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手忙腳亂之後, 鮑冠勇順利地帶走了自己的徒弟。


    孟戚跟著他們一起走了,因為慈匯堂的人都抄著木棍跑上樓了。


    而且再耽擱下去, 風行閣那邊也會察覺到異樣, 畢竟距離太近。名義上那些人都是袁亭師徒倆的屬下,不過這是江湖不是軍營, 做不到令行禁止, 總會有人是來自廬陵郡的眼線。


    眼線不用知道太多, 隻要每次稟報鮑冠勇師徒的異常舉動即可。


    鮑冠勇已經裝病一段時間了, 這會兒要是袁亭再出狀況, 等於直接跟廬陵郡那邊翻臉。


    三人前腳剛走, 墨鯉立刻改變外貌。


    時間趕了一點, 可能有幾道皺紋沒有抹平。


    “墨大夫, 昨晚沒睡好?”慈匯堂的學徒大驚,因為墨鯉看起來仿佛老了好幾歲。


    墨鯉隻好順著點頭說:“半夜被狸奴驚醒,又記掛著外鄉的親眷, 直到天蒙蒙亮才睡著。”


    之前他在慈匯堂說辭是投奔親戚, 結果暴雨洪水耽擱行程,行囊被衝走,在這裏停留不了幾日。


    “方才進來的是什麽人?天, 這裏還有暗器!”


    慈匯堂的人對著牆上的飛鏢大呼小叫。


    “似乎是江湖仇殺, 打著打著撞了進來。”墨鯉硬著頭皮編道,“他們沒瞧我一眼,隻顧互相爭吵打鬥,我就避在一邊, 正想繞過他們逃下樓,人又走了。”


    江湖人這般行徑並不少見,踩破房頂,掉進別人屋子,誤傷百姓……


    他們不會賠償,也不會搭理傷者,就這麽揚長而去。


    墨鯉念著秦逯,暗暗想老師對不起,我現在越來越會說謊了。


    “好險!”慈匯堂的人鬆了口氣,趕緊放下木棒,屋子裏隻有幾樣家具翻倒了,帳子被扯破,損失不大。


    最重要的是無人受傷。


    錢財身外之物,人是最緊要的,開藥鋪診堂的人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慈匯堂的兩個大夫也氣喘籲籲地爬上來,看著淩亂的屋子一陣後怕。


    “墨大夫受驚了,都怪我,要是早些讓人上來叫醒您,都沒這事——”


    “哪裏話,是在下貪睡了。”墨鯉連忙道。


    明明沒事,其他人卻以為他受驚不輕,爭著來攙扶他下樓。


    墨鯉推脫不得,隻能跟著他們下樓,借著暗窄的樓梯,趕快把“多”的皺紋去了,複斂氣垂眼做出一副疲憊的模樣。


    待熱水淨麵、漱口,換了一套衣物之後,墨鯉這才完全恢複成昨日的模樣。


    慈匯堂的學徒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也隻能當是墨鯉沒睡好。


    藥鋪門口已經有病患在等著,雖沒有急症,但讓人一直等著也不太好,太陽剛出就很熱了。於是慈匯堂兩位大夫跟墨鯉輪換著用了早點,就去前麵坐診。


    另一邊,袁亭依仗著輕功跟熟知地形,很快繞到了一處暗巷。


    這裏的氣味有些難聞,殘餘的汙水漂浮著雜物。


    袁亭落足處是一塊較為幹淨的地麵,回頭卻見孟戚無聲無息地立在一根拴馬樁子上。


    這可不是什麽大戶人家的拴馬樁,還會雕成好看的人像獸形,就是半根搖搖晃晃的木樁,可能拴騾子更多一些,不太牢靠,估計連體型較大的狗都能蠻勁把木樁拔了跑掉。


    現在更是被洪水泡得腐朽了,整個歪著,除了狸奴,誰敢往上站?


    孟戚這會兒站得比袁亭高一截,他的鞋履幹幹淨淨,沒有一點塵土汙漬。


    這條暗巷可不短。


    洪水退後,牆壁除了水痕,還有青苔跟髒汙。


    除非腳不沾地,始終踩在半人高的牆壁以上,落足又輕而無聲,更在塵土飛起之後已經遠去……


    袁亭瞳孔收縮。


    好半晌,忽然才發現自己師父不見了。


    他正要脫口質問,好在腦子及時冷靜下來,意識到剛才的動靜太大,又在風行閣門口,哪有不查探一番的道理。到時候他不在,鮑掌櫃也不在,下麵的人不起疑心才怪。


    “這邊。”袁亭扭過頭,硬邦邦地說。


    暗巷很深,還左拐右繞的。


    袁亭這次特意留神了背後,發現某人真的鬼魅一般,忽隱忽現。


    袁亭以為這人是故弄玄虛,讓自己看不到他的蹤跡,結果孟戚某次消失的時間長了一點,袁亭驚疑地停住腳步。


    沒過一會,一個輕飄飄的身影從牆那頭的屋簷翻了過來,手裏多了一個細繩紮好的紙包。


    紙包外麵有杏花標記,正是城裏有名的點心鋪。


    袁亭仔細一算,那家鋪子可不就在這裏的對街拐角嗎?


