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時分,史努比打來電話:“吃飯?”


    “行。”我說,“我請你,正打算下樓吃呢。”


    他順竿上:“不成,你做。”


    我氣笑:“憑什麽呀,隻有方便麵。”


    “不行。”


    “那就下掛麵。”


    “掛麵成。”


    朋友太老就是這樣,連理都不講。


    隻好去超市,買隻魚頭、料酒、一袋木耳,走到市場買點紅尖椒,又返回身買了兩隻絲瓜與青椒。下完麵,炒隻蛋放在裏麵,再拍根黃瓜。


    他靠著門看,又伸手在灶上一抹。我從鍋裏拿剁椒魚頭,白他一眼:“你再戴個白手套擦擦。”


    他嘿嘿一笑:“怕你這兩年忘了生活。”


    吃完飯,我倆喝茶。他帶著一點認真的苦悶,說看一本雜誌每期的最後幾頁,都很受刺激。那裏的文章寫自己父輩,大都說父母盡管清貧,但是一生正直什麽的,告訴了自己什麽樣的人生道理。


    他說自己的父親也老了,卻是個不反思的紅衛兵,老了對保姆還不好。他跟老朋友說話沒有遮掩,帶著困惑還有心酸:“難道就我爸跟別人不一樣?”


    我跟他說,恐怕是媒體選擇的結果吧。七八年前看北京電視台一個談話節目。一個小姑娘跟她的父親,談父女之間的溝通問題。談到快一半,現場的嘉賓和觀眾就開始勸這個姑娘了,說你父親是何等不易,你怎麽能隻看他的缺點呢,他養你這麽多年你要尊敬他如何如何。女孩一直聽著。後來她說了一句話:“我到這兒來就是來談我倆之間的問題的,你這節目如果是非要聽我跟我爸怎麽好的,我也能給你談成五好家庭。”說完站起來走了。


    陳虻有次罵人,就是罵這種選擇。


    記者拍了個片子,說一個中學老師辭掉工作,在家裏收留了一些有智力障礙的孩子,為他們釘作業本,判作業,帶他們去吃麥當勞,把家裏床鋪都騰出來讓他們住。片子做得很動情。


    陳虻說,他被那個釘作業本的動作弄得挺感動,但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就問記者:“這老師收錢嗎?”


    記者說:“兩萬到三萬一年。”


    他算了一下,收留四個孩子的話,怎麽算一年也有十萬塊,刨去給他們的花銷還能掙幾萬塊錢,遠遠高於他在學校當老師的收入。“當我不知道這樣一個事實的時候,那個釘作業本的舉動讓我感動,當知道的時候,我覺得那叫省錢。”


    他接著問:“你為什麽不告訴觀眾他收錢?誰教給你的?你明明知道為什麽不告訴觀眾?”


    記者沉默不語。


    他後來說:“其實誰也沒教給他,但是在意識當中我們所拍的片子就是要歌頌一個人物,對這個人物有利的要描寫,對這個人物所謂不利的就要免去,這就是一種觀念,一種意識。”


    陳蛇說得對,但是,“誰教給你的”,這話問得,好像他是外星人。


    他不管這些,不問你的成長史,也不同情你,隻像把刀一樣,紮進人腦子,直沒人柄。


    審個片子,他罵:“你是機器人嗎?”


    等你改完了,抖抖索索給他看,他看完溫和地說:“你這次不是機器人了,你連人都不是,你隻是個機器。”還引申:“你們老說想去表達自己的思想,老覺得誰誰限製你們表達思想。我想問問,你有思想嗎?你有什麽思想我請問?真讓你開始去想的時候,真讓你拿出自己對問題看法的時候,你能有看法嗎?”


