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天,我在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學習時,收到了一份意外的驚喜,這份驚喜隨即又為我帶來了一串意外的收獲。在學習班快要結業前幾天的一個早上,當我一跨進大教室,全體同學突然齊刷刷站立起來,朝我鼓掌。我正在莫名其妙,臨時班委會的文娛委員,一位來自西部某大市的監察局副局長塗先生,抱著一堆書,走到我麵前,大聲說:丁班長,我們發現了一個驚人秘密,您跟作家丁捷長得一模一樣!是作家潛伏到紀檢係統的吧。


    同學們哈哈大笑,繼續鼓掌。


    這些年來,隨著我的長篇小說《依偎》《亢奮》在國際、國內獲獎,我的讀者越來越多,但幾乎沒有讀者會知道,也不會去想象,作家丁捷從來都不是一名專職的作家,而是一個一年到頭忙於世俗工作的幹部。甚至我單位的幹部職工,最初都不知道他們的同事丁捷,與作家丁捷是同一個人。近幾年傳媒業過於發達,我的一點小“底細”逐漸被同事和部分讀者扒拉了出來。正如眼前這樣,他們在網上發現了跟自己一起學習的學員、臨時學員班的班長、來自江蘇省屬某單位的紀委書記丁捷,就是“潛伏”在紀檢隊伍中的作家丁捷。


    我在前麵說過這個意思,每一個紀檢工作者都有365個故事365裏路,由於工作的特殊性,我們可說的東西比一般人更多,而可說的機會比一般人更少,所以我們內心裏傾訴的願望,比一般人更強烈。唯有同行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才能找到暢所欲言的自信。好了,現在這個群體裏麵出現了一個作家,而且就在身邊,可愛的同學們,難怪他們這般的興奮,如同見到了諾貝爾獎獲得者莫言!麵對突如其來的抬愛,我當即有些小暈乎,也有些羞愧。同學們不知道從哪裏搜羅來我的幾十本書,由塗先生一起抱過來,讓我簽名。然後,在接下來的兩天,他們紛紛對我說:


    “寫一本書吧,與紀檢有關的,我們都可以提供精彩的素材。”


    我承諾他們,一定,一定。


    學習班結束後回到江蘇,在我著手搜集案例和認真思考反腐題材的這一年多時間裏,我的學習班的同學們給我發來大量鮮活的一手材料。我決意放在這本書第一部的故事,就是這份驚喜後的收獲:今年6月的一天,去年在學員班掌聲中抱著書走向我的那位塗副局長,學完回去後升任市紀委副書記了,他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說如果寫書,他這裏有個很好的案例可以提供。接著,他在電話裏簡單說了這個故事幾個細節。我立即對他說,我馬上飛過去,請老同學務必讓我見到故事的那位主角——這位因“錯情亂愛”落馬的趙姓副市長。


    他在電話的那頭說:我馬上來安排,他現在已經刑滿“出來”了。告訴你啊,年輕時我跟他是戰友,他非常願意說自己的過去,他說,每說一次,心裏會降壓一分。


    憑我的直覺,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落馬官員,他一定有著不同尋常的往事。


    我的經驗是,大部分被處理的官員,都希望自己和別人,盡快忘記自己的過去,往事最好如煙,消散、流失得越快、越幹淨越好。他們中一旦有人表態,願意說自己的故事,那最好傾聽者馬上出現在他麵前,事不宜遲,因為他們隨時會反悔。因此,第二天,我就在成都機場降落了,又乘坐塗同學的車子,翻山越嶺,一共折騰了七個多小時,才到了目的地——這位趙姓原副市長,如今隱居在老家山區的一個小鎮邊,住在親戚家,幫助他親戚料理一片魚塘。這裏山清水秀,環境很美,二層小樓,一個小院,一片魚塘,恍若桃花源。趙50多歲,頭發花白,但臉上氣色不錯,看得出來,他在這裏生活得還好。見到我們,他非常高興,一邊握著我的手,說歡迎歡迎,歡迎大作家;一邊拍打著塗副書記的背,說老戰友啊老戰友,要不是陪作家,您也不肯來看看我啊。


    “老趙你躲得太偏遠了。”塗副書記也拍拍他的背。不難看出,他們的青春戰友情還是很深的。


    陪同我們的鎮黨委書記介紹說,趙市長——他依然一口一個“趙市長”地叫著——如今是這裏的名人,他有文化,懂一些飼養方麵的農牧業技術,幫助親戚和養殖戶們解決了不少實際問題,鄉親們都很尊重他。


    晚上,我們吃到了老趙親自飼養又親自下廚做的“五道魚”——老趙稱自己最拿手的魚的五種做法,如今在小鎮上已經是名菜。塗副書記還從自己的車上拿來一箱當地產的白酒,53度,有些嗆人,但味道醇正。我們都喝得有些飄飄然。不難看出,老趙畢竟是曾經的副市長,一開始舉手投足還是有板有眼,有點端著。說話也是拿腔拿調,盡是符合場麵上的規矩。個把小時後,塗副書記在我耳邊輕聲嘀咕了兩句,意思是說,他在這裏老趙還是有些放不開,他就先撤,到小鎮上的賓館“醒酒”去。我說好。塗副書記就先托詞太累了,酒也喝多了,和鎮上的書記先告辭。他們前腳離開,老趙就端起杯子,自顧幹了一大杯,對我擠擠眼睛,說:


    “老塗這狗東西一向聰明,挪窩給我們留說話的空間呢!”


    一句粗口竟然讓我忍不住笑了。那個端著的“副市長”尊容立即散了架。


    我要的故事便從酒精裏揮發了出來:  <h2>1</h2>


    我這個人,不是什麽大貪汙分子,也沒有收受巨額賄賂。所以,你看,我就蹲兩年,出來了,經濟上就那點事,雞零狗碎的,一點小錢吧。不像現在有些人,坐到我這個位置,一旦出事,就是幾百萬甚至幾千萬贓款。聽說你們江蘇那邊,一個跟我一樣位置的,好像姓薑還是什麽的,蘇州還是無錫的副市長吧,早些年犯事的,被判了死刑,搞了一個多億,其中一筆,就8000萬元。天哪,一個多億,多少老百姓的血汗價值啊,真是罪大惡極,斃得不冤枉。我呢,談不上罪大惡極,但也算令人發指,我犯的不是罪惡,是罪孽。在我看來,比罪惡更惡。罪惡可以現報,罪孽就不一樣了,它會源源不斷產生負麵影響,它可能會長時間滲透、擴散、流傳,貽害無窮啊。


    可能老塗告訴你了,我犯事的基本情況,道德敗壞,生活腐化,嚴重違紀,被雙開;我犯有重婚罪,被判了兩年,去年才出來。我記得當庭宣判的時候,法官問我,服從不服從,要不要申訴。我說,非常感謝法院的寬大處理,如果有什麽申訴的話,就是,判得太輕了。當時,法庭上旁聽的記者就笑了。後來有些小記者寫文章,說我被從輕發落,掩抑不住心中的狂喜,竟然嫌法庭判得輕,庭上調侃起法官來。其實我不是耍那油腔滑調,更不是調侃法官,我是發自內心地希望判得重一點,當時死的心都有,隻是缺少一根繩子罷了。判我無期、判我死刑,才符合我當時的心願。當時我的結發妻子,我一直叫她小李,她就坐在庭下,我看到她一直繃著臉,端坐在那裏,我說那句判輕了的話時,其他人笑了,她卻流眼淚了。隻有她懂我當時的心情,懂我這句話的心理緣由。您聽我慢慢說完,就一定會像她那樣,理解我說這話,不是矯情。也許你會發現,恨與理解,有時候也許是可以共存的。


    我啊,就出生在這一帶,您進來的時候可能也看到了,山水不錯,但是交通不方便,經濟狀況在西部這一帶算中不溜,一般吧,跟你們江蘇那邊的小鎮,就差遠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更不一樣了,相當的閉塞。我18歲出去當兵,在此之前隻出去過一次,是到縣城去找我的一個女同學。她是當年在我們這裏插隊的知青的女兒,後來跟她爹回城了。我那次進城,去的時候搭乘了一輛拖拉機,回來的時候靠兩腿,走了一天一夜,不知道迷了幾次路,跌了多少個跟頭,差點累死在路上,摔死在山裏。但是,那一天一夜,我春風得意馬蹄疾,我是吹著口哨迷路、唱著歌摔跟頭的。


    我回到家鼻青臉腫,但是我心花怒放。您一定奇怪了,進城灌了什麽迷魂湯了,吃了什麽腦殘藥了?我戀愛了,真的,就那次進城,18歲的我,和她確定戀愛關係,對象就是我去看的那位女同學,知青的女兒,姓吳。她見到我,很高興,領我到縣城的一個國營飯店,吃了兩個肉包,告訴我說,我喜歡你,心想你如果進城來找我,我將來就嫁給你。但是你要努力,要走出那個山旮旯兒,否則我的爹媽不會同意,他們好容易才回城,不可能再讓女兒回到那裏去。你不會當高加林,但也不能成為劉巧珍。


    這個你能聽懂嗎?嗬嗬,我懂她的意思,她那是說作家路遙寫的一本叫《人生》的小說,講一個鄉村青年高加林跟村主任的女兒劉巧珍戀愛的故事,高加林本來是個窮小子,跟劉巧珍談戀愛是高攀,可高加林後來出息了,進城當了記者,為了前途就不要劉巧珍了。這個故事當時很流行,在我們這個小地方的年輕人中,幾乎是人人皆知的。小吳的意思其實就是要我有點出息,別成為男版的劉巧珍。從小吳這裏開始,我大概就進入了與女人的糾葛人生。


