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大張的手從水中伸出,顫抖著朝著天際,在水麵上緩緩旋轉了兩圈後,許柱驚恐扭曲的麵容浮出水麵。


    他噗的噴出一口水,張開的嘴還不及吸氣,他背後嘩一聲響,一個漆黑的人影破開水麵躍起,撲在許柱的背上一把將許柱的腦袋按回水中,兩人一起消失在飛濺的水花中。


    水麵上不斷翻湧出暗流,好一會之後才逐漸平靜下來,一個腦袋緩緩浮出水麵,汪大善用左手把臉上一抹,呼呼的大出了一口氣。


    汪大善的腦袋往後仰去,身體向上漂浮在水麵上,濕漉漉的麵孔反射著岸邊的火光,他的右手沒在水下,手中緊緊揪住許柱的頭發,讓許柱的屍體不會漂走。


    汪大善的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眼神看著樅陽那漆黑的夜空,發出一陣似笑似哭的低嚎,他的右手有節奏的來回扯動,讓許柱的屍體跟著擺來擺去。


    一聲低沉的呼嘯從夜空中掠過,麵帶笑意的汪大善仍沒有絲毫反應,又一聲呼嘯,這次隔得更近,在不遠處嗵一聲水響。


    汪大善猛地一翻轉把身體沉入水中,汪大善兩腳踩水,右手仍死死抓著許柱的發髻。


    汪大善浮在河中,把頭露在水麵上向著四周看去,隻見碼頭衝出許多密集的人影來,一時間全是火把燈籠,各種兵器揮動帶起的光華在留下道道印跡,兵刃碰撞的當當聲和慘叫不絕於耳。


    一個北方口音大喊道,“老長家走!”


    跟著一個人影從碼頭跳下,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汪大善認真的看著,一般稱呼老長家的都是將官,連掌盤子也不會這麽稱呼,這裏能這麽叫的應該隻有劉文秀,他不由得稍微往岸邊靠近了一點。


    “賊首跳河了,抓他!”


    隻聽得安慶口音的叫喊聲,碼頭邊衝來幾個人影,接連的噗通水響。


    汪大善身處黑暗中的河道,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正對著岸上的光亮,能看到先前跳下那人的位置。


    那人的水性竟不差,入水後潛行了很長一段才露出水麵,如果汪大善不是對著燈火,就失去他的蹤跡了。


    後麵接連不斷地還有安慶兵下水,由於對岸的火把和燈籠少很多,他們看向河道大部分是黑暗的,不容易發現先前跳水的人。


    岸上一通喇叭聲,有安慶口音大喊,招呼河上的哨船到這邊河麵抓人,但河道中也亂糟糟的,那些哨船並沒有靠攏過來。


    汪大善在水中看準那老長家的位置,手臂不露出水麵的刨水,靠近之後隻聽那人影在喘氣,肩膀上還插著一支箭。


    “劉老爺!”汪大善試探著低聲吼道。


    那人影愣了一下道,“誰。”


    汪大善趕緊道,“小娃子長家帶的米豆店汪大善,我帶老爺走。”


    人影終於靠近過來,汪大善猛然想起許柱還在手中,抓著許柱發髻的右手往前一送,身體往劉文秀迎過去,剛好讓屍體避開,他立刻伸手托著劉文秀。


    隻聽劉文秀的聲音喘息著道,“我肩傷了,帶我去船上。”


    “劉老爺,船被官軍奪了。”


    劉文秀眼神往對岸一看,然後朝著下遊道,“還有船,往南邊走。”


    此時河道中一陣打水聲音,對著碼頭的亮光看過去,至少有七八個安慶兵在水中搜尋,其中兩三個已經往這邊遊來。


    汪大善朝著河道大喊,“賊首往北邊去了,抓他。”


