不過長孫皇後既然是攔在慧妃麵前的障礙,那她的死便不重要了,師父交代的是護佑慧妃母子。


    他一直冷眼旁觀著軍隊之中的血腥清洗,淡然麵對著太廟之中的吵吵鬧鬧,同時還惴惴不安的等待著宗門會不會傳來什麽指令。


    到了晚間,帝都的權力爭奪落下帷幕,他才收到了一隻仙鶴銜來的書信,著他立即前往這座無名道觀覲見宗門仙師。隻需看一眼那隻精通人性的奇駿仙鶴,他便知道這是一道命令,根本容不得他說半個不字。


    按著書信中所寫的路徑到了地方,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經來過這裏,隻是當時依稀看到了懸崖上有座道觀,但卻始終尋不到上去的路徑,連淩空禦劍都會被強勁的氣機亂流擋在外麵,他回去向師父問起,卻被告知此地是秘境,今後不允許再來,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


    原來仙師便是住在這座無名道觀之中。


    站在秦川河的對岸,他仍舊不得其門而入,一個中年道士從虛空中走出來接引他。跟在中年道士身後亦步亦趨,水霧散盡,氣機順遂,他便站在了觀內。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渺小如微塵。


    在人間界顯赫無比的國師之位,也許在仙師的眼中,甚至是靈界那些道行高深的修士眼中,皆是棄之如敝履吧。


    靈界到底怎樣一番天地,他懷疑自己此生有沒有機會看到。想得越多,他就發現自己越是卑微,那種坐井觀天的滋味,像是扇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


    此刻跪伏在真聆仙師的麵前,李天罡控製著自己的呼吸盡可能的輕柔,唯恐驚擾了對方。


    仙師的長相很美貌,臉色很淡然,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也很柔和,其中又攜帶著堂皇之氣,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但是李天罡的內心之中仍然盡是惶恐,對方隱隱間透出的無上法威令他不敢妄動。


    根本不需要神識探察,他也知道這是個比師父的修為更加高深的女修。


    過了片刻,他才聽到淡然的一句話:“起來說話吧。”


    李天罡聞言站了起來,微垂著頭,不敢睜眼看對方一眼。


    真聆的聲音柔和而不失清脆:“下麵的人說尋不見袁淳風,所以才尋到了你,可知道他身在何處?”


    李天罡迅速思考了一下,立即答道:“師父說他推算自己大限將至,要去尋個洞天福地等著輪回,所以沒有來得及向仙師您辭行。”


    “哦?大限將至?”真聆的語氣中聽不出什麽感情,“我怎麽沒有看出他的壽終之日?這人間界又有什麽洞天福地令他如此急不可耐,難道說還擔心宗門不讓他死麽?放任得久了,膽子倒是越來越大,都不把宗門放在眼中了。”


    李天罡的身子微微有些發抖。


    “你知道其中情況麽?”真聆又問道。


    李天罡想起方才那位師兄的叮囑,沉吟片刻之後答道:“有一個年輕的女修刺殺瑞王世子,師父帶著弟子前去捉拿,不過弟子受傷暈厥,之後師父將那女修鎮壓,救醒了弟子便告知他大限將至了。”


    “那女修是何人?”真聆繼續問道。


    “這……弟子不知,師父推測是一名散修。”


    真聆沉默了片刻,雙眼盯著李天罡,直看得他渾身發寒,這才說道:“終究紙是包不住火的,若有蹊蹺,遲早會被我發現……今日長安城中又是怎麽回事?”


    李天罡收斂了情緒,組織語言,將城中的事情詳盡的向真聆述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道:“皇權並非正常更替,所以繁瑣了些。”


    真聆歎了口氣:“死傷眾多,總歸是有傷天和。”


    真聆仙師真是心懷正氣,李天罡不由得有些感慨。


    “袁淳風既然不見了蹤影,想必將大唐國師之位傳給了你?”真聆的語氣仍舊很淡。


    李天罡答道:“是,弟子惶恐。”


    真聆竟然笑了笑,說道:“也罷,貪圖人間享樂無可厚非,你若是有意,我也不阻你,不過你可知道如何能坐穩這個位置?”


    李天罡回想起師父的叮囑,恭敬的答道:“謹遵宗門之命。”


    “唔……”真聆點了點頭,“有這個覺悟便是好的,你在人間界如何行事我不管你,但要時刻記得你代表的是玉皇宗,這個國師之位,是玉皇宗賜予你的,而不是人間界的皇帝。”


    頓了頓,真聆繼續說道:“許多事情或許你還不知,國師雖然在名義上掌管天下道統,但你不要真的認為自己便是此界第一人了,除了隴右道之外,其他疆域的修士不可隨意招惹,若是惹出了什麽大事情,我也不一定保得住你。”


    “是,弟子謹記。”


    真聆繼續教導:“還有,你要知曉天道難測,人間界自成一方天地,自有其運行規則,你既是修行之人,不可過多幹涉人間界的事務……不過,人間界與靈界休戚相關,塵世間的情況不可不知曉,你既然正位大唐國師,需要懂得利用身份和位置,重要的是要把握好其中的尺度,這一點你師父袁淳風就做得不錯,你要好生揣摩。”


    李天罡答道:“弟子遵命。”


    真聆最後說道:“最近幾日可能有不少修士會前來長安城,你須時刻注意情況,若探得什麽消息立即向我報稟……你去吧。”


    李天罡應命之後告辭出來,回想一番,從頭到尾真聆仙師沒有說過一句重話,但走出屋子的李天罡卻是冷汗直流。


    而在李天罡離去之後,真聆的表情從溫和又變成了嚴肅,因為困擾著她的,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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