    錢鋼老師是另一種風格,不訓人,也不指點人,隻是不論誰做得好,他總能看在眼裏。


    我跟他哭訴,說自己除了課本,隻看過言情小說,腦中空空,敲一下都能聽到回聲。


    他樂了,說不用急,好香是熏出來的。他寫的《唐山大地震》,從來沒要求兒子去看,連當中文章被收入香港學生的教材,他都覺得不安:“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強求,更不要變成強製。”


    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化密碼,在一定年紀的時候,自然會啟動。


    我苦著臉:“可我都這麽大了。”


    他笑,問:“你多大?”


    “七六年的。”


    他說七六年他二十三歲,去唐山采訪大地震,寫了一首詩,大意是:大娘坐在那裏,路邊架著鍋,正在烙餅,她的麵粉是從山東送來的,鍋是從遼寧送來的,煤是從山西來的,油是從河南來的,全國人民都在關心唐山,在大媽的鍋裏,你看到了階級友愛。


    意思是,誰都有過年輕時候認識的局限。


    我說那怎麽辦,我腦袋裏舊思維習慣改不了,新的又不知道怎麽形成。他隻說,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看一看曆史。


    我不明白,我最痛苦的是怎麽做新聞,為什麽讓我去看曆史?


    他說:“你隻管用力把一個人、一件事吃透了,後麵的就知道了。”


    過了幾年,唐山地震三十年,我想去看看。孫冰川總監一開始沒批這題,我理解,這種題不好做,收視也好不到哪兒去,還麻煩。


    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麽,拿著報題單又去了他辦公室。他在接電話,揮揮手讓我找個地兒坐,過了一陣子,抬頭看我愣愣地拿張紙還站著,歎口氣,伸手把紙接過去簽了。


    後來有同行采訪我:“你向台裏報這個題時,是受什麽驅動?”


    我說:“三十年發生了不少事兒,我也三十了,就覺得這是我的曆史,想知道。”


    她問:“那時候你應該是山西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女孩吧?怎麽會覺得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呢?”


    我跟她說:“我們會在‘九·一一’時做那麽多報道,那是另一個民族的災難,為什麽對於我們自己的災難反倒漠視呢?這一點我不明白。”


    她問:“那你以前為什麽沒這個想法?”


    我被問愣了一下:“到了這個年齡,像有什麽東兩扯著你一樣往回望。”


    錢鋼帶我去看唐山當年的空軍機場,現在已經殘破不堪。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淩晨三點四十二分,相當於四百枚廣島原子彈威力的裏氏七點八級大地震,在距地麵十六公裏處爆發。百萬人口的工業城市瞬間摧毀,二十四萬人遇難。這個機場是幾乎所有幸存者通往外界的希望,從市區到這裏九公裏的路上,車運的、走路的、抬著擔架的……有人是用手摳著地上的石頭,一點一點爬來的,地震發生時,很多人來不及穿衣服,有老婦人赤裸著身體,隻能蹲著把一塊磚擋在身前。


    一天裏,人們把衛生隊附近一個發綠的遊泳池的水都喝幹了。


    當年的女醫生現已六十多歲,比劃給我看:“從你坐的地方,往北四裏,往西四裏,全是人,躺在雨裏,地上不是雨,是血水。走路的時候探著人過去,會動的是活人,不會動的就是死了。”


    她白大褂下擺被染成了紅色,是被傷員和他們家人的手拽的:“醫生,救救……”最後一瓶氧氣,她給一個傷員用上。回來的時候,發現氧氣瓶周圍躺了六個人,每人鼻子裏一根導管,都接在瓶子上,也不知道哪兒找來的。


    我上中學的時候,家裏有一本借來的《唐山大地震》。有個細節多年不忘,當時沒有麻藥,一位女醫生給一個小男孩用刷子把頭皮裏的沙子刷出來。這個女醫生就是她。


    “四十分鍾。”她說,“沒有燈,用手電照著做的。”


    她一邊掉眼淚,一邊用刀背刮那些結了血痂的淤泥。每刮一下,小男孩的手和腳就抽搐一下。六歲的小男孩,一滴淚也沒掉,不斷地念語錄:“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不怕犧牲……”


    這些年,她一直惦記著他,想見他一麵:“就想看看他的頭皮好了沒有,留沒留疤。”但是,當年這裏的人,都沒有名字,沒有照片。當時不允許拍攝任何影像資料,尤其是傷亡的人,醫生也不能告訴家人這裏的情況,“這是機密”。火車路過唐山,必須放下窗簾。


    我問她是否把地震往事告訴她的後代。她說沒有。


    我問:“那到您孫女這一代,還會記得麽?”