    那是1983年,我的18歲的初戀,事實上非常美好,特別是我們兩個吃著肉包,談著高加林、劉巧珍的愛情命運,憧憬著未來,此時此景,如果拍成電影,應該是很能拉高票房的故事情節吧。當然這份感情沒有什麽結果,我當年沒有考取大學,就出去參軍了,跟她通了兩年的信後,某一天她突然就不回信了。我不服氣,請假回去找她,她已經跟別人定親了。她成了女版的高加林,哈哈。


    她當時在縣百貨大樓當營業員。找到她時,我站在櫃台外麵,她站在裏麵,兩個人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就窘在那裏,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她說,來不及了,這事隻能這樣了,你要原諒我,是我爹媽做的主,而且我們也沒有那麽確定,那個什麽關係,是吧。我說好吧,那我走了,回部隊了。她說好的,有空經常回來玩啊。我頭也沒有回,心裏羞恥而憤懣,大步地走了。


    這件事我一直都沒跟我爹媽說,他們還有我的親戚都知道我在城裏找了個對象,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被這姑娘甩了。一個男人,一個穿軍裝的,成了“劉巧珍”,被女“高加林”給甩了,在那個時代那種情境下,我的內心震蕩是很大的。看起來,我沒有受到這件事多大的影響,甚至一度還化憤懣屈辱為力量,激發了我很強的上進心。後來我能在仕途上爬得那麽高,也許跟這件事是有冥冥中的關係的。


    現在想想,這一件事實際上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如果境界高一些,就是一段美好的青澀的戀情,一段手都沒有碰,隻約過兩次會寫了幾十封天馬行空的信的所謂的初戀,完全可以成為一段天真、單純的情感記憶,應該是人生的一種小動力啊。小吳喜歡過我,給了我少年時期的自信,給了我一種上進人生的發端。可我骨子裏是個小農民,現在反思,我讀書少,眼界心胸氣量都是狹隘的。從那個櫃台前離開的時候,表麵看上去很平靜,其實心中翻江倒海,恨不得炸了那個百貨大樓,那個了不起的全縣城最高的狗日的大樓。這幾年看了很多書,靜思的時候也很多,梳理自己的人生,發現自己其實那時候心裏就埋著一粒狹隘的種子,或者叫市儈的種子。有了這顆種子,很容易長出某種扭曲的感情,某種有殺傷力的情緒,甚至在美好的樹上,結下了怨仇的果子。這些果子隨時會墜落,在心靈的土壤上腐爛發酵,產生負麵的毒汁。


    說件事吧,最能說明我的這種內心扭曲。


    2010年我45歲,當選副市長已經是第二年,風華正茂,躊躇滿誌。我特意到老家縣裏視察,覺得那是榮歸故裏。我還毫無預告地臨時提出,要去看看縣裏的百貨公司大樓。縣長告訴我,百貨公司早就不存在了,改製了,但大樓還在,現在是一家民營的大超市。我就問原先的職工怎麽安排的,他告訴我改製好多年了,願意留下來的加入了民營超市,不願意的分流或者退休了。我說那就看看這個超市吧。我有一種惡俗的快感,我要在前呼後擁中,出現在這座大樓裏,甚至出現在她的麵前。我的腦海中出現了很多設想的場景,無不是她的驚愕,她的揪心懊悔,她的狼狽什麽的。我甚至設想了對話場景:


    “這位營業員同誌,現在老百姓購買需求旺嗎,對物價滿意嗎?”


    電視台的記者趕緊把鎂光燈打在她尷尬的臉上,把話筒朝她嘴邊靠過去。


    “謝謝首長關心,很旺很滿意。”


    如果她沒有認出我來,也許會這樣回答。如果她認出我來,是掉頭跑掉,還是落落大方地說,啊呀,你不是趙某某嗎,當大官了呀,關心老家來了……


    哈哈,現在說說這事都肉麻,都羞愧啊。但這就是我這個人前麵大半生的內心世界的模樣。當時我去視察了那家百貨大樓改製後的超市,並沒有看到吳。但我在超市展覽室的員工榜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她看上去很胖,眼袋很重,臉上全是斑斑點點的,完全沒有了少女時代的那種白淨。我突然心裏有些快感,覺得自己為這個女人糾結著,跑到這個臭烘烘的超市來視察,簡直是滑稽可笑。——我這種快感的源頭還不單是這個,我當時除了妻子,外麵還有了一個女人,她有一米七二的個頭,皮肉如凝脂,這個,待會兒還要細說給您聽——我拿眼前照片上這個女“高加林”跟我外麵的女人比,一個地上蛤蟆、一個空中天鵝啊,她這光景甚至長得連我的大老婆都不如。事業就更不要談了,我大老婆那時已經是市人民醫院的高級專家了。我把她們三個人在心裏比了比,別說心裏那個得意呀。  <h2>2</h2>


    好的好的,還是要說回前麵,還是從那年被小吳甩了之後說起。


    起初,那事對我影響真的不小。我回到部隊,有一陣子情緒很低落,心裏窩著一股無名火。大概在兩個月的時間裏,我跟戰友打了七八次架,都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您知道嗎,姓塗的那時是我戰友,又是老鄉,比我早一年入伍,已經當上小排長了。隻有他多少聽說過我的事,知道我那段時間為什麽像發了神經,老是打架。他向連指導員舉報我,你看這人,後來搞紀檢是有前兆的啊,哈哈開玩笑的,他是好心,看我那樣下去很危險嘛,此前他勸過我,我說去你的姓塗的,你以為你是首長啊,管老子的事!所以,這小子就搬連指導員來了。


    指導員是吉林人,對士兵特嚴厲。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營地外星光燦爛。指導員跟我邊走邊聊,出乎意料的心平氣和,還講了他自己失敗的初戀,一大堆人生道理。我們在山下兜了一圈,回到營房附近準備分開時,他突然用手電筒抽了我一個嘴巴,差點把老子的嘴給打歪了。我毫無防備,簡直給打蒙了,眼淚直往下滾。他說,今天我用手電筒打你個熊包的嘴巴,結束訓話,你個熊包給我在這裏站兩個小時,把蚊子喂飽了再滾回去。你好好反思我說的話,把它們消化了,不然,明天開始再看到你萎靡不振的熊樣兒,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我換四節電池的手電,打得你滿嘴沒牙,你好好給老子長點誌氣。


    我站在那裏,哭了兩個小時,然後回營房了。我腫了半邊臉,臉上還被蚊子叮了幾個大包,一看自己都沒有個人相了。


    指導員下手夠狠的,但這一打確實打醒了我,我決定忘掉這件事,忘掉這個女人。我要好好表現,爭取在部隊混出個人樣兒來。同時,這一打也讓我與貴人結下了緣分。指導員後來一直很注意我,提攜我。他自己進步很快,後來一直幹到某省軍區第一政委,現在早退休了。我的對象也是他介紹的,是另一個部隊的指導員一個東北老鄉的女兒,姓李,後來的日子裏,我都喊她小李。因為她比我大兩歲,我這樣喊她她特別開心。我喊小李小李,她就笑了,邊笑邊應哎哎老趙老趙啊。多麽有趣啊。


    我的嶽父當時是團級幹部,後來轉業回老家了。1989年我24歲,跟這位東北姑娘小李結婚了,她當時在軍區醫院當醫生,業務水平公認的出色。小李雖然相貌平平,但脾氣很好,很溫厚,讓我找到了港灣的感覺。關鍵是她雖然是大學畢業生,又是部隊的幹部子女,卻讓我一點感覺不到壓力。她從來不輕視我是山區旮旯的人,不輕視我隻有高中文憑,對我父母的態度比對她自己的父母還要好。日常生活中小李從不對我挑三揀四,在她眼裏,我什麽都出色,長相、談吐、能力、為人處世,用今天的話說,她無不點讚。她不光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而且使我獲得了無限的自信,老婆的欣賞對男人來說,真的非常有力量。


    1991年她懷孕,待產期間正好長江中下遊發洪水,軍區把我們調集過去抗洪救災。像這種情況我是可以不去的,但她直催著我走,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趁年輕多為國家出點力吧。我就上了抗洪前線,這一去兩個多月,沒日沒夜地幹。中間她托人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告訴我生了一個胖閨女,一切都好,不用操心,任務全完成了再回來。


    接到電話我感動得熱淚盈眶。那次抗洪,我渾身是勁,由於勞累過度,大概有七八次鼻腔出血,用袖管抹抹就過去了,根本不在意。我的心中充滿了豪情,總覺得小李的眼睛,正盯著我呢,不能讓她失望。後來我還納悶過,哪裏來這麽大的傻勁呢?嗬嗬,現在想通了,這叫正能量對吧,一個人心裏頭充滿了正能量,就會有釋放不完的幹勁。可惜,我沒有一直蓄養這股正能量。


    1991年的這場抗洪救災,我忘我投入,等回到家我的閨女都能在地上爬了。我立了大功。第二年,27歲的我因功被提拔,成為我所在部隊最年輕的正營級軍官。2000年我35歲時轉業已經是正團級,轉到地方上,當了市經貿委副主任。後來體製改革,經貿委撤並發改委,我被調到市開發區管委會當主任。兩年後又兼任了黨工委書記,黨政一把抓。你這次有時間還可以到我們市的開發區去轉轉,去看看去打聽打聽,我們開發區搞得怎麽樣,我在那裏幹得怎麽樣。丁先生啊,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開發區是在我手上飛速發展起來的,它至今還是我們市裏的經濟發動機啊,我們市如果要寫當代經濟史,我是應該載入史冊的啊。這個,我沒有什麽好謙虛的。