    安慶口音在河麵回蕩,很快北邊就有人回應,那兩三個追來的人都調轉方向,打水的聲音往北麵而去。


    汪大善拖著劉文秀扭頭往對岸遊去,樅陽碼頭外的水麵開闊,很多船隻為了避賊都沒有靠岸,而是停在河道中,晚上到處打殺起來之後,不少船隻以為是流寇殺到,正在紛紛起航,河道中亂紛紛的。


    兩人小心的躲避著河中的船隻,往靠下遊的方向去,出乎汪大善的意外,劉文秀的水性很好,在水中絲毫沒有慌亂,雖然左肩受傷,但一聲不吭配合著汪大善踩水,讓汪大善不至於消耗太多體力。


    官軍哨船的燈籠晃來晃去,將附近的水麵照亮,並攔截那些起航跑路的漕船,船隻兩側的漿板嘩嘩的劃水,還有零散的人在打水遊泳,汪大善分不清是寇還是兵,兩人都安靜的遊水,盡量遠離那些兵船,避免引起這些人的注意。


    “那一艘。”


    汪大善一看,那艘的桅杆上掛著三個燈籠,燈籠上都寫著字,汪大善不認識,在此時紛亂的河道中,很多船都在甲板點起火把燈籠,好啟航逃走,所以這支船並不顯眼。


    劉文秀是跟著汪大善那兩艘船一起來的樅陽,他們是第一批也是最多的,後麵一夥一直沒露麵,汪大善從未見過這艘掛燈籠的船,大概就是劉文秀留下的退路,甚至可能還有其他船。


    周圍的船隻紛亂的起航,官軍的哨船到處攔截,但停泊的漕船太多,


    遊到跟前看到甲板旁邊有人打著燈籠,汪大善抬手要喊,劉文秀低聲道,“先看明白。”


    汪大善連忙停下,借著甲板的燈籠終於看清是見過的人,劉文秀自己也看清了,他對汪大善低聲道,“上船去。”


    兩人遊到船旁喊了一聲,甲板上人的降低燈籠,看清劉文秀後立刻將兩人拉上去。


    一個管隊立刻扶著劉文秀進了艙,汪大善留在甲板上,此時的河道中間已經亂成一片,兵船的燈籠亂晃,到處都是叫罵聲,偶爾還有爆竹般的火銃射擊,引起河麵上瞬間的閃光。


    幾個水手在運槳,避開巡查的兵船往下遊,這幾個人是劉文秀自己帶來西營人手的,大多是會水的湖廣和江北人,


    汪大善眼睛掃過去,看到了正在劃槳的李老頭,李老頭似乎也在用餘光觀察汪大善。


    燈籠裏麵的火被吹熄了,甲板上一切都變得模糊,汪大善眯著眼睛,仔細打量那個黑影。


    過了片刻時間,艙門的位置有個聲音道,“汪大善,劉老爺讓你進來說話。”


    ……


    漕船航行在平靜的河麵上,兩岸一片漆黑,這裏還屬於樅陽的河段,並沒有進入長江,但已經越過了官軍的兵船攔截線。


    汪大善從艙門出來,小心的避開甲板上縱橫交錯的繩子,徑自來到了李老頭劃槳的位置。


    那個人影往後退了一點,即便是在黑暗中,汪大善也知道麵前的人就是李老頭。


    他緩緩的湊近道,“許柱死了。”


    李老頭的身體微微一抖,腦袋緩緩轉過來。


    “我殺的。”


    汪大善的語氣平穩,就像在與人聊天。


    李老頭終於張口道,“你,你,於寶纛可看得起許柱,去哪裏都要帶著的。”


    “官軍在樅陽都埋伏著,府城裏麵還能空了怎地,米豆店在城裏,城門一關他都沒處跑去,不要想著於寶纛了。”


    李老頭下巴的胡須不停抖動,“你想怎地,你怎地,還有小娃子長家在,我把你殺許梁……”


