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他並不容易。他先是答應了,等接到省紀委電話,我飛到廣州,剛下了飛機,監獄方麵又傳來消息,說他又反悔了,拒絕接受任何訪談。省紀委的同誌安排我在羊城的賓館住下,等待監獄方麵做通他的思想工作,然後再過去。我在賓館待了整整兩天,終於接到通知,說他願意見作家了。


    我們趕緊驅車前往。


    在獄警的陪同下,我穿過兩道沉重的鐵門,進入監獄的內院,到了監守區,上樓,在監獄方麵專門安排的一間“服刑人員心理輔導室”,我終於見到了這位被媒體稱為“江湖大佬”“國企巨貪”的訪談對象。


    他矮,壯,黝黑,結實。雖說年近六旬,從犯人頭的短發茬裏,幾乎看不到白發。囚服遮不住他身上流露的南方老男人的精幹氣質。


    為了打破一見麵的尷尬,我在來的路上仔細研究了他的家庭資料,以備寒暄。結果,我剛開口問他,最近家裏還好吧,老婆的高血壓降下來沒有,他就不耐煩地向我豎起手掌,做了一個製止的動作,說,對不起丁先生,我不得不打斷你啦,你的時間應該很寶貴啦,我們不談家事好吧,直奔主題啦。


    接著,他一口氣幾乎是自言自語道,你要了解的是我的違法亂紀的無恥軌跡,我的心靈墮落史是吧,那我會坦誠交代。說過不知多少遍了,從調查我到現在,都能背熟了。這回他們又跟我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了,說我是國有企業負責人職務犯罪中的典型,是個有價值的案例,哈,做了那麽多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給國家造成了那麽大的損失,重新活十輩子,個人能量都無法彌補過失,現在有這麽一個機會,做一點深度的剖析,把教訓提供給現在在位的國企領導們。全國國有企業大大小小近20萬個,也就是說像我這樣的國企一把手有幾十萬,確實需要把血的教訓告訴這些人。這個有價值,我懂,我當然配合。這些人需要重警示,我不是誇張,國企一把手權力太大了,有時候違紀不違紀,犯罪不犯罪,完全在他個人的一念之間,約束真的太少啦!所以,我想通了,我答應紀委,答應監獄政委提出來的要求,好好配合你的采訪。其實,我是一個無期徒刑犯,我答應不答應,你們能拿我怎樣?最嚴重就是改判死刑,哈,這正中下懷,生不如死的生活,可早點結束。但我答應了,因為作為一名老黨員,一名曾經的正廳級國家幹部,我這點覺悟還是有的。人該有自知之明,我罪孽深重,應該尋求贖罪機會。所以,我今天答應見你,我會扒開我的皮囊,刨出我的心肺,曬出我的靈魂,揪出我的過去,讓你看清楚,讓你的讀者看清楚,讓全國人民看清楚啊。我個人那點形象,反正早就一塌糊塗了,你怎麽寫,也無所謂了。哈,就這點料,讓暫時還沒有進來的,嗬嗬,隨時有可能進來的大幾十萬國企領導中的一些人,仔仔細細聽清楚了。


    他一口氣說了好幾分鍾,說實在的,我竟然接不上他的話茬。他真的太聰明,太犀利和尖刻。他根本就不容我插嘴,單刀直入地說出我企圖拐彎抹角表達的所有意圖。


    說完這番話,他說,“我先背誦一首歪詩,給你聽聽,我寫的,人生悟道詩吧,能反映我的軌跡”。他向我要了一支煙,猛吸幾口,說,“這樣吧,我慢慢背,你可以把它記下來,可以發表。詩歌水平不見得有多高,就是個順口溜吧,但內容有特殊意義。這首詩概括了我的後半生,從走上國企領導崗位,到現在這個狀況。你回去可以慢慢消化,當然不是消化文采,我這水平,談不上文采,是消化裏麵的道道兒,對你寫我這篇文章,有用的”。


    曆盡滄桑展鵬鯤,


    失卻航標暮色昏;


    國企做成家天下,


    得道喚來雞犬跟。


    順者任爾掌舵輪,


    逆者整你難翻身。


    金錢美色家常飯,


    蛀蟲布陣私家軍。


    輝煌已成昨日事,


    功勞不是免罪證。


    曲終人散晚景涼,


    高牆堅壁度殘生。


    ——獄中作《人生悟道詩》


    詩歌背完,他的煙就吸完了。他長長、長長地吐出一大口煙,然後調整了一下坐姿,對我說,再給我一支煙吧。他又開始大口大口吞吐第二支煙。在煙霧繚繞中,他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h2>1</h2>


    我是一個實幹家,搞經營,我有的是辦法。而且我肯賣命幹活兒。當然,別人眼裏,我膽子也大,很多事擺在麵前,我煩不了,想幹就幹,不管別人怎麽說三道四。所以,我經手的事業,有很多業績,甚至奇跡。我不吹牛,靠吹,省委能讓一個吹牛的混混兒,擔任正廳級領導,駕馭一個大幾百億資產的企業?至少,這個大幾百億,裏麵有我奮鬥的一部分成果吧,我們的企業,在我領導的時間裏,一直在保值增值,而且不是一般的增值。可以說,效益率之好,全省也找不出幾家啦。


    現在有個詞,叫作“不作為”,說一些幹部不想做事,怕惹事,明哲保身,混日子。其實,在我們的隊伍中,不作為的幹部從來都有,不是今天反腐力度加大才有的。許多人,你就是想叫他有所作為去,拿鞭子抽他,他也不作為,為什麽?他沒有這個能力作為,即使心有餘力,而力,大大不足,這樣的平庸之輩太多。還有很多人有能力作為,可是他自私,不肯為別人、為公家作為。像有些民營經濟發達的地方,許多幹部家裏有工廠作坊,他上班的時候就混,因為他的精力,他的智慧,都用到自己的產業去了。我今天雖然是一個階下囚,可我從來不是這種人,你可以去翻翻我的檔案。20世紀90年代,我在部隊的時候,就為部隊做企業。我們有許多會做生意的戰友,做著做著就離開部隊,自己做生意去了,發了大財,我現在貪的這點錢,說起來嚇人,大幾千萬,可這點錢,跟我那些戰友的財產相比,跟我為國家創造的利潤相比,真的就是一個零頭,很小很小的零頭。


    我那時有多能幹呢?這樣說吧,在部隊我的級別並不高,但比我級別高的軍官,沒有人敢小看我,因為他們的待遇裏,有我不小的貢獻。我因經營好立了功,不是一兩次,是好幾次。不在戰爭年代,軍人能幹出實事,也應該得軍功章啊。


    我有多牛,舉個例子。有一次,大軍區的首長來我們部隊企業視察,見了我,“啪”給我敬了一個禮,現場,大家都呆了。我沒有呆,我也“啪”一個還禮,大聲宣誓:感謝首長勉勵,請首長放心,一定發揚打硬仗的精神,把企業做得更大、更強!首長特開心,那天喝了好多酒。部隊裏是這樣:首長跟你在一起喝酒,首長自己肯甩開來多喝,就是對你最大的獎賞。從地位上講,首長跟我的距離,能繞著羊城幾圈遠,可首長麵對麵跟我幹杯,不用說了,最高肯定,最大激勵,無上榮譽。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經曆,20世紀90年代後期,我轉業到地方任職後,很快被省委組織部相中,派到這家省屬的大型企業集團工作。剛去的時候,職務是黨委委員、副總裁。送我去上任的省企業工委書記——那時候還沒有成立省國資委,省委組織部的企業工委負責代管省屬企業的幹部人事工作——對企業集團的董事長說,給你們送個能人來,你們好好發揮他的才幹,一定能助力企業大發展。


