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頭刀吐出混著牙的血, 額頭青筋直跳。


    他倒沒做縮頭烏龜,反而含混著聲音喝罵道:“寧泰的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 江南的百姓又是什麽日子?每年冬日城外都要餓死許多流民, 風行閣救不過來,有多少弟兄從前也是過著那種生活?誰若阻擋裘先生的大事, 就是跟弟兄們過不去!”


    “你!”


    撼山虎環視四周, 隻見大部分人盯著自己的眼神頗為不善, 還有一些人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接觸。


    能被鬼頭刀帶到這裏來的人, 想來都是支持寧泰起兵的。


    不說他們, 就在三天前, 連撼山虎都這是麽想的。


    撼山虎是個小事精明、大事糊塗的人, 他亦知道自己這個毛病, 所以向來是聽師父的。既然師父傳信來讓他們師兄弟罷手,那自然就有罷手的理由,撼山虎不像其他師兄弟還在糾結觀望, 直接就跑出來找人了。


    秋閣主下過命令讓各地分舵的人相助孟國師, 故而撼山虎不覺得的舉動有何不妥,才連行蹤都沒有掩飾。


    其實也不需要掩飾,城裏城外到處是江湖人, 不是打探消息就是製止亂象, 撼山虎混在其中一點都不起眼。


    事實上在找到墨鯉之前,撼山虎都沒想到事情能這麽順利,於是問題來了,連他自己都不確定是否可以找到人, 這幫混賬為何來得這麽及時,連霹靂堂的混元箭都備下了。


    而且眼前這陣仗跟架勢,怎麽看都不是對付自己一個人的。


    撼山虎心裏一涼。


    他的師兄弟裏麵,恐怕有人不願放手,以至於出賣了消息……


    “然後呢?”


    墨鯉忽地開口,狀似慷慨激昂的鬼頭刀跟心中發冷的撼山虎同時愕然抬頭。


    墨鯉翻玩著手裏的銅板,五指靈巧,銅板在掌間指縫裏忽隱忽現。


    眾人看了一陣牙痛,鬼頭刀更是捂著腮幫子警惕地退後一步。


    “你們要起事,要造.反,去就是了。為何攔著你們這位綽號撼山虎的兄弟,不許跟我碰麵?難不成我與孟兄二人,就能攔得住你們風行閣上上下下,擋得住百萬鐵馬強兵?”


    武林絕頂高手也沒法跟大軍硬扛,上千的精兵箭雨,再加百門火炮的威力,甭管什麽樣的高手都得望風而逃。


    墨鯉說的在情在理,眾人一時麵麵相覷。


    他們風行閣的人,最清楚孟戚手裏的勢力——壓根就沒有!如果不算眼前這位關係成謎的墨大夫,孟國師孑然一身,前麵幾十年不知道哪處山凹裏隱居,竟然丁點蛛絲馬跡都尋不著。


    需知培養勢力,從糧鹽炭鐵到馬草豆料皆不可缺,除非孟國師有個桃花源能自給自足,否則沒人能在風行閣這麽下力氣去查的時候,依舊藏得嚴嚴實實。那西涼人行事詭秘,飄萍閣這麽個殺手組織還露了端倪呢!


    撼山虎被墨鯉一提醒,立刻恍然大悟。


    鬼頭刀忍著牙痛在這裏廢話,當然不是為了氣他,話是說給這四周的風行閣其他人聽的。


    ——扣死罪名,教唆煽動,安撫人心!嗨,老一套!


    撼山虎精神一振,打不過嘴皮子還吵不過嗎?


    他高聲道:“弟兄們聽我一言,我師父鮑掌櫃年紀大了,把幾個徒弟當兒子看,難道你們家中父母聽聞孩兒要謀逆,心中就不憂慮嗎?鮑掌櫃做過楚朝的武官,跟孟國師乃是昔年舊識,他老人家吩咐徒弟來見故人幾麵,就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鬼頭刀神情驟變,正待搶話,卻見墨鯉抬起手,指縫間銅板反射著刺眼的日光。


    鬼頭刀頓時一個哆嗦,直接藏到了旁人身後。


    “哈哈!”


    撼山虎毫不留情地指著對方,放聲嘲笑。


    這慫包又滑稽的樣子,惹得同來的風行閣高手感到顏麵大失。


    “諸位弟兄,真正挑撥離間的,是此人才對!”撼山虎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手把腦袋上的罪名給扣回去。


    “怎麽說?”


    終於有人應聲了,說話的是一個道人打扮的枯瘦老者。


    “白羽真人。”撼山虎朝這老道士抱個拳,客氣地說,“咱們風行閣是為何而建?不就是給江湖兄弟混口飯吃,給廣大窮苦人找個靠譜的飯碗,不管是碼頭腳夫,還是馬行的車夫,說到底都要養家糊口。朝廷不仁,咱們就反了朝廷,這沒什麽可說的,然而風行閣不是某個人的東西,也不冠某個姓氏,難道某位兄弟因家室之累不能舉義,就要把他打做叛徒嗎?”