    “營中每天都有廝養死了,除了許柱,哪個長家在意我殺許梁?”汪大善直直的看著李老頭,眼神中全是平靜,李老頭即便在黑暗中也不敢與他對視,當下移開目光,把腦袋埋下去。


    汪大善的聲音湊到了耳邊,“小娃子和二長家都沒回來。劉老爺說,讓我暫且接著小娃子的管隊,管原來的廝養,你現下是我汪大善的廝養,劉老爺營中講的第一條規矩,管隊吩咐廝養照做,你告自己的長家,誰想聽你說話?李午初……”


    李老頭略微抬頭,不敢直看汪大善。


    “你這年來糟蹋我媳婦可開心?”


    汪大善離得很近,李老頭都能感受到他吐出的氣,身體不由開始微微發抖,不敢回答汪大善的問題。


    “跪下。”


    李老頭遲疑一下,緩緩的朝著汪大善跪下。


    “叫長家。”


    “長家,汪……長家。”


    汪大善微張著口,滿意的看著地上抖動的李老頭


    過了好一會,汪大善抬起一隻腳,踏在李老頭的頭頂上,李老頭不敢抵抗,順著踩踏的方向往下,臉終於貼在了甲板。


    汪大善俯視著,赤腳在李老頭的臉上緩緩搓動,露出了對方的側臉。


    “不許出聲!”


    李老頭被踩在腳下,視野已經很狹窄,黑暗中更是完全不能視物,耳朵突然被緊緊揪住,驚恐萬分之中耳根傳來一陣劇痛。


    黑暗中響起李老頭嘶啞而痛苦的呻吟。


    ……


    天色微明,樅陽鎮外的河麵上漂浮著零散的屍體,水師的船隻沿著河道打撈。


    一隊隊的士兵在紅沙洲的街巷中巡邏,檢查地麵的血跡,搜尋那些可能還在躲藏的流寇。


    下樅陽倉的軍營內,一小隊士兵剛剛返回,這一隊是輪換回來吃早飯的,他們沒有返回營房,就站在營門內擺放的桌案邊吃飯。


    這個軍營是預備兵的營地,用於給戰兵補充員額,按兵製的設計,兵員在這種營地呆的時間不該超過三個月。


    但由於安慶營的大部分營頭都外調作戰,且駐地不斷變化,已經大半年沒有往外調人,隻有少部分符合重甲兵的兵員補充到本就缺額的桐標營,剩下的預備兵快變成了單獨編列的營頭,互相之間已經十分熟悉。


    這些新兵第一次作戰,而且大獲全勝,都有些興奮,有人邊吃飯還忍不住違反紀律,互相低聲交談,交換自己看到的流寇死狀,帶隊的隊長也沒阻攔。


    一名頭發花白的老頭提著水桶從桌案邊緩緩走過,對那些士兵談論的東西一點沒有聽的興趣,徑自進入了校場西南側的馬房。


    這個軍營裏麵也有騎兵預備兵,馬房規模並不小,大概一百匹左右,既有塘馬用的騎乘馬,也有常規騎兵的戰馬,還有少部分是遊騎兵用的高級戰馬。


    老頭在馬欄外放下木桶,先點了馬的數量,然後用鑰匙打開一個木櫃,從裏麵拿出一個陶罐來,陶罐蓋子揭開後,露出了裏麵裝滿的鹽巴,準備給馬匹補充鹽分,這在有條件的時候是每天都要做的。


    老頭在罐子裏麵看了看,又在櫃子裏翻找,似乎計量的木瓢找不到了,他轉了兩圈後把櫃子關上,準備返回住處尋找。


    突然一個輕微的聲音從馬廄深處傳來,“曾爺。”


    曾支木僵在原地,他呆了片刻才緩緩轉過身來,小心的一步步繞過馬欄,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片刻後他到了馬廄的角落,幹草堆裏露出了小娃子蒼白的臉頰。


    “曾爺,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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