    頭發花白的老醫生搖搖頭。


    “您不怕被遺忘嗎?”


    她反問我:“不記得的事情多了,大饑荒你知道多少?反右你知道多少?”


    我沒說話。


    她一笑,把話收住了。


    我采訪了一位攝影師,他是地震後唯一可以用相機自由拍攝的人,拍了一千多張,其中一張很著名,是孤兒們在火車上吃紅蘋果,孩子們都笑著。


    他說其實當時車站上滿滿都是人,四千兩百多個孤兒,每個孩子頭上都別著小布條,布條上是遇難的父親和母親的名字。站台上拉著抱著的都有,哭聲震天。


    我說:“那些照片我可以看看嗎?”


    他說:“……不知淹沒在哪些底片裏了,從沒拿出來過,我隻拿出了笑的這張。”


    我問,是不讓拍麽?


    他說不是:“是我自己當時的世界觀。”


    “這個世界觀是什麽?”


    “就是要正麵報道地震。”


    “你遺憾嗎?”


    “遺憾,因為災難更應該反映的是人的本質。”有記者看完這段采訪,問我:“吃蘋果的孤兒的照片也是真實的,為什麽沒有直擊人的內心?”


    我說:“那個刷頭皮的小男孩的細節之所以讓人記了很多年,那個醫生對他的情感之所以顯得那麽真實,是因為小男孩承受了極大的痛苦,是因為他的堅忍。西藏人有句話說,幸福是刀口舔蜜。唐山首先是個刀口,如果刀口本身的鋒利和痛感感覺不到,後來的蜜汁你吮吸起來也會覺得少了滋味。”


    地震三十年,有一個唐山當地媒體組織的災民見麵會。我原以為錢鋼老師會反感組織起來的聚會,但他沒有。他見到當年的人,擁抱著,大力拍他們背。大家坐了一排,挨個按要求發言,到他發言,就誠懇地說兩句。


    可是我和老範有點犯愁,這種形式感太強的見麵會,左繞右繞也繞不開安排的痕跡,要不要拍?如果拍了,怎麽能用在片子裏?隻好作罷。


    事後卻後悔。


    陳虻說過一個事兒。有個片子記錄山東最後一個通電的村子,拍完編導回來說:“陳虻,抱歉,片子沒拍好。”


    他說:“為什麽?”


    編導說:“因為當天來了另一個電視台,非要‘擺拍’。比如說農民家裏白紙裹的那種鞭炮,隻有半掛了,一直烤在爐台上,舍不得放,就等著通電這天。結果這些當地電視台的不幹,覺得這不夠氣氛,愣要給人家買一掛紅鞭炮,讓農民拿一竹竿挑著、舉著,他們就拍。農民被他們擺布得已經莫衷一是,不知道該怎麽弄,整個人的狀態都不準確了,所以我們沒有拍好。”


    陳虻聽完說:“你為什麽不把擺拍新聞的過程拍下來呢?”