    眾人有些騷動,開始交頭接耳。


    老道士聞聲冷笑,神情難看地說:“大夥兒都豁出身家性命,舍生忘死,偏偏有人貪生怕死做了逃卒,這難道不是叛徒?”


    此話一出,眾人即刻靜默,不敢再出聲。


    撼山虎是個擰性子的人,他本來是挺想複楚的,現在卻生出強烈的抵觸情緒,連帶著本來很尊敬的風行閣元老也覺得麵目可憎了。


    “你這是脅迫——”


    “廢話什麽,放箭!”


    老道士斷喝一聲,利箭如雨傾瀉。


    倉促間根本看不清裏麵夾了幾根接不得、碰不了的霹靂堂混元箭。


    身處狹窄的巷道,兩麵是牆避無可避,撼山虎一時麵無人色,因為他發現放箭的人不是那些後圍來的熟悉江湖人,他用言辭說動了其中一部分,以為再動手的時候肯定有所遲疑,這樣他就能從天羅地網裏找到空隙脫身。


    可是這次放箭的竟又是一夥黑衣蒙麵人,跟先前弓弦斷了傷到手的家夥一樣,都是二話不說,上來就動手。


    墨鯉分寸不亂,他任由兩方鬥嘴皮子,當然不是為了看熱鬧。


    這點時間已經足夠他看清周圍地勢,以及埋伏在暗處的人。


    墨鯉提氣展袖,旋身落足的每一處看似隨意,卻都恰好麵對三支不同方向射來的飛箭,人於急掠之下,拂指輕扣箭身。


    猶如琵琶急弦,揮落成雨,箭頭打著旋兒相撞。


    “轟!”


    “轟!”


    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爆炸,在矮巷裏響起。


    那刺目的火光仿佛是為了一個人而生的燈火,永遠隻能追逐他的背影跟腳步,連爆開的塵埃都攀附不上那飛揚的衣袂袍角。


    “咳咳。”撼山虎被煙塵嗆了個半死,隨即肩上驟然一緊,人已經被帶著飛上了屋脊。


    他張口結舌地望向墨鯉,後者神色淡然,依舊是發絲不亂,衣袂不沾塵埃的模樣,完全看不出這人剛才在一瞬間解決了漫天箭雨,又返身將自己跟那口藤箱一起帶出了包圍圈。


    這時墨鯉突然抬手,接住了最後三枚飛來的柳葉刀。


    為了隔絕毒性,掌沿布滿了內力真氣。


    暗器在他指間直接化為了粉末,簌簌滾落。


    “你,這……”


    “走!”墨鯉沒有心思聽撼山虎結結巴巴的感謝。


    撼山虎抹掉冷汗,意識到自己完全是個拖後腿的存在,翻下屋簷飛快地溜了。


    待塵埃落定,眾人便隻看到屋頂上的墨鯉,除了所站的位置發生變化,神情舉止跟方才沒什麽區別,仿佛放出去的不是要人命的利箭,而是請他看了一場煙火。


    “好功夫,果然不愧是……”


    白羽道人一頓,慣用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為墨鯉在江湖上毫無聲望。


    就算有,也是在風行閣上層盛傳。


    “不愧是一位大夫?”


    突然冒出的聲音讓白羽道人臉色大變。


    孟戚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在場的人沒有一個發現孟戚是怎麽出現,又是怎麽到了白羽道人身邊。


    麵對齊刷刷指向自己的兵器,孟戚笑得輕鬆寫意,白羽道人卻是有苦難言。


    肩背經脈處劇痛難忍,簡直像是毒蟲啃食一般,白羽道人試圖用真氣驅逐,結果那股要命的暗勁直接爆發出來,痛得老道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眾人大驚,以為孟戚對白羽道人下了毒手。


    孟戚踏著刺過來的刀劍,伸手抓起一個準備逃跑的蒙麵黑衣人。


    “既然都是風行閣的人,為什麽還蒙著臉?”孟戚冷笑,又撈起一個往半空中拋去。


    那人手足亂揮,驚恐地想要止住拋勢,奈何身體不聽使喚。


    就在他快要一頭砸穿房頂的時候,墨鯉拽住了這家夥的衣領,同時撕了蒙麵巾。


    孟戚身法迅捷如電,忽東忽西,不斷地揪住狼狽逃竄的蒙麵人。


    然後他跟墨鯉一個拋一個接,眨眼房頂上就掛了一排人。


    “那個是雷老三。”


    “他們不是回去了嗎?”


