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她淚如雨下。


    在半年的時間裏,她已經兩次住院,咳嗽,發燒,無法不臥床治療。


    那天,為了在病房裏單獨接待我們,能夠方便敞開談話,她特意支開丈夫,讓他“放假一天”。


    她顯得瘦弱,甚至有些病態的嬌小。


    在我過來的路上,陪同我的市紀委黨風政風監督室的負責同誌特意打印了一疊她的資料給我,還為我傳了一段她的活動視頻。其時,她是市委常委兼直屬縣縣委書記在任,正參加縣文化牆落成典禮活動。視頻顯示的她,麵色紅潤,體態微胖,神情自信。她有一張寬寬扁扁的嘴,小方臉,生得大氣的美。雖然50來歲了,並沒有任何老態。講話的時候,聲音也特別好聽,裏麵還夾帶有一點點奶聲奶氣,親切而自然。


    聽說,她在大市裏有美女領導之稱,而且位居“全市十大美女領導幹部”第三。


    “如果完全排相貌,她應該是第二。”


    一路上,為了活躍一下氣氛,也為了從生活側麵為我介紹被訪問人的情況,市紀委的同誌笑著對我“八卦”道,“因為排第一的是我們大市的一位女副書記,人家位子高,長得也好,當然沒人敢搶首長的第一。至於第二名,那是一個真正的美女,市廣電總台的一位女領導,人家本來就是美女主播出身,一般幹部,相貌哪裏能達到那個專業水平啊,排第二的應該是真正的貌美第一。第三就是她嘛,算個實際第二吧。至於副書記女士,在這個前十榜也是沒有問題的。哈哈,這是幹部們茶餘飯後的八卦”。


    “她還有一個稱號,全市第一賢妻,這個稱號才是最牛的。”紀委的同誌補充道,“這個稱號裏麵有故事含量,她是成也賢妻,敗也賢妻,她的故事值得寫一寫。”


    帶著這份印象,當我們來到市中醫醫院,看到眼前的她,簡直無法對應。


    今年4月份,她因嚴重違紀被撤職。這才過了半年,她整個人就像換了胎骨,抽了神氣,枯了血肉。看來,她不算一個內心很強大的女人。嬉笑風雲變幻,從容人生滄桑,此境界在傳說中多,在文藝作品中多,在現實生活中,有,但不是那麽多吧。


    “我這是,這是不適應一下子閑下來。”她在護工的扶持下,坐了起來,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衝我笑了一下,勉強,生澀裏略有害羞。“幹部中像我這樣的工作狂不少,在位時顧不得生病,是的,不是說笑話,就是顧不得,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身體意識,像機器一樣高速運轉。一旦退休,好容易心裏適應了,這機器突然關了,受不了。當然,慚愧,慚愧,我不是正常退休,我是被處分,沒臉跟人家正常退休的類比。但我的確沒有因為心裏落差什麽的,導致身體崩潰。我這是,實話實說。”


    從這個副省級城市的直屬縣縣委書記,到沒有級別的普通科員;從日理萬機,到日日無公事,這兩種落差,到底哪一種更傷人?對她來說,導致她生病的到底是哪一種原因,是身份落差,還是工作量落差?抑或兩者兼備,那麽是前者的原因多一點,還是後者?


    為了讓我們交流暢快一些,紀委的同誌在關心地詢問了她的病情和家庭生活之後,就先退出。病房裏剩下我和她。我故意扯了一個看起來我與她經曆有些相似的話題——我們大學讀的都是師範院校,而且我們的母校,實力都排在全國師範大學的前幾位。


