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是不可能的, 這世上根本沒有妖怪。


    盡管鬥笠人身份成謎,武功詭奇, 卻不是沒有線索可尋。


    “……所以?你們想知道飄萍閣的主人, 我的恩公練的是什麽武功?”


    刀客宿笠在王鐵匠的指引下趕到城外一座村子裏,王鐵匠催促妻女收拾細軟行李準備離開閏縣, 正忙亂著孟戚就來了, 還問了宿笠這麽個問題, 讓刀客有些愕然。


    “她認的路。”孟戚示意了被他帶過來的柳娘子。


    王鐵匠見著這位多年的老街坊, 心中火起, 之前差點就被殺了, 怎能不氣?


    “柳嬸, 當真想不到啊, 委屈你平日裏在街上賣針線香包。有這樣的武功還屈尊在這個小地方蹲著,想必日子過得不痛快。現在好了,一了百了, 大家都不用繼續戴著麵具套近乎。”


    麵對冷嘲熱諷的王鐵匠, 柳娘子自知理虧沒吭聲。


    如果她辯解沒有監視鐵匠鋪,沒想過對王鐵匠一家動手,怎麽王鐵匠妻女在鄉下老家的住處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孟戚來得這麽快, 明顯連“打聽問路”都不必, 直接知曉王家住在村中的哪間屋子。


    王鐵匠曾是半個江湖人,昔年結下的仇家不少,平日裏很注意這些事。街坊問起他住在城外的妻女,他都要含含混混地把話帶過去, 也不叫家眷來鋪子裏給他送飯送水。


    刀客說他有危險,有麻煩,王鐵匠心裏老不樂意了,還覺得刀客是小題大做。


    這會兒……氣還是氣的,可想一想刀客也沒丟下他不管,算是盡心盡力了。


    王鐵匠怒火無處宣泄,柳娘子正好撞到了他麵前。


    “你不用說你們是什麽人,我也不想知道。”王鐵匠一臉走了衰運的氣惱,轉身幫妻子繼續收家夥什了。


    他這一走,確實讓刀客等人談話方便了許多。


    無論是阿芙蓉,還是西涼後裔試圖複國均事關重大,普通人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


    此刻低窄的柴房裏,或站或躺著四個人,氣氛凝滯。


    柳娘子就是那個半躺著的人,她內傷頗重,墨鯉剛才已經診過脈了,沒三五個月都恢複不了。


    ——內傷嘛,隻要躺著休養不動真氣,熬藥喝藥不亂吃補藥就成,再不然有個修煉一路內功心法的高手幫著療傷也行。


    問題是柳娘子什麽都沒有,“主人”拋棄了她,孟戚也不是什麽善類,剛才提著她趕路就跟提著一個沙包似的。如今她是人在屋簷下,連王鐵匠的臉色都要看,恨不得縮在角落被人忽略。


    “你……對,還有你!”


    孟戚第一個指的是柳娘子,第二個說的人是刀客宿笠。


    “目前隻有你們兩個對那家夥稍微有所了解,把你們知道的都說出來。”


    那家夥指的是鬥笠人,孟戚不知對方的名姓,又因死氣感到厭惡,自然不會給什麽一個好稱呼。


    刀客臉色難看,提到鬥笠人他心情就會很複雜。


    一方麵刀客不太認同對方用阿芙蓉來控製殺手,懷疑所謂的“恩情”也是出於利用的目的,另一方麵他又覺得無論如何,對方確實把他從深淵裏拉了出來,即使是利用驅使,也算給了他一條生路。


    空有練武的好筋骨又如何?刀客人生的前麵十年糟糕透頂,說是泥坑裏的爛菜葉都不為過。沒有人看他一眼,也沒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他很少在我麵前出手,隻指點過我的武功,我練的刀法也是他給的。”宿笠斟酌著字句,謹慎地開口道,“我亦不清楚他的武功高低,隻隱隱感到他的實力在我之上。”


    “主人很強。”柳娘子低低開口。


    其實她什麽都不想說,可是心底的一口怨氣,加上她如果被發現“生還”,孫掌櫃必定會命令別人來殺她滅口,哪怕她什麽都不說,照樣會被打為“叛徒”。


    “主人練的也是摩揭提寺的武功,名為‘不滅諦實’,是一門極為高深的武學。昔年唯有摩揭提寺的長老才可翻閱,據說當年創出這門功法的尼摩大師都沒能參透到最後一步,主人卻練成了。”柳娘子麵帶畏懼,小心翼翼地說,“不滅諦實對修煉十三天魔我執相的人都有天然的壓製作用,我們是不可能反抗主人的。”


    墨鯉覺得離奇,這世上哪有天生克製的道理,就算是水與火,也有強弱形勢之分。


    孟戚哼了一聲,冷笑道:“不滅諦實?說得倒是好聽,摩揭提寺的最高武學不是天魔波旬相嗎?”


