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鯉哭笑不得地看著包袱裏多出的東西。


    白軟黏糯的雲片糕、香鬆可口的杏仁酥、軟甜醇香的酒釀糕。


    三個紮得嚴嚴實實的紙包中間, 睡著一隻圓滾滾毛茸茸的沙鼠。


    “墨大夫?”外麵小廝喊了一聲。


    “……這就來了。”


    墨鯉小心翼翼地伸手,將沙鼠撈起來揣進懷裏。


    這次請慈匯堂去成衣鋪子挑選的衣裳, 特意交代了在胸口處的內襯上縫一個小口袋。


    其實很多衣服都有這種暗袋, 隻是有的位置不合適,有的大小不合適。


    墨鯉也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用場了。


    揣之前還得捋一捋沙鼠軟乎乎的毛, 別壓到。


    沙鼠貼著墨鯉的手掌蹭了下腦袋, 繼續酣睡。


    安置好了“心上鼠”, 墨鯉往手心裏一聞, 全是甜味。


    “……”


    這是吃了多少點心?!


    蘇式糕點偏甜, 墨鯉不太適應, 孟戚卻很喜歡。


    甜得沙鼠這兩天就像掉進了糖罐子, 不止吃, 還往回帶。


    早上回來時偷偷摸摸塞過來的糖年糕還帶了點餘溫,油多糖多,好吃, 價錢自然也便宜不到哪裏去。不過這種糕點放到秦逯麵前, 秦逯連碰都不會碰,還不許徒弟多吃,唐小糖換牙的年紀, 估計連看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墨鯉莫名有種背著老師在外麵偷吃的錯覺。


    雖然吧,偷吃這事墨鯉確實做過。


    秦老先生年紀大了,哪怕身體再好武功再高,有些東西也是不能多吃的。


    但是岐懋山附近沒什麽點心鋪子, 甚至連一家像樣的酒樓都沒有,就是普通吃食用濃油赤醬做了,就這樣的滋味,貧苦百姓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


    墨鯉低頭看懷裏的沙鼠,又看包袱裏的點心。


    那三樣分明是孟戚特意買回來的,不太甜,很合墨鯉口味,適合在路上吃的糕點。


    可墨鯉並不想吃,他第一眼看見的是睡在糕點紙包裏的沙鼠。


    軟、胖、像糯米糍。


    看著就很好吃。


    然而現在墨大夫麵無表情地低頭看著這塊好吃的糯米糍,想弄醒了讓糯米糍用青鹽刷牙。


    萬一龍脈的牙壞了,靈氣補不回來怎麽辦?


    “墨大夫,馬車套好了,車夫也在外麵等著了。”


    慈匯堂的小廝蹬蹬地跑上樓,要幫墨鯉拎包袱。


    墨鯉推說不用,可是這次除了包袱外,慈匯堂還幫他備了一隻藤箱,這是南邊才有的物件。


    輕便、結實、耐摔打,藤箱外麵蒙一層油布,防雨防潮。


    除了兵器落在飛鶴山很不習慣,現在又什麽都不缺了。


    馬車等在慈匯堂門口,這是雇來的車,說好了送到隔壁縣城。這會兒才過晌午,慈匯堂的兩位大夫見沒有病患再上門,念著天黑了走不方便,說什麽都要幫著出錢雇車。


    盛情難卻,墨鯉隻能打消了“徒步”出城的打算。


    孟戚不知道為什麽變成沙鼠等他回來,不過這樣正好,因為這輛馬車很窄,隻能坐下一個人。


    因著天黑之前要到宿頭,慈匯堂眾人縱然心中不舍,也不敢耽誤時間,道別的話沒說多少,隻一個勁地叮囑外麵哪裏有匪寨,那邊又不太平了。


    其實可以一個打一百的墨鯉:“……”


    墨鯉沒有不耐煩,認真聽了還記了下來,他已經知道南邊的江湖勢力都可能跟遺楚三王扯上關係。


    大宗派還好,那些綠林的幫會寨子,說藏兵的地方都有可能。


    馬車徐徐駛出城,墨鯉隔著衣服摸了摸沙鼠,忽然聽到車夫一聲輕籲,將車慢慢停了下來。


    這裏雖不是荒郊野外,但也比較偏僻了,遠處能看到村鎮的影子,附近有商隊經過。


    “墨大夫。”


    車外的人身板硬朗,蒼髯白發,昨天還精神奕奕,今天就仿佛老了許多,眼神裏滿是疲憊。


    “鮑掌櫃。”墨鯉掀開車簾,並不意外地打了個招呼。


    慈匯堂雇來的這位車夫,顯然是風行閣的人,還是鮑冠勇的心腹。


    此時停了馬車,什麽也沒說就跳下車轅,遠遠地走到了一邊的槐樹下抽煙鬥。


    鮑冠勇臉色發青,尷尬地拱手道:“道中攔路,實是失禮。”


    “鮑掌櫃言重了。”墨鯉隱約覺得可能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


    果然鮑冠勇下一句就說道,他的徒弟得罪了孟國師,又知道墨大夫要離城,他隻能拉下一張老臉過來致歉。


    “孟兄上晌就離開了,我亦不知他去了何處。”墨鯉皺了皺眉,然後睜著眼睛說瞎話。


    他懷裏的沙鼠忽然動了動,好像醒了。


    該不會是聽到“孟兄”二字的本能反應吧!墨鯉用餘光看著自己衣襟,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麽應付鮑冠勇。