    她的講述,因此從校園生活切入了。  <h2>1</h2>


    我大三的時候,談了一場很傷人的戀愛。


    我的男朋友是山東人,物理專業的。他身高有一米八二,我們那個時代,全校一米八二以上的,找不出幾個,不像現在的年輕人,營養好,人群中一眼望過去,大多是人高馬大的帥哥,審美都疲勞了。那個年代,高個兒實在太少,所以男朋友一米八二,那身板,很奪目。他身上的光環還很多。他是校學生會副主席;他在校籃球隊當隊長;他還兼任校演講興趣會的會長,參加大學生辯論賽,得過華東賽區的一等獎;中學時他還是奧林匹克物理競賽的選手。這樣一個男生,五星上將啊,高大英俊,學業出色,能說會道,不就是活生生的王子嗎。追慕他的女生不少。


    我那時學的是政教專業,文科,在校學生會當宣教部長,可能是近水樓台,喜歡他,有機會表白,就跟他談起了戀愛。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平時能說會道,可跟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卻沉默寡言。隻是一見麵,隻要沒人在,就要做那種事,沒完沒了地做。那時候大學裏明確禁止學生談戀愛的,談戀愛要被處分,發生性關係要開除。我們同在學生會,都是用“工作身份”掩蓋了“戀人身份”,好滑稽,像那個麥家寫的“潛伏”一樣。偷情是很刺激的,他可能有些上癮。每次下了晚自修,我們就到學生會以工作的名義約會,在學生會裏磨蹭。等其他人都回宿舍休息了,我們就關門熄燈,在學生會的那間小辦公室做那事。我每次都嚇得要死,我實話說,心髒病都快嚇出來了,沒感覺到這種事情的任何歡愉。有一次保安過來巡視,不知道是不是聽到動靜了,用手電從窗戶往裏照了又照,差點照著我們。所以後來我特別反感做這個事。可男朋友不依不饒,我抗不過他,每次都順從了。因為,我的確欣賞他,喜歡他。


    說起來真是無地自容,為他,我還打過一次胎,慘透了。


    我那時很天真,覺得他喜歡你,才拚命要你,至少也是一種愛的表達方式吧。其實,很多男人真的不是看起來那樣高大。他的內心是很自私、很無賴的。這是後來我才知道的,認識一個人需要時間。他其實在山東是有女朋友的,中學同學,在濟南上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他女朋友過來接他,他露餡兒了,不得不向我攤牌。


    我當時簡直崩潰了,抽了那個看起來高大英俊的男人幾個耳光。我說,你不用解釋,你是演講協會的,你肮髒的靈魂總能找到漂亮的語言外衣。我替你說,你一定是高中就搞上你那女朋友了,是吧,你習慣了夫妻生活,遠水解不了生理近渴,就拉上我替補。她為你打幾次胎了是吧,我估計是,像你這種畜生勁頭,我都打胎一次了,估計她沒個五次,也有個兩三次了吧。量多質變,她跟你青梅竹馬,我跟你是第三者插足,是吧?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到時候了,你該回家了是吧!


    你猜那渾蛋怎麽說。他說,小林,你什麽都看得穿,我不想申辯了,至少,當初不是我追的你,是吧。


    這話真讓人崩潰啊。我怎麽會看中這樣的人?我還能跟這渾蛋說什麽呢。


    我回到宿舍,躺下,三天沒有起床,我生病發燒,流鼻涕流眼淚,一塌糊塗。


    我現在的丈夫老袁,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老袁是學工藝美術的,是我們下兩屆的師弟,年齡比我小三歲。學生會宣教部搞活動的時候,有時候會找他來畫個海報,布置個場地什麽的。他性格很溫順,很聽話,外形也是配合著性格生的,高高瘦瘦的,看上去很有點清新君子氣質。他父親是我們大學機關裏搞後勤工作的,一個小幹部吧。所以,他也算是“教工子女”吧。


    記得第一次我遇見他,是我大二的學期末,我們動員全校大學生報名參加一個暑期健康教育巡回演講活動,找一個同學設計海報,他來了。他一見麵就喊我林部長,我說袁同學,你別那麽喊,別扭死了。他立即改口,說林姐,什麽什麽的。我說更別扭了,什麽姐姐弟弟的。他就窘在那裏,老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就調侃他說,傻孩子,喊名字吧。他說,噢,好的。於是就喊林姐,什麽什麽的。我被他弄得又好氣又好笑,說你這傻孩子,還真笨,真強。一直到現在,老袁他還是喊我林姐呢,你說,這人好笑不好笑啊。