    這家企業最初是一家以軍隊、武警部隊和政法機關移交的企業為主體組建、發展起來的國有獨資企業集團,所以業務構成上名堂較多,有礦業、電子信息、酒店旅遊、安裝工程等多個板塊;幹部人事上就更複雜了,各路“軍閥”整合在一起,外表是一個整體,內裏是一盤散沙,大家一起工作,麵合心不合,各把持著自己的一塊領地,不讓彼此插足。


    我到任了之後,別人越是介紹我是“能人”,我越是無法滲透進去,相當長一段時間,被賦閑在那裏,隻能袖手旁觀,幹著急。集團一把手很無奈,當然,我認為他也夾帶著一點私心——他自己也是部隊出來的,把控著這個企業裏部隊業務那一塊;我也是部隊出來的,他怕我跟他分羹——於是他說,你要諒解啊,我的確也沒有辦法的,班子裏這些人,還有那些個中層幹部,他們就那點可憐境界,沒有大局觀,隻想圈地、守故,要在這裏做事,看來,你非得解放思想,開辟出新的業務板塊才行啊,我們這裏,歡迎英雄加盟,但英雄要用武之地,還得自己打拚呀。


    我懂他的意思,就是他不會給我任何一個副總裁該有的權力,除非我能拓展出一塊新權力空間。創業是很艱難的,一個人好容易爬到這個位置,卻發現自己是一個光杆司令,你說氣人不氣人吧。但我硬著頭皮幹起來了,幹下去了,並且幹出來了。我用了三四年的時間,開拓出地產開發、貿易、化工、職業服裝製造等業務,有兩塊還做得相當大。


    應該說,那幾年雖然辛苦,但沒有白幹,組織上也沒有讓創業的人失望。不久,一把手到年紀了,退休,我順利接班,成為集團黨委書記兼董事長。


    有了更高平台,自己能說了算,我在產業經營上更是得心應手。接手時企業每年隻有幾千萬元盈利,這些盈利,有一半還是我創立的新業務獲得的,到我接任一把手第三年,每年盈利就突破10個億,而且呈現幾何級數快速增長勢頭。新世紀第一個10年的後期,企業被評為省十大創新發展企業,十大效益優良企業。我也被評為全省十大經濟風雲人物。組委會給我的推薦理由中寫道:“重視管理創新與科技創新,狠抓生產經營管理和技術創新,他領導的企業,連續多年在全省直屬企業集團中利潤增長,名列前茅。”你聽,這是念給全省,念給全國人民聽的,可不是一個人自說自話出來的。


    相當長一段時間,雖然如願成為這個幾千人集團的一把手,算是功成名就,但我心裏並沒有那麽痛快,因為我為此付出得太多太多,不光是才幹、精力的付出,還有內心尊嚴付出太多,被同僚擠壓的時間太長,被前任冷落排擠得太厲害,我的內心並沒有真正平衡。記得那些年,我做任何事,都會有人反對。一把手不是幫助協調,朝著有利於協調成事的方向努力,而總是順著反對者的意思,表現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然後推翻掉我的意見。很多反對動作,其實就是一把手本人在背後指使操作的;有的甚至不需要他指使,這點小伎倆的默契,在單位裏混到處級幹部、廳級幹部的,誰不懂、誰不會兩招呀。我在集團中勢單力薄,多數苦心策劃出來的項目,都被直接否定,有的甚至在策劃過程中,就被他們粗暴中止,從而一路心血,不計成本地夭折了。我的內心蓄積了太多的怨氣,我需要釋放。


    這種心態在日常中表現為,我太急於要“一把手”的感覺。總算成為真正的一把手了,卻又發現有些事情,來得沒那麽容易,決策的通過,沒那麽便捷,做事沒預想中的快。於是,一段時間,當上一把手後,脾氣反而更急躁了,甚至經常暴躁不安。


    其實,我躁得慌的原因,就是我感覺後來者不能居上。我的權威一開始遠不如我眼中的前任。這讓我覺得自己的尊嚴,比當副職的時候,還要脆弱,地位比那個時候,還要動搖。前任退了,但他的勢力還在,班子成員中的一些人,大部分的核心部門負責人和大型子公司老總,都是前任或者某個老資格副總的人,他們表麵順從我這個“新主子”,內心並不服氣。所以經常在執行我的命令時陽奉陰違,拖拉敷衍。


    更讓我不爽的是,省委組織部任命了一位老資格副總擔任總經理,在集團形成了“兩駕馬車”,互相牽製。但我沒有正確對待這種分權牽製,而是覺得組織存心製造障礙,讓我不能完全施展手腳。為此,我甚至在組織部和國資委領導麵前發過牢騷。尤其是遇到重大決策的討論,班子的意見很難統一,我的權威總是受到挑戰,這讓我倍感羞恥。我覺得這簡直是我人生史上的笑話,我怎麽能被這幫平庸之輩,束縛住手腳呢。在頭兩年,我幾乎放下了所有的業務,專門盤弄人事。從理論上講,麵對如此大規模企業數百億資產大幾千職工,權重責任大,集權很累也很危險,我本該小心謹慎、認真把握,而我首要解決的是權力問題,是要達到我理想中的一把手的權威目標,我把它稱為“五個一工程”,即:高聲低聲“一個聲”、大事小情“一把抓”、決策拍板“一言堂”、財政花錢“一支筆”、選人用人“一句話”。


    第一步,我采取了先發製人,找幾個軟柿子,狠狠捏一把。有一次,綜合行政部經理,在總經理會上向我匯報交辦的事情,沒有準備書麵材料,正好匯報的內容也不符合我的意圖,我就故意很誇張地拍桌子,狠狠批評他作風漂浮,信口開河,甚至謾罵他是個混飯吃的,應該趁早收拾東西滾回家養老。還有一次,領導班子開一個務虛會,有位成員因為接待業務單位的客人,遲到了將近半個小時。事先其實他是向組織會議的戰略部請過假的,說要晚一會兒到。他推門進來的時候,我不容他解釋,直接說:“你滾出去吧。”還有一次,我主持會議討論三個議題,有一位在班子中排名最後的年輕副總,“不懂事”地對第一個議題,發表了不符合我意圖的意見。我立即蠻橫地打斷他的話,指責他平時不學習,開會亂說,然後,在接下來的兩個議題討論中,每當最後輪到這位副總發言的時候,我就視他不存在,直接說,這個議題就討論到這兒,看來沒有不同意見,通過,現在討論下一個。弄得那位年輕副總十分狼狽,我看他眼淚都快出來了。我的心裏卻十分痛快。我之所以這樣粗魯,也是預先設計過的,因為他們在班子中是老實的,資曆淺的,年輕的,我就拿他們幾個開刀,殺他們幾個下馬威,以此把我的威嚴抖出來,敲山震虎,殺雞儆猴,警告班子其他成員,和公司裏那些倚老賣老的家夥,別以為老虎不發威,牙鈍不吃人。


    我一向信奉“寧可得罪君子,而不得罪小人”,在工作的幾十年,特別是有了一官半職之後,這個教條屢試不爽。我這一手,就是通過重擊那些素質較高的同僚,來讓我的小人對手“窺見”我的凶猛。一般說來,這些看起來素質高的人,多半讀書多,有些書生氣,內心很脆弱,麵皮子很薄,跟人爭鬥的時候,心慈手軟,得過且過,所以你得罪他,對你自己不會產生太嚴重後果,隻是他自己心裏非常受傷而已。反過來,你要是跟小人幹,就不能輕易出拳,除非能確定一拳致命,讓小人永遠爬不起來。你跟他過手要注意,小人皮厚心黑,輕則會當場弄得你下不來台,狠的給你記一筆,不知什麽時候暗中反咬你一口,讓你死得很難看。


