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1</h2>


    紀委書記遇到的故事是這樣的:


    “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我是某某的秘書,首長讓我跟你說一聲,你們查的那個事兒,情況很複雜,牽涉的人到高層了,你們懂的,大差不差就行了吧’。我趕緊回答,‘是是是,請轉告首長,一定照辦!’‘首長說了,你這兩年工作幹得不錯,很辛苦,首長心裏有數。’‘是是是,謝謝首長!’我都懶得去查號碼,核人頭,對口音,弄真假,就讓那人去意淫吧。”


    還有這樣的:


    “約在茶社的小包間裏,他進門時還回頭看了看,圍巾把頭臉裹得嚴嚴實實。說話時捂著嘴,竭力改變聲音的傳播方式……末了說,你們紀委可千萬要過問這件事,要把他捉拿歸案,這舉報我可是把全家性命都搭上了,不要讓我失望。看著他背影迅疾閃出,我不禁悲從中來。空坐良久。那杯沒動過的茶,還有著溫度。”


    就著一杯熱茶,我在一個傍晚開始閱讀我的“同行”作家、榮獲過市十佳檢察官、優秀紀檢幹部等榮譽稱號的穀以成先生的紀檢辦案手記稿件。厚厚的一疊,都是從他的日記裏摘抄出來的。很多的故事,都有一種神秘兮兮的氣氛,讀起來,不像是日記,倒像是傳奇。讀得我手邊的茶冷了,再續,續了又冷。不知不覺中夜已經很深,我無法不踟躕在他的文字裏,會心幾番笑,知心數冷暖,感慨,思量,完全忘記了時間。


    從去年開始,作為對我寫作這部書的支持,穀先生陸續向我提供了300多個辦案手記故事。有的故事經過壓縮後,在清風網發表過;有的故事附一幅生動的圖畫,在他的一部著作裏刊登過;更多的故事,則是從來沒有示人過,雪藏在他幾十本厚厚的日記裏。


    “這些故事,全部發表出來還有點早。給你的這一部分,大概有一半發表過,一半我認為可以發表,但也拿不定主意,所以交給你,你斟酌著做寫作素材吧。”他把這些稿子交到我手上時說,“原先不打算發表任何與工作有關的文字的。但這些年逐漸有一些新的認識,就是作為反腐工作的一線人員,你不說故事,別人幫你說故事。你不說對的故事,別人淨傳說不一定對的故事。不對的傳播多了,妖魔化的危險就來了。所以,再三考慮,我們還是說一點吧。作為同行,我迫切地希望能夠支持你的這一發聲行動”。


    與穀先生的熱心一樣,來自上級紀委的許先生,雖然沒有記日記的習慣,但作為一名長期在專案組從事大案要案審理工作的“老紀檢”,他有著一個內存龐大的記憶庫——花白頭發下,一個博聞強記的大腦袋,從那裏,他向我無私地提取出這些記憶。他說,你不要說是寫一部書,你寫十部八部書的材料,我這裏都有。在辦案的過程中,我有太多的發現,太多的感觸,我也想記下來,但時間精力實在緊張和不足,有心無力。而且,寫公文,我行;寫生動,還真不行,嗬嗬,才華不夠啊。


    連續多少天,他一旦得空,就從辦案點出來,約我到茶館裏坐下來,倒豆子一樣,向外傾倒他經曆的故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鞋子”的故事,他有些得意地對我說,還真舍不得把這個故事給你,我想退休之後寫這個故事呢,寫個辦案回憶錄,或者簡單點,寫個辦案心情的散文,這個故事,多好的素材啊,嗬嗬,最有意思,起碼對在位的官員最有警示作用——


    “為什麽叫鞋子的故事呢?幾年前,我們查處了北邊一個大市的常委,貪汙受賄六七百萬元,玩弄女性,生活腐敗。但這人,在當上市領導之前,比較勤奮,也很樸素,他能走到一個大市領導崗位上,還真不是靠溜須拍馬什麽的這麽簡單。人家以前,整個就是一個苦行僧,對自己要求很嚴,深受上級領導信任。而且,那個他,可真有才。在位講話啊,脫口成章,口若懸河。落馬後,他說了一句話,慨歎自己的命運裏,有一個事關‘鞋子’的玄機,那種隱喻,契合得可怕。他說,他是‘唱著草鞋覓鐵鞋,脫掉草鞋換皮鞋,踏破舊鞋得錦繡,換上新鞋成囚徒’。你聽,四句順口溜,全在說鞋,一看就知道,這每一個鞋字裏麵,都有文章,都有故事。”


