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寧點頭:“嗯,難過。”


    她望著人海,確切來說,是人海之上,那些天降的大雪。


    這些世人要的是什麽,趙寧早便知道,也懂如何去應對他們。


    麵對楚管事時,她尚能保留思慮,但是現在站在女童身邊,她胸腔裏麵忽然一股戾氣爆發,抑製不住。


    “阿梨,”趙寧說道,“你說,定國公府被抄家的那日,定國公府諸人那些頭顱被砍落下的時候,這些人,是不是也這樣麻木的看著?”


    夏昭衣抬起眼睛,因風雪而斂眸,看著趙寧的眉眼。


    沈冽也朝她看去。


    “有一股寒意從我的胸腔漫向四肢,隻教脊背都冷徹,”趙寧說道,“世人的心性,是不是愚昧又狠毒?”


    說這些話的時候,趙寧的目光變得悠遠,虛望著茫茫蒼雪。


    那些大雪,像是低沉下來的煙霞氣霧,成團成團,飄蕩過人間。


    當年湖州那場大雪,可比今日要更猛呢。


    冰天雪地,未著寸縷,是她。


    口水濃痰,萬人唾棄,也是她。


    那些人麵,她雖厭惡憎恨,往後餘年裏更多的卻是懶於回顧,不屑去想,想起就覺累和煩,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又回憶了起來。


    數十年過去了,真快。


    “世人於我,是閑人。”夏昭衣說道。


    趙寧一頓,垂眸看著她。


    “閑人,也就是無關輕重的人,”夏昭衣微笑,“他們說什麽,做什麽,我不在意,不當飯吃。”


    趙寧也笑了:“我也這樣認為,但如若這些人欺負過你,對你有過很大的傷害呢?”


    夏昭衣輕輕皺眉,望著趙寧。


    “如果這個傷害是無法原諒的,那麽等有足夠的能力之後,就以牙還牙。”夏昭衣說道。


    “若是上萬人欺負你呢?”


    “隻要是欺負了,一個,或者上萬個,有區別嗎?”


    “法不責眾。”趙寧說道。


    夏昭衣頓了下,很輕的說道:“法不,責眾?”


    她收回目光,望向雪地上心緒沉重的大臣們,心裏麵又很輕的念著這四個字,法不責眾。


    不是的,夏昭衣很想說,法不責眾這幾個字隻有兩類人能說出口,一類是心懷大能,可包容天下的仁者,還有一類,是能力不夠的人的推托之詞,有足夠能力,又有滿腔仇恨的人,他們絕對不會仁慈。


    隻是,思及滿腔仇恨四個字,夏昭衣的眉目浮起濃濃的困惑。


    夏昭衣忽然在想,二哥,真的還活著嗎?


    當初闖大平廣場,她故意鬧得人盡皆知,告世文一出,天下皆知她與定國公府的關係。


    白日她站在東平學府門口,雖單純以赤子之心,不為任何目的,可是,來了那麽多血氣方剛的兒郎,她的二哥呢?去了嗎?看到她站在那裏,他會好奇她的身份嗎?


    現今,這兆安河大石橋前,兩旁火光如晝,人潮如海,二哥又身在何處?


    二哥……


    夏昭衣甚至不敢去想,二哥當初一個人麵對定國公府的衰亡,是如何的心境。


    ……


    ……


    前邊車隊緩緩朝前。


    安於平坐在幽暗的馬車裏,車中還有另一人,是宣平侯世子,孟笑川。


    兩人沒有說話,車輪碾過柔軟的雪地,顛簸的並不嚴重。


    車外又響起馬蹄聲。


    今夜來來往往的馬蹄聲實在太多,甚至還有殺戮和慘叫,不過打開車簾望去的人少之又少。


    誰都清楚,現在不管發生什麽都該明哲保身,看不到聽不到,則相安無事。


    安於平未去理會,馬蹄聲卻停了下來,有人出聲叫道:“安十四爺!”


    安於平一頓。


    孟笑川朝他看去。


    安於平抬手掀開車簾望出去。


    一個士兵騎在馬上:“安太傅被夏家女童綁來了,現在正跪在兆安橋前受判,安太傅模樣極慘,安十四爺,您要不要過去?”


    安於平大驚,忙從馬車上下來:“你說什麽,我父親在兆安橋前?”


    士兵從馬上下來,韁繩遞過去:“安十四爺。”


    安於平垂頭看著韁繩,頓了頓,伸手接過。


    “安十四,”孟笑川掀起車簾,說道,“你要去?”


    安於平抬頭看著他。


    “若我是你,我不會去。”孟笑川沉聲說道。


    車裏的暖爐雖然燒盡,但還留有餘溫,現在站在雪地上,風雪猛烈刮來,安於平的錦袍狐裘在大雪中飛揚了起來。


    他清秀的雙眉皺起,耳邊響起大哥的話。


    若是大哥在,現在會如何?


    該權宜,還是該……


    可是,那是他的父親!


    安於平收回目光,迅疾翻身上馬,而後揚鞭而去。


    孟笑川看著他的身影,搖了搖頭,垂下了簾子。


    ……


    ……


    人群越來越亂,喧囂沸天,很多人想要擠入進來,街邊的京衛們快擋不住。


    長隊離開後留下的空地漸漸被百姓圍來,人群爭先恐後,紛紛問怎麽辦。


    荀斐派了數百禁軍去攔,同時派人去調兵馬。


    朱峴已經沒有繼續了,因為聲音被徹底被淹沒。


    現在朱峴垂著手坐在馬車上,看著還在對賬的大臣們,忽然想笑。


    他抬頭望向深黑夜幕,真的笑了,發自內心的會心一笑。


    這些官員們,最大的有三朝元老,最年輕的不過才三十出頭,所有人心裏都不會不清楚,定國公府的那些所謂罪狀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是,他們現在都在幫忙整理,歸案,以及最重要的,便是見證。


    “朱大人。”魏從事在旁邊說道。


    朱峴朝他望去。


    “等下去喝幾杯嗎?”


    “哈哈哈……”朱峴笑了。


    他看向那些士兵,說道:“他們,會放過我們嗎?”


    他今日,是抱著必死的心來的。


    “有他們啊。”魏從事朝那邊的女童和少年望去。


    朱峴也看了過去。


    “不過很奇怪,”魏從事說道,“沈郎君身邊居然一個隨從都沒有。”


    “阿梨。”朱峴很輕很輕的說道。


    “嗯?”魏從事抬眸看他。


    “真厲害,”朱峴拍了拍一旁的伏罪書和告狀文,說道,“我從來不信一個人到底能神通到何種地步,自打見了她,我信了。”


    這些證據,都是女童整理出來的,千絲萬縷,邏輯清晰,巨細靡遺。


    不說她耗費的時間,便是這行文的功底和精煉的表達能力,朱峴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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