    大家都愣一下。


    他說:“在認識這個事件的時候,有一個幹預它的事件發生了,但你原本可以通過拍攝它,看到這背後更深刻的真實,你失去了一次認識它的機會。”


    見麵會上,有位高位截癱的女性被介紹是身殘誌堅的典型。會後錢老師帶我們去了她家。


    采訪時,我才知道,地震後她脊髓斷裂,定下婚約的戀人離開,她嫁給了另一位殘疾人,醫生說她不能生孩子,但她決定當一次母親——“我要奪回地震從我身邊奪走的一切”……小孩生下來了,但不到三個月就夭折了,之後她三年沒出門,把自己囚禁在家裏。


    見麵會的當天,是當年她兒子夭折的日子。現場需要的,是一個抗震救災的典型,她說:“無法表露一點哀傷。”


    我以為她會憤怒或者難受,但沒有。她拿出當年寫的書,說在那個年代她也曾經塑造過自己,捏造過情節。她在書裏寫,地震之後,哥哥看到她被壓在木板下麵動不了,卻沒救她,而是先去救別人。她疼得撕心裂肺,她哥哥卻在救完三個外人之後才來救她……但真實的情況是,她哥哥當時非常著急,和別人一起把她抬上了擔架。


    她拿出書來給我看,不掩飾,也沒辯解。


    去唐山之前,我對這段曆史了解很少,我是帶著逆反、帶著“認識曆史,吸取教訓”的預設去的。但她是活生生的人,一邊把頭發編成辮子,一邊帶著點羞赧問我:“這樣上鏡行嗎?”我端詳一會兒,把口紅給她,讓她塗上一點。我問她采訪前要不要先去上個廁所,她挺平靜地說:“癱瘓後小便失禁是感覺不到的,常常是褲子尿濕了才知道,來不及,隻能在輪椅裏坐深一些。”


    罪是她受的,但她沒有痛恨過去,連底掀翻。她一直留著七十年代與戀人的通信,怕這些信腐壞,就把信剪下來貼在本子裏,在旁邊手抄一遍,這樣想看信的時候,就不必翻看原件了。十年前她與戀人重見,男人看到她坐在輪椅上的模樣,放聲痛哭,她反過來安慰他。三十年來,她承受這一切,就像接受四季來臨。


    采訪這樣的人,如果隻是為了印證自己已經想好的主題,這個主題不管多正確,都是一種妨害。談了一個多小時後,她說:我接受了這麽多采訪,但我從來沒這麽談過。


    我隻是一直在聽而已,聽我從沒經曆過的生活。


    她說地震後躺在地上,天上下著雨,她渴極了,張開嘴,接雨水喝。她的手碰到一條大腿,還以為是死人呢,沿著那條腿往上摸,摸到腰上才發現是自己的身體,腿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她抬頭看四周:“我覺得我已經破碎了,和唐山一樣。整個都拾不起來了,我後來所做的不過是把我一點點撿回來然後拚湊在一塊,跟唐山一樣。”


    我小臂上全是碎雞皮疙瘩,就像那雨水也澆在我的身上。


    唐山的節目播了。有記者問我:“這樣的節目有什麽呢?不過是把我們對災難的想象具體化了。”


    我說:“錢鋼在八十年代已經意識到文學的本質是人,災難的本質就是災難。過了二十年,我們又重新回到這個軌跡上。換句話說,錢鋼在八十年代所做的那些努力,放到現在也並不奢侈。”


    還有人在節目留言裏問我:“有那麽多人民更關心的事,為什麽要做陳年的舊事?”


    是,土地拆遷,醫療事故,教育腐敗……哪一項都是“人民”更現實更切身的問題。為什麽要去掀動陳舊的曆史?


    很多人也問過崔永元這問題。


    二〇〇八年,他離開了新聞,去做口述曆史的工作,訪問當年參加過抗日戰爭的中國老兵。走之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這時代太二,我不跟了。”


    有一年他去日本nhk電視台,密密麻麻的中國影像資料。操作的小姐問他看什麽?他說看東北。問東北什麽,他說看張學良,“張學良調出來了,最早的是九·一八事變三天後的九月二十一日,三十分鍾,張學良的演講。我記得很清楚,裏麵說了一句,委員長說,兩年之內,不把日本人趕出滿洲,他就辭職。這是張學良演講裏說的,我當時很受刺激。”