    失戀的那年暑假,我回到家裏,自暴自棄,什麽都不想做,每天睡懶覺,看電視,在小城閑逛。臨開學了,學校團委布置的“大學生暑期實踐調查報告”作業,一天都沒有出去實施過,一個大字也沒有寫。這天,老袁突然跑到我們老家的小縣城來了,坐了長途汽車,再坐了一個小摩的,找到我家的小區,滿頭大汗,臉曬得通紅,一件超大的晃蕩晃蕩的老頭衫,濕透了。他跑過來就是要跟我說一句話,他說聽他爹說,學校在下一屆,省委組織部要來選調學生,直接派到基層擔任幹部,有好幾個名額分配到我們學校,而林姐你,是候選人呢,這是前途大事,一定要把握住機會。


    這個,丁先生您不是師範院校畢業的嗎,應該懂的,就是所謂的“調幹生”。有些名牌大學畢業生不在乎這個,但師範類院校畢業生,為爭這個,恨不得動手。那時候大部分人不願意做教師,教師地位不高,收入一般,能從師範裏掙脫出來,覺得很幸運,何況還是去當幹部呢。您記得那時候有個小說叫《新星》嗎?柯雲路寫的,後來拍成電視劇,熱得不得了。裏麵寫到一個鄉鎮領導,把一個小學女教師調到供銷社當營業員,然後居功自傲地說,我把你提拔到供銷社當營業員,教師變營業員,用“提拔”這個詞,脫口而出,沒有人覺得奇怪。可見,教師在80年代,雖然擺脫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的“臭老九”地位,但依然是沒地位的。我到學生會宣教部幹部長,搭進去那麽多時間和精力,當然是喜歡宣教工作,但私下裏,也是有這麽一份跳槽念想的,如果遇到調幹機會,宣教部長當然會是一個很好的競爭籌碼。我後來如願以償,成為調幹生,宣教部裏的這個身份,當然起作用了,但決勝的因素,還是我的那篇調查報告得獎了,省委組織部負責考幹的領導,讀了材料中的這篇報告,當場就為我加分,說這個孩子有才,有見識,適合去基層當幹部。


    我想,要不是老袁來提醒我,我的暑假實踐調研報告就不會認真搞。不光這個,連宣教部長這個職務,我都打算一開學就辭掉。學生會是我的傷心地,初戀失敗破碎了我的心,甚至我全部的理想,都蒙上了一層陰影。我不想在這個小官場裏麵瞎混了,準備回到書本,多讀點書,準備畢業回老家當個中學政治教師。真是那樣的話,我可能就會失去這次調幹機會。因為距離開學時間,隻剩下最後三四天,我想都沒有想過調查的選題。老袁大老遠跑過來,就是為了提醒一句,說,一定要把這篇報告寫好。


    老袁傻乎乎地在我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我到菜市場買菜,他陪著我,說沒想到你們小縣城菜市場這麽繁榮,規模好大。我說你別瞧不起我們這裏,告訴你,不要說縣城,下麵鄉鎮的農貿市場,都比你們省城街道的那個菜場,熱鬧多了。他說,我還以為農村裏自給自足,根本沒有菜市場呢。我說,那是過去,90年代沒幾天就到了,時代不同了,不一樣了。哎呀,他說,這個反映了農村的巨變,說不定會徹底改變農民的生活方式,甚至農業生產方式和結構,都要受到影響,簡直是一次生活革命,產業革命。


    我眼睛一亮,這不就是一個最好的調查報告選題嗎。


    剩下來的三天,我們騎車轉了四五個鄉鎮農貿市場,又到縣鄉農業局等地方要來一些數據資料,開學前趕出了這篇調查報告。文章在學校得了一個一等獎,送到全省評比,又得了一個全省大學生暑期調查報告評選一等獎。


