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堂點開網站瀏覽了一遍,立即發現了問題。他悄悄叫來王賢榮,讓王賢榮去了一趟市保密局。王賢榮有個同學在那兒上班。第二天市保密局就過來了三個人,說在貴單位網站上發現了不允許公開的文件,現前來調查,弄清情況後要嚴肅追查經辦人的責任,在全市通報批評。他們沒怎麽查,就發現責任在付全有身上。付全有當時臉都嚇白了。包雲河知道後大為光火,怪付全有沒腦子,不會辦事。見目的已達到,田曉堂就把保密局來的人拉進酒店包廂,請求他們高抬貴手,放過付全有,並表態說一定以此為戒,認真整改,堅決杜絕類似事情再次發生。保密局的人吃飽喝足了,又得了幾條好煙,也就鬆了口,送了個人情。


    發生了這件事,田曉堂去見包雲河底氣就更足了。他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包局長,付全有居然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看來他真是不適合做辦公室工作啊。我鄭重地建議您,重新考慮局辦主任的人選。”


    包雲河本來笑眯眯的,聽了這話臉立馬就垮了下來,挺不高興地說:“局裏是你當家呢,還是我當家?”


    這明顯是氣話了,而且說得很欠水平。田曉堂道:“您是一把手,選用幹部您有提名權,其他副職也應該尊重您的意見。但是,我們的建議您也應該考慮一下。”


    包雲河十分詫異,沒想到田曉堂今天口氣竟然這麽硬,就火冒三丈地說:“這事你就不要跟我較勁了。你想替局裏當家做主,也不是不可以,但總得等到你哪天做了局長之後吧!”


    田曉堂今天總算是見識了包雲河的霸蠻。看來包雲河曾被稱作“包霸天”,隻怕並非虛言。包雲河這些咄咄逼人的話,把田曉堂深深地激怒了,他感覺全身的熱血都奔向了頭頂:“讓付全有做局辦主任,我就沒法做這個聯係辦公室工作的副局長。”


    包雲河頓時瞠目結舌,氣得說不出話來。田曉堂居然以撂擔子相要挾,這是包雲河萬萬沒想到的。


    田曉堂走後,包雲河傻了似的呆坐在那兒,半天都沒有動彈。


    從包雲河辦公室出來,田曉堂冷靜下來,覺得自己今天太衝動了。他究竟是怎麽啦,吞了火藥嗎,居然那樣尖刻地跟包雲河說話?他時常提醒自己,不要書生意氣,要懂得虛圓之道,這些日子一直也是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不想就因不能忍受一時之氣,竟然功虧一簣,讓好不容易在包雲河心目中蓄積的一點好印象一下子全毀掉了。得不償失,真是得不償失啊!說到底,還是自己修煉不到家。再說,包雲河待他實在不薄,對他有著知遇之恩,前不久還說要提他做黨組副書記呢,可他竟然對包雲河大發脾氣,豈不成了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了!


    轉念又想,自己發脾氣,說過頭話固然不對,可做得更不像話的是包雲河啊!要不是包雲河不聽勸諫,一意孤行,要不是包雲河態度那麽霸蠻,他會那樣怒氣衝天嗎?


    可這裏頭的是非曲直,誰來給你評判?哪個又斷得清呢?不過有一點倒是不用懷疑的,那就是無論他言辭如何過激,都很難改變最終的結果。包雲河是不會輕易低頭的。他這樣做除了發泄一點憤怒,並因此得罪包雲河以外,還有什麽用處呢?


    這麽想著,田曉堂就感覺心頭滿是悲涼,濃得化不開的悲涼。


    黨組會是兩天後召開的。進會議室時,田曉堂心中彌漫著深深的絕望情緒。坐下來後,他誰也不看,誰也不理,耷拉著腦袋,心不在焉地翻看著一本時政雜誌。


    不想會議開始不久,包雲河才講了幾句話,田曉堂就抬起了頭,瞪大了眼。包雲河提出的局辦主任人選,竟然不是付全有,而是王賢榮!不過,付全有也沒有被遺忘,提議解決正科級別。


    兩項提議都順利通過了表決。


    田曉堂心頭卻掀起了風暴。包雲河怎麽突然改變了態度呢?是真正認識到自己錯了,還是迫於壓力不得已而為之?不過無論是哪種情況,包雲河都算已尊重了自己的意見,自己的勸諫發揮了最大的作用。為此,他應該感謝包雲河,並拿出一種高姿態來,為那天的出言不遜表示歉意。


    會後,田曉堂立即去了包雲河辦公室,言辭懇切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包雲河的反應似乎很平淡,徐徐說道:“其實,我倆的看法各有各的道理。你看好王賢榮,主要考慮的是辦公室這個崗位的特點,我提議付全有呢,主要考慮的是中層幹部的結構問題,但我最終還是接受了你的意見。”


    田曉堂說:“謝謝您,您有這種胸懷和度量,真是難得!”