    他的刺激是,我們也是電視工作者,但沒有這樣的資料,“而且這三十分鍾拿回來,誰也不會把它當回事”。


    他跟我說:“是林語堂還是陳寅恪說的,這個民族有五千年曆史,非常了不起。他說,不管怎麽個混法,能混五千年就了不起。我覺得他一針見血。這個民族淺薄,沒有文化,不重視曆史。我說這個話根本就不怕得罪誰,就這麽淺薄。”


    中國這些參與曆史的人很多已死去,有的正在老去,正在失去記憶。“不能再等了。”他說。


    他做曆史:“《論語》都是孔子死三百年以後才成書的,已經都不對了,再心得一遍,不知道說的是誰的事。我們做口述曆史這件事,就是直接聽孔子說……世世代代老聽心得,進步速度會非常慢。”


    他采訪的是參加抗日戰爭的國共老兵,題目叫《我的抗戰》,“我們總說國家要體麵,如果生活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灰頭土臉的,我不相信這個國家會體麵。所以我建議多用‘我的’,少用‘我們的’。”


    二〇一〇年我主持《我的抗戰》發布會時,他已經采訪了三千五百個人,有時候一個人采訪一個多月,一百多盤帶子。收集的口述曆史影像超過了兩百萬分鍾,收集的紀錄影像也超過兩百萬分鍾,收集的曆史老照片超過了三百萬張。兩年花了一億兩千萬,這些錢都是他自己籌來的,到處找,“最感興趣的投資人是我們抗戰的對手,日本人。”


    底下人笑。


    我說:“很多人覺得這些事應該是搞研究的人來幹。”


    他一笑,多麽熟悉的嘴角一彎:“他們在評職稱,還有更緊要的事。他們評完職稱也會想起來幹,不著急,誰想起來誰幹。”


    有一位電視台的同行,站起來請他談一些對當下電視台紀錄片的看法。


    “我對電視台的使命和節目編排沒有什麽想法,我也不願意想,因為那樣可能會耽誤我幹正事。我有那個時間,就能多采訪一個人,多整理一些材料,這樣可能更有功德。我現在想,我二〇〇二年為什麽得病,就是老想不該想的事,現在為什麽快樂,就是不想那些事,隻想怎麽把該做的事情做好,這一點可能更重要。”


    他在台上衝我笑,說:“柴靜那時候總看到我憂鬱的樣子,不開心,但是她最近看到我,我很高興。”


    二〇〇二年時,他不大上“實話實說”了,有一些傳聞,說的人都欲言又止。有次大夥在食堂吃飯,他坐下自自然然地說“我的抑鬱症”,場麵上靜得有點異樣。


    有天我坐在電腦前,辦公室門一響,小崔進來了。我很意外:“你找誰?”


    “找你。”他拉過一把藍布工作椅,坐我對麵。


    我們對坐著聊天,同事路過說:“嗬,真像調查的采訪。”


    這不像普通辦公室裏的閑談。他一句寒暄沒有,談的是都直見性命的事。這些話題我不陌生——讓人失望的現實,缺少良知,缺少希望,玦少堅守的人……這些話,很多人在攝像機的紅燈麵前說,很多人在文章裏說,很多人在喝酒後說。他是在一個平凡的下午,坐在一個並不熟絡的同事麵前談這些。他說話的樣子,就好像,就好像這些東西都是石頭一樣,死沉地壓著他,逼著他。


    我隱隱地有些不安。我隻能對他說我們需要他,不是因為他有名,或是幽默,而是他代表著我心裏評論部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這是那塊牌子上“前衛”兩個字在我心裏的意義。姚大姐過來找我問個事,他立刻起身走了。


    臨走拉開門,又回身說了聲“謝謝”。


    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有點心酸。


    他說現在一遍遍看自己片子裏的這些抗戰老兵:“我每看這個,就覺得自己非常渺小,我們受那點委屈算個屁啊。這裏所有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家破人亡,多沉重的詞啊,對他們來說小意思。受盡委屈,有誤會,沒有錢,半輩子吃不飽飯,兒女找不到工作,女朋友被人撬走,鄰居一輩子在盯著你。當我每天看他們經曆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這個年齡經曆的所有事都特別淡。”