    我父母親非常喜歡老袁,一點也沒有反感一個男生,莫名其妙地突然跑進家裏住三天。他們問我老袁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說,怎麽可能,大學生不許談戀愛,而且,他比我小三歲呢,在我眼中就是個小弟弟而已。我媽媽就說,女大三,抱金磚,年齡差距沒問題啊。我說,你們盡瞎想,盡瞎說。


    大學最後一年,我收獲了調幹目標的實現,也收獲了一份緣分,就是老袁。


    老袁的父母很開明,人也善良,一點也沒有在乎我們的年齡差距。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幾乎都是在他家蹭飯的。他們的房子離學校很近,大概隻有十幾分鍾的步行路程。畢業的時候,我胖了好多,有點不好意思。有一次,我在飯桌上說出來了,我說,我太貪吃了,又胖又醜。結果他們全家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胖點好,胖點好,看上去健康。我突然很感動,流下了眼淚。真的,特別奇怪,流得真多,像決堤似的。那晚的眼淚流完了,心裏好像突然輕鬆了很多,有了歡欣感,有了幸福感,有了依托感。我知道,我從那個無賴前男友的感情傷害裏,終於掙脫出來了。  <h2>2</h2>


    雖然我取得了調幹的名額,不用當教師了,但我並沒有覺得占到太大便宜。


    我被分回老家,連縣城都沒有能留下,而是去了最偏遠的一個窮鄉,當鄉團委書記。這個團委書記一當就是7年。


    鄉政府的機關在小鎮上,一個院子圍著三廂平房而已。沒有自來水,院子中央打著一口水井。到冬天的時候,水井台上全結冰了,我在那裏摔了好幾次跟頭。最嚴重的一次把小胳膊摔骨折了,在鄉醫院和自己的小宿舍裏躺了幾天,才能爬起來上班。


    老袁兩年後畢業,分在省城的衛校當美術老師。他母親身體不好,經常住院,一到星期假日,他就忙著跑醫院。偶爾老人身體穩定的時候,他趕緊就往我這裏跑。從省城到我這個鄉裏,一路上要折騰好幾次,先是坐長途汽車到我們的縣城,然後轉農村公交到我這裏。但公交一天隻有兩班,不一定能趕上,所以得想辦法打個摩的,坐個黑車什麽的。後來老袁就在我縣城的家裏,放了一輛自行車,到縣城後打摩的到我家,再騎上車過來。縣城距離這裏有30多公裏,每次老袁騎過來,我感覺他都快累得斷氣了。我們鄉裏的書記不止一次跟我開玩笑,說小林書記啊,最好這孩子把你拋棄了,大家都輕鬆,這樣折騰,下基層鍛煉的不是你這個幹部,而是他這個毛腳女婿啊。


    我把這個玩笑話,有一次故意跟老袁說了。我心裏想,這樣確實太苦了,我也說不準,什麽時候才能從鄉裏把幹部做上去,在這裏待一輩子的可能都不是沒有。我想,如果老袁不是很堅持,就讓他放棄算了。大不了,我的戀愛再失敗一次罷了。我還跟老袁說,鎮上稅務所有個小夥子,無錫稅務學校畢業的,長得挺精神,正在追我,我就跟他搭夥過日子算了。


    老袁一聽這話,什麽都沒說,就哭了。


    我覺得他對我是真心的,人也很實在,很善良。我不想考驗他了。那天是我主動求的婚。我說,走吧,我們去縣城領證,結婚去。他就破涕為笑了。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就忙著登記,把手續辦了。