    我知道寧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是個很不好的歪理,我也心軟過,是不是不要這樣做,後來想想,這些所謂的君子也是活該,吃這碗飯就得受得住這口氣,誰叫你選擇吃公家飯的,單位不就是個鬥爭窩嘛,毛主席教導我們的,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還有,槍杆子裏出政權啊,權是跟槍連在一起的,我不惹你,你躺著也一樣有中槍的可能呢。在後來的幾年,我繼續運用此招,來樹立自己的權威。我不怕人說我狠,這個比讓人說,要強一百倍。我在辦公室掛上“厚德載物”,大會小會必講做人要厚道,做事要實在,實際工作和生活中,卻把“控製”作為權力王道。我認為中國傳統的教導“以德服人”,不過是有權有勢者,用來忽悠老百姓的。國有企業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人、財、物集權獨攬,一個一把手,隻要別人怕你,不敢跟你唱反調,他自然就服你,還需要費盡那個心機,搬弄什麽道德“軟腿”呢!我多年來就是這麽認為的,也就是這麽做的,很成功。當然,我最後也很失敗。但我不這麽做,最後也不一定不失敗。現在在位的國企領導,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不需要調查,大多數一把手都是獨攬大權,是他那塊領地上的皇上。別人不敢說破,我現在是“死蝦子”一隻,就無所謂了,不擔心誰派人來砍我。


    怎麽獨裁,你要會弄,不能權還未攬到手,已經弄得滿城風雨。所以你得注意,對上對下,搞好輿論,炮製說法。為了堵住那些說我獨攬大權人的臭嘴,我在上任一把手的頭兩年裏,頒布了各種各樣的規章製度。人事管理、技術管理、行政管理、經營管理、財務資產管理,甚至黨群紀檢工作,都重新出台了詳盡的規章製度。這些製度有的還是我親自起草製定或修訂的。我把這些製度,廣泛散布。對上反複報送,對內大張旗鼓宣教、張貼、印製成冊,廣泛發放。


    我本人也把這些製度搞得爛熟,但並不是為了自己更好地執行,而是在執行過程中,可以及時發現他人的“漏洞”。比如,討論重大事項決策的時候,我會突然襲擊,質問某一位妄圖反對我意見的同僚,你知道某某規定裏的第某某條怎麽說的吧,回憶一下,對照一下,看看是我的意見對還是你的意見對?對方一般立馬被問住,支支吾吾,便把他的廢話咽回去啦。對於我來說,製定很多的製度是為了更好地管束別人。私下裏,我自以為“吃透”了國有單位的實質,就是一把手的想法就是製度、就是決策,單位不同層級領導分管的事務必須按照一把手的意思辦。否則,就不符合“規章製度”。


    比如,關於集團的物資采購,我們有詳細的《物資采購管理製度》《采購招標審批小組工作製度》等製度規範。事實上,采購不采購,采購誰家的,往往由我授意給采購部門,下邊就必須執行,根本不可能按紙上所謂的製度執行。但如果是別的老總提出來的采購項目,我會授意計劃部門製約立項,即便立項了,執行采購的時候,各種規定一哄而上,他們根本無法招架,直到習慣了按照我的意圖執行為止。一開始,采購由各個采購單位執行,後來為了全控,我以集團強化高層管理的名義,在總部設置了一個采購部,安排班子中自己的心腹來管理采購部。這位心腹同時是管財務和審計的,這樣整個花錢的流程,我可以通過他全控,其他領導根本連插針的縫都沒有。很多采購項目,我隻管兩頭,布置和結果。隻要結果符合我布置的初衷,我就認為工作合格合規,無須考究過程是否按程序、守規矩、無貓膩。如果不符合我的意圖,我就嚴控所有的環節,從中找碴兒,使得采購招標進程舉步維艱。到了後期,隻要不是我欽定的企業,跟我們合作我都會製造一點障礙。我被紀委立案調查後,自己才發現,當時的采購招標工作,隻有宏觀的管理規定,具體實施許多項目連合同登記台賬都沒有,也沒有對合同統一編號,更沒有統一的合同範本,隨意性非常大。合同漏洞百出,有的沒有簽訂日期,有的大小寫金額不一致。個別合同約定金額與實際執行的金額,單筆竟相差3000萬元以上,合同賬麵核對實際損失,這些年累計將近10個億,造成國有資產嚴重流失。


    當時,有人在背後曾經“編排”我說,我在公司可謂是熊瞎子畫個眼圈裝瞎子,其實那是“錢圈兒”,不是眼圈兒;熊瞎子畫了眼圈打立正,其實不為站得直,而是——一手遮天。


    這些,都是出事之後聽到的。  <h2>2</h2>


    都這樣了,我對自己的狀態並未滿意。許多事情做起來不方便啊,要大費周折,大動腦筋,甚至大動幹戈。我一度都懷疑自己的駕馭能力,是不是太老了,力道不夠。仔細想想,為什麽財務、采購招標等業務讓我稱心滿意,而其他許多事上,我的意見推行不暢?還是因為人的問題。有些人本來就不是我的人,有些人不夠貼心,有些人鼠頭鼠腦,遇事不敢擔當,有些人過於呆瓜,不會為領導著想,不會順勢變通。以人為本,無人無本,人多本大,本大本事大。我把這個琢磨透了之後,就開始從幹部人事問題入手。我要打造一個完全屬於我的“江湖”。


    任董事長後,我故意把與下屬之間的關係,進行“扁平化”處理。方法之一,就是打造一種江湖氣氛,比如稱呼這種小事,就做了精心的設計:不是按正常上下級的工作關係,稱同誌,或者喊職務,而是彼此之間稱兄道弟,這樣既可以形成一個“團結緊密”的哥們兒集團,又可以給外人造成一個印象,我平易近人,且視同僚為兄弟姊妹。特別是當一個我討厭的班子成員與一個普通的職工,比如一個內勤工,同時出現在一個場合,我對他們都“一視同仁”,兄弟長兄弟短地呼喊,這就會產生一種微妙的效果,就是做領導的你不要得意,在我眼中你跟一個勤雜工沒有什麽區別;勤雜工呢,大為受用,覺得自己在大領導眼中,跟其他領導一樣待遇,都是兄弟;旁觀者一看,更是佩服,覺得我這個人沒有領導架子,沒有等級觀念,位高的不怕,位低的不欺。在全集團,我隻跟女人和一個人,不稱兄道弟,這個人就是總經理。我這樣做就是告訴世人,總經理要跟我平起平坐,我對他敬畏三分,咱們按原則相處,你喊我某董事長,我喊你某總,客客氣氣,規規矩矩。我們成不了兄弟啦,你們下麵的人都給我看好了啊。


    方法之二就是,我策劃了一個“管理與業務精英百人方陣”,在各部門各下屬單位,推舉出一些管理和業務骨幹,進行重點培養。這個團隊既體現了集團的人才優勢,發揮精英團隊作用,同時,我讓這些人有權作為職工代表,參與部門、子公司甚至總公司的決策,以體現民主,調動和利用公司中堅力量,實現普遍性的民主。這當然隻是大家看得到的顯性作用。潛在的作用是,我通過這個團隊,參與到各級管理中去“攪渾水”,使下級單位無法抱團做小動作。這些人都是我上任後親自選擇的,集團裏有人暗稱他們是我的“一百單八將”,我對他們高看一眼,凡事可以直接跨層向我訴求。其實,就是讓他們直接向我打“小報告”。百人精英團隊健全之後,我不光贏得了民心,架空或者削弱,至少透明了部分不是我上任之後任命的大小領導。