    老許說著說著就停下來了,不是賣關子,實在是他的煙癮太大了,得燒上一支。因公共場所禁煙,每次我們聊天的過程中,都會有幾次不得不停下來,走到外麵的露台上,等他抽完煙再說。而且,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就要重複一句話,不好意思,沒日沒夜在案子上蹲點,煙癮越來越大。抽完煙回到屋子,他繼續說:“這老兄頭兩句詩,唱著草鞋覓鐵鞋,脫掉草鞋換皮鞋,說的是他這一代人,唱著‘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嚀裝滿艙’的歌曲,長大和走出故鄉的。他的父親,是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最早背井離鄉的一批小生意人,跟著浙江商人,在外麵推銷小電器,日行百裏,風雨兼程,穿著一雙草鞋走出家鄉,年底發了小財,然後穿著一雙皮鞋回到家鄉。他父親做小生意,曆盡千辛萬苦,把那雙新皮鞋跑穿了鞋底,才把他和弟弟養大,並相繼送到了高等學府,成為那個時代的天之驕子。那一年,老人在回家的路上,終於把那雙鞋子的鞋底跑掉了下來,回來後就生病了,癌症。在床上撐了幾個月,臨去世,老人家對他們兄弟倆說,兒子們,你們一定要好好幹,做小生意太辛苦了,而且沒地位,在別人眼中永遠是個穿草鞋的,脫不掉土。我希望你們好好闖一番事業,最好捧上鐵飯碗,那就不是穿草鞋換皮鞋的事兒了,那是換上鐵鞋了,再也不怕腳下沒路了。弟兄倆牢記父親的遺訓,特別勤奮刻苦,不知道踏破了多少雙舊鞋,終於奔到了錦繡人生。特別是老大,50歲不到,就走上了廳級領導崗位,成為家鄉遠近聞名的貴人。應該說,這份前途來之不易,他在天之靈的父親,應該在九泉含笑呢。他也特別珍惜這一切,凡事十分謹慎,不敢妄為。


    “當上領導後,許多人來他這裏‘公關’,送錢送物,都被拒之門外,這些公關高手,真的一個個最後都敗下陣了。唯有一個來自他家鄉的老板,最後把他這個‘堡壘’拿下了。


    “怎麽拿下的呢?有一年元旦前夕,該老板以替他老母親捎口信的名義,來他任職的市看望他,順便買了一雙新皮鞋過來。一進門,就蹲在地板上,親手幫他脫下腳上的舊鞋,說,辭舊迎新,穿上新鞋,意味著履新,這也是令尊大人生前的美好願望啊。他特別感動,感慨萬千,眼淚都下來了。從此,這個老板每年新年都送一雙新鞋過來,親手幫他換上。他也如願一步步走向權力巔峰,從副廳級虛職,到副廳級實職,再到正廳級,直至正廳要職,五六年時間內,履新四次,步步加分。他處處小心,唯獨對該老板那邊,開了一個‘口子’,也幾乎有求必應,幫老板辦了不少事兒,也收了老板不少錢財。最後,走進深淵,把前途變成了囚徒,把錦繡變成了泥淖。那次,我們奉命去‘雙規’他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腳,突然哭了。後來,他告訴我們這些事,我們也知道,他剛換上當年的那雙新鞋,才穿上腳兩個星期。而供出他問題的人,正是為他穿鞋的那位老板。你看,一個人的命運,就是這麽玄!”


    說完,老許又跑出去抽煙了。  <h2>2</h2>


    研讀這些故事的過程,也許就像我幾年前作為紀檢戰線的新兵蛋子,親自參與辦了幾件案子一樣,帶著疑問,用足了認真勁兒鑽進去,最終才有可能恍然大悟。任何故事,不管你如何定性,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們不是這個故事的製造者,就是參與者;不是參與者,就是見聞者;甚至連見聞者都算不上,但我們一定會是這個故事的間接關聯者。世界上沒有絕對孤立的故事。你在某個故事中的身份,你與某個故事的某種關聯,也許就是其中某個,或者可以設想是其中任一:


    一個正在利益麵前糾結的權貴;


    一個手提文件包踏破鐵鞋的項目經理;


    一個被製片人騷擾而選擇沉默的三流明星;


    一個在公文堆裏沒日沒夜筆耕的小公務員;