    我們的婚禮非常簡單,就在縣城裏請了兩桌親戚和幾個好朋友,吃了個飯,讓大家見證一下,我們是合法夫妻了。


    老袁是個純潔的男孩,在跟我之前,跟其他女孩恐怕手都沒有拉過,沒有戀愛經曆。而我,是有過一年男朋友的,為那個無賴還打過一次胎。在登記前,我考慮了一下,還是把這些跟老袁坦白了,我覺得藏著掖著的感情,不會長久,要趁著這個時候,條件艱苦,人在兩地,前途渺茫,生活困頓,幹脆把所有不好的東西,統統倒出來,看他能不能承受,願意不願意接受。老袁怎麽回答我的,他說,這些事他都是知道的,學生會不少人都知道,背後談論的不少,那年夏天就是怕我想不開,才跑到我家裏來的。他還反過來安慰我說,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麽幸運,一談戀愛恰好就遇對了人。


    所以,我覺得我的結婚,感情條件是成熟的,我們是幸福的。


    婚後大概有兩三年的時間,我都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但都沒有能懷上孩子。我覺得可能是打胎受傷了,懷不上。老袁覺得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沒有碰上受孕的機會。


    這一年老袁的母親去世了,我的母親又生病住院了,我們簡直焦頭爛額。暑假裏,老袁背著大包小包來了,像搬家似的。他跟我說,他辭職了。我大吃一驚,說你瘋了,難道要從省城搬到這裏來當無業遊民,做一個連級別都沒有的女鄉幹的家庭婦男?他說,是的。但無業遊民談不上,自由職業也是職業。他的意思是,他會畫畫兒掙錢的,而且有同事為他在我們縣城介紹了縣文化館的一個朋友,手上有不少畫海報、做電影消息和展覽宣傳的美工零活兒,可以攬下來。這些收入貼進來,兩個人可以過日子了。最主要的是,他說我的母親需要照顧,不能分我的心我的精力,因為幹部工作來不得半點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以,如此這般,怎麽說家裏都需要一個相對自由的人,就隻能是他了。


    那兩年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後脊梁都是冒冷汗的。


    鄉裏多給我一間宿舍,算是讓我們看起來像有個“寬敞的家”了。因為手頭沒有餘錢,不可能裝修這兩間平房,老袁就把其中一間用來生活的房子,打掃打掃,收拾收拾,牆刷白,地上鋪上那時候流行的塑料地板革,看上去幹幹淨淨的,溫溫馨馨的;另一間則清空,他用來做畫室。他自己買了一些木材,買了一套木工家夥,砰砰砰地敲打了幾天,做了一些簡易的畫架和畫台,買了一些畫畫的工具,然後就在那裏“工作”了。我那時候協助一個副鄉長抓農業結構調整,我們天天騎著自行車,四村八莊,田頭地裏,沒日沒夜地在下麵跑。他為了掙零錢,也是待在他那小屋,沒日沒夜地畫海報、畫展板什麽的。除了夜裏睡覺的時間,我們有時候一連幾天,白天幾乎連照麵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的電影電視裏,我們這一代行將老去的人,紛紛在抒寫青春,那些艱苦而光榮的歲月。用的詞,多是“激情燃燒”“浪漫歲月”之類。我覺得那個符合革命歲月,符合你們這些作家詩人的想象。艱苦青春終究是苦澀的,未必激情,未必浪漫,卻一定有一股力量,有一股誌氣,有一股奔向遠大未來的勁頭,對吧,這個很寶貴啊。


    人隻要有理想,有預設的美好未來,什麽都能挺過去。我記得那時候在一本書上讀到俄國文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話,說一個人的生活若是沒有理想的鼓舞,那他就會變得空虛而又渺小。我把這句話寫在每一本新啟用的工作筆記本上。我們那時候,相信未來。