    基層的事情搞定後,我開始布局中層以上重要崗位的人事。首當其衝的是行政人事部總裁人選,是我在部隊時辦軍企的小兄弟。他人不算聰明,但非常聽話,沒有主見,也沒有太強原則性;而且有一個在我看來非常“有用”的缺點,就是貪圖小恩小惠。這種人非常好駕馭,而且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不管什麽過分的事,有了利益就有了膽子。說實話,一般人事安排,在我這裏基本上是出於政治考慮,到他那裏隻是利益考慮,而且是小利益考慮。公司其他領導要安排人,哪怕是分管單位的副職,甚至一個科級幹部,我都讓他卡掉,其他人有苦說不出,最多衝著他發火。省委組織部原則上要求各單位一把手管人事,要有一位班子成員協管,但班子成員裏,我完全信任的人隻有一個,而那位副總已經管得很多了,無法再給他權力加碼,所以我幹脆不設協管。這些年我倒沒有直接通過安排人拿人家多少好處,但行政人事部那小子拿得不少。他是在我前麵兩個月被紀委調查的,這些年收的碎銀子加起來竟然超過300萬元!我當時聽到通報,也大吃一驚。


    其他像辦公室、投資部、產業管理部、財務部、市場拓展部、地方管理部等等這些屬於總經理管理的部門,我都通過一次“競崗活動”,巧妙換掉前任時期的負責人。我有個搬弄幹部的原則,就是誰特別效忠其他領導而不是我,我就設法換掉誰。實在換不掉的,我就為他們設置一個支部書記實崗,黨政分開,安排一個心腹進去擔任書記,對其進行牽製。如果仍然無效,我就授意公司紀檢部門和審計部門,對他們某一個項目突然襲擊,進行審計,然後抓住一個小辮子,讓他自己敗下陣去。


    有一陣子,我跟總經理之間利益衝突嚴重,就是采取了突然審計的辦法,抓住了公司開發的一棟商業樓盤的營銷行為,進行了一場嚴苛的審計,一舉扳倒了總經理和地產公司總經理等十幾個重要人物。此事一舉兩得。一是總經理被省委處分並調走,他的一批親信被我順便鏟除,二是為我的親信騰出了一大批崗位。那一段時間,我把在我這邊“排隊”等位子的兄弟召集起來,連續喝了幾天慶賀酒。在總經理失去發言權、人尚未調離的情況下,一口氣調整了將近30個崗位人選,積累在我這裏等位置的兄弟,一大半笑眯眯地上崗了。他們圍著我,彈冠相慶,歌功頌德,我們一連喝了幾個通宵。也不是我瘋狂,那時候,喝酒這種事,管得還不算緊。


    這些兄弟也不是沒有給我惹麻煩,可以說是經常惹麻煩。但我當時有個觀點,就是我不怕你惹麻煩,就怕你不惹麻煩。四平八穩、規規矩矩的人,做不了什麽事,畏首畏尾,不會幫我擋子彈,怎麽衝鋒陷陣打江山?他們自保最重要。這類人往往性格懦弱,中庸保守,來了工作推給下麵,來了問題上交領導,等於國家養了一群看上去像好人的廢物,我最煩這種“好人”了。我為什麽不怕下屬惹事,反而怕下屬不惹事?舉個例子吧。吳強,我任命的集團二級企業物貿股份公司總經理,是我的“一線心腹”、愛徒和得力幹將。他從基層單位一名普通的業務員,成長為業務主管、物貿公司辦公室主任、集團拓展部副主任,直至物貿公司總經理,每一步提升都離不開我的“關照”。他在基層的時候,並不得意。他原先的領導是位小少婦,是集團總經理這條線上的人。這女人對吳強非常排斥。後來,吳強到國資委舉報這位總經理和集團總經理之間存在不當利益關係和生活作風問題。國資委的領導找我說這件事,因為沒有實據,要求我分頭找女經理和舉報人私下談一下,穩妥處理好,不要再無事生非了,同時要做好保密。有一天上午,集團開經營工作會,我故意把吳強喊過來談話,在樓道口大聲訓斥他不懂規矩,無依無據,敗壞公司領導形象。很多人看到和聽到我在憤怒地訓斥吳強,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從話裏猜出了“有料”,散會後到處打聽。集團上下,很快謠言四起,關於總經理與女經理曖昧的緋聞,迅速傳播開來。等過了這件事的高潮,我就開始起用吳強。他看起來在“惹麻煩”,其實是為我做貢獻。我就要用這樣的兄弟。慢慢地,這就在係統內形成一種微妙的“導向”,隻要無利於我的對手的“麻煩”,不管對別人的傷害,對公司榮譽和利益的傷害有多大,不管多麽沒有節操,在受到我的“嚴厲批評”之後,都能“化腐朽為神奇”。


    在這種權力框架下,集團裏許多重要事情,逐漸都是由以我為核心的兄弟幫私下拍板決定,之後再拿到所謂的領導班子會上,認認真真地走程序。尤其在涉及人員調入、幹部提拔方麵,更是由兄弟們自己的“組織部”操縱。


    我還琢磨出一套特殊的幹部“加塞”法:就是批量的幹部任免,一定趁著有上級組織推薦人過來,或者重要領導推薦人過來,再召開黨委會。這樣,召開黨委會的時候,我再把這些特殊人員的背景關係在會上一一說明,再三強調“都是必須辦的”。如果有黨委委員膽敢質疑,我就說,好吧,這批人我們就放一放再說。事後,人事部門負責人會巧妙地把風放出去,讓推薦人選的組織部門或領導,知道誰卡住他們的事了。其實,要想真正卡住是不可能的,過一陣子我會重新開會,再次討論,一般就統統通過了。這種周折,隻會增加我的威信和人脈,因為別人覺得我既講民主,又具備最終達到目的的能力,而且幫人的時候,有辦法,有誠心。而那個質疑我的班子成員,一般都是在班子裏不聽我話的,或者是愚拙之輩,不知不覺中就得罪了一批人,推薦人,被推薦人,全都會記他這一筆,他不但質疑無效,還會惹得越來越孤立。於是,每一次正常不正常的人員調動、幹部提拔使用,都會變成了我個人平衡利害關係、籠絡人心、賣人情、打造“小圈子”的絕好機會。


    通過這一係列的運作,我在集團內逐漸打造出一支強勢的“私家軍”,後來形成了個人力量“一麵倒”,我的人占絕對優勢,集團內部失去了製衡,我想不任性都不行了。在我們這裏,很多人都知道,有一家國企的老總,比民營企業老板還要牛。喜歡我的人,說我駕馭能力強;恨我的人,說我把國有單位打造成個人帝國,嚴重挑釁黨的組織原則。這真是一種血的教訓,我悟過來時已經太晚。


    當然,我任性,我栽培的人也任性。在他們眼裏,這個企業隻有一個老板,就是我,根本不存在領導集體這回事。而這些人惹的真正的、最嚴重的麻煩,最終還是由我兜底了。早在我連續調進了好幾個老鄉,擔任重要部門和子公司老總時,就有人舉報我,省委組織部和國資委幹部處的同誌,約我談過這個問題,提醒我“舉賢不避親”應該有一個限度。但我打保票說這些人,我大都沒有淵源關係,有才幹就用,能把事情做起來是硬道理,再說,我的管理很嚴格,不管他來自哪裏,哪怕是皇親國戚,我也有嚴格的紀律和程序,完全約束得住,沒有任何問題。然而,我的這批老鄉提拔後,占據了集團十幾個重要崗位,有11個老鄉後來出了問題,有的管理不力,有的徇私舞弊,給公司造成巨大損失,受到法律製裁。而我的案件的線索,也正是來源於這些人,和所在的單位不斷出現的腐敗案件,而他們進去之後,無一不“爽快”地供出了與我的利益瓜葛。


    真是把我腸子都悔青了。唉,這是後話啦。  <h2>3</h2>


    在我任上的最後三年,我的確攀到了權力的巔峰,個人精神狀態,也是無比癲狂的。進到這裏,我經常反思自己那時的生活,真的如一場吸毒之後的迷幻。如果是別人的事,說給我聽,我自己也未必敢相信。


