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原本想留下官階最高的崔尚書來做人證,卻被另一個人製止了,好像是他的先生還是老師。那位先生說崔尚書知道太多,務必殺死,以免誤了大事。當我看見他三次殺人後,我徹底膽寒了,簡直不敢相信世間還有這樣冷血的劊子手,把人命當做兒戲一樣玩弄,於是當他對我承諾回到六扇門認罪就能留下性命時,我果斷答應了。”


    “那你身上的傷哪兒來的?”李宓問道。


    “是他打得,用的全是詔獄裏的酷刑,整整折磨了三天,期間無論我怎樣求饒他都不肯停,直到今日我再度昏迷過去,醒來時就已經在這裏了。”


    沈落譏諷道:“現在你應該切身體會到當年被你酷刑屈打成招的那名酒樓小廝是多麽痛苦了吧,真是罪有應得!”


    與此同時,麥良抱著一遝很久以前收集來的案牘文書快步進門,朗聲道:“沈大人!根據蜀地的暗樁留下來的書信記載,宋宸義的確在蜀王府中與關在冰湖的溫擎蒼有過接觸,也許就是那時學到了摧堅神爪。曾有過不少王府下人被宋宸義暗裏暴力折磨,如果將他們身上的傷進行比對,與練玉脖子上的抓痕是否都來自摧堅神爪,一目了然。”


    沈落立即讓麥良著手安排傷口比對的事,同時出了口氣,轉身對李宓道:“現在針對宋宸義的各項罪證基本齊全,有白玉京春槐做人證,有練玉的血書做物證,現在又有大理寺司直陳拓和摧堅神爪邪功佐證宋宸義的作案能力,我想,可以召集人馬將白玉京封鎖,緝拿宋宸義了。”


    李宓卻搖搖頭,“現在緝拿為時尚早,宋宸義還有利用的價值。你別忘了,天後交代給你的任務是什麽?”


    “十日之內,督破此案,平息流言。”沈落答道。


    “那麽你捉了宋宸義,接下來呢?”


    沈落陷入沉默。


    李宓突然胸有成竹笑道:“如果想要將這起案子徹底解決,最好的辦法就是引誘真凶出來。”


    誘凶這種手段在現代是不被認可的,甚至在法庭審判中也得不到支持,通過引誘犯罪嫌疑人作案,以此達到搜集犯罪證據、當場緝凶的目的,也為大多數警察所不齒,司法界對於誘凶的可行性也始終存在爭議。


    但這裏是大趙王朝,犯下連環殺人案的紅衣喇嘛神出鬼沒,如果不使用些非常手段,恐怕很難將其抓捕歸案。


    李宓接下來附在沈落耳邊,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沈落聽後先是驚訝,隨即點點頭。


    隨後,沈落揮手將幾名旗官召集上前,低聲言語幾句後,所有旗官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殿裏又陷入忙碌中,所有人各司其職,為即將施行的計劃做著準備工作。


    李宓接過沈落遞來的一張溫水泡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搓,忽然又想起來什麽,開口道:“紅衣喇嘛武藝高強,單靠人多不一定能奏效,應該再調一百健銳營兄弟駐紮在平康坊外,找兩位宗師高手暗中埋伏,聯袂擒敵。”


    沈落點點頭,“有我跟曹少澄,到時宋宸義身邊那幾名深藏不露的王府扈從一齊出手,可以將紅衣喇嘛擒下。紅衣喇嘛並非強在內功,而是輕功極好,來去自如。隻要六扇門在平康坊將他退路封住,我們幾人擒住他易如反掌。”


    隨後,她將雙臂撐在汴梁沙盤旁,身子前傾,俯瞰著廣袤的京城圖景。


    沈落用犀利的目光掃視著汴梁一百零八坊,似乎要將紅衣喇嘛活生生瞪出來。


    桌旁的鍾漏,水滴從容不迫的滴落,無論發生怎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它都保持著自己的軌跡。


    ……


    人頭京觀,殘垣斷壁,夾雜著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韃靼鐵騎向著遠處馳騁離去,大漠長河之上,一輪玉盤模樣的血色圓日,殘破城池中,狼煙直上,刺入昏黃的天空。