    有一天夜裏,我被凍醒了,發現老袁不在身邊,一看時間已經是淩晨四點多了。我連忙爬起來,端了一杯熱水到隔壁,老袁果然在那裏畫展板。燈光微弱,室內像一個巨大的冰窟,一切都凝固了一般,他全神貫注,站在畫板前,隻有畫筆在動,隻有畫板在發出噝噝寒鳴,噢,真的不可思議。前些年,有人議論說老袁遊手好閑,我心裏很氣憤。老袁的苦,老袁的勤奮,老袁的責任心、愛心,可以甩大多數男人幾畝地遠,我心裏清清楚楚。那兩年,不知道老袁在那個水泥地上站了多少個日夜。我們年輕,沒有經驗,不懂得那樣是多麽傷身體,寒氣從腳底上傳,把他凍成了老寒腿。到了中年,他就開始吃年輕時種下的苦果了,40歲的時候,就差點癱瘓。後來,雖說沒有癱瘓,但也是廢腿兩條,走路像拽著兩條木棍,生生地往前拖著。他在椅子上坐的時間稍微一長,人就不容易站起來。一到刮風下雨天,或者季節交接期,就躺在床上哼哼,根本起不來。


    那兩年,我們雙方的母親先後去世,全是老袁在病房伺候和料理後事,一切都是為了我的所謂前途。你知道,這是中國啊,年輕人被組織看中,怎能沒有一份奉獻青春的熱情和感恩呢!這類年輕人是國家當作棟梁來培養的,家裏人怎能不全力支持呢!


    當事業的第一個七年結束時,我已經30歲了。第八年我終於被調到縣婦聯當副主任,我稍微可以喘口氣了吧。可是我懷孕了,我女兒出生了。我們又一把屎一把尿地忙碌了兩年。女兒開始上托班,我被調任團縣委書記。37歲時,女兒剛上小學,我當上縣委常委,不到一年又調到市裏去幹了三年局長,40歲剛出頭的時候,我已經是有點資曆的“老正處”了。所以,44歲上我角逐省管幹部的副廳崗位時,有了很多優勢,年輕,資曆老,經曆豐富,有基層磨煉的老繭,這些資本,很少有同僚具備。我如願入選,成為市領導,並在第二年戴著市委常委的“帽子”,到另一個大縣擔任縣委書記。


    這個時候,女兒都初中畢業了,長大了,懂事了。而我在她整個學生時代,沒有接送過她,沒有陪她過過生日,沒有出席過一次家長會。後來她高中畢業,我也沒有參加她的成人典禮。到上海去上大學,我更是沒有去送,沒有去學校看過她一次。但女兒的這一切活動,親人並沒有缺位,可以說,幾乎所有活動,家人場場都到,件件都做得很好。而這個家人,自始至終,都是他,我的老黃牛丈夫,老袁。  <h2>3</h2>


    地方一把手不好當,權力太大,責任太重,麵對的複雜局麵太多。


    一般說來,縣委書記這種角色,剛上任的頭一兩年,首先是體會複雜,然後再一頭紮進去梳理這些複雜。不久你會發現,越是小心翼翼,想精心處理好這些複雜頭緒,越是陷入新的複雜。越是君子風度,人文情懷,越是被人架著、夾著,惹得矛盾重重。所以,縣委書記當兩年下來,大多數變得很強勢,很果決,少數人很蠻橫,很獨裁。


    你無法讓別人理解,體恤,隻能讓別人去敬畏了。獲取敬畏,是縣委書記最好的定位。這方麵,我比一般縣委書記可能要來得更快一些,我畢竟還掛了一個市委常委的大紅頂子,不光是縣裏絕對的一把手,還是市領導。這對工作的開展,大有助力,但也是個人後來變得任性的一個導因。


    因為年紀大了,女兒上大學了,老袁騰出來的時間,幾乎都在為我和兩邊兩個老爹服務。大部分時間,他就跟著我在縣裏生活。老袁的名氣漸漸出去了,大家都戲稱他是“縣婿爺”。他多年不工作,是典型的職業“家庭婦男”啊。我在縣裏當一把手,說實話,除了回家睡覺,一天十幾個小時都在工作上,除了需要換洗衣服,此外的吃飯這些事情,也不用老袁照顧了。我看到他有些無聊,就跟他說,你身體不好,勞碌了這麽多年,不要再為家裏的瑣事過多操心了,你應該學會自己放鬆,養好身體,養好心情。寂寞了就跟朋友打打牌下下棋喝點小酒,犒勞自己唄。


