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班有六十多名學員,本來黨校是決定分成兩個班上課的,但是這個班又有它的特殊性,幾乎有一半的課程,要請省委省政府及省級各個部委辦局的領導同誌來講課,分成兩個班就不太好辦,讓工作繁忙的領導同誌重複講兩次課,既不現實更不禮貌,如果逢到領導同誌講課,臨時把兩個班並起來,也有許多不便之處,最後決定六十多人就不再分班,放在一個班裏,但這六十幾位同誌,畢竟不是中小學生,也不是一般的學員,在地方上,也都是響當當的受重視的人物,不能委屈他們擠在最多坐四十人的標準教室裏,於是黨校特意辟出一個小會議室,座位排得寬寬鬆鬆,其他普通班的學員都來看他們的教室,稱之為豪華班級五星教室,他們的班主任沈老師也跟他們開玩笑,說,你們這個班,一進來就與眾不同,享受特殊待遇啊。


    因為教室大,後排座位與講台離得比較遠,班裏排座位的時候,聶小妹說自己眼睛近視,最好能讓她坐在前排,沈老師就把聶小妹安排在第一排,其他人都沒有提什麽特別的要求,沈老師目測了一下,就大約地根據大家的身高排了一下隊,萬麗因為身材偏高,坐在中間偏後的位置上。


    第一堂就是省委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毛學用講課,毛部長走進教室,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前排的聶小妹,他立刻伸手和聶小妹握手,說,聶小妹,你來啦,我在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了。聶小妹說,毛部長,您有時間不去我們縣了,大家很想念您。毛部長笑道,我也想念你們呢,那次聽說你從鄉裏調到縣裏工作,我就想去看看你啦。他邊說,邊和前排的其他同誌握手,黨校黃校長和班主任沈老師走在毛部長身邊,毛部長握到一個同誌,沈老師就介紹一下他的名字,是從哪個市來的,來之前是什麽職務等等,毛部長邊聽邊點頭,然後就會說一兩句有關這個市的誰誰誰,或者有關這個市的什麽事情,一下子,大家覺得毛部長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而且對下麵的情況特別熟悉,大家拘謹和緊張的心情漸漸消除了,毛部長一一地用心地看過大家的臉,說,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不過,慢慢都會熟悉的。大家覺得心裏暖暖的。


    課間休息的時候,好幾個同學都圍到講台上,和毛部長說話,有的自我介紹,有的以前就認得毛部長,那就是憶舊了,聶小妹拿著自己的筆記本,走到毛部長身邊,說,毛部長,您剛才講到的為什麽幹部必須年輕化的問題,我覺得談得非常深刻,我這樣理解對不對?把筆記本送到毛部長麵前,毛部長也沒有仔細看,隻是瞄了一眼,就笑起來,說,聶小妹,你一堂課能記下這麽多東西啊。聶小妹說,毛部長的課,我覺得句句都講得非常好,哪一句也不應該落下,就拚命記。毛部長說,我隻是結合自己學習和工作中的體會,沒什麽理論水平,隨便談談的,你這麽認真,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聶小妹說,毛部長的理論水平,是省委大院裏數一數二的嘛。另幾個圍在周邊的同學也都說,是呀,我們在下麵也早就聽說,毛部長是省委機關的理論家。毛部長笑道,你們都錯了,要說理論家,省委這一塊,要數我們省委周書記,而且周書記不光理論方麵強,理論聯係實際更是最出色的。


    講台那一塊議論的話題,課堂裏都能聽見,有的同學也想湊過去,但實在那邊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擠不過去了,大家也就地站著,或者坐著,聊天說話。因為剛剛開班,同學之間還不太熟悉,大家都利用課間的時間互相了解互相熟悉。