    一個每天丈夫不回家心裏就不踏實的家庭主婦;


    一個為孩子的教育機會而愁眉苦臉的平民父親;


    一個含辛茹苦把兒女養大卻依然操心著的老母親;


    一個躊躇滿誌要考公務員的大學生;


    一個策劃汙蔑他人名聲的網絡水軍;


    一個愛上有婦之夫的女職員;


    一個把財產東掩西藏的民營企業老板;


    一個被詐騙破產而籌資再創業的中年男人;


    一個親自把局長老公送去自首的結發妻子;


    一個因爆料而受到人身威脅的新聞記者;


    一個痛苦地移送著涉腐同事去司法機關的紀檢幹部;


    一個被刺殺的城管和一個被驅趕的小販;


    一個公示期被舉報的高級領導幹部;


    一個因一頓飯而被處分的將軍;


    一個研究腐敗機理的大學教授;


    一個就業名額被別人占據的底層青年;


    一個把國罵當作愛國的體育冠軍;


    一個一邊獻血救人一邊放藏獒咬人的富二代;


    一個無奈的行賄者或一個欲罷不能的受賄者……


    任何角色,你都能從中找到你的對應,找到你閱讀體驗的萬分驚恐和十分歡欣,幾多彷徨與些許振奮。也因為故事裏的事是過於真實的,卻又在日常的社會和家庭環境裏藏匿得太深,成為一種或蒙蔽或心照不宣的“內參”,就跟眾生的靈魂一樣,一麵是豐富而多彩,一麵矛盾而又危險。所以我們的故事,你會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入情入境。也許聽得笑起來,也許聽得跳起來;也許聽得夙夜難寐,聽得一夜白頭,也許聽得痛快淋漓,欲罷不能;也許聽得稀裏糊塗,不明究竟,也許聽得如雷貫耳,醍醐灌頂。


    是啊,這些故事,有的是“潛伏”,有的是“風聲”,有的是寒心的情感戲,有的是精心的迷魂陣,心靈的糾葛,命運的沉浮,無形之手的捉弄,匯聚得像個龐雜的戲園——然而,輪番上台的卻不是表演,是活生生的江湖鏗鏘。雖然,我涉足這個行業的時間才三四年,並不是特別長,但故事裏的那些事,隻要是一個哪怕再普通不過的當代中國人,都不會感到“天花亂墜”。當然,不“陌生”不等於就“熟悉”,熟悉了還不一定能達到“洞察”的境界,即便洞察了,也未必能心相通,情相融,也未必能明其理,悟中道。很多事兒“真實”的簡單麵貌裏,藏著更多的“真實”,其中的“機關”,即便我這樣的紀檢業內人,也難免“一時糊塗”,非要讀到細處、問到深處方才明了!有的故事,聽得稀裏糊塗,過了幾天,回頭想起來,才要忍不住拍案叫絕;有的故事聽得怒火中燒,回去幾天才能平息;有的故事,聽得淚水漣漣,卻經不起理性的考量,就使自己陷入一份羞恥難當,甚至伴生一份絕望的情緒。很多故事裏麵,無限的波瀾壯闊,經由當事人的描述,傾瀉到我的內心。一段時間,我甚至難以承受。要去接受這些故事,接受這些有的甚至荒誕荒謬的故事邏輯的存在,甚至繪聲繪色地把這些故事寫出來,的確需要一些特別的勇氣。  <h2>3</h2>


    說故事,聽故事,我們尚且如此,可以想見,那些故事的親曆者,承受了怎樣的跌宕。


    在我擔任紀委書記的幾年間,我參加了中紀委和地方紀檢係統的好幾場學習活動。每次的學習班,都有一個固定不變的課程,那就是心理輔導課。2015年秋天,在中紀委監察部於河北舉辦的一個學習班上,一位著名心理幹預專家、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學教授,前來為我們上心理輔導課。他一走進課堂,就對來自中央部委和全國各地的200多名紀委書記學員,開門見山地說,如果我在生活中,而不是在今天這個課堂上遇到在座的任何一位領導,我都會像絕大多數百姓一樣,用崇敬的眼光仰視你們,當下,紀委書記這個職業,在賦予你們重托的同時,賦予了你們很多的榮譽,甚至超凡的力量感。然而,今天你們端坐在我的課堂上,說得輕鬆、好聽一些是我的學生,說得嚴重、難聽一些,是我的病人。因為,你們的職務為你們的閱曆裏積蓄了很多負能量信息,在你們心裏裝載的沉重故事太多太多,隨便拿出一個故事,就能讓一個普通人聽得心驚膽戰,捫心捶胸,甚至心理崩潰,而你們卻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背負著越來越多的這類故事,鎮定自若地走在雷霆萬鈞的路上。從我們心理學的角度看,你們就是病人,你們需要放鬆、再放鬆,放下、再放下,黨性固然可以強大你們的內心,但內心超載太多,就難免彎曲,直至破碎。