    也是因為這份功勞,組織上沒有虧待我。2009年我44歲就當上副市長,依然主抓這一塊工作。上任副市長多年一直到出事前,我都是兼著開發區黨工委書記職務的。在我的領導下,至少在西部地區的中等城市裏,我們的開發區排名很靠前,絕對牛啊。後麵幾年,有的人恨我霸道,背地裏罵我是開發區的“獨裁者”,他們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叫“獨裁趙”。傳到市長耳朵裏,市長哈哈大笑,說太誇張了,不過難聽是難聽了點,但沒有這點獨裁勁兒,小趙也不可能短短幾年把開發區幹這麽大,就讓他獨裁吧,人事方麵別去摻沙子,別攪和掉他的幹勁啊。


    市長秘書後來打電話偷偷告訴我。市長的這番話我聽了很受用,但我從此幾乎聽不見任何人的任何忠告了。我真的當上了開發區那塊地盤上的“獨裁者”了。


    其實,我心知肚明,一個能幹的領導幹部,僅僅是工作作風上有點“獨裁”,恐怕也倒不了龍王廟。最壞的結局也就是下屬不滿,同僚搗蛋,組織上看不下去,為我挪個位置罷了。可是,我的作風不限在工作上,我在其他方麵被人打開了缺口,生活作風也出問題了。我栽在女人身上了,或者準確地說,栽在情感上,栽在畸形的情愛上。一開始,我的軟肋其實藏得還是很深的,後來張揚了,明顯了,最終就崩潰了。  <h2>3</h2>


    大概是我當開發區主任的第二年春節後,我有一個老戰友介紹一個姓龐的企業家來拜訪我,說要過來投資一個高科技研發中心基地的項目。我說這是好事啊,投資是我們歡迎的,何況是高科技無汙染的研發基地項目呢。因為有老戰友介紹,我幾乎沒有派人認真考察、核實人家的實力和資質,更沒有懷疑這位老弟的人品,就直接拍板給了他80畝地。


    後來我才知道龐老板這人其實是個靠建築起家的土老板,隻有中專文化,素質並不高,但能吃苦,而且很有世俗精明勁兒。他完成了原始資本積累,想升格自己的事業了,手上籌措了一點錢,出來注冊了一個名字看上去很高大上的科技公司,其實也就是名稱顯得高科技,他那人和他原先做的事,跟高科技一點也沾不上邊。後來我也弄清楚了他的鬼把戲,他是先來造房子圈地的。他是做殼啊,不是做內容呢,因為他已經跟一個大國企勾結好了,等他的研發基地一造好,那個大企業就“急著”要在這裏落戶,正“火急火燎”找地呢,於是雙方“一拍即合”,入股共同開發呀,土老板一下子用這種方式賺了一個多億。其中的複雜手續,都是我一路支持辦下來的。因為這裏麵還是有很多政策瓶頸需要突破的,完全按規矩來,他年把年的時間內搞不成這事。


    我為什麽這麽支持他?因為他是老戰友介紹來的,告訴你,我還真沒有收受他的錢。這個後來紀委都查清楚了,在這件事上,你可以說我違反了規矩,但我的確沒有衝著錢去辦事,開發區天天在拉項目,市裏圈的地幾千畝都荒在那裏,有人來投資建房子上項目,也是我們當時亟須的啊。還有,我這人講義氣,講感情,特別是聽到“戰友”兩個字,我的心裏就有一股暖流,甚至一股激情。當然,還有一個理由也堅挺,就是這件事,外人看起來像一座難移的大山,可對我來說,這不是愚公移山啊,移開這些政策的山,我辦得到啊,至少在開發區這個地盤上,別人不能辦到的,我能啊,嘿嘿。更重要的是,我沒有什麽好怕的啊,我不收他送來的錢啊,所以我不怕。唉,當然,最後一條理由,說是這樣說,其實根本不過硬,有一種“好處”介於有形與無形間,是一種很“隱晦”的好處。我就收了這種“好處”。


    我不能跟你說得太詳細,說起來太丟人了。那個龐老板特別感激我,總是說,哎呀,江湖上混20多年了,從一個小雜碎混成老板,經事曆人無數,還真的沒有遇到過趙主任這樣的清官、好人,您也太刻薄自己了,不隨大流,這是圖什麽呀。為了感謝我,在辦事的過程中他曾一次性給我拿來50萬元人民幣,被我拒絕了。2005年我女兒考上高中,他直接跑到我家裏,丟下一套耐克運動裝,說是祝賀女兒的。我老婆還沒反應過來,龐老板就已經快速下樓離開了。運動裝包在一個很大的黑色帆布包裏,她們母女倆等我回來才敢打開帆布包。如我預料的,裏麵裹著一遝美元,10萬。我老婆小李她嚇呆了,臉色慘白,結結巴巴地說,這人不能交,這人不能交。


    我見她那架勢,忍不住哈哈大笑,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特別強大,在小李和女兒麵前,絕對男子漢。我故作淡淡然,一揮手說,生意人嘛,認為錢就是表達尊敬和感恩的唯一方式啊!這不能怪他,他也不是壞人,古話說,禮多人不怪,別人來敬重你,不管用什麽方式,不過是為了表達一份感情,我們應該心領。錢,我當然要退給他,但他的心意,我們應該心領才對。


    第二天,我把衣服留下,錢退還給龐老板。龐老板從此對我更敬畏了。後來我想,如果我在這方麵,一直堅持止步於此,與龐老板,與很多有求於我的人,都保持在這個尺度上,我贏得的敬重恐怕會越來越多,而且可能是終身的,當然今天也就不會躲在這裏養魚。唉,利令智昏,這個利字內涵很寬啊。


    龐老板想了很多辦法,來變相地表達對我的報答。在他看來,隻有我接受了他相當多的好處,他才會成為我真正的朋友,利益同盟啊。他隔三岔五請我吃個飯,打個高爾夫,我都去了。給我送幾條香煙,幾瓶紅酒,我也都拿了。但隻要是錢和貴重物品,我自始至終沒有要他的。


    但龐老板這種人,如他自己說的,江湖中人,比鬼都精,他總是能想到辦法瓦解我的。他終於有一天抓住了我的一根軟肋,實現了他對我的突破。他窺到我的內心,是一次陪我在成都參觀他朋友的一家化妝品企業,龐老板說他也是這個企業的第二大股東,所以請我過來指導一下,自己人的事,務必幫他這個忙。參觀完廠區後,企業的老板在他自己的會所裏請我吃飯。吃飯時,老板安排了五六個姑娘,說是他們化妝品品牌的平麵模特兒,過來演示化妝品的效果。這些姑娘一個比一個靚麗,特別是臉蛋,確實漂亮,而且漂亮得有特點。


    吃飯的時候,我在她們的包圍中,開始時很自卑,覺得自己土得掉渣。除了有黨和人民給我的一個官職,有一個人到中年發福的肚子,其他我有什麽呢?沒有什麽,的確沒有什麽啊,沒有顯赫出身,沒有高文憑大才藝,也沒有了青春英俊。但是,隨著幾杯小拉菲下肚,在男男女女的一片恭維聲和清一色逢迎的諂笑中,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才是這群人的中心。我有什麽好自卑的呢,世界上最能發揮作用的東西,難道是年輕?是英俊漂亮?是幾個臭錢?不不不,絕對不是,此情此景告訴我,是實力,而比實力高大的是勢力,比勢力高大的是權力。一個人有權力不就很容易有了眼前這些了嗎?燈光酒色,今夜簇擁的中心不就是權力、不就是我嗎?


    飯後,我們來到會所的多功能廳,那些模特兒一起化妝並換上禮服,然後老板讓她們一個個輪番坐到我麵前,說請我評點化妝效果。她們貼著我,是那樣的近。我看著一張張精致的臉蛋,呼吸著她們芬芳的氣息,整個人都飄起來了。


    這是一個讓我徹底失眠的夜晚。我的心裏失去了多年僅以權力支撐起來的平衡。這些姑娘多麽年輕美麗,風韻十足,而這些土包子企業家,靠我們的幫助發財,然後用這些錢享受著葡萄美酒夜光杯,身邊全是精挑細選的女孩子,而且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第二天從成都回來的路上,我忽然有一種嚴重失落的沮喪。我的心理狀態顯然被陪著我的龐老板看穿了。他邊開車邊喋喋不休地向我講這個服裝老板的故事。


    “領導你看,這個死胖子跟你沒法比,人醜,巨胖,初中文化,嘖嘖!”他搖頭晃腦地咂著嘴說,“可是他過得比領導您瀟灑多了,不光是因為有幾個臭錢啊。”


    我說不是因為錢多,是什麽?