    南州市來的三個人中,高洪是年紀最輕的,升職也是最快的,他研究生畢業後,分到南州一家國營企業,當團委書記,聞舒到這個企業檢查工作時,廠長臨時讓高洪參加接待,在座談會上,高洪發了個言,一下子就被聞舒看中了,幾天以後,就調到了市輕工局,過不多久,就碰上了這個班,高洪參加這個班,也是聞舒點的名,所以三個人中間,他的背景是最硬的。高洪雖然年輕,來南州工作時間也不長,但政治嗅覺靈敏,機關裏許多複雜的背景關係,他都以最快的速度摸得一清二楚,這會兒看到聶小妹湊到毛部長那裏,高洪過來對萬麗說,毛部長曾經在聶小妹的鄉裏蹲過點。萬麗“哦”了一聲,說,怪不得。高洪說,這次聶小妹也是毛部長點的名。萬麗心裏就“嗵”地一跳,那個疑團隨即也解開了,但緊接著心裏又寒絲絲的,好像看到自己麵前,就是一道見不著底的空穀。


    幾乎每位領導同誌來講課,程序都差不多,進來後,與前排的同誌握手,握到誰,沈老師就介紹一下,然後就講課,課間休息的時候,也總是有人圍到講台上,但多半也是坐在前排的同學,因為後排的同學,等到他們站起來,講台已經被圍住了,也就不便再硬擠上去了。當然也有一兩個後排的同學,發現了這個問題以後,就用心準備,等到下課鈴一響,立刻站起來從後排跑到前邊。但這樣做的同學,畢竟是少數,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去搶那一小塊時間和空間,也是要有相當的心理承受能力的。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沈老師忽然找萬麗,說,萬麗,跟你商量個事情行不行,小馬個子太高,坐在前排擋住後麵同學的視線了,後麵的同學有意見,你和他對調一下位子,行不行?萬麗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沒有思想準備,說,我個子也不矮。沈老師笑了,說,你個子不矮是在女同學中間而言,你難道比小馬還高嗎?萬麗也笑了,說,當時排位子的時候,小馬怎麽跑到第一排去了?


    沈老師說,也不知怎麽搞的,剛進來的時候,可能互相不熟悉,大家都覺得小馬好像蠻矮的,後來怎麽一天一天地發現他高起來,難道他天天在長個子?萬麗說,那把小馬換到後麵,他沒有想法吧?沈老師說,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說坐在前排,自己都覺得丟臉,天天佝僂著背,半年下來,要變成羅鍋兒了。萬麗也沒有再說什麽。第二天萬麗就坐到了第一排小馬的位子上。


    調了位子後的第二天,省委宣傳部吳部長來講課,沈老師介紹到萬麗,吳部長高興地和萬麗握手,說,小萬啊,這麽年輕。萬麗臉紅了,說,吳部長好。吳部長又說,南州不錯的,南州這幾年的發展,領全省之先啊,尤其你們南州宣傳部,工作更是出色。說了好幾句話了,手仍然緊緊地握著萬麗,好像在感謝萬麗,好像南州市委宣傳部是萬麗開的。吳部長又問沈老師,你是班主任老師吧,我的這位小同行,學習怎麽樣啊?沈老師趕緊說,萬麗的學習,沒說的。吳部長點頭,道,好,好,沒給我們宣傳係統丟臉,繼續努力,我碰到你們計部長,會跟他說的。


    開始上課後好一陣,萬麗的心情也沒有平靜下來,她不知道沈老師為什麽要把她換到第一排來,她實在不敢相信真是小馬提出來要調換的,但是如果不是小馬自己的意思,是學校或者是沈老師的意思,小馬怎麽沒有意見呢,從小馬的反應來看,萬麗看不出他對她有什麽想法。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如果不是小馬自己的意思,那就是沈老師的意思了,沈老師為什麽要這麽照顧她,她和沈老師並無特殊關係,是不是有人在背後幫助她,通過沈老師關照著她,如果真的有人,會是誰呢,向問嗎?他的手能有那麽長,夠伸到省委黨校來嗎?如果不是向問,又會是誰呢?