    由於每天晚上,我幾乎都有應酬,每天早上,我都睡到自然醒,才下樓上班。我從來不在家裏吃早飯,上車之後,有先喝一瓶純淨水涮涮腸胃的習慣。駕駛員會把水早早放在後座位上。辦公室主任每個星期會讓司機搬一箱純淨水上車。而且我隻喝“依雲”一種品牌的水,所以他們從來不會搬那些雜牌子水給我。我的車是一輛黑色奧迪a6,3.0排量,屬於超標車,購買的時候後勤部門做了一些“技術”處理,從資產賬麵和車子外形上,都無法看出來。車子裏麵全部做了真皮裝潢。我喜歡聽音樂,駕駛員便到汽修廠,把汽車原裝音響扒掉,換上了最高檔的新型boss。這輛車是我平時在城裏的座駕。另外,因集團有礦廠業務,單位以領導經常要到工作一線為名義,配備了一些工作用車,專門為我配了一輛奔馳商務車,一輛陸地巡洋艦越野車,留著我出差或搞私人活動時用。


    每天,我進入大樓,所過之處,保安都會向我立正敬禮。隻有我一個人有這個待遇。一開始,保安按照行規,對集團所有領導都敬禮,後來遭到保安部負責人的訓斥,就改為向我一個人敬禮。


    我的辦公室幾乎占了半邊樓層,中央“八項規定”實施之後,我們為了規避檢查風險,就把這間超大辦公室,分隔成裏外三間。我在最裏麵辦公,最外麵是接待室,中間是小會議室,說是公用,其實絕對是我的私人空間。而且改造過之後,麵積沒有縮減,私密性和豪華程度更強了。會議室和接待室吧台咖啡機冰箱一應俱全。我進入辦公室,才開始吃早飯。每天在我上班路上,秘書會接到駕駛員的電話指令,然後他就會掐著時間,通知餐廳把早飯送上來。他再現磨一杯熱咖啡,這個時候,我差不多也就到了。每周內我每天的早飯都不重複,中西混合。我喜歡吃北方的紅腸,餐廳負責人專程去黑龍江,聯係了一家紅腸加工企業,定點供應我們公司。後來我對批量生產的紅腸,衛生和質量放心不下,餐廳負責人又專程去東北聯係了一家高級私人作坊,定製生產精品紅腸。起初,集團領導層有專用的小餐廳,班子成員在小餐廳吃飯,不跟職工一起吃大食堂。“八項規定”後,因這事我們受到舉報,我立即命令撤銷了小餐廳,大家一起吃大食堂。其實,我隻在整改的第一天,象征性地到職工大食堂吃了一頓午飯,然後再也沒有去過。辦公室說,我工作太忙了,經常12點甚至1點多還在開會,談事情,到大食堂後,菜全冷了,於是安排餐廳直接按“常規標準”送盒飯到我辦公室。說是常規標準,實際上是專門為我做的“小灶”,配有海蝦仁、鮑魚仔、海參、魚片、雪花牛肉等“家常菜”,以及鮮榨果汁、中式麵點等等。


    每天下午四點鍾之後,我的那些兄弟哥們,就爭著過來接我出去打一局高爾夫,然後吃飯,再泡個桑拿。我喜歡年份酒,他們就變戲法地搞來一些老酒給我。有一次,一位下屬看到深圳的一場拍賣預告中展示了20多種“文化大革命”時期的茅台等品牌的白酒,他立即驅車到深圳,拍下了兩瓶茅台和兩瓶洋河大曲,據說花費了近30萬元。當年我過生日,他就拿了出來,四瓶酒一頓晚餐就喝掉了。


    我是個特講傳統文化的人,每年清明都要回老家祭祖。隨著職務的提升和掌控度的加強,每年陪我回老家的人越來越多。我的下屬,誰要是被允許隨我回鄉祭祖,都會感到莫大榮幸,因為這標誌著他進入我的“核心圈子”了。後來的幾年,每年我回鄉,我的祖墳前都是一大群跪拜者。鄉裏人都是勢利的,他們拿我做成功榮歸故裏的榜樣,教育他們自己的子女要好好奮鬥,把我的排場作為一種光宗耀祖的標杆。


    大概是2012年的春天,我們集團與合作建設樓盤的開發商費某,說要為我介紹一位易經大師,來看看我的辦公室,調節一下風水。那位大師掏出來的名片,有整整兩版的頭銜,各種學會顧問和理事,各種大學科研機構名譽教授、客座研究員。在他的“熏陶”下,我迷上了風水學。因為他有一些判斷太準,讓我心驚肉跳。比如,第一次來的時候,進入我辦公室,看到接待室掛了一幅仿李可染《萬山紅遍》圖,就問我,我的出生年月和時辰。問完之後,立即建議,趕緊把這畫摘掉,換一張其他色調的。理由是,我五行缺水,而這張畫大紅色調,屬性火,火火成災,公司裏會有火災隱患。我當即驚得跳了起來,握著大師的手,直喊佩服,因為就在4月初,我們公司大樓的餐廳曾經發生過一次火災。


    大師在我辦公室巡視了一圈,然後問我,每天在這裏辦公,有沒有某個時候,突然有煩躁的感覺。我想了一下,確實啊,每天上午我幾乎都要衝著下屬發火,這麽大的單位,怎麽可能沒有不順利的事呢,我是個急性子,上午上班開始處理公務,處理著處理著,火氣就上來了,一些人、一些事,總會撞上來,被我臭罵一通。大師說,這個樓對麵有個玻璃大樓,大概每天上午11點前後,樓宇的反光正好到達你這裏,這叫“反光煞”,特別凶。這會讓你的氣場變得越來越凶,對脾氣、身體、個人和公司運勢,都有害。我聽了之後,覺得特別有道理,根據大師的建議,就命令把大樓這個朝向的窗戶玻璃,不惜巨資,全部改成不反光玻璃。


    晚上,我請風水大師在公司餐廳吃飯。大師喝了幾杯酒,高興了,就在耳邊悄悄對我說,過幾天我給你送一張畫,對你的身體和運勢大有好處。過了幾天,大師果然拿來一張畫,包裝得嚴嚴實實。到了我辦公室,大師掩上門,才拆開畫。我一看,竟然是一幅群裸女圖。我說,“這畫,在我這裏掛不出來啊,這是個國有單位。”大師說,“我自有辦法,無須懸掛。然後把這幅畫藏在我辦公室裏的小衛生間裏。他說,陰陽需要調和,你這裏陽氣太足,氣場會緊張直至崩潰,必須要補點‘陰’。”然後,他豎起大拇指,對我說,看得出來,您是個好人,您的女人嘛,有點少,有點缺啊。


    我那時在外麵有一個情人,在單位有兩個。我不知道大師所說的少,是什麽意思。大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說,男人嘛,特別是成功的男人,陽剛之氣旺盛。您看古人上到皇帝,下到鄉紳,一夫多妻,妻外有小妾,妾還帶著丫鬟,所以陰陽才取得平衡。現在的成功男人,特別是幹部,受管束,不敢過分越雷池,但私下裏,哪個沒有三個五個女朋友的呢。


    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完全放縱了自己。以致後來短短幾年,在女人問題上,犯了很多錯誤。在外麵,生了兩個私生子,也是那之後惹的禍。每次,我與一個不同的女人發生不正當關係,甚至致使其打胎或者生孩子,我在驚慌之餘,馬上會跟大師見個麵,大師的理論,在心理上為我取得了絕對的平衡。我覺得像我這樣的人,難道不都是這樣生活的嗎。每次我去參加省裏的大會,看看會場裏的領導幹部們,都會浮想聯翩,覺得這麽多領導,跟我是同一個戰壕裏的,誰沒有這些事啊。這或許就是——社會。