    孟戚這是一邊在屋頂上走,一邊搜尋賣點心的鋪子?


    袁亭氣得都要懵了。


    這要換成平常,如此囂張的行徑、欺人太甚的行為,他說什麽都忍不下去。可是經曆了方才那一場鬧騰,袁亭已經看出來孟戚就是這麽個目中無人的性子,他今早找上門也不是真的要打,而是想在鮑冠勇麵前揭穿孟戚的別有用心,孟戚要是動手才正中他下懷呢!結果沒想到孟戚跟自家師父的關係,這下簡直一敗塗地。


    但敗歸敗,袁亭心裏依舊有一股氣,他冷著臉帶人到了一間偏僻的小宅子。


    這是一所空宅,縣城並不繁華,總有一些屋子賣不掉,又沒人住。


    風行閣掌握著城裏大大小小的消息,袁亭知道在哪些地方談話足夠隱蔽,還不會有人注意。


    宅子很小,卻很幹淨,顯然有人一直打掃。


    袁亭黑著臉,手上卻不慢,還熟門熟路地從牆角摸出一罐茶葉,將裝滿水的茶壺放上小爐子。


    東西十分齊全,他拿著也很順手,一看就是早有準備。


    孟戚挑眉,輕諷道:“看來今天有人存心鬧事,‘下山虎’?虎嘯山林,連山都不要了的虎,真真有恃無恐!”


    袁亭壓著怒氣,給爐子添了火炭,沉著臉說:“孟國師不用指桑罵槐,我所恃者,絕非師父。”


    “哈!”


    孟戚瞥了他一眼,雖然沒說話,但意思很明顯,要不是鮑冠勇,袁亭至少也得鼻青臉腫小半個月。


    “擲暗器入窗,確是……不妥!”袁亭咬牙道,“隻是以你二人的武功,那暗器根本打不中。”


    況且孟戚的武功比他想象中還要高。


    “哦?打不中,不會出事,就可以亂砸?”孟戚也沉下臉,他才不搭理這是誰的徒弟。


    江湖人跟讀書人都很看重師徒輩分,可是軍中不是!同僚之間可以討教,上官可以點撥下屬,做將軍的還能找兵卒討教養馬的方法,尤其鮑冠勇做過楚朝邊軍教頭,真要論起來他徒弟都能塞滿這座縣城了!


    孟戚是不想論這個,其實他還教過鮑冠勇幾天兵法。


    昔年十四歲的小將,大家擔心這初生牛犢不怕虎,一不小心折了,都有意無意地在鮑冠勇麵前露過一手,讓小將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領兵打仗萬萬不能犯了自大的毛病。


    後來留著鮑冠勇在邊疆,也是擔心他年輕氣盛會闖禍,加上鮑冠勇喜歡在軍中不樂意過太京那種被禦使盯著吹毛求疵挑刺的日子,於是讓他在軍中慢慢立功,培養威望,將來好接手——


    算了,哪還有什麽將來。


    孟戚想到鮑冠勇被誣陷奪官流放,又重病不起,這才遇到了那個姓裘的。昨日鮑冠勇裝病,袁亭急著為他求醫的樣子不似作偽,心裏的怒火就稍稍減了幾分。


    不過,火還是要發的。


    “墨大夫一整日都在為人診治,你大清早的闖來喊打喊殺,倒是你有理了?”孟戚咄咄逼人,不為別的,就因為袁亭吵醒了墨鯉。


    袁亭麵皮漲紅,有心要反駁,可又知道了墨鯉不止救活了好幾個人,還給一個難產的婦人接生。


    盡管鮑冠勇看診回去後態度變了,要他們師兄弟放棄多年抱負,不參與寧王起兵之事讓袁亭異常惱怒,可也不能遷怒到一個大夫頭上去,哪怕這個大夫看上去跟孟戚是一夥兒的,像是一起鼓動過鮑冠勇……


    不!袁亭痛苦地閉上眼,鮑冠勇裝病是在一個月之前,那時孟戚還遠在千裏之外呢!