    接著,他關掉大教室的燈,播放一段舒緩的音樂,讓大家閉目靜思。五分鍾後,音樂結束,燈光亮起,課堂裏閃閃爍爍的,盡是淚光。


    教授接著說: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其多麵性。我們累積的負能量信息,是從社會廣大的正能量信息中剔除出來的。它是正能量的觀照,是明辨是非,為社會病理尋本溯源的介質。


    但是,這些,你必須傾倒出來。  <h2>4</h2>


    通常,一個人容易從他的“出身”裏找到表達的方式,形成話語的風格。“紀檢”這種背景裏的作家,必然有話題的諸多顧忌,表達的諸多障礙。出於身份的嚴肅性,我們慢慢養成了“說大、不說小”的習性。具體說,就是宣講政策、解讀紀律、破譯重點案例的時候,口若懸河,說到自己的日常工作,則寥寥數語,甚至三緘其口。但是紀檢事業完全又是做“人”的工作,做“人情、人心、人性”的工作,時間長了,感動太多,感慨太甚,感悟太深。心中有事,久憋成患。即便不為自己,從做人責任與角度擔當出發,我也需要把從業心得與人們分享。事以知之,情以動之,理以曉之,我認為這應該算是盡一份本職。


    長期以來,紀檢這條戰線沉在滄海之中,其力量推動社會文明進步,有著看不見的波瀾壯闊,有著聽不到的聲情並茂。清風不弄潮,渾氣來作浪,這條戰線的苦心與辛勞,往往被神秘的麵紗籠罩,被誤讀的霧霾覆蓋,太多的故事在口傳之間變形走樣,最終成了八卦。而八卦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像遊戲,像編排,文過飾非,無奇不有。


    “剛到兩天,他就爽快地交代了100多萬元的受賄數額,還意猶未盡,搜腸刮肚地回憶。如此‘好態度’,讓人心裏打鼓,叫他不要急,先靜一靜,想清楚後再說。經過核實,竟然隻有60多萬元是真的。原來,他精神一直高度緊張,認為多講就是態度好,可以得到從寬處理,否則就要‘吃苦頭’……事後,他感慨萬分,說進來之前,大家都認為沒好日子過,不如多說點,讓辦案人員滿意。”


    “老婆捉奸在床,他寫血書發毒誓痛改前非,仕途並未受影響。開始還重合同守信譽,不久又舊病複發,拿貪的錢去博女子一笑。但那女子並不滿足,竟要鳩占鵲巢,並以舉報發豔照要挾……”


    比如,同行穀先生向我講述的此類故事,在反腐傳聞中並不鮮見。我們聽到這裏,倘若沒有一個真正的知情人來告訴你結果,“八卦”給出的答案,一定是“指標反腐”“小三舉報,妻離子散”,因為“無官不貪、一貪驚人”“小三揮霍、二奶反貪、妻子反目,家破人亡”幾乎已經成為社會輿論的一種俗成邏輯。可真相呢?親曆這件事的穀以成告訴我:“紀委幫他一一核對,否定掉7筆受賄,準確裁定為637900元。”而另一起“二奶腐敗”的結果是:“老婆知道了,平靜地說你趕快去自首吧,這樣才能一了百了。不管坐多少年牢,我和兒子都等你。”


    真正反腐的最終一定是“正能量”,扭轉乾坤的一定是大法大德、依紀依法,大情大義、真情實義。


    我曾幾次參加巡視調查工作,也在辦案點蹲點參與審查涉腐官員的專案工作。一個組就是一個按照組織原則和科學標準建立的臨時工作隊,專業的調查、偵查、案審、財務、審計等人員一應俱全,任何環節不落實,任何細節不準確合理,就根本無法進入下一個環節的工作。在這裏,誰都無法“任性”。