    我的生活,真的過得不太正常,有時很糜爛。我的隨從和下屬,我們合作單位的老板們,挖空心思取悅我。我喜歡排場,出行至少要兩個下屬跟著。出差要走貴賓通道。“八項規定”之後,不讓走貴賓通道,不讓坐頭等艙,我的下屬很快就找到辦法,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以做廣告的名義,與機場簽訂了一個貴賓通道合作合同,這樣我就有了走貴賓通道的專屬權。到了飛機上,他們馬上為我升艙,現金補款,回來用其他發票衝抵。他們在廣州最豪華的幾家大飯店,考察了幾個超級豪華包間,每次隻要是我出場吃飯,就訂這些包間。其中有的包間,麵積達到五六百平方米。有一個包間,光黃花梨家具據說就價值上千萬。我吃飯的場合,一二十人規模,是標配。大家輪番上來敬酒,獻歌,祝福。有幾個下屬還特別會逗我開心。我喜歡看人喝多出洋相,他們有幾個恰恰就好酒,逢喝必醉,一醉酒就醜態百出。有一個兄弟會口技,喝醉之前學鳥叫,學首長講話。一旦醉了,就開始學豬叫。他說豬根據叫喚的聲調,傳達不同的情感或訴求,就表演豬高興了怎麽叫,憤怒了怎麽叫,餓了怎麽叫,發情了怎麽叫,感恩主人時怎麽叫,罵主人王八蛋不得好死怎麽叫,被殺時,哪些叫喚代表怎樣的遺言,等等,一叫喚就是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直笑得我們人仰馬翻。我很享受那種氛圍。


    在單位,我已經不隻是一言九鼎的權威。有時候,無言自威,甚至一個眼神,就能讓下屬膽戰心驚,夜不能寐。有一次,我接待一位河南來的老戰友,他是河南一家大企業的老總,到這裏來考察。戰友之間交往,有個特點,丁先生您沒有當過兵,您不知道,我們特別講義氣,也特別愛麵子。所以,我對接待戰友老總,特別重視,命令幾大部門做好方案,嚴陣以待。我們那個接待陣勢,不是吹牛,隻要我重視了,絕對不會比省一級政府接待規格低、排場小、氣勢弱,一切都是部隊作風,嚴陣以待。可是就在雙方交流、對口匯報工作的會議上,我正在講話,介紹公司情況,在場做記錄的戰略規劃部副主任,一個瘦高個兒中年男人,忘記把手機調成靜音,電話嘩啦嘩啦唱起來,唱那個什麽歌,鳳凰傳奇,遙望月亮之上啊啊啊的什麽,我立即停住,朝他看了一眼。等他慌亂中關掉手機,我才重新開始。聽說他接下來的會議一個多小時內,一直在流汗,那可是冷氣充足的全封閉會議室裏啊。事後,這個人嚇得在家請病假待了好幾天,再來上班就主動要求,平級調到基層單位去工作。人事部負責人來跟我說這事,我隻是幹笑了兩聲。誰讓他不知輕重,在不該響鈴的時候嘰嘰喳喳的呢。


    這類事,我不能表態,必須聽任下麵的人處置。重點兒,不要緊,維護規矩,維護公司領導的威信,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我對別人狠了一點,對自己放縱了一點。後來,我說的是後來啦。那時,當然不會這麽想,也用不著這麽想,是吧?


    我有一套“遠交近攻”的處世哲學。與頂頭上司和同僚的關係一向不佳。我不會把心思用在直接領導身上,有人問我,在單位這麽橫,對同僚那麽狠,對省裏的相關單位那麽冷,就不怕得罪人嗎。我有我的方法,我集中精力,在省領導中找一個賞識我的大領導,利用上級大領導打壓直接上司,威震同僚和下屬。這樣,點準了一個穴道,便可製約全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  <h2>4</h2>


    作為偌大企業集團的一把手,對內是組織任命的正廳級幹部,對外是資產總額為大幾百億元的國企老總,這種亦官亦商的身份讓我廣結政商兩界人脈,身邊圍繞眾多資源,各種利益均沾。坐穩了江山之後,我身邊希望通過我的權力尋求利益的人也多起來了。在這些人的吹捧和央求下,我和他們就逐漸形成利益共同體,我的膽子也放開了,幾萬、幾十萬、幾百萬,人家敢送,我就敢收……現在我對自己的行為非常後悔和痛心,我深深地知道我的罪行嚴重。


    2011年春節期間,在廣州花園酒店一次飯局上,經一位老戰友介紹,我與廣州一家民營房地產老板黃某相識。像我這樣的實力和身份,一般的民營企業,在我眼裏,是沒有什麽分量的。當時雙方禮貌地交換了名片,我見他擁有人大代表頭銜,頓時倍增好感和信任。事後,我了解到黃某經營著一家涉及地產、酒店服務、物業管理等多個領域的綜合性企業集團,身家超100億元。在心理上,頓時覺得親近起來。


    那次應酬後,黃某又幾次打電話,熱誠邀請我去他的企業考察。那年夏天,我親自帶著一個近20人的隊伍,到黃某公司“考察”,看見其辦公室擺放、懸掛多張與上級領導的合影,巨大的博古架上,陳列的文物和玉器,琳琅滿目。光一件彩色祥雲翡翠蓮花觀音雕像,據介紹就價值2000萬元。牆上一張巨幅的彩墨黃山圖,是劉海粟的作品,若幹年前在香港拍賣會上拍得,花費了200多萬元。有一套牛黃雕塑十八羅漢,據說國內稀罕,價值不菲。這就讓我更堅信了他擁有“深厚背景”和“強大實力”。


    2011年下半年,我們公司下屬的一家數碼科技城項目建設啟動,我毫不猶豫將該項目介紹給黃某,在尚未招標的情況下,就與黃某的公司簽訂了意向合同。


    之所以將數碼科技城項目介紹給黃某,一方麵是因為項目投資巨大,利潤豐厚,利益輸送空間大;另一方麵是項目所在地廣州的番禺區域,黃某在那裏創業發跡,擁有“強大背景”,辦理各種報批手續方便快捷。我自認為此事運作高明,既撈了好處,又送了順水人情,還利用黃某的關係推進了項目進度,一箭三雕,於人於己於國家,都有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我知道,黃某這種有實力的人,能把私企做這麽大,“不懂事”是不可能的。所以,事先,我什麽也沒有暗示過他,沒有表現出任何利益企圖。


    黃某當然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在拿到項目後,一次專門請我一個人吃了一頓飯。飯桌上,他說,“我這個人,懶惰,大大咧咧的,處朋友不夠細心,逢年過節,想不起來關照朋友,送什麽禮金、禮品,哎呀這樣太囉嗦、太麻煩,人家不喜歡的東西,對人家沒有用的東西,費錢費精力還給人家增加心理負擔,何必!但這麽多年,一旦成了我朋友的,就一直是朋友,而且會很鐵,再大的官,都視我為兄弟。說實話,親兄弟可能比我細心,但不一定有我鐵。知恩不報非君子,您是我哥,又是恩人,我不能光顧著自己賺錢自己花——再說,愚弟我的錢,這一輩子也花不完了啊。所以,我幹脆一次性給哥哥您1500萬元,分三次給,您自己安排著過年過節,買點小東西啊。求大哥原諒愚弟做事懶惰,隻求方便,不動腦筋,原諒我好嗎,哥?”