    包雲河淡淡一笑,說:“你就別奉承我了。那天你把話都說絕了,連副局長都可以棄之不幹,我還能不依了你嗎?我不依了你,就會成千古罪人呢!”


    包雲河似乎是一本正經的,卻又好像在半開玩笑,田曉堂就揣摩了半天。包雲河這樣說,無疑是在抱怨他了。不過,用心體味,又覺察到包雲河的話裏似乎還帶有一絲讚賞的成分。他心頭不免就有些疑惑。


    這次究竟把包雲河得罪到什麽程度,田曉堂心裏還沒底,但把付全有得罪盡了,卻是顯而易見的。甘來生悄悄告訴田曉堂,付全有在背後罵過他,罵得很難聽,田曉堂大度地笑了笑,說:“別管他!”


    開黨組會的第二天,李東達端著個不鏽鋼茶杯過來串門了。坐下後,隻是慢吞吞喝茶水,並不急於說話。田曉堂卻坐不住了,心想自己的定力到底不如人家,正要無話找話打破沉悶,李東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你真是不容易啊!”


    田曉堂聽得有些莫名其妙,卻又隱約猜出了一點什麽,含糊道:“唉,哪個都不容易!”


    李東達說:“我是知道的,要不是你跟老包又吵又鬧,王賢榮肯定靠邊站,付全有可就得逞了。”


    田曉堂說:“即使我不跟他唱反調,我想黨組會上也是難得通過的。”李東達不以為然地說:“隻要上了黨組會,多半就能通過。誰願意做那個惡人,當麵跟老包撕破臉?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種膽氣的!你想想吧,隻要是一把手的提議,幾時被副職們否決過?”


    田曉堂一想也是,不覺就感到有些悲哀。


    李東達冷冷一笑,恨恨地說:“老包也真是搞笑,竟想用一個半文盲的司機來做辦公室主任。幸好你阻止了他,不然,那個阿鬥真的走馬上了任,還不知要鬧出多少精彩笑話來呢!”


    田曉堂明白了,李東達這是在向他表示聲援和致敬,心裏不免覺得好笑。又想,如果李東達知道他倆已成了爭奪黨組副書記職位的對手,李東達還會對他這樣示好嗎?不過,想到包雲河許下的願,田曉堂就有些黯然。當時包雲河承諾給他加封一頂黨組副書記的帽子,是有交換條件的,那就是支持付全有做局辦主任。現在,因他極力反對,付全有未能如願,包雲河跟他有了隔閡,那個承諾還能算數嗎?


    田曉堂的擔心並非多餘。不久市裏開始在各單位大規模考察幹部,卻沒有考察到局裏來,包雲河也不再對他提起黨組副書記的事。很快市裏集中研究了一批幹部,他和李東達自然都沒戲。對這個結果雖然早就有預感,但一切塵埃落定,田曉堂心裏還是有些難過。不過,他一點兒也不後悔。


    這天,劉向來突然打來電話,約他一起吃晚飯。田曉堂笑道:“主動請我的客,這倒是稀罕。”


    劉向來笑嗬嗬地說:“不瞞你說,最近我幫那個浙江佬搞定了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拿到了一筆款子,就想著要與你有福同享。”


    兩人在一家酒樓邊喝邊聊。田曉堂講了局裏最近發生的事情,特別提到和包雲河的那次爭吵,劉向來聽了不住地搖頭歎氣,說他犯了官場大忌,真是不可救藥。田曉堂自然不會服氣,不過他今天並不想跟劉向來過多爭論,就把話題岔開了。


    喝到微醺時,劉向來忽然說:“你還記得咱們念高中時,那個班花袁燦燦嗎?”


    田曉堂像被電擊似的渾身一震,腦子裏也嗡地響了一聲,忙說:“記得啊,哪會不記得。”他想,自己有可能忘了別的高中同學,唯獨不會忘記的就是那個袁燦燦。不僅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她曾經幫助過自己,還因為他心中深藏著一個青春的秘密,而這個秘密與她有關。隻是,和她已有十多年沒見過麵了。他偶爾也會想起她,想起她那張如花的笑臉,心裏就有種莫名的隱痛。


    劉向來說:“我前幾天見到她了。那天我陪宋老板去戊兆聯係一個事,她跟我們約的那個朋友正好也是熟人,中午跟著過來蹭飯,這樣便意外地碰上了。她呀,還是那麽漂亮,就是添了些成熟的韻味。”


    田曉堂很興奮,說:“是嗎!她如今在做什麽呢?是住在戊兆嗎?”