    諸多的故事,難道不能以正視聽,難道不夠振聾發聵,讓聽者動容?我們為什麽不去傳播這些故事呢?此情此義,在日前的世風下,難道不是一場潤物好雨!從另外一個更為開闊、更為感性的角度,為自己所在的這份事業開宗明義,廣布正道。我想,這大概也是我的一些同行,紛紛把這些填埋在心裏的故事拿出來,隨時準備大白於天下的緣故吧。  <h2>5</h2>


    然而,我寫作的《追問》,所“追問”的並不是自己和同行的閱曆。“追問”是從自己和同行的立場出發,披荊斬棘地上路,進入另一個群體——一群被處分或法辦的高官的人生曆程和內心世界。能否做好一場成功追問,在午夜的星空裏,尋找到黑洞深處有價值的“暗物質”,取決於我到底能不能勇敢地進入到這些黑洞,卻保持著光明的睿智和溫和的傾聽姿態。


    從中紀委和省紀委提供的633個案例中,我遴選出28個以上地廳級與省管領導幹部違紀違法典型,最後成功與他們接觸,與其中的13人麵對麵長時間交談,獲得了數十萬字關於他們人生道路、心靈曆程和靈魂語言的第一手資料。最後,又從中選擇了8位典型,進行深度記述。


    在將近兩年的材料消化、當麵訪談、實地采風和著手創作的過程中,毫不誇張地講,我的精神狀態幾度近乎崩潰。固然,浩瀚的材料研讀和大量的走訪活動,使我皓首窮經,但最折磨人的,並非繁多的工作量,而是身份的扭曲和心靈的灼燒——作為一部口述體的紀實文學,作者必須進入講述者的內心,遵從講述人的所謂邏輯,認同他講述過程中流露的一切好惡,反映他的原本的內在形態,並以此觸摸到他靈魂的真實。而這是一群怎樣五花八門的靈魂啊,一套套多麽荒誕的人生邏輯,一種種多麽無常的好惡,一番番多麽怪誕的精神形態,它們糾結在一起,混亂成一團,激憤著你的常情,顛覆著你的常識,塗改著你的常理。


    多少次,我對自己說,我無法睿智了!


    多少次,我對自己說,我無法溫和了!


    當我太多地追問了他們的靈魂之後,我感到自己的靈魂,成了他們的“眾追之的”。


    一天夜裏,當我又一次陷入這種寫作困頓的時候,我忍不住撥通了一個作家朋友陳先生的電話,向他請教如何走出這種糟糕的寫作狀態。我之所以選擇向陳先生求助,是因為若幹年前,我聽說他正在采寫一部關於“造反派”的紀實文學。許多當年的“造反派”進入老年,開始反思自己的年輕衝動,願意傾吐那段扭曲的青春愛恨情仇。陳先生在電話那頭,果斷地對我說:


    “立即中止,放棄寫作。”


    我吃驚地問他,為什麽。他說:


    “我打算寫作造反派後,找到了幾十個采訪目標,都是當年的造反骨幹,極有故事,也願意說出來。但我交談了三個采訪對象之後,發現他們很平靜,我卻要崩潰了,我的心裏無法承受那麽多負麵的東西。所以,我毅然放棄了這個寫作計劃。”


    他還忠告說:


    “你不能讓自己長時間浸泡在別人的汙河裏。尋根追源,排汙清淤,固然是好事,但做任何事都要先丈量自己的承受底線。”


    放下電話,我停止了將近一個月,不再觸摸寫作的鍵盤。我的心,充滿了畏懼。然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讀到了20世紀享譽世界的文學大師喬治·奧威爾的一段話,闡述“我為什麽寫作”——


    “寫一本書,就是一次可怕的、讓人殫精竭慮的拚爭,就像是經曆了一場漫長的疾痛折磨。若不是受到他既無法理解也無法抗拒的魔力的驅使,一個人是斷然承受不了這個過程的。”


    我混沌的認識像被豁然拉開了一道口子,頓時明亮了。我過度沉浸在題材的灰暗本身,而導致了寫作的疲憊。我忘記了在這題材的內裏,是一定能夠尋求到驅使我堅持下去的某種魔力的!


    和著鍵盤的嘀嗒,借著“三百六十五裏路”的旋律,我的內心飛揚出這樣的聲音:


    “我要睜開睡意蒙矓的眼睛,


    跨過三百六十五裏的星辰,


    為了光明正大的夢想,


    毅然踏上寂寞的征程。”


    時空浩渺,星辰燦爛,我毅然逡巡於其中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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