    我當時一聽,覺得夠意思,就笑著說,兄弟情分,互相幫助,應該的,您見外。但我並未拒絕,當場約定在東莞交易。


    我當時的心態很可笑,覺得廣州不夠安全,一定要到東莞去收受這筆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東莞有我一個情婦,我每個月都要去跟她約會一次,給她帶點錢啊,禮品啊。當年國慶節,我和黃某在東莞大富豪飯店見麵,他送給我首筆500萬元現金。我將其中400萬元存到自己家的賬戶上,另外100萬元給了情婦。第二年春天,黃某又給我第二筆500萬元。我覺得存錢太多不好,家裏人也會問三問四的,特別麻煩。於是,我將這筆錢,一部分拿到老家去購買宅基地,一部分投資自己私下運作的某農改項目,並在後來的幾年,盈利了200多萬元。第二年夏天,黃某又給我剩下的500萬元,我把這筆錢拿出去,投資了另外一個公司。當時,正好一個地產營銷公司和一個民營投資公司找我談合作,一個要營銷我們開發的一個商業樓盤,一個想跟我們的礦產公司談合作開發,我就授意我的女婿,去跟他們談合作,然後用女婿跟他們合股的公司來跟我的下屬公司再合作,並為他們在合作條件的談判上,大大提供優惠。我把500萬元交給女婿,投資到那兩個企業裏去占股份,然後參與分成,不到四年的時間分到了將近3000萬元的紅利。


    2013年,上海某公司為了做我們新樓的裝修和智能化,送給我一張銀行卡,並陸續往卡裏匯錢共計870萬元。2014年7月,我將卡“推給”這個公司經理“保管”,並稱現在銀行卡都是實名製,還是放在你那裏好。該經理向我承諾,這些錢永遠是我的。我說我相信他,以後需要用錢,一定會對他說。第二年初,我想在美國買一棟別墅養老,與女兒和外孫女一起享受天倫之樂。我對上海這位經理支會了一聲,該經理馬上專程去美國,陪我女兒在那裏選房,花掉了500多萬元。


    還有許多不正當收入,我就不一一說了,紀委那邊有我口供詳細材料的。我對組織上是坦誠的,盡量說出記憶裏的每一筆錢,有些幾千元的小錢,我能回憶起來的,也都毫無保留地交代了。對我立案調查的時候,我已經退休了,正準備安排自己到老家和美國,交替季節安度晚年。沒想到,人都上岸了,還一跤滑回了泥潭裏。


    真是,人各有命。我就是那種看起來命很旺的災星一個。發了那麽多光和熱,最終,還是一顆災星。這就是——命,命裏注定的!  <h2>5</h2>


    我一生都忘不了退休那天的情景,宣布幹部調整的大會結束後,我之前提拔的那些親信、鐵杆,包括那麽多老鄉,一下子就湧到了新的董事長麵前,爭相效忠表態。我內心極度失落,不知自己是怎麽從會場走回辦公室的。然而,在接受審查的時候,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說實話,好像也不是那樣。還是有一些人到辦公室來看我,跟我道別。辦公室的同誌,加班好幾天,幫我整理雜物,大家還紛紛祝賀我光榮退休,並沒有對我不理不睬。隻是我當時的心態不太好,我的這種被冷落感覺,也許是失去權力的“落差”使然,也許是記憶有誤。


    其實,都不是。


    根本的原因,是那些以前一直圍著我轉的人,反而不見了。那些我內心裏認為,對他們有功勞,有恩情的人,那些向我承諾終身報答我的人,他們不——見——啦!


    即使在我退休半年後,我有一些私事,想找原來的老部下幫忙,往往熱心的,倒是那些我在位時,不常在眼前轉悠的人。可是,我特別有把握的那些人,往往是對我最陽奉陰違的人。這些混賬東西,後來有的進去了,有的還在外麵,但大多數都不跟我再聯係。


    說一個可笑的無聊事。我退休的第一個春節,自己心裏算了一下,怎麽著也應該有二三十個下屬和生意夥伴,來給我拜年,可結果是門庭冷落啊,不提這事了。有些人,狗都不如,一轉身,跑到新主子那裏搖尾巴去了。還有些偽君子,過年時發條短信給我,就覺得對我好得不得了,還振振有詞地在短信裏說,響應黨中央號召,移風易俗,文明過年,清風祝福。哼,好像你有了什麽想法,被他看穿了,他不但不理睬你,還唱高調,教育你一通。凡這類渾蛋,我看完信息,立馬把他們從我的通訊錄中刪掉。過了一個年,我的手機通訊錄,刪掉了三分之二的人,你說可笑不可笑。當然可笑,丟人現眼。


    我正式服刑之後,沒有一個我栽培過的親信來看過我。聽說,有兩個渾蛋也在這裏服刑,當然,沒有遇到過,我們級別不同,我一個正廳級幹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也不屑跟他們在一個屋簷下。當然,說這些,沒意思。


    我的那些女人,早就不知道煙消雲散到哪裏了。也許她們重新包裝一番,又會粉墨登場,再去害幾個幹部,撈一點好處。也許她們會把自己洗洗白,重新嫁人。我老婆聽說我出事了,起初還挺同情我,說陪我終老終死。可我在受審過程中,暴露出外麵有女人,還有私生子,她就憤怒了,馬上露出猙獰麵目,說要來抽我嘴巴子。


    回顧我的一生,我覺得我現在就是死人一個。最幸運和最不幸的,都源於一件事,就是當上了一個大單位的一把手,實現了自己的政治抱負,也毀了自己的人生。當我完全掌控這個企業時,也是一步一步接近退休年齡的時候。我太迷戀權力,迷戀那種唯我獨尊、來往皆利的生活。我的確有“撈一把就走”的賭徒心理,也有“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市儈心理,更有“自己貢獻大,撈點算啥”的補償心理……我被“雙規”時,已是具有43年黨齡的老黨員。任副職和正職最初的一段時間,工作能力和成效均得到肯定,公司在一段時間內,業績蒸蒸日上,取得跨越式發展。但後來,手中有了人事權、項目決策權,大額資金調撥權,花香引蜂,屎臭招蠅,好逸惡勞的女人,投機取巧的下屬,像黃老板這樣慣於通過放倒領導幹部,挖國家牆腳發私人之財的商人,就聚攏過來了。奉承、巴結的人多了,自己開始飄飄然,放鬆了警惕,對社會上一些不良的風氣見怪不怪,從看得慣,到自己做得慣,是轉眼間的事。


    我在自己交給組織的懺悔書中也總結過,作為一個單位的黨委一把手,隻顧著管別人,管不與自己穿一條褲子的人,自己黨紀觀念很差卻渾然無知。對上級給予的紀律教育應付了事,總認為那不過是一場黨務“工作秀”。黨的十八大之後,對上級黨委的各項從嚴要求,視為走過場,搞形式,沒有當回事。繼續在逢年過節肆無忌憚、心安理得地收受紅包,嚴重違反黨員領導幹部廉潔自律規定,帶壞了企業風氣。


    我既是一名國企老總,又是一名廳級幹部,亦官亦商,同級紀委不敢、不能監督,上級紀委又鞭長莫及。我在擔任一把手期間,在業務工作上大權獨攬,水潑不進,針插不進,企業黨委內設的紀委監督機構成為擺設,甚至淪為我整人的工具。有一段時間,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之後,省委派來一名紀委書記,這人想在我的地盤上有所作為,一度幹預我的一些做法,我就指使親信,開展了一係列針對他的秘密攻訐。比如,我們捏造了一些他的緋聞,說他公款吃喝,公車私用,生活作風有問題。我的一位親信有貪汙受賄嫌疑,紀委書記想問查追究,我就故意在這段時間,指使人事部負責人考察提拔這位親信。果然,紀委書記中計,指出提拔此人不妥,並在黨委會上建議,一定要等問題弄清楚之後再提拔不遲。然後,考察中止。“個中原因”很快傳到那位親信耳朵裏,他就拚命地寫人民來信,到上級部門去告紀委書記。在年終幹部考評的時候,我授意人事部,故意安排了以此人為代表的痛恨紀委書記的一幫親信,接受考察組談話,眾口一詞地列舉紀委書記的種種不是,讓紀委書記年終考核,差點沒有過關。幾招下來,這位紀委書記整天忙著洗刷自己,狼狽不堪,哪裏還有心思和精力去問責我的下屬們。我知道他來我們單位時間短,沒有什麽烏七八糟的鳥事,要扳倒他不可能。但我可以通過攪渾水,讓他乖一點,不要妄想在我的江山裏,挑戰我的權威,為難我的小兄弟們。同時,我也要告訴他,不要以為你清高清白,在這裏,誰幹淨誰髒,是我說了算。如此一番動作下來,這位紀委書記很快蔫了,忙洗刷自己還來不及呢。我這樣做,還有一個變相的曉諭,是給上級紀委部門的:你紀委不是整天查幹部嗎,你們紀委書記不是打鐵要自身硬嗎,我就告訴你,快去幫你們的基層紀檢幹部澄清澄清吧。哈,他們就整天忙著“洗刷刷”去了,頭也沒昂得那麽高了。


