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 源於無法抵達的內心。


    寇桐的思路沒錯,操控匣的權限在整個投影儀當中, 是能穿越任何空間的,隻要有記憶路徑。


    而這個記憶路徑, 鑒於物質形態和時間軸映射,是可以算出來的,別人不可以,反正寇桐是可以的,至於大家信不信,反正……老姚他們這群人是相信的。


    寇桐根據計算結果,手動輸入命令, 隨後操控匣上顯示倒數三十秒信息, 最後一聲響起的時候,終於在群眾們期盼的目光下,屋裏的燈一下子亮了。


    姚碩長出一口氣,何曉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黃瑾琛不忘使命, 立刻按寇桐說的,找出了鎮定劑和麻醉藥物,注射到了秦琴身上,曼曼從寇桐身邊站起來,啪嗒啪嗒地跑回伸了個懶腰從房間裏走出來的女人身邊,脆生生地說:“阿姨給我梳頭。”


    寇桐媽好像隻是睡了一覺起床,頗有些詫異地站在門口, 迎著好幾雙複雜的目光,完全不在狀態地問:“天還沒亮呢,怎麽都起來了?”


    一切回到原點,一切都恢複了。


    是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因為他們“回來”了。


    寇桐媽大驚小怪地指著客廳裏被捆成一團的秦琴問:“這個……這個是怎麽回事?什麽情況?!”


    剛才氣息全無地躺在那裏的女人,就像是那些突然亮起來的燈一樣,突然從一片停電裏恢複了活力,她依然皮膚柔軟,身上帶著輕柔而好聞的香氣,即使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也並不顯得狼狽,反而有種特別的居家感。


    寇桐坐在地上打量著她,覺得她的臉頰甚至有一點點方才睡醒的粉紅。


    可是她畢竟不是個活人啊。


    現在,恐怕除了曼曼那個孩子,沒有人能再把她當成活人看待了,活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活的,而不應該像是身體裏裝了某種能量源的機器人一樣,說不定什麽時候一拉電閘,就一動不動了。


    寇桐突然站起來,抱住寇桐媽,然後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親吻了一下,小聲在她耳邊說:“媽,我最愛你了。”


    寇桐媽幾乎愣住,長大成人的兒子總是顯得不如女兒貼心,和父母的關係,慢慢地也不再那麽親密,有話開始懂得憋在心裏,報喜不報憂,開始羞於小時候習以為常的擁抱,親吻。


    寇桐垂下眼,抱起散落在旁邊的操控匣,轉身回到了書房裏。


    關於信號的分析馬上就要完成了,剩下的事情程序會幫他自動搞定。寇桐打開那個大得會讓他配置不高的家用小筆記本卡殼的程序,翹起二郎腿坐在桌子旁邊,點著了一根煙。


    他的目光盯著屏幕,卻又好像越過屏幕繞到了很遠的地方,眉頭輕輕地鎖著,大概是因為連續熬夜的緣故,略微有些憔悴,臉頰凹進去一點,半隱在一片煙霧裏,好像個看不開又走不出來的孩子。


    程序運行到中午,終於計算出了路徑結果,寇桐點擊保存,隨後把一長串複雜的命令手動輸入操控匣中,然後在回車啟動之前,用一個二十幾位數的密碼鎖住了屏幕和鍵盤,起身出去。


    黃瑾琛人就在客廳裏,非常盡忠職守地看著秦琴,以防她提前醒過來。


    寇桐經過,低聲問:“藥效還有多長時間?”


    黃瑾琛衝他比了一個“六”的手勢,呲牙一樂,身後好像有一條大尾巴在那裏搖啊搖,寇桐福至心靈,獎賞一樣地拍了拍他的腦袋:“乖。”


    黃瑾琛就乖了。


    寇桐坐在他旁邊,發現客廳裏的鏡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修補好了,於是輕聲問:“你幹的?”