    鮑冠勇十分失落,袁亭雖然想瞞著他,但他被打成那個樣子還想躲起來,鮑冠勇又不傻,自然知道徒弟肯定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惹怒了孟戚。


    鮑冠勇也非常後悔,如果他早早看透這些,放下複楚之念,就不會連累了弟子今日深陷其中。


    “……老夫此番厚顏前來,煩請墨大夫幫忙帶個話,是我教徒無方。可千錯萬錯,也是我當年腦子糊塗,不忿陸璋那個王八羔子,一心想著滅齊複楚,如同入了魔障一般。臨到老了,陸璋也死了,才忽然看清了很多事。”


    鮑冠勇滿臉苦澀之意,又是懊悔,又是無地自容。


    墨鯉懷裏的沙鼠伸出腦袋,烏溜溜的眼珠看著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比起曆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的薑尚和伊尹,楚朝的開國臣子最初都是幸運的。


    他們在最好的年華裏遇到了明主,可稱風虎雲龍,興亡都在談笑中。然而這份運氣沒有延續到最後,鮑冠勇的前半輩子順風順水,帶著雄兵猛士衝陣殺敵,立於盛世繁華舉觴同醉,卻在一夕之間失去所有,他應該痛恨過坐在皇位的李氏之人,然則身在邊關無法拋下守衛疆土的職責,待到奪官流放幾乎病死他鄉時,聽到了楚朝覆亡,齊帝陸璋在太京大肆屠戮的噩耗。


    楚朝沒了。


    那個由魏國公、靖遠侯、孟將軍等人付出所有心血,在亂世中一手建起的王朝沒了,被陸璋那個卑鄙小人謀奪了!


    鮑冠勇怎能不恨?


    “我收了八個徒弟,尤其前麵幾個,我教他們兵法武功,對他們說楚朝才是正統,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過,說總有一天我要手刃陸璋,報仇雪恨……”鮑冠勇神情微微扭曲,痛苦道,“袁亭,乃至他的師兄弟有今日,都是我的過錯啊!”


    墨鯉有些不忍,沙鼠貼在他的胸口一動不動。


    鮑冠勇真正的錯處,其實是沒有讓袁亭等人知道,治國比開國還要難。


    治國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也不是坐在家裏想幾條良策就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鮑冠勇一生隻在軍中,當年就不耐煩官場傾軋,朝廷裏那些彎彎繞繞他根本就沒學會多少。這樣的師父教出來的弟子,就算天資聰明,眼界跟想法都有局限性,更別提他們還一直待在風行閣裏,做個縣官或許可以,因為很了解民生,其他特別是官場上的心眼就不夠多了。


    墨鯉不知道袁亭怎麽得罪了孟戚,依著今早的情況看來,估計不大好。


    他歎了口氣,下車一邊去扶鮑冠勇,一邊勸道:“寧王起兵應是已成定勢,不是隨便幾個人能夠左右的,鮑掌櫃心中不安,不如等風行閣主的動向。據我所知,那位秋閣主不會讚成兵戎再起。”


    鮑冠勇也想到這一茬,他皺眉道:“不瞞墨大夫,老夫不是很看好秋閣主,雖然風行閣幾乎是她一手帶到了今天,但是最初創建乃至背後悄悄護持的人是她的父親。哪怕風行閣諸多高手都很信服秋閣主,然則……世間倫常有序,秋閣主為人子女,對上生身之父,勝算並不大,更何況這番起兵還有複楚之名。”


    墨鯉定定地看著他,沉聲道:“連鮑掌櫃這樣的明眼人也袖手旁觀,秋閣主豈非一成勝算都沒了?”


    鮑冠勇迅速漲紅了臉,他忽然意識到墨鯉說得沒錯,如果他不站出來,其他心中有疑慮的人都退縮裝病觀望不插手,秋景又怎麽會有勝算?


    “多謝墨大夫指教。”鮑冠勇目光炯炯,拱手道別。


    臨走還送了一份禮,十兩銀子,兩瓶愈肌散兩份點心,可謂是十分周到了。


    鮑冠勇走得非常快,應該是去聯絡其他人,準備支援秋景了。


    “這下放心了?”墨鯉低頭問沙鼠。


    沙鼠往上一躥,直接親在墨鯉嘴邊。


    不是想親那裏,是沙鼠的腦袋就那麽大。


    親完就縮了回去。


    墨鯉:“……”


    果然是甜的!


    整隻軟乎乎的沙鼠都是甜的。


    車夫沒見著沙鼠占便宜,他規規矩矩地過來,垂首詢問墨鯉是否還需要他趕車。


    江湖人特別是武林高手有時會嫌馬車跑得慢耽誤事,有時又覺得多個陌生人不好使,如果墨鯉搖頭,車夫就會把車留下,自己回城去。


    結果墨鯉想了想,去馬車上拎了藤箱跟包袱,準備獨自趕路,連馬車都不想要了。


    越早到廬陵郡越好。


    墨鯉施展輕功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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