    劉向來說:“她就住在戊兆,做什麽我倒忘了問了。她挺關心你的,一見麵就一個勁地打聽你。我告訴她你現在可出息了,都做上副局長了,她聽了很高興,卻好像並不意外,還說早就知道你是塊幹大事的料。她當時說了這個話,我心裏都酸溜溜的。”


    田曉堂心裏不由咯噔了一下,他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袁燦燦還是那麽關心他。


    劉向來擠眉弄眼地一笑,說:“我想起來了,念高中那會兒,你跟人家袁燦燦就有那麽一點不清不白。也真是奇怪,袁燦燦那時像個驕傲的公主,圍著她打轉的男生加起來有一個連,可她偏對你這個又寒酸又木訥的窮小子特別好。我還記得有一次班級組織郊遊,要求兩人合騎一輛自行車。當時班上幾個家裏有自行車,又自認為還算出眾的男生紛紛邀請袁燦燦跟他們搭伴,而你既沒有車子,也不會騎車,更不知道誰肯帶自己,就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不想出發前一天,袁燦燦謝絕了所有男生的邀請,說早已跟你約好了,由她騎車來帶你。她的舉動令大夥兒真是大跌眼鏡。從此,你就成全班男生的公敵了,嗬嗬……”


    田曉堂也笑了起來,說:“沒你說的那麽嚴重吧,人家隻不過是同情我。”


    劉向來開起了玩笑:“這下我可幫你們搭上線了。她找我要了你的手機號,也把她的手機號留給了我。我隻怕你們接上頭後,會舊夢重溫呢!” 田曉堂不動聲色地嘻笑道:“我即使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這個賊膽呀!”


    劉向來說:“她的手機號你要不要?別不好意思嘛。來,我報數字,你記一下。”


    得了袁燦燦的手機號,田曉堂很想給她打個電話。可又想都十多年沒見麵了,電話中能聊什麽呢?光是敘舊嗎?隻怕會很尷尬吧!這麽一想他又放棄了,決定哪天去了戊兆再跟她聯係。


    這天,包雲河在局裏召開專題會,研究“潔淨工程”質量問題如何處理。鍾林因為代表局裏參加了聯合調查組,情況掌握得最詳細,就由他先介紹情況。不想鍾林一開口就說:“根據我們的調查,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作了具體匯報後,鍾林提出建議:責成施工隊塗老板對存在嚴重質量問題的7公裏長的水泥道場全部返工重修,並說隻有這樣才能徹底解決問題,消除隱患。


    鍾林說完,會議室裏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田曉堂注意到,包雲河的臉已拉得老長,臉色變得十分陰冷,便明白包雲河一定是怒火中燒了。從內心講,他很讚同鍾林的建議,也很欽佩鍾林的仗義執言。他真想站出來,表示一下對鍾林的支持和聲援。可他又知道,今天恐怕不能這樣做。前不久他已將包雲河得罪過一回了,而且看起來得罪得不輕,如果這次又公然頂撞,那就是雪上加霜,就有可能由量變到質變,招致包雲河對他徹底失望,進而徹底拋棄。他必須適可而止,作點妥協。再說,包雲河為這質量問題,早已跟他作過暗示,打過招呼了,他也不能不拿出點姿態來。不過,要他昧著良心說話,說些言不由衷的話,還是十分痛苦和鬱悶的,但這種明哲保身又實在是迫不得已。換個角度講,這也算是一種迂回之術、虛圓之道吧。


    包雲河點名讓大家發言,卻沒有一個與會者拿出鮮明的態度來,就連李東達也是避實就虛、含含糊糊,顧左右而言他。輪到田曉堂發言時,鍾林就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滿以為他會呼應一下自己。不想田曉堂卻說:“具體怎麽處理,我建議還要講個實事求是,講個顧全大局,要考慮政治影響,考慮一方穩定,考慮處理方案的可操作性……”他這番話看似很原則,又好像很含糊,其實意思不難揣摩。聽了他的發言,鍾林的目光就暗淡下來,而包雲河的目光卻陡然一亮,並向他微微點頭,回報以欣慰的笑容。


    大家發言完了,包雲河清清嗓子,正要開口講話,鍾林卻霍地站起來,怒氣衝衝地說:“看來大家沒有深入現場,對問題的嚴重性還是估計不足啊。我建議讓大家都到戊兆去實地看一看,再來討論這個問題,我想就不會這麽不痛不癢了。”


    鍾林做出這個舉動,讓田曉堂大感意外。他仿佛看見了那個跟包雲河怒發衝冠、針鋒相對的自己,不由對鍾林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對他的血性和勇氣大為欽佩,又不免對自己剛才的發言感到羞愧了。可又想,鍾林這麽衝動,這麽怒不可遏,又能改變什麽呢?除了改變大家對他的看法,影響他自身的處境,恐怕什麽也改變不了。


    果然,包雲河黑著臉作總結講話時,根本就沒提及鍾林那個返工重修的想法,更沒理睬他讓大家去現場研究問題的建議。包雲河一錘定音地確定了四個字的處理意見:“認真整改”。所謂“認真整改”,說白了就是修修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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