    談到佛理佛經,墨鯉就有些迷糊了。


    秦老先生沒教過,二十年來要學武學醫,讀書認字已經夠費功夫了,哪有空看這些。


    想到鬥笠人周身氣勢,果然更像是練邪門功法的。


    “天魔波旬相是外人誤稱,我們練的不是魔功,就如外人稱‘空華陣’為天魔狂華相。”柳娘子辯解,還有些忿忿。


    孟戚並不買賬,兀自冷嘲道:“我承認摩揭提寺的武學確實有獨到之處,昔年創寺的僧人們參悟楞嚴經,化武學為天魔擾心,由此堪破迷障,從而更堅定他們的向佛之心。雖然我不信他們所信,但摩揭提寺武學,最初確實不是為了跟人一爭長短的。可惜隨著時間推移,西涼的僧人逐漸隻看重這些武功的威力,忽視了它們本來存在的意義,更有甚者插手朝政醉心權勢,參合了八大氏族的內鬥。”


    楞嚴經是一部很特殊的佛經,它說盡了邪魔幻象如何誑惑修行者,又要如何堪破。


    故有楞嚴經不滅,諸經佛卷皆不滅的說法。


    雖然孟戚一個字都不信,但武道向來自有根基,摩揭提寺武學既脫胎於此,那後人遺忘本質沉迷武學,隻想著鑽研武功增大威力,自然是走上歧路了。


    “即使西涼滅國時,摩揭提寺裏還是有苦修佛法無心外物的僧人,而你們呢?”孟戚冷冷地說,“怕是連熟讀經卷典籍的都沒有,隻會背武功心法,爾等該慶幸的是實力不濟,否則心境不對心法,遲早走火入魔。”


    柳娘子瞠目結舌,本能地想要反駁可是再想一想孟戚的實力,頓時閉上了嘴。


    算了,誰厲害誰說話。


    宿笠皺眉道:“不管他練的是什麽武功,我沒見他走火入魔。”


    “那不一定。”


    這次開口的是墨鯉,墨大夫懷疑鬥笠人把武功練成了邪法。


    秦逯說過,有些人天賦異稟腦子靈光是天生的學武料子,就算把胡亂改的、完全錯誤的功法給他們,他們也就多繞幾道彎子,自己修修補補改改,最後領悟出新的武功來。


    這種事在江湖上發生過不是一次兩次了。


    總有人因著種種理由需要坑害人,弄一個錯的功法,想要對方走火入魔。


    有成功的,還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譬如把一本三流內功悟出早已失傳的一流心法,把自作聰明坑害他的人活活氣死了。


    聽起來離奇,其實三流內功跟一流心法是同一個門派祖師創的,前者是後者的簡化版。既然有人能創,就有人能根據殘篇甚至簡化版推演出完整的武學。


    這還算有理可尋,拿著武學殘篇自己補完後半截,把正道高深武學練成邪門外道更是常見。個人自由理解,自由發揮嘛,比如話本裏的白骨爪、化陰掌之類的。


    總而言之,武功秘笈給了沒有悟性的笨蛋是練不出名堂的,他隻會照葫蘆畫瓢一板一眼,遇到高手直接被打到找不到北,而那些生來就不是尋常人的,隻要不是死腦筋迷信秘笈的權威,那不給他們秘笈還好,如果有人存了壞心給他們錯本殘本,隻能收獲一個可怕的敵人。


    鬥笠人如果天賦卓絕,在意識到自己快要走火入魔的時候,直接把心法改了也不一定。


    刀客費了一番工夫才理解墨鯉所說的意思,然後有點傻眼。


    完全不知道江湖上鬧出過這麽多事,還有這麽多講究的刀客心想:花錢請殺手很難嗎?還迂回曲折地這麽害人,造成反效能怪誰?


    然後宿笠發現自己好像已經不做殺手了,別人找殺手他也混不到一口飯吃。


    可是不做殺手,刀客又不知道能幹什麽,一時間竟十分茫然。


    “你就稱呼他為‘恩公’,而你就叫‘主人’,統統連個名姓都不知道?”孟戚繼續追問。


    宿笠點了點頭,這讓柳娘子看他的時候都帶著一言難盡的表情,仿佛在想世上怎會有他這樣的人。


    “我們主人,是摩揭提寺最後一位密諦法王的弟子,據說是費庭部族之人。”


    柳娘子說完,孟戚微微一愣,隨即笑道:“這可真是巧了。”


    “怎麽?”


    “西涼國師均出自摩揭提寺,密諦是寺中四法王之一。我記得最後一位西涼國師,似乎就是密諦法王。”


    墨鯉聽完,神情也變得古怪起來,傳音問道:“那這位西涼國師呢?是被你打敗了?”


    如果是死在孟戚手裏,鬥笠人豈不是跟孟戚還有殺師大仇。


    國師這一名號本來就起源於西涼國,約莫百餘年前,西涼敕封摩揭提寺一位高僧為國師,此後中原也才有了這麽個說法。曆代西涼國師皆是極有名望的僧人,未必都會武功,可能隻是精通佛法,又或者是善於弄權。墨鯉倒沒想過還有這一出,所以楚朝跟西涼這一戰,是兩國國師率先交手?