    他疲憊的站起身,揮舞戰刀向著鐵騎背影大聲呼喝,可周圍屍山血海、層層疊疊,能同他一樣站起身宣泄憤怒的袍澤所剩無幾。


    在他身後,一麵殘破不堪的大趙旗幟耷拉在城門樓上,旗杆搖搖欲墜,幾乎要斷裂中折。


    男人猛然醒轉過來,雨水落在臉上,將他澆回現實。


    烏雲緩慢吞噬著原本晴朗的天空,剛抬頭時還清晰可見的明月現在隻剩慘淡的孤影,拐過玄武大街後,男人脖後傳來絲絲涼意,又一場夏雨已經下了起來。


    他沉重的眉頭又擰緊幾分,抬起手扯了扯衣襟,把身上的大氅裹緊了些,快步朝那個地方趕去。


    通化坊裏的燈火亮如白晝,即便到了晚上富人們的馬車仍川流不息,男人在心底給自己打氣:就快到了,今天一定能有辦法的……


    穿過最後一條街道,他來到一座古香古色的宅院前,停住腳步。


    通化坊是臨近皇城的民居坊,裏麵住著的大都非富即貴,造型豪奢的闊門大宅隨處可見,但眼前這座宅院卻以其古樸深邃的禪意令周圍的豪門大戶都顯得輕浮淺薄。


    男人深吸一口氣,抬手叩了叩門,梨木門很快就開了,管家躲在門後,冷淡的目光在男人及其身後快速打量了一番,禮貌地道:“今天不是你該來的日子。”


    “事情緊急,煩請通傳一聲。”


    “請稍候。”管家轉身走回院內,留下一道虛掩的梨木門。


    如針的雨水越下越大,定在門前的男人心急如焚,但他並沒有越過那道虛掩的門,而是一聲不吭等在了門口,不敢有半分逾距僭越的舉動。


    管家終於回來了,他看了眼一臉急色的男人,微微欠身道:“久等了,請隨我來吧。”


    “謝謝。”男人趕緊回禮,跟著管家走進了庭院。


    穿過雅致的回廊,來到後院,隻見一座素淨的亭閣矗立在池水中央,一位年輕人端坐在亭中飲茶聽雨。


    “老爺在那裏等你。”管家抬手示意男人走上前去。


    男人連忙低頭道謝,隨後走過去。


    管家冷漠看著他的背影,如果仔細打量,會發現男人的一隻腳有些不協調,走路微跛。


    理了理被雨浸濕的衣襟,男人抬腳走上通往亭閣的廊橋,坐在亭裏的年輕人似乎沒有發現對方前來,一直專注看著亭外雨中的竹林。


    男人在距離年輕人五步遠的地方停下步子,略顯拘謹。


    年輕人向後微微偏過頭,男人的喉結動了動,說道:“先生,是我。”


    沒有回應。


    “我聽說,六扇門已經查到了宋宸義,但是抓不了他,他是皇族。”男人斷斷續續說道,有幾個字說得很是別扭。


    年輕人舉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還是沒有說話。


    男人心裏一沉,腦海中浮現讓他痛苦的畫麵,他的雙膝一彎,對著年輕人的背影跪了下去,誠懇道:“請再幫幫我吧,不殺宋宸義,我寢食難安!”


    年輕人說話了,可是他的話語讓男人的心又凝固了幾層。


    “你的官話說得很不流利啊。”


    “今後我一定好好學……”男人雙手撐地,垂下腦袋,“請幫幫我,怎樣殺死宋宸義。”


    “我還以為你們兩人能設計出怎樣天衣無縫的謀劃,隻可惜,棋差一著。”年輕人冷聲道。


    “對不起,我們……”


    “六扇門這次並非抓不了宋宸義,他們是擔心抓不了你們,所以遲遲不肯動手。”年輕人轉過身來,銳利的目光直視男人低垂的腦袋。


    男人抬起頭,眼睛裏是藏不住的痛苦之色,“那我們,主動向六扇門投案,他們就會緝拿宋宸義了?”


    “沒用的東西!”年輕人突然咆哮道,“但凡你們二人有一個練武的好坯子,能被宋宸義養的幾條鷹犬逼得出此下策嗎?”


    “對不起……求求你再幫一次吧……”


    “閉嘴!”年輕人喝道。


    男人緊咬著座牙,雙手緊握成拳,額頭貼在地麵上。


    年輕人站起來,把一隻錦囊扔在男人麵前,猶如扔下一塊施舍的骨頭。


    他走出亭閣,俯視著伏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身軀,恢複了平靜的口吻,道:“如果你想利用六扇門緝拿宋宸義,就必須聽我的安排,但凡你有一絲畏死之心,以後再也不必來見我了。”


    他停了停,看著男人那條早年征戰留下的瘸腿,口氣稍緩,“實在狠不下心的話,就放棄複仇,找片山林,隱居過完下半輩子吧。”


    說完,他轉過腳步,離開了。


    男人伏跪在地上,猶如靜止的雕像,膝蓋已經跪到發麻,但他似乎沒有察覺。


    雨停了,來勢洶洶的烏雲將月亮放出來,照在男人蒼白的臉上,在那裏,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著地上那隻錦囊。


    他向前伸出一隻沾滿淚水的手,將錦囊拆開,從裏麵抽出一張紙,細細讀起來。


    片刻後,男人猛地抬起頭來,眼裏驟然射出兩道寒光,緊接著,他的嘴唇就像野獸一樣翻卷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我不怕死!我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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