    龐老板竟然脫口說了一句如詩詞的話:為什麽我們青春不再,因為我們正當的欲望,被禁錮的思想,愚蠢的道德打翻在地,我們人性從此矮小而萎靡。


    土包子說出這種文采飛揚卻又意味深長的話,我著實嚇了一跳。


    接著他便開始講這個服裝老板的風流韻事。他說,光他知道和見過的,那位老板的小老婆都快一打了。說那老板有“收藏”和“品鑒”女人的癖好,就像收藏家一樣,發現一個中意的藏品,就不惜代價搬回家品鑒、把玩,家就成了寶貝倉庫。服裝老板也是這樣,每次看中一個女孩,就不惜血本,拚命追求,搞到手之後就為她買個房子,包養起來,生不生孩子,隨便女方,隻要一心一意跟著他過,一切都好商量。反正他養得起。老板管理這些女人很有一套方法,就是論資排輩,論功行賞,跟他的時間越長,得到的獎勵和贏得的尊寵就越多。女孩收藏得多了,老板自己都搞不清先後了,就按照時間給她們重新取一個“寵名”,他管結發妻子叫大年,有幾個幾乎公開化的小老婆,分別叫作小春、小夏、小秋、小冬。再後麵的“藏品”,就開始用月份編號,一月、二月、三月,這樣往後排。最近,他對我說,龐弟,不好了,出事了。我說你別慌,出什麽事了,這渾蛋說出來的事,差點把我的飯笑噴了,他說:我最近又認識了一個姑娘,實在太可愛了,可是我的月份不夠用了,總不能叫她十三月吧!你看看,領導,這些家夥過的日子,都不比古代的皇上差啊。可你們領導啊,隻有一言九鼎的威風,卻沒有三妻四妾的實惠。我們做生意的是辛苦,你們當官的是辛苦加“心苦”,圖什麽呀。我到您府上,見到嫂子,一看就是一個賢妻良母,可是,好像比領導您年紀還要大不少吧,也胖了,跟帥哥您在一起,嘖嘖嘖,不好說。這要是往前倒過去百八十年,我們中國人的祖祖輩輩,像您這樣的“知府大人”,真正賢惠的大老婆,都在幫您張羅著找第三、第四個小妾了,這個正常啊,還是美德呢,做大老婆的,這事兒幹不好,都沒臉回娘家,哈哈。


    我說,你這狗東西胡說八道什麽呀,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搞這個,可不光是道德問題,要丟官的,要違法的。


    姓龐的笑得更凶了,說領導啊領導,我的趙大主任,我這些年在各地做生意,見到的領導無數,您的工作能力是我見過的領導裏最強的,您的長相、風度、才華和個人魅力,是我見過的領導裏麵排名首屈一指的,可您是我見過的生活最寡淡、最苛刻自己的領導。我是個小人物,覺悟不高,所以,都想不通一個人為什麽要這樣,是為了做聖人嗎?可是聖人在我們這個社會,是另類啊——還不是另類呢,應該是孤品、絕品啊什麽的啊。當官是一時的,青春是短暫的,生命是有限的。古代官員一妻三妾是標配,現代嘛,好男人萬水千山總是情,萬水千山要留情。


    你看,就這個渾蛋,特別能說,我一邊罵他,他一邊笑,還佯裝著打自己的嘴巴,說臭嘴,實話管不住。


    他這些屁話,其實也不是什麽新鮮真理。20世紀90年代開始後的十幾年裏,大家坐下來吃飯喝酒講段子k歌,說的不都是這些嘛,就那個時代那個風尚,滿城的酒家足浴k歌廳,出來應酬,一桌子坐下來沒兩個美女在場,好像鑲金嵌銀的豪華包間,生猛海鮮的佳肴,一擲千金的派頭,都白白浪費了。


    唉,現在想想有點荒唐。可那時似乎再正常不過了,套用現在一個熱詞,常態,聲色犬馬,社會大麵積的常態化了。我嘴上罵,心裏卻真正失衡了。我從山裏出來,當兵,吃苦,被女人拋棄,頹廢中重生,玩命抗洪,奮發上進,一步一步爬行,謀到這麽個不大不小的位置,一眨眼,人到中年,我的人生算是塵埃落定了嗎。也許,我自己沒有看透自己的心思,人家看透了,人家把我心裏的某種失衡檢測出來了,人家開始“對症下藥”了。在此後的日子,我樂此不疲地吃起了這味“藥”。  <h2>4</h2>


    我第一次出軌就是姓龐的安排的。


    那一年我到成都的一個經濟管理培訓中心去學習了兩個月。在成都期間,龐老板幾乎每天都到培訓中心接我出來吃飯。他在成都有一個專門用於接待的私人會所,會所的經理是一個32歲的女人,姓沈,自稱“沈女者剩女也”。據說是單身,其實後來知道她有丈夫,隻不過丈夫在廣東做電子生意,搭上了一個打工妹,很少回來。夫妻倆各玩各的,彼此心照不宣罷了。她是姓龐的拉給我的第一個女人,見了第二次麵後就上床了。姓沈的成熟妖媚,激發了我身體裏的熊性,是的,熊性,用雄性這個詞似乎力量還不夠。學習期間,我在培訓中心的自助餐晚餐券就用掉三張,也就是說,兩個月九個星期,我有八個星期多兩天的晚上,都是在龐老板的會所裏度過的。


    學習結束後,我很想那個女人,每個星期都要跑一趟成都。後來,索性通過熟人,在成都某大學讀個在職博士,一舉兩得,既解決了一個高文憑,又找到了合理的借口經常跑成都。這樣持續幽會了大半年,似乎才平息了一些,心裏的那頭“熊”,才有些安靜下來。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時候理應心理失衡病治好了,可是我卻產生了一種更加空蕩蕩的感覺。直到那年春節前,我遇到了她,我叫她小喬。當然,她的名字不叫小喬,也不姓喬,隻是我遇到她,脫口就叫她“小喬”,她很驚訝,抬頭望我,我樂了,說你真叫“小喬”啊,她搖頭說,不是啊。我說,不是那怎麽應我呢?她哈哈笑起來,說你不是喊我是喊誰呢,喊錯了姓而已。那行,就是喊你的,以後你在我這裏,就叫小喬了。所以後來一直叫她小喬,她喜歡,認可。


    這種“豔遇”說起來有點麻煩,後麵的發展,我覺得是一種緣分,可別人不一定理解,認為不就是玩女人嘛。省紀委辦我案子的那幾個小年輕,聽我講這件事,鄙夷不屑地說,不就是玩弄年輕女性嗎,頂好聽也就是個婚外情,別粉飾得跟小說奇緣似的,肉麻啊老趙。塗局還罵我就是老牛發淫威,就想啃幾口嫩草。可能你聽了也會覺得我不地道。但我不辯解,反正我的心裏不能接受我是玩弄女性。我隻實事求是說這件事,我沒有主動對小喬獵豔。我們有感覺,從見麵開始就有感覺,找到那種心有靈犀的感覺,幾句話下來就覺得很對勁兒,能夠找到對方的興奮點。第一次有趣的對話,讓我們記住了彼此。認識的場合,是在市裏的經濟博覽會籌備會場,我來視察籌備情況,慰問誌願者服務隊。她是大學生誌願者的領隊。於是,就有了那個對話;於是,就有了相互留號碼。幾天後,她給我打電話,說要請我吃飯,我說你學生娃,請我吃什麽飯啊,有什麽事就來我辦公室直說吧。她就跑過來,說父母在老家縣城被人欺負了,她老家的房子進入拆遷開發範圍,為拆遷補償的事,她的父母跟地方政府和開發商發生糾紛,糾紛升級,動了手。她父親是當地的中學教師,手無縛雞之力,哪裏經得起打呢,結果在扭打中被人家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受了傷住院,人家拒賠醫療費,所要增加的拆遷權益更是沒有。她父親書生氣,胳膊擰不過大腿,氣得出不了院了,感覺渾身出了毛病,快不行了。


    我聽完她的訴說,心中竊喜,我想我的機會來了,我要讓小姑娘欠我一個人情。


    當時我已經有了主意,但我沒有按這個主意說,而是說這個嘛,要按照法律來,要請個好律師過去,跟他們較量。她傻了,說這有用嗎,開發商那麽囂張,就是跟縣裏的頭頭腦腦沆瀣一氣,您是市裏的領導,我還以為隻要跟我們縣裏領導打個電話幹預一下,就行了呢。我說,這不行,以權力幹預權力,甚至淩駕法律,不符合規矩,還是要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得找一個厲害的律師,以理說理,以法說法,我相信一定能成。她淚眼巴巴地說,到哪裏找到這樣的大律師呢。我說,所以啊,你不正來找我了嗎。她聽了這話,笑了,說,您真好心又正派,天下的領導都像您這樣,老百姓就好過多了。


    唉,所以說啊,有個詞叫“天真可愛”,“天真”和“可愛”是放在一起的,絕配。年輕人的可愛,就在於尚未脫離天真。她的事我其實根本沒有用什麽律師,就是給縣裏打了一個電話解決的,因為這個事確實是欺負人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縣裏說,趕緊糾正過來,該道歉就道歉,該補償就補償。我當時雖然還不是市領導,但我跟市屬的幾個縣區的領導都熟悉。對小喬家這樣的百姓來說,是大事,可對我們來說,這不算什麽大事,找個熟悉的縣領導讓他過問一下就行了。


    事情很快擺平,小喬的父親拿到了補償款、醫療費,很快就出院了。開發商還專門登門道歉。小喬感激得不行,一定要請我吃飯,我說行啊,你請客我埋單吧,地方我來定。


    吃飯的時候,她心思重重地問我,官司打贏了,但拿到的錢,也不知道夠不夠付大律師的代理費。我逗她說,夠嗆夠嗆,大律師的起步價都是幾十萬呢。她說,她馬上畢業了,工作後會抓緊時間還錢。我說算了,算了,律師是我的朋友,人家哪裏好意思向我收代理費啊!她說,那不行那不行。我說為什麽不行,她說,我不能欠你那麽大的人情,我會給你錢。