    “沒有,那位密諦法王去費庭部族說法時,感染了瘟疫。”


    “……”


    “當時夏州西南境爆發瘟疫,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波及了整個費庭部,營帳十之九空,貴族都死了大半更別說牧民奴隸了。那位密諦法王年歲大了,靠內功硬撐著了大半年,聽聞楚朝占領西涼國都時憂憤而死。”


    墨鯉瞅了孟戚一眼,心道果然是國仇師恨。


    “密諦法王的弟子,應該在摩揭提寺有法號,你們也不知曉?”


    “聽說……是上一位法王臨終前不久收的弟子,年紀小未受戒,後來摩揭提寺毀於戰火……”


    墨鯉忽然對柳娘子說:“我瞧你,不似西涼人?”


    練空華陣的十幾個西涼高手,並非個個都有異族相貌,相反他們的特征都不算顯眼,尤其是柳娘子看著跟閏縣的百姓根本沒有區別。


    墨鯉對人的長相不敏感,直到現在才看出。


    “我不是,先祖是西涼定居的漢民,國亡之後被強行遷入關內,聚成一個個村落。”柳娘子盯著三人,語氣尖銳地說,“你可是要問我身為漢民,為何要複西涼之國?”


    孟戚沒答話,倒是刀客感到奇怪地問:“你家中無人嗎?若是父母兄弟皆在,你又被選去學了摩揭提寺的武功,還能有別的選擇?”


    柳娘子一噎,咄咄逼人氣勢沒了。


    墨鯉看了她一陣,低聲道:“若有族人,怕是遷入關內之後,日子不太好過。”


    複國不複國,普通百姓是不在乎的,他們隻想活下去。


    這些曾經的敵國之民,在楚朝過了沒幾年安穩日子,就迎來了楚元帝發瘋楚靈帝鬥權臣鬥到斷送社稷,後麵的齊朝就更別說了,齊帝陸璋邊軍出身對異族沒有好感,還缺少梳理內政提善策治民的能臣。


    “……苛捐雜稅一個不缺,連徭役都比普通邊關百姓重一倍,動輒被稱賤奴胚子,隻因我們祖輩侍奉過異族。”


    柳娘子木著臉麵無表情,卻有一行淚水滾了下來,“我們過得還不如那些歸化的西涼人,至少在邊關,能養馬能打獵的西涼人很受尊敬,說他們是一條漢子。而我們村裏的人一出門連頭都抬不起來,一代活得比一代糟。我父親三十歲不到就因苦役活活累死,堂兄忍受不住逃役,結果同姓十七家被判為奴,給邊軍放羊牧馬。我祖輩也是被西涼人擄去關外為奴,好不容易脫籍為民,沒想到落葉歸根回到中原,還是世代為奴。”


    孟戚歎了口氣。


    像柳娘子這樣的人,估計不少。


    否則鬥笠人也不能找到這麽多人做手下。


    “無論哪朝哪代,誰不讓百姓活下去,他們自然是要造.反的。”


    家國大義也好,民族氣節也罷。像柳娘子這樣的普通人,沒有什麽學識,快要活不下去了,別人給她一條路她就走了。


    “罷了。”孟戚換了一個語氣,問柳娘子道,“你在那位密諦法王弟子手下有多少年了?見過他幾次?他的武功是一直這樣嗎?”


    柳娘子不明所以地說:“我練空華陣二十餘年,見主人的機會也不多,大約四五次。要說他的武功……我武功低微,實在是感覺不到什麽變化。”


    孟戚將目光轉向刀客。


    刀客難得敏銳地問:“我差不多也是二十多年,他不常露麵我又一心修煉刀法,年少時我琢磨不出他的武功高低,現在也是一樣。不過你問的意思,好像不是指武功高低變化?”


    “死氣。”孟戚言簡意賅地說。


    墨鯉補充道:“他身上……那種死氣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從一開始?”


    如果是那樣的話,幼年遭逢不幸被虐打得差點丟命的刀客不可能覺得“恩人”是個好人,再思維單純也會嚇得隻想逃跑,誰還敢留下來報恩?


    結果刀客給了墨鯉孟戚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


    “什麽死氣?”


    “……”


    四人麵麵相覷了一陣,最終墨鯉率先開口,解釋了一番鬥笠人周身那種讓人窒息詭異感覺。


    “主人發怒之時是有這種感覺,但那不是我等武功同出一源且不如主人的原因嗎?”柳娘子也一頭霧水。


    刀客學的不是摩揭提寺的武功,他主動問:“大夫,你說的是死氣,不是殺氣?”


    墨鯉點點頭,又將自己感受到的氣息形容了一遍。


    半晌,刀客才搖頭道:“沒有,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且……”


    “嗯?”墨鯉隱約感到不妙。


    “你們形容的感覺很怪,既然是極為可怖的死氣,像遍布瘟疫的村子就算了,為何會像遍尋不著生機的戈壁荒漠?正常地說,不該是堆滿屍骸的戰場嗎?”


    墨鯉愣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所謂的死氣,可能是隻有他跟孟戚才能感覺到的東西。


    隻有龍脈會覺得荒漠戈壁有“死氣”,因為那裏缺乏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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