    萬麗思來想去,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萬麗心裏,又存上疑團了,但現在她得趕緊集中精神,理清思路,因為吳部長已經開始講課了。萬麗低頭做著筆記,凡是講到精彩的地方,不由得抬頭看一眼吳部長,於是她的目光就常常和吳部長的目光相遇,坐在後排,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的。吳部長的目光裏,總是含著無盡的鼓勵和讚許,使得萬麗思緒萬千,忽然間,就想起剛進機關的時候,婦聯組織秋遊,她和伊豆豆一起爬山,爬到山頂,伊豆豆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又說,江青就是坐前排坐出來的,想著,想著,萬麗心底裏,不由泛起一股說不清的酸澀古怪的滋味。


    吳部長講完課,臨走時,又再次和前排同學握手,和萬麗握手的時間也仍然比別人的長一點,吳部長說,小萬,在這裏要學半年呢吧,願意的話,可以到我那裏坐坐。萬麗說,您工作忙,不敢打擾您。吳部長說,哪裏是打擾我,我也想了解了解下麵的情況,我也不想做官僚主義嘛。萬麗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了,沈老師笑著替萬麗說,一般的情況,剛開始不走門串戶的,等班裏同學互相間熟悉了,就會走出去了。吳部長說,我的門隨時開著嘛,什麽時候都行。


    在吳部長講課前後,他的秘書一直沒有出現,這時候秘書從外麵走進來,侍在吳部長身邊,吳部長指著萬麗對他說,小蘇,這位是我的小同行,以後要是來找我,你不許擋駕啊。小蘇笑著點頭,跟著吳部長往外走。隻見聶小妹迅速地站了起來,拿著筆記本離開座位追上吳部長,說,吳部長,替我簽個名吧。吳部長一愣,隨即笑了起來,說,我簽什麽名,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聶小妹說,我以前不熟悉吳部長,但是今天聽了您的一堂課,我就是您的追星族了。吳部長笑道,好,好,就簽你一個啊,你叫什麽名字?聶小妹說,我叫聶小妹,南州市長洲縣的。吳部長說,長洲縣,我去過。一邊說,一邊念叨著,聶小妹,這個名字好,這個名字好。一邊寫下了一句什麽話,就將本子交還給聶小妹,仍然對大家擺擺手,抱歉地說,時間關係,不能一一給你們簽了。走了出去。


    下課後,幾個男同學去看聶小妹的本子,拿起來念了出來:聶小妹同誌,永葆青春。大家都笑吟吟的,下課往外走的時候,高洪走在萬麗身邊,說,萬麗,坐頭排到底不一樣啊。


    又過了些日子,一天萬麗接到在省城工作的大學同學季方的電話,說今天有老同學從外地來,省城的幾個同學請客,萬麗問是誰來了,季方也沒有說是誰,隻說你來了就知道。萬麗心裏就有一種預感,好像是康季平,晚上到了飯店一看,果然是康季平,季方說,不告訴你,是為了給你個驚喜。康季平說,萬麗才不驚喜,她早知道是我。季方說,怎麽,你們通過電話?康季平說,用得著通電話嗎?季方說,那就是心有靈犀。


    萬麗正色地道,你們別亂開玩笑。季方說,這有什麽,時間是最了不起的東西,世上任何東西,都經不起時間這東西的考驗,就說這玩笑,從前開不起的玩笑,一開有人就會一跳八丈高,過了一段時間你再開,什麽事也沒有。萬麗說,你才一跳八丈高,你那時候追嶽芳,嶽芳不理你,你還不是跳了八丈高。季方說,這個嶽芳,小小年紀,竟還迷信,說她媽媽說的,我們兩個名字不好,兩個都是方,這日子就圓不了,就不行。我說,那我改名叫季圓不就得了,或者幹脆連她也一起改,改成嶽圓,兩個圓不是更好嗎?可她說,改了名你也還是季方。