    我笑笑,說,好吧,我等著。


    我們後來又在一起吃了幾次飯,我們的關係發展得很快,很快就同居了。我感覺我戀愛了。那陣子,龐老板喊我去吃飯、k歌、桑拿,甚至弄些模特兒陪我鬧騰,我都提不起勁來。準確地說,好像小喬的出現,把我心裏的那個空蕩蕩的缺口給填上了。我認為此前20多年,我沒有談過真正意義上的戀愛,更談不上人生該有的轟轟烈烈愛一場。小喬有一米七幾的個子,白皙,修長,純真無邪。她在跟我交往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向我伸手要錢,而總是開玩笑說,我這是以身抵債呢,從現在起,我不叫“小喬”了,我是還賣身債的“喜兒”,你就是“黃世仁”。我從此就叫她“喜兒”,她就喊我“黃世仁”。


    “喜兒”的出現,經常讓我徹夜難眠,思緒萬千,我覺得這是上天冥冥中給我的補償,我在事業上打拚了幾十年,情感上卻如同空白。“喜兒”讓我如獲至寶,情感上產生巨大的滿足感,甚至內心偷偷地升起一種自豪感,一股驕傲感。我為她也是拚了。她大學畢業,我親自為她找工作,一口氣為她落實了四份工作,供她選擇自己最喜歡的。後來她選擇的不是自己專業對口的外貿,而是到市商業銀行上班。我問她為什麽,她說工資高才不需要看“黃世仁”的臉色,才不需要用“黃世仁”的錢啊,“喜兒”可不能拖累“黃世仁”,“喜兒”希望年輕有為的“黃世仁”實現自己的遠大抱負,而不是一生背負兒女情長;更不能因為我,喪失誌氣,甚至犯錯誤。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感動得哭了。那一刻,我想我為她死,都義無反顧。


    聽到這裏,丁先生,您也許理解我為什麽在回老家視察的時候,一定要去一趟百貨公司大樓,試圖望一眼姓吳的初戀,那個女版的“高加林”,哈哈。當然,“初戀”這個詞用在那裏,也不一定準確了。反正,那個時候,那個地方,那種在內心裏,在下意識裏,偷偷地比照,快感無法形容啊。


    現在回想,也挺罪惡的。我麵對生命中的任何一個女人的時候,好像都忘記了自己還有其他女人在,法律上的,道義上的,名義上的,事實上的,全然沒有在乎。我麵對誰,眼睛裏隻有誰,不是嗎,我覺得自己是獨立的,有權利這樣,隻不過是不可告人的隱私而已。那時候,我的事業處在亢進期,是市裏的大紅人,開發區成為全省甚至整個西部的標杆,來學習的政府團隊,一年幾十批甚至上百批。除了春節,沒有一個星期缺接待的,來者都要點名求見我,聽我介紹經驗。市委書記和市長看到我,都是一口一個“小趙小趙”地喊著,那種親昵,對我來說太激勵了。我也沒有辜負這份厚愛,我在工作上沒日沒夜地拚命,我對自己說,一輩子得像個軍人,一輩子都要處在當年抗洪救災的那種勁頭上,一輩子不要再挨手電筒抽打,被別人說軟蛋。


    我太風光了,我的風光掩蓋了一切,甚至麻痹了自己。我與小喬的關係,並不是密不透風,沒有半點跑漏。但是那些年太瘋狂了。說實話,社會風氣不太好,一個大權在握的官員,一個把企業做起來的企業家,一個有點名氣的社會名流,好像在外麵沒有花花草草的事,都不正常了。所以,似乎都沒有人過分在意男女緋聞。


    我記得我開發區下麵的招商局局長,被人舉報,在外麵有好幾個情婦。我隻是把他喊到辦公室批評了一通,對他做了兩點指示:一、不要把簍子捅到家裏去,破壞家庭,那樣麻煩就大了;二、經濟上要幹淨,不允許為了女人貪汙受賄撈不義之財。既沒有處分他,也沒有製止他。那家夥對我感激涕零。我當時覺得這沒有什麽,隻要後院不起火,男人嘛,工作幹好了就行,生活隨便一點,不是個事兒。再說,沒有這位能幹的局長,就沒有開發區的招商工作的精彩,就沒有我們開發區的今天。這些小節問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權當是一個人對自己勞苦功高的自我犒勞吧。


    我與小喬的關係傳到社會上之後,我聽說後,也沒有當回事。市長秘書曾在一次跟我一起喝酒的時候,突然跟我說,老哥啊,聽說您業餘生活很豐富多彩啊,女朋友的檔次也很高啊。我馬上知道有人在市長那裏搗鼓我了。我剛想解釋,市長秘書立即製止我,別,老哥您別說了,我隻告訴您一句……市長說,有的幹部一心一意地為人民工作,做成了很多正事,我們不能動不動拿莫須有的雜碎幹擾這些幹部;有的幹部成天混日子,還三長兩短歪打算盤,栽贓了很多做正事的人,是真正的負能量,我們不能鼓勵。然後,他詭秘地對我說,趙主任您可知道為什麽別人拿這個搞你?我說,還真不知道。那小子哈哈大笑,是因為確有其事啊,有紅顏知己也不帶給兄弟們看看,飽飽眼福。我心裏一驚,說瞎說瞎說,給我十個膽我也不敢,黨天天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呢。那小子笑得茶水都從嘴裏噴出來了,說逗你呢,真正的原因是,您是副市長熱門人選,舉報信激增啊!但不知道這些舉報是不是空穴來風?


    我聽了市長秘書的話,也就放心了。我覺得,我應該繼續好好幹。我脫口而出,我說市長這樣信任我,厚愛我,我應該幹得更好才對得起領導對我的信任。


    那陣子,我“加班”太頻繁了,加上外麵有緋聞,我老婆開始懷疑我。但我的確沒有在小喬身上花錢,工資總是原封不動地交給她的,一個子兒也沒少過。我就把我成為省管後備幹部,是副市長人選,競爭對手和工作中得罪的下屬,開始搞我了,等等這麽回事,告訴小李。小李相信了。我老婆還是相信我的話的,這麽多年,她幾乎沒有真正懷疑過我,也沒有因為一有風聲就回來鬧騰,或者到外麵明察暗訪。她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對自己的業務工作也很上心。她也是個母性意識很強的人,所有的業餘精力都花在女兒身上。外麵傳聞多了,她最多警告我,說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要做什麽出格的事,先估量一下後果和代價。我總是賭咒發誓,請她放心,我說,我隻是黨、你和女兒三個人的老黃牛,心無旁騖。


    其實,我在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第二個孩子正在降臨中。  <h2>5</h2>


    我跟小喬同居後,最難處理的還是每年春節。春節放假,我沒有理由陪她,隻能待在家裏跟老婆和女兒在一起。每次,小喬隻好回老家跟父母過春節。而她一回家,父母就催她談男朋友,找對象結婚,說這年頭女孩子年齡大了,婚戀問題就會成為“疑難雜症”,全國的剩女有六位數甚至七位數之巨。小喬無法麵對父母,煩不勝煩。一向活潑開朗的小喬,每年的這個時候情緒會發生很大波動,往往走前哭幾次,回來哭幾次。可再傷心再尷尬,我也沒有辦法解決這個看起來很世俗、很簡單的麻煩問題。但是讓我感動的是,小喬自己哭歸哭,卻並沒有因此抱怨我,總是催我早點回家過年,每次還幫我把送老婆和女兒的新春禮物都買好,叮囑我要利用節假日,好好休息,享受家庭,陪伴親人。


    小喬並非出身貧苦,小喬其實是家裏的慣寶寶。雖說她隻是小縣城裏的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父親是教師,母親是一個小企業的會計,但從小到大,父母視她為掌上明珠,生活上沒有讓她吃一點點苦,情感上嗬護關愛。從小喬快樂活潑的個性,也能看出來她的成長環境是很好的。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小喬非常講理,隻要牽涉到雙方家庭的情感的事,她都會盡最大的努力,寧可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家人。現在的問題是,小喬無法做到讓雙方的家庭都滿意,因為她的父母已經進入為她終身大事操心的年紀,要的不僅僅是陪伴,照顧,而是一個新家庭、新一代的出現。


    2008年的聖誕之夜,我和她躲在成都的一個五星級酒店的西餐晚會的角落,享受浪漫西式新年夜——因為不能陪她過春節,每年的聖誕節就成為屬於我們倆的最重要節日。窗外煙花闌珊,室內燭光幽暗,音樂輕柔,細雨流芳。那是一種完全不同於中式新年的過法,浪漫超脫,含情脈脈。可不知為何,這次我精心安排的浪漫,並沒有達到以往的效果,小喬一直心不在焉,悶悶不樂的樣子。我拿出“撒手鐧”,特意準備了一隻價值10多萬元的大鑽戒,戴到她的手指上,說親愛的,你願意做我永遠的愛人嗎?她望著我,點點頭。然而她的眼睛裏含著淚光,在微弱的燭光裏閃閃爍爍,我看得一清二楚。於是,我告訴她我的計劃,就是等我女兒來年考上大學,就可以向老婆和女兒坦白,讓她們諒解並放棄我。


    小喬一下子就哭了,握著我的手說,自己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愛的誠意,也理解這種事急不得,一個男人若是為了新生活,粗暴處理老生活,不給結發妻子和親生孩子理順情緒,預留未來,那這樣的男人,也很可怕呀。接下來,她說了一件事,徹底讓我蒙了。她說,她懷孕了,這次不能再打胎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一時不知道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緒,不知道如何表述我的心情和意見。


    我不想讓你為難。小喬眼淚汪汪地說,可是我已經打過兩次胎了,醫生建議最好不要有第三次,而且在這麽短的兩三年內,這不光是影響後麵的生育,危及生命的可能性都有。我趕緊表態,那就生下來吧,我們該有一個愛情的結晶了。