    看片會上,拍《我的團長我的團》的康洪雷坐在底下,他說拍該劇之前自己隻知道抗戰時國民黨的將領杜聿明、孫立人,他們確實戰功赫赫,很有名,有文字記載。“可下麵的士兵就沒有人知道了。我和蘭曉龍開車沿著昆明一路走,一個一個采訪,越了解渾身越顫栗,越顫栗就越想了解。”


    他拍《激情燃燒的歲月》之前,聽父親說了快五十年往事,每次回家都要說,采訪後,才發現這些國民黨老兵和他的父輩完全不一樣,“他們從來不說。越不說我越想知道,於是我們利用各種技巧,各種各樣的方式,一點點地知道。”


    采訪完,他和蘭曉龍回到酒店,相對號啕。“之後我們在想,哭什麽呢?是哭這些老兵壯麗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還是哭什麽?後來發現,我們哭我們自己的無知,自己的可憐。我們快五十歲了,中國抗戰這麽大塊波瀾壯闊的史實,你居然絲毫不知,你不可悲嗎?所以,就有了《我的團長我的團》。觀眾可以說好,可以說不好,但就我個人來說,我快五十的時候,做了《我的團長我的團》,隻是為了讓自己心安。”


    會上有觀眾發言,很動感情。


    小崔拿過話筒說了一句:“我想補充一點,我聽出一點危險。我不希望大家誤解這個片子,《我的抗戰》就是‘我的抗戰’,是自己的敘述。你之前聽到的共產黨把日本打敗,還是國民黨把日本打敗,這個片子不負擔這個任務,不管這個事。如果你想聽我知道的宏觀敘述,那就是日本投降時,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感到很詭異。”


    他說不要以為《我的抗戰》是要翻案,沒有那個味道,他和他的團隊對結論沒有什麽興趣。“去采訪幾萬個人,多少多少個小時,去重新對曆史下一個結論,可能又會誤導一批人,我們不想幹這樣的事。我希望五六十年以後終於有一本被大家公認的書,不管它是宏觀敘述的還是細節敘述的,大家認為它是真實的。它在最後寫一句‘本書部分資料取自崔永元《口述曆史》’,就行了,不要指望著我們這一代人因為這一點采訪能夠對曆史得出什麽結論,做不到。”


    陳虻某天在樓下碰到我,說:“我今天琢磨出來一句特別重要的話:要服務,不要表達。”


    這話沒頭沒腦,我也不知怎麽搭腔。


    他說剛才在講課,有個人問他:“我們這工作,如果隻是記錄一個人的生活,跟著他走,我們自己的人生會不會沒有意義啊?”


    他生氣了:“他活著,他的存在要成了你表達思想的一個道具,他活著才沒有意義呢。別在生活裏找你想要的,要去感受生活裏發生的東西。”


    [文、]他說:“別瞧不上服務這兩個字,描述複雜比評論簡單難多了。”


    [人、]九六年他去日本考察時,曾與《朝日新聞》的人討論如何寫評論,對方說:“現在早過了我提供觀點讓別人讀的年代,我們隻提供信息,讓人們自己作是非對錯的判斷。”


    [書、]我找到一本書,是《朝日新聞》從一九八六年開始征集的讀者來信,記錄普通國民對於二戰的回憶。


    [屋、]第一封信是六十六歲的熊田雅男寫的,“有人質問,當初你們為什麽沒有反對戰爭?我想,是因為國民已經被教育得對‘上邊作出的決定’不抱懷疑。”當時還是少女的羽田廣子說:“我所知道的是日本人口增加,農村凋敝,甚至迫使和我一樣的少女賣身,讓我心痛不已。列強在離本國很遙遠的地方有很多殖民地,還有國際包圍圈的壓力,讓我這個小女孩也感到受到了欺侮,而五內如焚,不管是誰,都自然而然地認為隻有戰爭才能解決問題。”