    我覺得實在是對不起丈夫,想勸他學會享受一下人生,做一個正常的社會化的男人。沒想到,這麽一件看似很正常的夫妻關愛,最終導致了我多年的奮鬥,功虧一簣。


    自從走上真正的領導崗位,應該說是任職團縣委書記開始吧,我就特別注意檢點自己。我頭腦算比較清醒的。奮鬥的目的,不是要讓自己成為年輕時不齒的那類人。想當年,我們那麽艱苦,都樂觀地挺過來了。人生不需要物質墊底,才會有真正的高度。


    走上縣委書記領導崗位之後,在這方麵我也特別警惕。縣裏麵畢竟貼近基層,中國的基層社會都很重視人情往來,這方麵的事情,處理起來很麻煩。我剛來的時候,逢年過節,下屬啊,社會上的朋友啊,一些企業主啊,紛紛過來“表示表示”,送點錢,送點卡,送點煙酒土產,我一律讓秘書擋在樓外。如果我開了這個先例,坐在辦公樓裏收好處,那過年過節這棟樓還不成了送禮集市了!那麽多常委,縣長副縣長,哪個領導沒有收禮的機會呢。我開了這個口子,這邊還不馬上崩潰啊。聽說好像就是你們江蘇蘇北有一個縣吧,縣委書記帶頭收禮,逢年過節接待收禮者,應接不暇,於是就在自己辦公室對麵裝修了一個小會議室,作為等候區,專門用來接待上門來的“拜訪者”。這書記一帶頭,縣長也跟上,縣裏的大小頭頭兒紛紛效仿,最終導致這個縣腐敗成風,腐敗得一塌糊塗,20多名鄉科級以上領導幹部被查處。我覺得我這個線守得還是比較好的。我擋,不光是替自己擋,我擋,某種程度上是替全縣領導幹部擋。


    有一年年底,我原先工作過的老家縣裏,有一個熟悉的企業家,給我送來20萬元錢。他開著車在縣委大樓院子外的馬路邊等我,給我打電話,說過來出差,我老父親托他帶來一些家鄉雜糧做的餅子給我。我就出去接他,讓司機把東西拿到車上,還請他進來,中午在縣委食堂吃了一個便飯。等他離開,我突然想吃父親送來的餅子,叫司機把袋子提到我辦公室。結果,打開一看,有餅子,裏麵還有一個小袋子,裏麵裝了20萬元現金。我當即打電話給他,他不接。發信息給他,他回答說沒有其他任何意思,家鄉人的一點敬意。我說不行。馬上讓司機開車,帶著我狂追了四十幾公裏,才追到他,把這筆錢退還給他了。


    這個人本來是要到我工作的縣投資的,他氣得不行,立即中止了跟我們縣開發區已經談得八九不離十的投資項目。


    因為我把關緊,那些到我這裏送禮的人,很多打了退堂鼓。也有些是很有辦法的,他們就“轉戰”到我的家裏。老袁一個人在家,有的人就說,跟嫂子說過了,就是一點土特產,聊表敬意。老袁不清楚情況,也沒有任何社會經驗,就讓人家放下。等我春節在家休息,一看,壞了壞了,堆了那麽多東西。還有幾十個紅包。過了春節,我和老袁分頭一個一個地退,本來年假是休息一下的,結果倒成了忙退禮,累得直不起腰了。一般送紅包的,會在信封上寫個姓名,可有些禮品,人家根本不會有意留個款什麽的,老袁也記不住,許多煙酒什麽的,就沒法退了,這樣稀裏糊塗就收了一些禮品。