    她繞過桌子,走到我身後,從後麵摟住我,臉貼在我的後頸上,讓我感到了她的溫暖。她喃喃耳語說,那麽有一個新問題出來了,最多到春節後,肚子就顯出來了,一個“連戀愛都沒有過的女孩”突然懷上了,這麽奇葩,怎麽向家裏人、向社會上的熟人解釋這件事啊。


    我又傻眼了。我隻好說,那就,我回去就跟她們提出來,離婚,早點離婚,跟你結婚吧。


    我當時不是內心真的希望這樣做,但我沒法不做這樣的表態,為了這份情義,我也隻能“大義凜然”。


    小喬,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她當然沒有要我這麽做。她說,我不能這麽做,我的良心不允許這樣,我不想虧欠你們太多,更不想傷害別人。再說,這個時候不能影響你的前途,一件生活上的事,讓一個自己愛的男人,奮鬥了半生的事業前功盡棄,隻有壞女人和蠢女人,才會這麽做。但是,這個孩子也不能放棄,一是身體不允許,二是情感不允許,三是,她說她覺得即將到來的2009年需要添喜,直覺告訴她,2009年是我的好運年,增加一個孩子,提升一個級別,女兒上一個好大學。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隻能是她自己豁出去,獨自處理過程中的一切麻煩,承擔一切可能的不利後果。我說,這裏麵最大的麻煩,就是怎麽向你的父母交代。她一字一頓地說:都想好了,春節回去假結婚。


    她的主意是,已經跟自己的一個閨密謀劃好,春節借閨密的男朋友回老家,讓父母請親戚們吃個飯,一切問題就不言而喻,臨危脫險了啊。以後,大肚子啊,帶孩子啊什麽的,也不會有人獵奇了。


    2009年,一切如我們的設計,如我們的期望。春節期間,小喬帶著她的閨密和閨密男友,回到家鄉辦酒席。閨密男友扮演了小喬的男友,還一本正經地為自己的“冒進”作孽,向“嶽父”“嶽母”大人道歉。小喬的閨密做了“伴娘”與“導演”。一場戲,看起來天衣無縫,沒有引起老家任何人的懷疑。這一年,甚至還給我們送上意外的驚喜,小喬為我生了個私生子。哎呀,沒有辦法,男人嘛,誰不喜歡兒子呢。7月份,我的女兒被川大錄取。11月份市政府換屆,我被提名副市長並順利當選。在我看來,小喬就是我的福星,她是個旺夫的女人,似乎在冥冥中,把我的人生和生活,導向一個又一個好事,一場又一場好戲,一次又一次高潮。


    這一年,我44歲。


    這一年,我春風得意,照照鏡子,都看見自己年輕了十歲,身上也全然沒有了大山裏帶來的泥土氣息,沒有了多年來內心深處不時冒出來的那種自卑,那種自責。當然,也包括一個男人身居高位應有的那種自省,似乎全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為了感謝小喬和她的閨密,我幫小喬閨密和她的男友,在市屬單位調換了兩份很好的工作。小喬特別開心,她需要有貼心的朋友。閨密其實也在幫我的忙,小喬生育期間的諸多雜事,全是這小兩口在幫忙張羅。他們該得到我的一份報答。而這對一個副市長來說,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輕鬆得不能再輕鬆,比跟小喬偷偷約個會都要簡單、輕鬆。  <h2>6</h2>


    權力是最好的春藥,除非從未擁有,一旦擁有,自覺減少與放棄,難上加難。這句話應該是基辛格說的吧。姓龐的老板把這句話經常掛在嘴邊上。


    這個人一肚子花花腸子壞水水,這是我出事之後才醒悟過來的。除了我,直接或者間接受他影響而下水的還有好幾個。政府裏跟我搭班子,協調管理對外經貿工作的一個副秘書長,出事交代後,收了他100多萬元的賄賂,每個星期都跟他在一起吃喝嫖賭;下麵一個縣裏的常委,典型的土包子農民出身的那種苦幹部,認識姓龐的之後,幾年就變得油頭粉麵的,最後發展到染上賭博和吸毒。春藥和毒藥,其實就是一步之遙,觸手可及的丁點兒距離。


    我結識了龐老板之後,最大的變化就是不斷把良藥變成春藥。我也不是不知道,領導幹部被黨和人民授予的那點權力,本來是一味良藥,主要用來造福眾生,同時也可以醫治自己的混沌。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到我這裏,竟然成了真正的春藥,而且那麽催情,一發而不可收。我染上姓沈的少婦,後來就有了小喬;有了小喬,我並沒有止步於小喬。就在我當上副市長的第二年,我通過龐老板的引薦,認識了一家廣告公司的業務員小凡。說起來很荒謬,小凡竟然是龐老板開給我的“一劑藥”。


    為啥是“一劑藥”?是這樣的,在後來的幾年,龐老板幾乎跟我形影不離。我雖然不肯收他的錢,但是,他為我跑腿辦事,辦一些我不方便辦的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讓我很受用。龐老板其實知道我跟小喬的事,但是因我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這個秘密,也沒有讓他介入這種私事,所以他也從未在我麵前表露過對這件事的知曉。然而,他是個比鬼都精明的人,他能看穿一些事,也能看穿一些心事。有一天,他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男人不能沒有幾個女人,但不能用情太深,太專注了會被套牢,會故步自封,得一個女人,失去更多豔遇,有時候還會出事兒;男人也不能把任何一個女人太當回事,女人越少反而會在情窩裏陷得越深,最後成為一種負擔。


    他的話讓我吃驚。我覺得這狗日的看穿了我。


    我那時幾乎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一心在小喬身上,慢慢有些乏味,也有些對妻子愧疚。但我也沒有辦法回歸,收回我的情感。況且事業上野心勃勃,生活上好像又進入新的一輪春天,蠢蠢欲動。平時,龐老板胡說八道的時候,不管有沒有道理,不管我內心是否認同,為了表示一下我的身份約束和應該有的境界,我都要反駁或調侃他幾句。但這次我沒有。我陷入了沉思。於是,不久之後在一次宴席上,龐老板便把小凡帶到了我身邊。飯後,龐老板就為我開房,把小凡塞到了我的房間,我連想都沒有想,就把小凡攬入懷中。


    小凡是那種看上去野野的女孩,性格火暴,私生活奔放,給了我完全不同於前麵幾個女人的刺激。我很快迷上了小凡。為了穩住她,我讓她辭職出來,自己當老板,注冊了一家廣告公司,主要接開發區內的企業形象設計的活兒。一般我不親自打電話幫她,而是讓龐老板出麵,跟商家說。這邊的企業都知道龐是我的馬仔,能給的項目就給了,一年三五個小項目,足夠小凡維持公司和優裕生活了。而這些關照小凡的企業,也都認為小凡是龐老板的小蜜。他們覺得,關照了小凡,與龐老板近了,也就與我套上近乎了。至少,可以在龐老板組織的飯局上,與我同一個桌子。


    小凡很享受這種“關照”。她很快把企業做得像模像樣,很快買了自己的房子。她按照新婚房的標準裝修這套房子,生活用品都是成雙成對配置的,有她一份就有我相應的一份。入住的那一天,她還在裏麵貼了“雙喜”,我們算是搞了一個彼此見證的“婚禮”。從此,我又多了一個家,三天兩頭過來住住。


    2012年春天,小凡懷孕了。這一次跟對小喬不一樣,我連一句反對的話都沒有說,反而表現出渴望孩子早點出生,渴望她給我生一個健康的大胖小子——剛才忘記說了,2009年小喬給我生了一個私生子,我既不安又欣喜。畢竟是“婚外有婚”的第一個“結果”,總覺得不是名正言順。但自己的孩子上大學了,又是個女兒,由於我顧家少,她跟我也不太親近,所以中年得“子”,我內心還是得意的。我對這個孩子還是很關心的,我希望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多給他一些父愛,俗話說父子連心,將來隻有兒子才能真正懂父親,從深處、大處理解父親;女兒是小棉襖,兒子是鐵盔甲,男人的溫柔和憂傷,隻有男人才懂啊。我有了“兒子”,這是多麽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啊。所以,隻要不出差,最多隔一兩天,我一定會過來陪他們母子一個晚上。然而,我的這種自鳴得意和美好願望,慢慢地化為一種沮喪,一份心痛,一肩重擔。在“兒子”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漸漸發現了異樣。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樣,兩歲的時候還不會說一句完整的話,一走路就摔倒,反應特別遲鈍,不能準確表達任何一件事。這簡直是我和小喬的晴天霹靂。說起來讓人傷心欲絕,一直到2013年我被組織審查的前夕,一天我跟“兒子”在一起,想給他啟蒙,可“兒子”連一加一等於幾都弄不清楚,我給他講大灰狼的故事,講了至少有20遍,每次他都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可問他大灰狼的問題,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我稍微不耐煩一點,他就放聲大哭,四周歲的孩子了啊,一哭就是一兩個小時,停不下來。自從發現這個孩子有問題之後,我開始有點心煩意亂,上班沒有那麽專心了,總是在研究怎麽治好“兒子”的病,總是在盼望有一天,突然他的神經打通了,變成一個聰明健康的寶寶,見到我進門的那一瞬間,喊著爸爸撲到我的懷抱,跟我討論大灰狼的故事,向我索要更多的精彩童話。


    然而,這一天,我至今沒有等來。


    小凡懷孕的時候,我跟小喬的兒子兩歲了,孩子的不正常已經表現得很明顯。所以,當小凡把她懷孕的消息告訴我時,我脫口而出,好好,如果你願意,就要了吧。我老了,喜歡孩子。