    “不是。”黃瑾琛指了指另一邊抱著電腦上網的何曉智,“小孩上街買回來的。”


    “啊……嗯。”何曉智抬起頭來,有點歉意地抓了抓頭發,“對不起寇醫生,我犯病的時候總是有點控製不住自己,一不小心就……”


    寇桐沉默了一會,何曉智其實已經好了很多,意識到自己對大家的作用,這麽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很積極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控製自己的情緒,以防誤傷別人,當他回到這個讓他感到溫暖和舒服的空間,他就像是重拾希望一樣,甚至願意獨自一個人走到大街上,去接觸那些以前對他而言非常可怕的陌生人,隻為了買幾麵鏡子。


    過了好半天,寇桐才說:“其實……我們主要是為了防這個人,現在既然她已經被打暈了……”


    何曉智擺擺手:“可是一會萬一還會醒來呢?不還是很危險嘛,萬一她手下那些個怪物找來了,再發生剛才那麽可怕地事,寇醫生一定會覺得很麻煩的。”


    “嗯。”寇桐勉強提起嘴角對他笑了笑,笑容有點苦,片刻,他說,“有道理——對了,我媽呢?”


    黃瑾琛指著廚房說:“哦,做午飯去了。”


    寇桐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到了廚房裏。


    寇桐媽在抽油煙機的轟鳴裏聽見腳步聲,百忙之中一回頭,就看見寇桐沉默地站在她身後,心情很好地看了他一眼,樂嗬嗬地說:“瞧我這大兒子,又高又帥,還了不起,比誰家的兒子都好——你進來幹什麽呀?”


    寇桐鼻子一酸,飛快地扭過頭去,幹咳了一聲,挽起袖子問:“用我幫忙麽?”


    寇桐媽大驚失色地看了他一眼,踮起腳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哎喲我的媽耶,這孩子沒發燒吧?”


    “你手上都是油,別亂摸!”寇桐抗議。


    然後他熟練地越過她,把從冰箱裏拿出來化開的肉放在案板上切片,過澱粉,然後把已經洗好的菜從控水的小籃子裏拿出來,切丁的切丁,切絲的切絲,非常麻利。


    寇桐媽看著看著,就移不開目光了,過了好半天,才歎了口氣:“真是……自己一個人在外麵,都學會做飯了。”


    寇桐應了一聲:“你去看電視吧,我替你做。”


    寇桐媽手指扣著圍裙的帶子,遲疑了一下:“真的呀?”


    “真的!”寇桐在擦手布上擦了一把手,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出去,“我不會把廚房炸了的,放心放心,哎呀女人,你怎麽那麽攏斐鋈ィ


    隻是……想為你做一點事而已,即使知道,麵前的這個人,隻不過是你在我心裏的一個淺淡投影,什麽也不能代你感受到。


    哪怕是我自欺欺人一次,哪怕隻是我做的一個漫長而甜美的夢。


    等全家人在一片讚歎裏,吃過了寇醫生親自主廚的一頓午飯,黃瑾琛指著手表示意寇桐,還有三個小時。


    沒做飯的幾個人負責刷碗和收拾桌子,寇桐則讓何曉智把他送到了老田那裏。


    依然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依然是活潑過頭的歡歡,依然是那些不生不死的花。


    老田老遠就衝他揮手,快樂地大笑著:“稀客啊!”


    寇桐雙手插/在褲兜裏,慢慢地走過去。


    老田笑眯眯地看著他:“每次都是那個後生愛過來,今天怎麽是你過來了?是不是機器快要修好啦?”


    寇桐低頭看地,良久,才不情不願一樣地點點頭。


    老田拉著他坐在田埂邊上,拍了拍他的後背,問:“你是來聽我說遺言的?”


    寇桐抬起頭看著他,每次看著他,負疚感都會很強烈。


    結果被老田看出來了,老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抬起頭望向渺茫的天際,突然放開喉嚨,唱起一首方言腔濃重的民歌,聲音含混而沙啞,寇桐幾乎聽不清他唱了什麽,音調卻很高,有種異樣的嘹亮和放達。


    在小狗的叫聲裏,以一個長長的“嘿喲——”結束,餘音久久不散。


    老田臉上的皺紋在笑容裏變成一道道時間刻下不可逾越的溝壑,然後他說:“我本來以為遺言挺多的,後來在這裏麵住了這麽長時間,就突然沒話了。”


    寇桐皺皺眉,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老田說:“那就一句話吧,算是我們的緣分。”


    他看著寇桐那雙黑白分明,目光總是顯得格外溫暖好看的眼睛說:“好好活著,將來等你老了,我們在那邊等著接你,到時候大家就又團聚了,不著急。”


    寇桐沉默良久,隨後站起來,對老田點頭致意:“我走了。”


    老田沒有動地方,依然伸著兩條腿,卷著褲腿坐在那,小狗偎依在他的身邊,半邊身體都被陽光染得金黃,他毫不在意地衝寇桐揮揮手:“去吧。”


    算是……生與死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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