    我批評老袁,不允許他在家接待客人。我嘴上很硬,但心裏還是很內疚的。因為老袁看到禮品裏有各種牌子的酒,還特開心。他自從腿出了問題後,就愛上了喝點小酒,醫生吩咐他適量飲酒,會利於舒筋活血,老袁覺得正常喝點小酒之後,關節確實舒服多了。也是因為這個,最後兩三年,我在這方麵的要求有些放鬆了,對特別好的朋友、同事,沒有什麽具體事情相求的,認為非目的的,人也可靠的,拿過來一點煙酒土產,也就收下了。這其實,也危險,不符合規矩,不符合黨的要求。


    大概是大前年吧,有一次老袁回來跟我說,他要工作了,有家景觀設計公司要聘任他做設計總監。我說,你工作我當然開心,可是你懂這個嗎,人家不會有什麽企圖吧。


    老袁第一次,衝我不高興了,說老婆大人,你當書記老公都不能工作了?這個是哪個朝代的規定?封建社會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難不成如今是一人當官,全家歇業等著餓死?


    那一晚,我失眠了。我隱隱約約擔心,這家公司會不會利用老袁,來達到什麽超常的目的。但我實在是無力阻止老袁工作。這麽多年了,他為我,為這個家,付出太多。可如今老袁一把年紀了,除了一身病,出來連個正常身份都沒有。說他不學無術,遊手好閑,吊兒郎當的,大有人在。記得有一年縣裏承辦了省裏的一個大活動,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們連續加班兩個多月,夜以繼日,顧不上家。活動圓滿結束後,縣裏決定組織慰問家屬,讓四套班子吃個團圓飯。老袁自動跑到家庭婦女那一桌去。有些家屬不認識他,以為他是兩辦的領導,就攆他到別的桌子上去,說大老爺們,往女人窩鑽,去去去。


    還有一次,有位親戚的孩子結婚,這家親戚特別勢利,不光按職務按身份排桌次,還在婚禮開場的時候,逐一介紹主桌嘉賓,什麽什麽職務,什麽什麽身份,頭銜一大堆,以在女方親朋麵前,顯示自己家族勢力大,能人多。老袁跟著我坐在主桌,不介紹肯定不行,介紹吧,沒有什麽身份,總不能實事求是,說是無職業者吧。估計我這市儈親戚也是大傷腦筋的。他介紹老袁是:曾經著名的人類靈魂工程師,尊敬的林常委的丈夫袁先生。女方那邊一聽,笑聲就響起來了。當時我們都很尷尬。


    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們這樣的夫妻是不正常的。一個人不能為了另一個人犧牲這麽多。這種人生不正常。老袁太憨了。每當我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走在音樂澎湃的紅地毯上,我都不由自主想起他的境況,想起他這一路走來的艱辛,想起他一瘸一拐的半百身影,我成功的自豪感馬上淹沒在對他的心疼中。我覺得他是委屈的,我們嘔心瀝血,共同奮鬥換來的,不應該是如此參差不齊的風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推醒了老袁,答應他去那家公司上班。並再三叮囑他,不要參與任何不符合規矩的經營活動。


    老袁揉揉眼睛,從床上跳起來,滿地找他的眼鏡,戴上,然後歡快地奔向廚房,為我做早飯。我坐在床上,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我不知道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擔心,還是因為很多說不清楚的複雜情緒。總之,這件事導致了我們的今天。老袁快樂地上了兩年班,受到人家貴客般的待遇,拿了不薄的薪水。而這家公司,沒有懸念地取得了市民廣場和文化牆的工程。


    我被那家公司的競爭對手舉報了。我沒有受賄,老袁工作的公司也是通過合法競標進入項目的,工程質量一流。但我再怎麽撇清,也無法繞開權力運作環節裏的一個徇私死角,因為我的愛人,他待在了那個死角裏。


    在我辦公室的牆上,一直掛著毛主席的詩詞書法:“……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我沒有想到,我苦心駕馭的事業飛舟,我和老袁傾情打造的人生飛舟,沒有翻在中流擊水,卻翻在了小小港灣。


    現在,失去就失去吧,說不上有多少沉痛,但遺憾多多,教訓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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