    說是喜歡孩子,潛意識裏是喜歡健康的孩子,最好是一個健康的兒子。


    2013年初,我的第三個孩子出生,小凡為我生了一個健康的孩子。她是一個女兒。我被專案組帶走之前,隻見過這個孩子三次。第一次是剛出生的那一天。第三次是她滿月,躺在小床上啃自己的小拳頭。那時候,對我要出事的傳聞已經甚囂塵上,我已被混亂不堪的生活和諸多不良預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女兒很漂亮,小臉圓嘟嘟的,我逗她的時候,她快樂地蹬著小腿,舞著小胳膊。她是聰明而又活潑的。我站在孩子床前,逗了她好一會兒,看了她好一會兒。她的眼睛盯著我看,好奇,熱烈。真的,我能感覺得到,親人之間才有的那種溫度。我把事先準備好的用一個簡易文件袋包的10萬元錢,悄悄塞在她的小床邊,親了親她的小額頭,然後就走了。然後,再也不曾有機會見到她。


    那天在電梯裏,我的眼淚無法自控地流了下來。自從被手電筒抽打的那個夜晚後,我好像沒有哭過。我是個軍人,男子漢,我不會輕易掉眼淚。我掉眼淚的時候,都不是因苦,因累,而是因悲傷,我掉得稀裏嘩啦、稀裏糊塗的吧。  <h2>7</h2>


    從新千年第一個十年的中期走上重要領導崗位,到2013年出事,也不過七八年的時間。想想在整個人生路途上,七八年並不是特別長,可是我的這七八年,是一個多麽奇怪的七八年,走得很苦,走得很累,走得很快,卻不知道走得多遠,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我更像個陀螺,被自己內心的某種鞭子,亂抽一氣,頭腦暈著,身體亂著,圍著幾個生活攤子轉著,靈魂瘋狂著。我不算是很有文化的人,不太能準確表達,丁先生您看,是不是這麽一個狀態?


    我被“雙規”的那一刻,絕對是如釋重負,當天夜裏我睡了9個多小時才醒。省紀委辦案點上的同誌告訴我,我呼嚕打得震天響,害得他們在外間都沒有睡好。此前我多次有過自首的衝動,我已經把自己拖進了一種無法消受的生活殘局。我在三個女人、三個孩子、三個像模像樣的家之間疲於奔命,在道德、輿論、黨紀國法的夾層裏東躲西藏,我自欺而欺人,自戀而自虐。黨的十八大之後,也就是我在任的最後一年,我惶惶不安,經常夜不能寐,頭發掉了一大把。我希望盡快結束這種噩夢。我也想到過自殺。但是,那麽多女人和孩子在我身後,我除了做鴕鳥,縮著脖子等待獵人,其他什麽勇氣、什麽力氣都沒有了。


    我的結發妻子小李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嫁給我,給了我一蹶而後振的力量,給了我因為失去初戀寒心後的溫暖,修複了我的心,帶我進入了一個男人正常的生活軌道。在那些“老趙”“小李”互相呼喚著的歲月裏,我曾是那樣的感激她,敬重她。2000年我轉業前後的兩年,我父母在老家身體不好,她親自去大山裏接他們到城裏住。我的父母不習慣,還是要回老家,她就送他們回去,並在那裏張羅著幫父母把房子翻修好,在屋子裏裝上空調,接上自來水,一切安頓好了才回來。她自己的父母親去世,她自己一個人回東北料理後事。為了讓我安心工作,她包攬了兩家後方的每一件事。女兒從小到大,她也幾乎把父母的雙重責任全部承擔了。前麵跟著我吃苦,後麵我熬出來,位居要職的時候,她卻沒有享受到任何好處,因為我基本上算個清官吧,當官並沒有極大提升我家庭的物質生活水平。


    您別嗤笑我,我當這麽多年領導,並沒有大筆受賄,貪汙的事更是從來沒有做過,否則組織不會放過我,我今天的下場不會這麽輕。老婆是個地地道道的東北姑娘,心眼不細,但很實。她對物質生活的要求並不高。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靠我的官位發財,也是因為她的這份可貴的把持,我對不該拿的錢堅決不拿。這不像許多貪官,從內當家貪起,最後兩個人一起違紀違法,家庭被連鍋端了。她是個靠勤奮積累出來的醫療專家,兢兢業業,隻想安守一份穩定職業;她是個相夫教子的傳統女人,隻想安守一個穩定的家。本來,如果我把持得好,後麵不要弄出這些瘋狂的事,她的忠誠、本分和踏實,應該獲得幸福圓滿的回報。我得到的榮譽,還會給她和小家庭錦上添花。可恰恰因為我“得道升天”,命運把她摔到了人間地獄。


    她比我大兩歲,俗事俗務催人老,老得很快,臉上有斑點有皺紋,身子也臃腫。她也因性格安分,中規中矩,顯得缺情寡趣。後麵的一些年,我過上了聲色犬馬的生活,已經啃不了窩窩頭,看不得黃臉婆。她起初對我在外麵的生活將信將疑,但因我每個月都如數給她上交工資獎金,連工資卡都放在她身上,她就沒有過多細究我的行蹤。最後幾年,她其實已經知道我失控了,在外麵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可能性格使然,也可能為了女兒,她選擇了沉默和冷戰。我們幾乎沒有了肌膚之親,也沒有什麽話可說。我一連幾天不回家,她一句都不會再問。我曾經有兩次在春節期間跟她示好,她就冷冷地跟我說,姓趙的,你就別裝了,別太累著自己,看在女兒的分上,我希望你好自為之,不要弄得身敗名裂,連累我們。我那個時候,既聽不進去這些,也無暇顧及她的感受,我們夫妻關係名存實亡。可是最終,如她擔心的,我還是身敗名裂,連累了她們。那年她50歲了,就提前內退了,到女兒上大學的附近的地方買了一個小房子,陪女兒一起生活。我現在跟她們幾乎聯係不上,我希望早早獲得她們的原諒。


    我特別愧對小喬。她認識我的時候,不諳世事,身心單純。我設計把她羅入我的情網後,她也許由於我對她家人和朋友的幫助,由於我的信誓旦旦,有過短暫的滿足和快樂。但是,她一生的悲劇從兒子出生,拉開了序幕。我無法想象,她是怎麽獨自麵對這份假婚姻的,怎麽獨自接受這份孽情給她帶來的這個智障兒子的,怎麽驚悚地發現我在她之後又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子女的,怎麽在我落馬時從虛幻中跌落到殘酷現實裏去的。她那麽漂亮,那麽天真,那麽善解人意。她為我做出的犧牲簡直無法估量。前麵我也提及過,她是個慣寶寶,整天樂嗬嗬的,喜歡人與人之間那種輕鬆俏皮的氛圍,喜歡優雅的小資生活。不必大富大貴,溫飽小康,無憂無慮,就行了。她走進我的生活,是小白兔遇上大灰狼的必然結果。我出獄後的第一件事,就給女兒寫了一封信,泣情泣血地把自己這個可恥可悲的故事講給她聽,寧可讓女兒更鄙視我,我也要女兒警惕,遠離像我這樣的老男人,遠離超出社會正常規範的生活,拒絕一切在倫理上不對等的感情。想到這裏,我真是羞愧難當,若我自己沒有女兒,我在這方麵的良知恐怕至今都不會被喚醒,我不會為血肉親情疼痛到這個程度。


    小喬從來沒有因為跟上一個副市長過日子就抬舉自己。她靠自己的工資過日子,自己到菜場買菜,做飯。她那麽好的身條子,做學生時還經常買點新衣服,穿出一點模特的風範來,顯擺幾下。自從跟了我之後,都是隨便套一件過時的衣服就上街了。她為我兩次流產,一次生育,沒有讓我陪過一次醫護,請過一次假。她總是說,您從大山裏出來,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她一直都是稱呼我“您”,那種敬畏來自於骨子裏,那種愛無法表演,真實而又癡迷。因我們的生活不能公開,所以我都是夜晚“潛伏”過去。不管多遲,隻要我說我要過來,她都做好消夜等著我。她變成了一個務實而又勤儉的小家庭主婦。


    她從來沒有向我伸手要錢,怕我為了錢犯錯誤。為了省錢過日子,兒子的尿不濕盡量少用,都是用尿布,髒了可洗洗晾幹循環使用。她說這個環保,孩子戴了舒服,其實我知道她是為了省錢。她把手上的皮都洗掉了幾層。她很少逛高檔商場,我偷偷帶她到成都度了幾次假,她每次就逛逛春熙路步行街這種地方,買一點小吃,買幾個小玩意兒,就回來了。兒子智障的情況被發覺後,她陷入了巨大的危機感,擔心兒子的未來。她決意要一生照顧兒子,即使我永遠沒有機會明媒正娶她,她也不會再嫁,不會把兒子帶進一個未知凶吉的新家庭。我特別感動,發過誓願意為了她肝腦塗地。可事實是,自從遇上我,這個可憐的女人失去了正常的人生,沒有正常的婚姻生活,未來充滿了危機。可是,我還是辜負了她,背叛了她,把她拖入了更糟糕的深淵。


    小喬的父親在2012年因病去世了,她母親是一個孤僻的人,很少跟人打交道。這個不幸對小喬來說,居然成了萬般不幸生活之中的唯一一點“幸運”:如果她的父親活到2013年,如果她的母親開朗好交,有一天寶貝女兒的真實生活在他們麵前撕開,他們該是怎樣的一番悲絕啊,誰敢來幫小喬設想那種殘酷啊。