    師父他是早就有了退縮的想法。


    十幾年了,風行閣存在都有十幾年了,他們師徒九人都存著複楚的想法,為了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師父究竟怎麽了?孟戚後來又給他師父灌了什麽迷魂湯?


    “驚擾墨大夫,是我的不是。但國師與楚元帝的仇怨,禍及心念楚朝一心複楚之人,這又怎麽說?”


    看著額頭青筋突起的袁亭,孟戚終於回過味了,這是以為自己攪亂寧王起兵的事,源於恨楚帝無情,見不得楚朝光複。


    孟戚臉上的譏諷笑意慢慢消失,他忽然出手,直接將袁亭的臉壓在了麵前的木桌上。


    “你師父昨晚跟你說了什麽?讓我猜猜……他是覺得你們不行,還是說裘先生挑中的那位寧王之子無用?”


    “是你,果然是你!”


    袁亭驀地睜大眼睛,鮑冠勇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儼然暗指裘先生別有用心,扶持一個無能的人做君王。


    他幾次試圖掙紮,然而孟戚在壓住他的臉之前,手指極快地點了他後頸要穴,那股強橫的內力瞬間擊潰了他提起的真元。


    “我猜,應該說的是後者,畢竟他心軟,你們又是他徒弟,最多來幾句暗示,不可能直接說你們不行。”


    孟戚冷冷一笑,隔著桌子一腳踹在袁亭膝蓋上。


    這一腳他用足了力氣,換了平常人估計骨頭都要斷了,袁亭撐住了,沒有跪下來,隻是額頭冷汗直流。


    “可事實上,你們就是不行,差得遠!那位裘先生給你們畫了一張大餅,你們就前仆後繼地去了,真的以為起兵之後,三年平治江南,十年一統天下呢!聰明人總有一個壞毛病,就是以為除了自己,世上再無英才,你覺得那位裘先生是聰明過頭,還是準備利用你們先打一波,吞掉部分地盤徐徐後圖?”


    孟戚壓得袁亭半張臉都有些變形了,後者掙紮著,目露厲色:“小郡王的事,你是怎麽知曉的?師父不可能把這樣的事透露給你!”


    “小郡王?你們都叫上了,就不知寧王曉得這個兒子的重要……”


    “你要做什麽?”袁亭怒喝。


    孟戚居高臨下,斜睨著他,輕蔑道:“我用得著做什麽?寧王好色蠢笨,一旦察覺到你們的存在,發現自己的兒子對你們更重要,轉頭就能把那孩子砍了。你們那位裘先生應當知道他的脾性,如果我是他,起兵後不久就會傳出寧王重病的消息。”


    “你——”


    孟戚已經不耐煩了,他將袁亭稍稍拎起,又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慣。


    袁亭痛到齜牙咧嘴,卻因為孟戚接下來冰冷陰鷙的話語陡然僵住。


    “爾等心念的楚朝,是我用幾十年,與故友夙興夜寐殫精竭慮而成。史書記我不過寥寥數語,你不知道,我不怪責,但魏國公靖遠侯鄧宰相……他們做了什麽,你也敢說不知道?楚朝不是李氏一家,更不是你們嚷嚷幾句收複失地就能重現的,它屬於曾為楚朝付出生命與年華的所有人,這裏麵就有你的師父!他有資格斥責你,不看好你們!”


    孟戚唇角牽起諷刺的笑:“李元澤的兒子,除了太子之外都是廢物!楚靈帝是他最好的一個兒子了,那些被淘汰的,無論是荊王吳王還是寧王,都是扶不上牆架不上梁的蠢材!這些藩王三十歲之後我沒見過,小時候什麽德行,我豈不知?如果寧王真的生出了一個英才,這英才手下隻有你們這幫烏合之眾,談何光複楚朝?或者說,就憑你們,也敢說要光複楚朝?你們隻知楚朝盛世之景,卻根本不知道別人為這盛世付出了什麽!隻學了一點三腳貓的本事,看了幾本兵書,就大放闕詞,自以為掀起戰禍是在為萬民謀福祉?!”


    袁亭口中呼呼地喘著粗氣。


    孟戚拂袖而去。


    咬牙爬起來,袁亭捂著青紫變形的側臉,怒聲道:“你根本就不是孟國師,世上豈有九旬老者,如你這般?”


    話音剛落,一顆石子飛進來,正中方才被踹的膝蓋。


    傷上加傷,袁亭站立不穩,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孟戚出了宅子,兀自不滿地想:


    什麽九旬老者,“孟國師”明明隻有八十九歲。


    他伸手一摸衣袖裏的紙包,點心都要涼了,得趕緊回去找阿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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