    唉,現在想想,這又有什麽意思呢,聰明反被聰明誤啊。其實,身邊多一個人經常提醒自己,是好事啊。所有的人都不敢說你一個不字,你離死也就沒幾步了。


    我在一個單位當領導,從1999年到退休,十四五年,久居要職,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小群體。國企領導跟黨政機關負責人不一樣,缺乏輪崗機會。一旦屁股坐在哪個單位,大多數一直到退休,都不會再挪窩。古語雲,“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我在同一個單位擔任副職幾年後,又擔任主要領導職務長達十餘年。這十幾年,我不是沒有發現單位存在很多隱秘黑洞,但一是因為自己身子不正,不敢較真;二是因為這些黑洞的製造者,大多數是自己培養的人,暴露了他們,對我自己也構成了危險係數,所以,我就拚命捂住蓋子,自欺欺人地往前混,總覺得混到退休,不出事就萬事大吉了。在此期間,組織上也警覺過,曾找我談話,希望將我交流到省屬另一個國企任董事長,或者到省政府辦公廳任副秘書長,協助副省長協調國資管理工作。按理講,這兩個位置都是不錯的,但我還是有些政治頭腦的,覺得除非提拔成副省崗位,仍然能控製這個單位的局麵,否則不能離開原來的位置,離開了就會失控於這個單位。所以,我當時就淡定地以公司正處於快速發展階段,一些重要戰略部署尚未完成為由,拒絕組織的這份“好意”。我越是理直氣壯,才越是能表明自己大公無私,在這個單位幹幹淨淨,底氣很足。組織上見狀,真的相信我了,讓我留在原崗。跟我談話的一位副部長,還到處替我講話,說我為了企業發展中間過程不斷氣,寧可放棄重用機會,放棄個人的又一次人生提升機遇,很了不起。唉,很多的好事,在我身上最後都演化成了惡果。如果當年我接受了組織的輪崗安排,也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多年來,我在貪腐過程中,存在僥幸心理,認為我把這個單位,管得好好的,正常發展著,每年上繳那麽多利稅,勞苦功高,組織上不會輕易來查我。甚至在聞到組織調查風聲後,我也沒有想過坦白自首,存在躲一躲就過去了的僥幸心理。


    我現在能做的一點貢獻,就是通過解剖自己,說一些實話。


    我有幾點關於國有企業反腐倡廉工作的體會,我覺得這是一個難點問題,需要有人來思考和解答。國有企業,顯然是腐敗的地雷密集地,風險太多了。讓個人管公家的人、財、物,而且還一把抓,一個人一支筆,這事兒想想都可怕,毛骨悚然啊。一個人,一旦坐在了錢山上,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坐懷不亂啊。我覺得,光靠黨性、靠覺悟、靠個人道德素質,真的不靠譜。請把國企反腐倡廉建設永遠趕在大路上,馬不停蹄。一方麵要加強黨風和法製教育,大力推進廉潔國企建設,另一方麵要加強和完善對省屬國企的監管巡察工作,對國企的巡視應該成為日常,不能三年五年才來一次,最好年年來。國有企業領導分工,裏麵貓膩特別多,上級組織部門應該對此有一個明確的規範規定,比如,同一個領導,不能同時分管管錢的部門和用錢的部門,不能同時分管用錢的部門和查錢的部門,具體說,就是投資、財務、采購、審計等,必須由不同的領導分管,才能互相牽製。一個單位,如果像我以前那樣,讓自己的人包管了所有這些部門,不是徇私,又能是什麽呢!另外,重中之重,對國企高管特別是“一把手”的管理要進一步加強,不能等紀委來了,一個單位的頂梁柱轟然倒塌,損失了人,更損失了單位的事業。要建立國有企業班子成員特別是“一把手”定期輪崗機製,避免出現腐敗問題的“長期經營”現象。唯其如此,才能還國有企業一個風清氣正的經營和從業環境,也才能有效遏製“能人腐敗”,及時挽救像我這樣的“腐敗能人”。


    你看我現在的處境,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吧。快到中秋節了,感謝你們帶給我的月餅。前幾天,獄警也給我拿來了月餅。你知道我看到月餅是什麽心情嗎?我想號啕大哭啊。月餅是什麽,是一種美食嗎?不是啊,月餅是中國人的親情寄托,是幸福生活的一種標誌啊。可是,在我這裏,月餅的殘缺,殘得不如任何人,甚至一個沒有過一天體麵生活的、在社會上胡混的小偷、強奸犯、殺人犯,他們的月餅都比我的大,比我的甜,比我的全。人家至少還有幾個家人來看望,有幾個朋友來看望,有幾個同事、有幾個哪怕是同夥來看望,而我,沒有。也許我的女兒會過來看我。但其他一切親人、同事,恐怕都不會來的。


    他們啊,不對著一輪圓月詛咒我,就謝天謝地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是我為本書的寫作,深談的最後一個采訪對象,也是談完之後,讓人心情最沉重的一個。


    在結束采訪時,我沒有忘記為他加了兩個問題,來追問他的內心。


    “我看到你人生的前、後兩段,有很大的落差,你能不能簡單描述一下這兩個時期的你自己?”


    他眨巴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


    “前半段,我是一個受束縛的成熟能幹大男人;後半段,我是一個任性放縱的壞小子。”


    我又問他:“那你最深的教訓,或者說,結合你最深的教訓,你最想告訴人們一個什麽道理?”


    他又斟酌了一番,用了最初的語速,一字一頓,像背誦似的,說:


    “利益一來,人頭攢動;利益一去,曲盡人散;以利結盟,四麵楚歌;平平淡淡,天長地久。”


    哎呀,我幾乎是驚歎起來。他的頭腦真的很聰明,反應非常敏捷,思辨能力也很強。我除了哎呀一聲,竟然說不出話來了,隻是趕緊記下了他最後這幾句凝煉的句子。


    他還想要抽煙,我說:“你還是吃一塊月餅吧。”我拆開包裝,拿了一個月餅給他。月餅上印著一個“圓”字。他在手上掂了掂,把月餅轉了一圈,看看那個字,然後掰了一小塊,放到嘴裏,嚼起來。


    嚼著嚼著,他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走出監獄的心理輔導室,在獄警的陪同下,我再次穿過那兩道沉重的大鐵門,走出了監區。一個半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此時,暮色已經降臨。南方的天空中,堆積著一些暮雲,那輪已經升在半空的月亮,在暮雲中,忽隱忽現。前來為我送行的監獄政委,是一名頭發花白、臨近退休年齡的老獄警。他握著我的手,似乎有些過意不去地說:


    “也不知這天氣,能不能讓你看到我們廣東的中秋月亮。”


    我說,肯定能,嗯嗯,應該,能吧。


    我還沉浸在采訪最後一刻的氣氛中,那個看起來精幹、剛毅的老男人,他嚼著月餅流淚的樣子,不知道衝擊到了我心裏的哪一個角落,我的心一時未能平靜。


    上車時,我忍不住對政委說:


    “您看,快過節了,咱們是不是暗地裏做做工作,讓他的家人來探個視。哪怕來跟他吵一架,也好啊。”


    政委告訴我,這些都想到了,已經聯係了他的女兒女婿和老伴。他們終究是家人,相信,會來的,至少,會有人來的吧。


    “不過,這人真的蠻邪的。”政委搖著頭,哀歎道,“估計喜歡他的人,很少,我看,幾乎沒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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