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興知青的記憶深處,最刻骨銘心的一段歲月要數1974年的下半年。


    這一年的莊稼長勢不錯,7月中旬的時候,你若站在田野裏,你會被眼前好似無窮無盡的金色的麥浪所震撼,學生作文會用“一望無垠”、“一望無際”來形容眼前所看到的。五連的全體人員準備迎接大興島的第二個豐收年。


    但是接下來的連天陰雨,打碎了所有人的夢想。麥田裏水最深處沒膝,機務排的拖拉機、康拜因、牽引收割機,都沒開幾米遠,陷在泥地裏,全都罷了工。眼看麥子就要爛在地裏,損失就要大了。


    “用鐮刀戰勝機械化”是黑龍江建設兵團的一個口號,意思是人定勝天,可以戰勝一切困難。全連所有人員除了炊事班,全操起鐮刀,一人一條壟,下田用人力收割。割麥子是個累人的活,你必須彎著腰,長時間保持固定的姿勢,彎的久了再想站直了那可不是太容易,更何況積水甚深。種菜班的也不例外,全都參加搶收。“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背誦著最高指示的知青們,爭先恐後地跳到水裏,揮舞著銀光閃閃的鐮刀。


    李思明看著好像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麥地,倒吸了一口氣,真是茫茫天涯路啊。這種大會戰,全憑真功夫,沒有人可以偷懶,病傷的也堅持著,“輕傷不下火線”是每個人的口號,被麥茬割割傷了腿或被鐮刀割破了手指,衛生員包紮一下繼續埋頭苦幹,這時候想方設法偷懶那會被人瞧不起的,上至連長指導員,下至每一位知青都一樣。這是與時間賽跑,能搶回多少就是多少。


    李思明一步一步向前挪著,隻覺得麥子越割越多,長時間泡在水裏,雙腿冰涼的,額頭卻冒著汗,長時間重複著一個動作,手握起來就張不開,還有膝蓋、腰部、胳膊這些地方長時間處於勞累過度狀態。汗水打濕了全身,胳膊肘的地方的衣服長時間摩擦,加上鹽份的侵蝕,很快就會漚爛掉。北大荒緯度高,夏天光照時間長,7月份的時候早晨4左右日出,晚上7以後才日落,3鍾天就亮了,因此李思明和他的戰友們每天3就起床,晚上8才能收工。每天炊事班把飯送到地頭,一天吃四頓,炊事班雖不參加麥收,但他們也非常辛苦,起得要比下地的知青早,睡得要晚,由於麥收勞動強度高,飯量也急劇增加,每天還要額外地煮綠豆湯,燒開水,炊事班的工作強度更大了。


    太陽落山,北大荒的蚊群會一下從荒草甸子中冒出來,鋪天蓋地如轟炸機嗡嗡叫著向人畜發動攻擊,讓你躲不開,逃不掉,比蜂群蟄人還厲害。因為蚊子怕風和煙,傍晚時,先在四周燃幾堆草,然後再加上一把濕的蒿草,這樣放出來的煙又濃又嗆。遇到風向變化,就把蒿草放在水推車上,隨著風向來回移動。幹活的時候,再熱的天也要穿長褲、長褂,褲腿、袖口都要用繩子紮起來。北大荒的蚊子不同於北京的蚊子,略,帶斑馬條紋。一旦叮住你,轟都轟不走,用兩個手指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捏住它。或者猛然繃緊肌肉,蚊子再休想逃走了。


    麥子割得最快要屬農工二排的童林,也是從其它連隊調來的,他是70年的知青,是個壯夥。在麥田裏,仿佛一台永不知疲倦的機器,一眨眼功夫就把別人甩開幾百米,那割麥的功夫可不是吹的,麥茬割得一般高,決不會拉下一棵麥杆,汗水早就濕透了,濕了幹幹了又濕。像這樣不要命的人還很多,那年月人們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力氣似的。


    秦言武是機務排的拖拉機手,這次夏收中也操起了鐮刀。沒幾個人知道他身患嚴重的胃病,長年的營養不良,沒有規律的進食,讓他的胃病複發越來越頻繁。這次下地割麥子也一樣,他咬著牙拚命著往前收割著麥子,用繩子勒緊胃部一聲不吭,吃飯時根本沒有沒胃口。人是鐵飯是鋼,終於在某日倒在泥濘的地裏,蒼白痛苦的臉色讓人心痛。連長連忙安排人手將他送往團醫院,然後轉往佳木斯兵團醫院,秦言武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四個月後寂莫地死在異鄉的病床上,據護士,他死時一遍遍叫著要回家。其實在全國建設兵團中慢性胃炎、胃潰瘍、肝炎、肺炎還有婦科疾病是常見病,這與高強度的工作量和艱苦的工作條件、生活條件有關。