    萬麗說,她這樣說嘛,也是給你留點麵子。季方說,我的媽,原來嶽芳是瞧不上我,我還真自我安慰了一陣,覺得嶽芳還是愛我的,是她媽媽不愛我。現在才知道真相,不過,也幸虧現在才知道。萬麗說,為什麽?季方說,你想想,當年的我,天真純潔,對愛情充滿了幻想,要是知道我愛的人根本不愛我,我說不定已經為情自殺了呢。大家笑,萬麗說,這個季方,還是老樣子,一張碎嘴,永遠改不了。他們說話的時候,康季平一直像個和藹可親的老大哥,坐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他們,一頓晚飯,也沒多說幾句話。一直到晚飯結束,康季平說,萬麗,我送你回學校吧。季方說,又被你搶在前麵了,本來我是想送萬麗的,既然你搶了,就成全你吧。


    萬麗和康季平走在異鄉的大街上,燈火若隱若現地照著,兩人慢慢地走著,正是春夏交替的好季節,不冷不熱,微風吹著。萬麗說,一晚上都是季方一個人在說話,這家夥,就因為他買單,就不讓別人說話了。康季平說,我覺得那樣的場合還是他說話好,我們的話,得在兩個人的時候說,是不是?萬麗說,我都沒有來得及問你來幹什麽的?學校有公事?康季平說,公私兼顧吧,但說實話,主要是來看看你的,還是不大放心你。


    萬麗說,我在黨校學習,有什麽好擔心的。康季平說,那就是因為想你,來看看你。萬麗不說話了。兩人又走了一段,康季平的手若有若無地碰到萬麗的手,又離開,過一會兒又碰到了,康季平說,你也不給我打電話,情況還好吧?萬麗說,我們班主任沈老師,你認得嗎?康季平說,我怎麽會認得,我又不是黨校係統的。萬麗說,那就奇怪了,他為什麽把我調到第一排坐呢?康季平說,這你就別多想了,坐也坐了,不見得再調回去吧。萬麗一聽康季平的話,就知道康季平其實早就知道這件事情,萬麗不由側過身子,認真地看了康季平一眼,心裏懷疑著,難道一切都是康季平安排的?


    康季平當然知道萬麗想的什麽,幹脆說,萬麗,別多想,你做你的萬麗,別人怎麽替你安排是別人的事情,好不好?萬麗說,但是我不想老是被蒙在鼓裏,一個人老是感覺自己被人在暗中操縱著掌控著安排著,雖然這種安排可能是好事,是在受到幫助,但你覺得這樣的日子好過嗎?康季平說,有些事情上,你就不能糊塗一點?萬麗說,我心裏清楚的事情,你讓我裝糊塗,我裝不了,即使表麵上裝得了,心裏也還是疑惑。康季平笑了起來,說,萬麗啊萬麗,你還是你,一個心如明鏡的女人。


    萬麗說,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康季平說,排座位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在我看來,這種雕蟲小技,太可笑,不值一提,小兒科水平,你想想,要是領導重視你,想用你,當著大家的麵這麽跟你套近乎,你以為是好事?要不呢,就是他沒有水平,要不呢,就是你虛榮心太強,你可千萬別把自己降低到那樣的水平啊,問題的關鍵不在領導當麵跟你笑還是跟你板臉。萬麗卻不能同意,她差一點說,可是從前平劍剛跟我一冷淡,計部長對我的態度就徹底變了,雖然她沒有說出來,康季平也能夠猜到,就替她說了,這是你們女同誌的小心眼,女同誌的虛榮心總是害得你們目光短淺,以為今天哪個有權有勢的領導當著大家的麵跟你熱乎了一下,說了你幾句好話,你就飛黃騰達了?萬麗,你不會傻到這樣想吧?