    小凡跟我的時間並不長,她的確是那種抱著大樹好乘涼的女孩。我占有了她的青春,又不能直接給她財富,隻能幫助她建立一份事業。後來她知道了我家外還有一個家,她的心理失衡了,無法平息。她砸爛過家具,也割過脈。為了安撫她,我每次都向她保證隻愛她一個。當她把懷孕的事情告訴我的時候,我表現出來的坦然與積極姿態,讓她對我增加了信任。我位高權重,她覺得在我的庇護下,安逸而又安全。她一度似乎就接受了做“三房”的現實。當然,很多事情可能是我的錯覺,特別是對小凡,我真的了解她多少呢?我出事後,她就徹底消失了,帶著孩子走了,沒有跟任何人招呼一聲。她帶走的畢竟是我的骨肉,我的女兒啊。我還是挺想她們。


    我服刑期間,官場上、情場上那麽多的朋友,那麽多的“親人”,亞“親人”,偽親人,來看我的寥寥無幾。本來與我感情淡漠的大女兒,卻每年寒暑假都來看望我。在情感上,我欠她的債最多。她出生的時候,我在抗洪救災。她的名字裏帶著一個“榮”字,那是我立功歸來為她起的,因為我覺得是她的力量支撐著我在災區拚命的,這份榮譽應該給她。我要讓她一輩子記得她的出身和名字裏飽含的榮譽,我希望她不辜負她的名字。女兒小時候學習認真,個性活潑,能歌善舞,多才多藝。她的各種獎狀把我們小客廳的一麵牆都貼滿了。每天,我再苦再累,隻要回到家一推開門,迎接我的就是這麵獎狀牆,我馬上精神倍爽。可是,我很少有空陪伴女兒,撫養培養女兒的有關一切事務,都是我老婆包了,我在這件事上做了甩手掌櫃。後來想想,其實也不是完全沒空,不過是沒心罷了。一個星期擠一點時間陪家人,再忙的領導也不是不可能。不願去擠,就真的沒時間了,就真的習慣不在家了,就真的野掉了,生活方式和觀念野了,身和心也就野了。女兒進入青春期之後,正好是我整天野在外麵的幾年,是我的醜聞漫天的幾年,她變得沉默寡言,成了一個性格內向的孩子。她不願意參加任何文體活動,學習成績也沒有小學時那麽出色。我聽說之後,沒有從家庭環境、從我自己這裏找原因,而是粗暴地回去批評了她幾次。她從此就不再搭理我了。


    女兒去年去重慶參加工作了。從中學開始,她變得平庸,現在的工作也很普通。她本來可以卓越的,但她沒有能如我們的期願。這個雖然是一份遺憾,但我不怪別人,更不會怪她自己和她的母親,責任在我。同時我也想通了,平安未嚐不是福。女兒是最快原諒我的人,這也是我的欣慰。


    我天天祝福女兒,祈願她遇到一個好男人,兩人平平凡凡,相愛一生。  <h2>8</h2>


    權力和能力加身,若是運用不好,就是兩個妖孽,我的命運就是這兩個妖孽放縱壞的。


    我的能力是市裏公認的。前麵提到,我們市的開發區在我手上,迅猛發展,成為地方經濟的發動機。我擔任副市長之後,提出進一步加大發動機馬力,帶動全市經濟、社會快跑,拉動屬縣區接力的思路,得到了市委書記和市長的認同。一個以現代產業為中心的擴展規劃在我任上科學定位,並很快實施,成效顯著。我們擴大了開發區為產業新城,核心區在原有基礎上打造現代產業群,培育了新型汽車配件生產、環保節能家電生產、生物化學、新型材料等趨向未來型製造業,內側規劃配套服務業和流通業,以及高科技研發基地,周邊開發建設生態幸福小鎮群,建設宜居新城,吸引人氣,留住人才,美化產業外圍環境。我作為副市長主抓這項工作不過四年,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型產業新城區初具規模。新城還用地理和產業銜接各縣區,真正帶動縣區經濟上了跑道。


    我的確太過居功自傲。每次當我麵對前來考察的中央、省市各級領導,慷慨陳詞,展示我的藍圖的時候,我從他們的頻頻頷首、讚賞微笑甚至激情鼓掌中,找到了新的自信,新的興奮點。那些生活上的風流麻煩,內心的敬畏與羞恥,在這種激昂的情緒中,變得薄如紙片,在我心靈的灰暗夾縫中,消失了影蹤。這算什麽事呢?在我的貢獻,我的能量麵前,這不就是一點不值一提的風雅嗎?


    當我的緋聞傳得滿地的時候,也是我馬上“榮升”消息漫天飛的時候。但是,緋聞我不一定經常聽到,馬上榮升的祝福卻是每天不絕於耳。有說我要升任市長的,有說省裏器重我,要調任政府某核心廳局一把手的,也有說我已被中央看中,作為後備交流幹部,到鄰省任職的,等等各種版本。好消息想聽就有,壞消息難得露麵,我真的處在沒有晝夜的亢奮之中。


    如此這般,一針一針新的雞血,打進了我的身體。


    老趙的故事,我聽了幾乎整整一夜。


    老趙喝著講著,講著喝著,後來全然不顧我的存在了。到最後,語速極快,而且全部變成了方言,我聽得非常吃力。而且,他開始思緒混亂,一會兒詛咒自己,一會兒又狂話連篇。他還開始重複自己所講的內容,甚至肆無忌憚地描述小喬和小凡的魅力善良,表白自己跟她們是真心相愛。他也許是太疲勞,酒也喝太多了,說著說著,進衛生間去吐,回來歪在沙發上就睡著了。


    我十分疲倦。天已大亮。老趙的親戚把我送到鎮上賓館,我一覺睡到下午兩點才醒。塗書記一直在賓館等著我,見麵後問我談得如何,我說聽他說了整整一夜。


    “他的料,不大,但不少,不簡單,我認為極具代表性。”塗書記說,“客觀上講,他的違紀違法,並沒有給國家帶來太明顯的經濟損失,涉腐金額也很小,所以連同瀆職、重婚這些,就量刑了兩年。但他造成的內傷很大。怎麽說呢?就是他這種人,不是個別,他的行為,沒有造成重大公共事件,看起來沒有傷害人民群眾,沒有坑害國家利益,但他傷害的是親人,是身邊人,是跟他發生關聯的人。所以,他顛三倒四的,動輒說槍斃自己都嫌輕,還要求法庭重判自己,完全不奇怪。傷親人,傷近人,最終還是傷自己啊。”


    “這個我認同,”我說,“等於是把毒藥噴在自家的花園裏。”


    “還有,他間接害了不少同誌。”塗書記說,“市長因為愛他的才能,也一直不太相信他會生活放蕩到這個程度,所以遇有舉報什麽的,沒有深究,在提拔重用上,沒有把關,導致失察,被記過處分。政府副秘書長,還有開發區裏他的好幾個下屬,都涉腐被抓。他被失察,他也失察別人,形成惡性循環。”


    我覺得,這類人製造了體製的裂縫。我把這個意見說出來,塗書記一拍腿,說,有道理。


    領導幹部是體製鏈條裏的重要環節,相當於一個零部件什麽的,若幹個零部件出問題,影響了機器高效運轉,進而使一些人懷疑整個機器本身的質量。


    塗書記說,趙的許多作為,雖然停留在道德層麵,但影響極壞,極有輿論殺傷力。


    我們探討了一會兒。最後,塗書記說了辦案過程中的一個插曲。


    “他一定給你說了他在部隊時挨手電筒抽打的事了吧?!”


    我說,是的,很震撼的細節。


    “一般人那一家夥給打醒了,他呀,看來,給打了個半醒半昏。”塗書記嘴巴裏發出輕蔑的一聲哼哼,然後說:“在立案調查期間,我見了他一麵。我跟他有淵源,他的案子我是回避的,一點不參與。但他中間給放出來兩個星期,就到處找人說情,也找到我,要我幫忙,他說他隻是生活問題,沒有經濟問題。後來他又給老首長打電話,就是那個拿手電筒抽他的老首長。老首長氣壞了,電話裏一聽是他,就掛掉了。案子定性之後,我突然接到老首長電話,托我關心他一下,無論如何,他有一份心意,要我親自轉給趙。於是,我又見了他一麵。替老首長轉達了心意。”


    這家夥賣關子,講到這裏就停頓了。我好奇地問,到底什麽心意啊,這老首長很有一葫蘆啊。


    “是的,很有一葫蘆!”塗書記說,“老首長的心意是,讓我再抽他一電筒。我找了好幾個超市,才買到了一個電筒,過去抽了姓趙的一家夥。他跳起來,說你狗日的不幫我,還他媽的搞暴力辦案啊。我一字一頓對他吼,這是老首長讓我轉達的心意!他立即蹲在地上,就像個孩子似的哭了。後來,有人不明情況,就傳說他欺騙紀委辦案人員,被監察局的副局長給打了。我還背了個破壞辦案紀律的黑鍋,都沒辦法解釋。”


    我這一夜聽下來,覺得趙的優點不少,比如,坦率,血氣方剛,肯吃苦,有能力,肯幹事,情感豐富,精力充沛。但他的基本素養中沒有健全的道德體係,人格不太穩定,價值觀比較模糊,尊恥顛倒,缺少這個層次的領導幹部應有的強大信念。我和老塗的一致意見是:這樣的幹部早晚要出事,晚出事不如早出事,早點出事,利國、利家、利他、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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