    一九三八年,孩子們都要學習武士道,年滿七歲,就要穿著黑色製服,背誦當時的兒歌“和大哥哥並肩坐,我今天上學堂感謝士兵,感謝士兵,他們為國戰鬥,戰鬥為國”,向被放在大門口中心位置的天皇照片行鞠躬禮。曆史課和德育課根據天皇的《教育敕語》,“忠誠是最高的美德”。


    當時小學三年級的古澤敦郎在信中回憶說:“市禮堂的柔道拳擊對抗賽,日本人與美國人對抗,從頭到尾,觀眾興奮不已,給柔道選手鼓勁,斥罵拳擊選手。最後,柔道選手取勝時,全場歡呼之聲鼎沸,接著放映電影,是‘滿洲事變’的戰鬥場麵,我軍占領敵方的地盤,升起太陽旗,觀眾使勁鼓掌。”


    他說:“從小,我們對於日本在戰爭中獲勝,以及我們長大了就要當兵,沒有任何懷疑,為戰爭而生的日本人,就是這樣造就的。”


    直到一九八六年,六十三歲的岩浪安男仍然認為:“為了我國的安定,必須絕對保證我國在包括‘滿洲國’在內的中國大陸的利益,如與英美妥協,等於將我國的未來聽任他們的安排。”


    他說:“我是被這樣教導的,我也相信這一點。”


    那麽,知識分子去了什麽地方?那些本來應該發出聲音和警示的人呢?


    日軍人侵華北日漸深人時,東京大學的校長和理學院的教授曾反對日語對華教學計劃,“不要再為了日本的利益去妨害支那人的生活”,但“隨著‘跟上形勢’‘整肅學風’的聲音,自由派教授一個個被解職,或者沉默下去”。


    一九二五年,《治安維持法》頒布。警察麵對“煽動”或是“不敬”,可以以極大的權力處置。一開始是不宣布對軍隊與政府不利的消息,後來發展為對軍隊和政府有利的消息要大力宣傳。那些敢於堅持獨立性、發出不同聲音的報業成為受害者,一九三六年,暴徒襲擊《朝日新聞》,砸毀辦公室,記者因批評政府被騷擾和逮捕。


    之後,大眾傳媒上盛行的,是有獎征集軍歌,和“為飛機捐款”的新聞。


    反對戰爭的人,被叫作“思想犯”和“非國民”。


    在七十四歲的稻永仁的信裏,他記錄一個當年的小學教師,因為這個罪名而遭逮捕,又被作為現役兵扔進軍隊,老兵和下士官“眼神中帶著對知識分子的反感,因為他是思想犯,非國民,軍隊會默許對這個人的半公開的暴力行為”。


    “他們先喊一聲‘摘下眼鏡’,接著鐵拳打得他鼻青臉腫,滿嘴的牙都東倒西歪,第二天早上喝醬湯也鑽心的疼。再來,釘著三十六顆大頭釘的軍鞋、棍棒、木槍都成了打人的工具。用棍棒毆打臀部時,老兵讓新兵‘間隔一字排開’,從頭打,打過一輪,解散,把他單獨留下,再打第二遍,連兩年兵齡的新兵也發瘋似的對他揮舞棍棒。


    “那時部隊在靠近中蘇東部邊境的老黑山露營,是國境線,有的士兵自殺了,有些人逃跑了,衛兵實彈上崗,他抱著短槍上崗時,也曾經有好幾次把槍口塞進嘴裏——但是,戰爭終究會結束,無論如何,也要看著和平和民主降臨這個國家,這個頑強的信念阻止他去死。”


    在信的末尾,稻永仁說:“這個人就是我,時間是一九三八年,離戰爭結束還有很長時間。”


    戰爭結束四十年後,《朝日新聞》征集這些信件,很多人寫信給他們希望停止,“我們正在極力將過去忘掉”,“翻舊賬沒有一點好處”。


    《朝日新聞》的編輯說:“一個人忘掉過去可能有自我淨化的作用,但一個國家的曆史就不同了,盡量掩蓋,假裝這類事根本沒有發生過,難道我們民族的良知沒有損害麽?”