    下麵的江湖人議論紛紛,顯然也感到吃驚。


    孟戚拈著一根從蒙麵人箭囊裏順來的怪箭,仔細打量。


    “孟國師小心,這是霹靂堂的混元箭,一旦被射出去撞到物件,就有可能觸發裏麵暗藏的火藥。”


    說話的人緩緩行來,手持折扇,麵色冷肅。


    風行閣諸人卻是一驚,部分人露出了進退兩難的表情。


    “閣主。”


    “少主……”


    亂哄哄的聲音分為兩類,一下就劃分了陣營。


    鬼頭刀臉色變來變去,最後像是做了什麽決定,一咬牙站出來道:“閣主,孟戚乃是前朝國師,與李氏宗親有深仇大恨,而今舉事在即,閣主萬萬不可聽信他的挑撥,做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感覺到秋景冷厲的目光掃過來,鬼頭刀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況且我們不是已經接到情報,據說孟戚還盜了齊朝錦衣衛送去太京的貢品,又跟春山派結了大仇,吾輩身在江湖,對這種四麵樹敵的棘手之人,還當敬而遠之。”


    孟戚對這等詆毀之言聽若不聞,隻顧低頭拆混元箭。


    事實上他跟秋景一前一後從王宮出來,就被爆炸聲引過來了。


    待看到這麽多人在找墨鯉的麻煩,孟戚沒有給他們都嚐一遍白羽道人吃的苦頭,已經是看在秋景的麵子上了。


    “住口!”秋景沉下臉,毫不客氣地指著房簷上掛的一排人,“或許應該有人跟我解釋一下,霹靂堂的人怎麽會在這裏?還跟你們一起試圖在街上殺人?”


    “這……”


    大部分風行閣的人答不上來,又因為心裏知道自己站在裘先生這邊而對秋景有些愧疚,本能地閃避著秋景的目光。


    鬼頭刀的狡辯雖然不中聽,但是每一句都說到了他們心坎裏。


    在他們看來,秋景跟裘先生對立,就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因為這世道,千百年來無論士族庶民,哪怕是江湖人都永遠堅信著血脈至親才是最重要的,連親者犯下罪行都有一條“為親者匿”的說辭,當罪行大到一定程度,律法就直接夷三族了,管你知不知道,既在三族之內就必須得死。


    這是真正的生死攸關,利益與共,無論如何都割舍不掉的。


    久而久之,所有人就有了這樣的想法,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血脈至親都不袒護,那麽這個人就根本不值得深交,因為他隨時都有可能背棄你,出賣你,跟你翻臉。


    而風行閣大部分人對於孟戚的看法,也確實覺得他就是麻煩,到處惹事,是一個早該消失偏偏不消失的麻煩。


    所以話牽不牽強無所謂的,理占不占住不要緊,隻要說到了聽眾的心坎裏,就是有理有據。


    眼下若不是房簷上掛著的那一排人,讓眾人察覺到不妙,形勢未必對秋景有利。


    “白羽真人一定知道。”


    “還有你。”


    鬼頭刀被這麽多雙眼睛盯著,頭皮發麻地說:“霹靂堂的人前段時間來江南做買賣,你們都是知道的。”


    “但他們應該已經走了一個月以上,這段時間他們藏在哪裏,為什麽要藏起來?”


    風行閣跟別的江湖幫會不同,能做到高位的人都有一點腦子,畢竟要經常跟蹤人、挖情報。


    “這城裏城外任何蛛絲馬跡都不可能逃過風行閣的眼睛,能輕鬆藏住他們的沒有別人,就是我們自己。”


    “對,做出離開的假象,還捏造了他們一路北上的事,究竟是何居心?”


    鬼頭刀狼狽地退了一步,直接把事情推到昏迷的老道士身上:“諸位兄弟,這些人是白羽真人帶來的,說是能克製武林高手的奇兵,我又聽說撼山虎師徒等人心懷叵測,與孟戚暗中接觸,這才默許了他們過來。”


    孟戚手裏已經是一堆拆散的零件了。


    箭的構造本就簡單,太重會飛不起來,影響準頭。


    所以即使炸開來,威力也是有限的,除非像剛才那樣來個漫天箭雨,以數量取勝。


    “這支箭的機關可謂精巧無比,可惜啊。”孟戚衝著房頂上看熱鬧的墨鯉示意了一下,徑自笑道,“這東西換了別人來使,倒有可能炸傷自己,若我沒有猜錯,霹靂堂很少出售這種箭支罷。”


    秋景點了點頭,厲聲道:“若是霹靂堂有意相助,風行閣自然會把他們奉為上賓,何必遮遮掩掩,見不得光?”


    掛在房簷上的人都被點了啞穴,想要狡辯也沒有辦法。


    “拿下白羽真人,還有他們。”


    秋景幹脆利索地指向跟鬼頭刀一起蹦躂得歡的人。


    風行閣的人不明白來龍去脈,有些遲疑,卻聽秋景道:“急報入宮出城的快馬你們看到了?雖然消息還沒傳到閣中,但我可以直接告訴各位,天授王已經攻下了整個益州。程涇川在兵部得了確切消息,懸川關被不知名的天雷之火震塌,守關將士死傷無數。天下能做到這等事的,出自益州的霹靂堂逃不脫嫌疑,先把人拿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魚不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堂放逐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堂放逐者並收藏魚不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