    李思明也沒有偷懶,但是這個速度就是提不上來,饒是他強悍的身體也受不了這繁重的工作,生物學家告訴我們,大腦指揮著四肢,李思明現在對此提出了質疑,因為他每天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感覺每天揮舞鐮刀如同本能的反應,根本沒有經過大腦。“咱還真不是種田的料!”他這樣想的。全連搶收搶得如火如荼,他也不好這個時候申請去武裝連,弄個訓練計劃丟給孫昌,讓他自己練去。


    五連麥收結束後的那天晚上,連同第二天一個白天,全連死一般地靜悄悄地:沒有了機械的轟鳴聲,沒有了年青男女的吵鬧聲,人們都死一般倒在炕上,恨不得將這幾個月的時間全補上來。


    然而還未等他們從麥收的辛勞中緩過來,緊接的秋收又碰上了陰雨天,成片的大豆和玉米又泡在水裏。北大荒冬季來得早,10月下旬的時候,每天早上地裏就結了一層冰,冰層下麵是爛泥,機務排的現代化武器又派不上用場。又得鐮刀上陣,到了11月份已經是天寒地凍,戴著手套穿著棉衣幹活又不利索,凍得手臉通紅,可身上卻冒著汗,收工時被風一吹,全身哆嗦,急忙往回趕。艱苦的工作和滿身的疲憊讓這些來自大城市的年青人,終於明白了什麽是“戰天鬥地,脫胎換骨”。


    “有什麽感想,未來的大作家?”某日工休時,李思明問身旁的楊月。


    “我攀登上高峰,發現在名譽的荒蕪不毛的高處,簡直找不到遮身之地。我的導引者啊,領導著我在光明逝去之前,進到沉靜的山穀裏去吧,在那裏,生的收獲成熟為黃金的智慧。”楊月嘴中念念有詞,像是念詩。


    “挺有感觸的嘛!你寫的?”李思明對詩可一竅不通。


    “什麽呀,是泰戈爾寫的!”楊月白了他一眼,連泰戈爾都不知道。


    “老泰啊,聽過!可我對詩不感受興趣。”李思明坦承道。泰戈爾到是知道,他的詩,不感興趣。


    “什麽老泰?本來有詩意的東西,從你嘴裏出來全變樣了。還是才子呢!”


    “我可不承認我是什麽才子,這高帽咱可承受不起。”李思明總覺得這“才子”是貶義詞,腦海裏總是出現一個羽扇綸巾搖頭晃腦酸不拉嘰的形象,“你的大作,我什麽時候能拜讀啊?”


    “還早著呢,寫作要來自於生活,對生活要有體驗。否則一定是蒼白無力的文字或者是無病呻吟,還不如不寫。”


    “聽上去有道理,那你準備寫什麽?”


    “就寫咱知青,寫其它的咱也沒有經曆過。隻有經曆過,才能寫得好。你有什麽好的建議?”楊月。


    “建議?這玩藝我用不懂,問我豈不是問道於盲嗎。要是電影或者歌曲什麽的我倒是可以兩句。”李思明心裏這樣想。


    徐大帥插嘴上:“知青是個好題材,要寫就寫我們知青同齡人,66年大串聯、67年武鬥、68年上山下鄉都是好題材。”


    “還有一定要把今年的夏收秋收寫上,不然的話,那你的就不真實。”猴子也湊上來。他身體瘦弱,這連續幾個月的搶收累得夠嗆,讓他死的心都有了。


    “寧衛東也要寫!”李思明也建議道。


    “這恐怕不太合適吧!”楊月有猶豫,這與政治路線不符,應該多寫正氣懍然活學活用主席思想不怕疲勞衝鋒在前的正麵人物,而反麵人物無非是破壞人民團結損公肥私挖社會主義牆腳的人物,這寧衛東兩麵都算不上。其實李思明和楊月考慮的不同,他想的是縱觀整個“上山下鄉”及改革開放十年,以後來人的思維來記述知青一代。


    “為什麽不能寫?難道寧衛東是吃飽撐得沒事尋死玩!什麽紮根農村建設邊疆,那些城裏的怎麽不來試試,這活真不是人幹的!憑什麽別人能參軍進廠上大學,我們在這麵朝黑土背朝天,別人逛街下館子,我們啃饅頭喝涼水?”猴子大發牢騷。


    知青們默然,想回城是所有人共同的夢想,雖然嘴上沒,但大家心裏都清楚。但是回城談何容易,沒有正當的途徑回去,輕則沒有戶口糧本,沒有正式的工作,養活自己都難,重則上綱上線上升到是個人政治信念的問題。


    “阿明,你那裏還有秋黃瓜沒有?”張華一句突兀的話讓大家有想扁人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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