    出版這本書的是美國人。“這樣的事情怎麽會發生?這些現在生活在和平中、守法的社會公民,怎麽會像野獸一樣行事?再看看我的國家,我自己那些總體上可稱為良善之輩的美國同胞,又怎麽與那些人——他們轟炸越南村莊,在驚懼中殘殺朝鮮難民——扯在一起?人們又怎麽能將那些聰明、好客、有著豐富想象力的中國人,與‘文革’中那些麻木的人們聯係起來?”


    他說:“這些應該是有著足夠道德良知的個體,為什麽會落人集體性的狂熱和盲從之中?每個民族或國家的人,不妨都這樣問問自己。”


    對曆史說真話,就是對現實說真話。


    這本書的最後,收錄了一封十七歲的高中學生小林範子的信。


    “記得學校課本裏是這樣講的:‘美國用原子彈轟炸廣島和長崎,戰爭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結束……特攻隊年輕的士兵犧牲了他們的生命,戰爭毫無意義,因此我們再也不要發動戰爭。’但為什麽是我們,而不是發動戰爭的人在反省?我在閱讀了這個專欄之後,不再坐在教室裏被動地接受別人灌輸給我的東西了,而是主動地去了解。你們這些真正了解戰爭的人,請多告訴我們一些,你們有責任把你們知道的告訴我們,就像我們有責任去知道它,這樣,一代接一代,到我們向後代講述的時候,我們才確信自己能擔起這個責任。”


    錢鋼日後去了香港,不再做新聞,轉向曆史,埋頭發掘故紙堆裏的事,寫了一本書,托人帶給我一本。


    其中有一個故事,是寫當年的《大公報》在國民黨治下,以“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立世,一紙風行。


    恪守這八個字極不易,報紙因披露一九四二年河南數百萬人的大災荒觸怒蔣介石,曾被罰停刊三日,記者被捕。抗戰時報館被敵機炸毀後,把印刷機搬進山洞裏出報,困窘中仍然拒絕政府資助,被迫到鄉間收購手工紙,印刷質量令讀者忍無可忍,投書批評。報社頭版頭條刊發《緊縮發行啟事》道歉。寫到此處,錢鋼筆端有濃得要滴下來的感情:“誰聽過一家媒體對讀者有這樣的懇求?‘一,將閱讀之報轉贈親友閱讀;二,迄今為止單獨訂閱者,在可能情況下約集若幹人聯合訂閱’……”


    重壓常致人屈從或憤懣,但《大公報》主編張季鸞說大時代中的中國記者,要秉持公心與誠意,“隨聲附和是謂盲從;一知半解是謂盲信;感情衝動,不事詳求,是謂盲動;評詆激烈,昧於事實,是謂盲爭”。


    他說,“不願陷於盲。”


    錢鋼這本書叫作《舊聞記者》,他離群而去,在港大圖書館裏裹著厚大衣,閱讀數以萬計的微縮膠卷,寫下六十年前舊報紙裏的往事。他寫道:“研究新聞史的後人,會因為不是在報紙和電訊稿上,而是在曆史讀物上發現某些記者的名字而不無惋歎,但他們終將意會的是,當曲折奔突的河流遇到沉沉壅蔽,改道是曆史的尋常,這也是一個新聞記者的職責,他似乎心有旁騖,‘改道’別出,但他根本未曾離開一名真正記者的信條。”


    錢老師送這本書給我,我明白他當年讓我讀曆史的原因:“新舊之間沒有怨訟,唯有真與偽是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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