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裏正在播一個選秀節目, 全家人……是的,這麽長時間以來, 同吃同住,一同冒險, 經曆所有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吵吵鬧鬧,他們變成了某種臨時家庭的關係,一起生活在這個有點危險的世外桃源裏。


    老姚充分發揮了他刻薄的本色,把每一個選手都極盡貶損地點評過來,寇桐媽笑翻在了沙發上,何曉智坐在另一邊, 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一點放鬆愉快的笑容。


    老姚好像說得有了點成就感, 總是繃得緊緊的臉頰放鬆了下來,人來瘋似的超常發揮了……大概無論怎麽孤僻,無論怎麽不討人喜歡,無論對別人抱有怎麽樣的敵意, 也都會希望大家注視著自己, 因為自己的話而做出各種各樣的反應。


    所謂寂寞,歸根到底不過是大家都在忙自己的生活,一個人心裏有話,卻發現沒有人聽,臉上有喜怒,卻沒有人看罷了。


    寇桐回來的時候,隻有正在和曼曼搶水果慕斯的黃瑾琛注意到了。


    寇桐肩膀上沾著一片枯葉, 褲子上還有離開循環時間之後就不再新鮮的草莖,黃瑾琛抬手腕看了一眼表,距離秦琴清醒的時間,大概還有一個小時。


    黃瑾琛伸手在曼曼的頭上摸了一把,手勁太大,直接把小女孩梳得好好的辮子給弄亂了,遭到了小姑娘的怒目而視,於是他愉快地站起來,跟著寇桐進了書房。


    秦琴被安安靜靜地放在一邊,怎麽看都隻是個長得略顯陰鬱的普通女青年,大街上擦肩而過不會讓人看第二眼的,誰知道她的內心世界其實有那麽的坑爹呢?


    看見寇桐把操控匣重新拿了出來,輸入密碼打開了鍵盤和屏幕,然後飛快地修改起已經寫好的程序,黃瑾琛抱著雙臂靠著牆站在他身後,輕輕地問:“要準備走了麽?”


    寇桐點了點頭:“我會盡量讓這個過程顯得更突然一些,但是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仍然會產生巨大的恐懼,並且在恐懼過程中,理智盡失,我必須做好防範。”


    黃瑾琛沉默了一會,然後說:“你想得倒是周全。”


    寇桐臉上飛快地露出一個笑容,又飛快地隱沒,臉上的防輻射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睛,使得他的五官顯得有些冰冷起來,黃瑾琛突然覺得看起來有點不舒服,於是走過去一把捏住了寇桐的下巴:“來,先給大爺笑一個再說。”


    寇桐摸了摸他的狗頭:“乖,回家了大爺再疼你。”


    這還差不多,好歹有點人氣,黃瑾琛笑了笑,雙手撐在他的書桌上:“不要把自己逼太緊,你又不要成仙。”


    寇桐聳聳肩,隨口說:“男人麽,就是要對自己狠一點。”


    黃瑾琛一聽,立刻攥著寇桐的下巴,把寇桐已經轉向屏幕的臉又重新給掰了過來,摘下他的眼鏡,一本正經地說:“哎哎,看著我。”


    寇桐問:“幹什麽?”


    黃瑾琛指著他的鼻尖問:“知道你是誰不?”


    寇桐伸手扒下了他的手指:“搗什麽亂?”


    黃瑾琛手指轉回來,又指了指自己說:“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聽懂了沒有?誰要對你狠,先得過了你男人這關,你自己也不行,明白不?”


    寇桐啼笑皆非。


    然而當他眯起眼睛看向黃瑾琛的表情時,卻發現他並沒有在開玩笑,反而異常嚴肅,還有一點恐嚇的意思,聲音壓得又低又危險:“上了我這條賊船,你想下去就難了,要是以後不想在跟新歡親熱的時候挨一個不知道什麽地方來的槍子,你就最好明白該怎麽辦。”


    寇桐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看了片刻,反問:“你這是威脅我?”


    黃瑾琛皮笑肉不笑地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聽到我的威脅,他們大多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去見閻王了。”


    有一種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比誰都可愛,比誰都好欺負,想把他揉成圓的,他就自己躺倒地上打滾,想把他揉成扁的,他就乖乖躺平,然而一旦不笑了,就會讓人覺得,連和他說一句話都很可怕。


    不巧的是,這二位都是這樣的人。


    書房的空間好像一下子變得狹□□仄起來,方才言笑晏晏的氣氛突然冷卻下來,好像有種一觸即發的……


    黃瑾琛第一次一步不讓。


    過了片刻,寇桐終於先緩和了目光,笑了起來:“好啊,威脅到了我頭上,有氣魄,我喜歡。”


    黃瑾琛於是伸出手,把他已經長得搭在了鼻梁上的一縷頭發輕輕地撥到一邊去,這才直起身,算是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寇桐看著他,忽然說:“你不用擔心出去我就會不見了,隻要我不被卡在哪個空間的夾縫裏,就一定還在的。”


    黃瑾琛頓了頓,過了一會,才慢慢地彎起眼睛輕輕地笑了,低聲說:“我知道了。”


    寇桐飛快地修改著寫好的程序,他要給空間做一個“加固”,如果在意識到自己馬上要離開這個空間的瞬間,有人的意識崩潰的話,操控匣會自動鎖定空間,並返回先前程序,這並不難,對於寇桐來說,隻是十五分鍾的工程。


    然後他一隻手指點在了回車鍵上。


    客廳的燈光透過門縫滲透了進來,寇桐愣了片刻,回手把書房的門打開了一條縫,外麵的歡笑聲就突然傳了進來。他像是聽什麽美妙的音樂一樣,側耳聽了許久,然後皺皺眉,問:“如果我現在啟動程序,會不會太殘忍了?”


    黃瑾琛順著他的目光往外望去,過了一會,他輕輕地說:“假如都要死一次,我覺得在睡夢裏神不知鬼不覺地睡死,比被醫院宣布絕症,要死要活地拖上一年半載要好得多,盡管結果都是一樣的。”


    有道理,寇桐想……可是他不知道為什麽,手指就是按不下去。


    他忽然自嘲地一笑:“幼兒的自製能力差,高興了就笑,不高興了就哭,想要什麽就要,從來不會克製自己的欲望,很多孩子即使被告知如果手上的糖留著不吃,就能得到兩塊糖,也仍然會忍不住提前預支掉那一點的幸福。很多人長大了以後仍然會這樣,無法克製理智和欲/望之間的衝突,極端缺乏自製力,就像……”


    “不缺乏自製力的人也會遇到無法控製的局麵。”黃瑾琛突然低聲打斷他,“一個人如果真像你說得那樣戰無不勝,什麽都可以不在乎,什麽都可以用理智衡量,他一定很痛苦。”


    寇桐輕輕歎了口氣,然後他放在鍵盤上的手指猝不及防地往下一壓,一個長長的警報聲響起,他的臉頰和嘴唇都淡得近乎沒有顏色,在操控匣的屏幕上飛快地閃過檢驗數據的時候,輕輕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其實沒有那麽痛不欲生。


    其實……隻是胸口被什麽東西緊緊地揪了起來,然後腦子裏短暫地一片空白,寇桐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打開書房的門口,抬頭望向其樂融融正在看電視的人們。


    寇桐媽擦掉笑出來的眼淚,漫不經心地問:“桐桐,剛才是不是什麽響了一聲?”


    “是啊。”寇桐眯起眼睛,濃密的睫毛蓋住眼簾,不讓人看見裏麵閃爍的一點淚花,“有人叫我回去。”


    所有人都是一愣。


    寇桐慢慢地走過去,彎下腰,抱住她,小聲說:“媽媽,我要回去了。”


    寇桐媽好像感覺到了什麽一樣,緊緊地摟住他的後背,指甲揪皺了他的襯衫。


    “哦……”過了一會,她應了一聲,眉眼裏深刻的、別人無法理解的悲傷一閃而過,她輕輕地說,“走就走吧,在外麵別忘了還有我這個當媽的就行。”


    寇桐閉上眼睛,低聲說:“不會忘的……”


    永遠也不會忘了你,直到我也能穿越生死,等著你來接我。


    姚碩恍然間好像明白過來了什麽,臉色當時就僵住了,何曉智卻在這時突然尖叫了起來,像是麵臨著極大的恐懼。


    然後熟悉的震動感傳來,操控匣要把他們送回原來那個……冰冷、壓抑、充滿了各種不完美的世界裏了。


    何曉智瘋狂地企圖逃出去,可是操控匣把一切都鎖定了,他就像是一隻困獸,死命地往牆上、鏡子上撞。


    曼曼呆呆地坐在沙發上,過了好一會,她才像小貓一樣地說:“我又不能說話了麽?”


    何曉智雙目血紅,突然一把抓住了一塊碎了的鏡子上落下來的碎片,頂端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尖叫起來:“停下!停下來!不許過來!讓那東西停下來!”


    寧可死在安樂窩裏,也不肯重新回到外麵。


    姚碩蹲了下來,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在少年的尖叫和女孩的哭聲裏縮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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