    萬麗有點窘,因為有時候她確實是這樣想的。康季平說,女同誌就是太愛麵子,爭來爭去,爭的也就是一個麵子,好像領導表揚了你,沒有表揚其他女同誌,你就占了大便宜,就贏了什麽。萬麗老老實實地說,也不是想占什麽便宜,就是你說的虛榮心吧。康季平說,所以,我要幫助你,就不會在調個座位這樣的水平上幫助你。但萬麗仍然心心念念想知道到底是誰讓沈老師關照她的,問康季平,你說那會是誰呢?康季平說,你覺得坐前排坐後排有區別?萬麗說,不是人人有你那樣的高水平,坐在前排的人,每次都能和領導握手,說話,留下姓名,甚至更進一步的聯係,聶小妹還讓吳部長給她簽名,像請歌星簽名那樣。康季平說,那你會那樣做嗎?萬麗說,我不會的。康季平說,所以嘛,別人可能對坐前排比較重視,但你大可不必對坐前排這麽敏感,坐就坐了,不坐就不坐,別看得那麽重好不好?


    萬麗無法否定康季平的話,但心裏又老不踏實,想了想,還是說,我總覺得擠掉了小馬的位子實在有點心不安,要不,我就跟小馬換回來?康季平說,萬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現在怎麽變得這麽優柔寡斷患得患失?既然沈老師說是小馬自己要求換到後排去的,你就權當這話是真的,坐到前排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你再去換回來,就顯得做作了,是不是?萬麗半天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確實如康季平所說,變得越來越患得患失。


    康季平說,萬麗,我知道,你雖然承認我的話有道理,但你心裏的疑團還是在折磨你,我替你分析分析吧,關於座位的問題,一定是有人和沈老師打招呼,希望沈老師關照點兒你,而以沈老師的想法,關照你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你坐得前一點,讓領導注意你的存在。萬麗覺得康季平的分析很在理,說,那是誰呢,是向部長吧?康季平說,那我也不知道,而且你真的不必打破砂鍋問到底,太沒有必要了。


    萬麗又想了想,說,那小馬是怎麽回事呢?康季平說,你就不能想想,沈老師和小馬之間,也許有什麽矛盾,或者,也許有什麽更大的交易?人與人的關係的複雜性,不是你我能夠看清楚的嘛。萬麗說,是的,我覺得挺害怕,眼前有個深洞,我看不清裏邊是什麽。康季平說,我說得不錯吧,我說我不放心你,果然讓人不放心,我就知道你,你在失意的時候,無論前景多麽暗淡,你反而能調節好心態,到了順境的時候,你就不知所措了,這是典型的輸得起贏不起。萬麗說,什麽是贏啊。康季平說,萬麗,我真的放心不下你。萬麗不明白為什麽今天康季平會反複說這句話,忍不住說,是不是我到黨校後表現不好,南州有什麽不好的反映了?康季平說,恰恰相反。


    萬麗就更不明白,說,那你到底擔心什麽呢?康季平說,我擔心你的精神狀態,一個人,要做到看破紅塵愛紅塵是不容易的。看破紅塵不難,愛紅塵也不難,但看破了,還仍然愛著,這是比較難的。你來黨校之前,恐怕也以為黨校是個世外桃源,可以暫時地遠離權力,遠離鬥爭了,但是到了黨校你會發現,沒有世外桃源,你永遠無法逃離,而且你會看到,越往上,有些事情越離譜,現在時間還不長,你可能還沒有體會到,還沒有深入地了解,但以後你會越來越清楚,這世界是怎麽一回事,我擔心的就是你看到了這一切以後,你會對人生對生活徹底失望,從而也失去你身上最可貴的熱情和純真,如果你看破紅塵不再愛紅塵的話,那就是我害了你。他看到萬麗要說話,趕緊擺了擺手,不讓萬麗插話,又補充了一句,那就是我害了你,也是我錯看了你,高看了你的基本素質。好,我說完了,你說吧。


    但萬麗卻說不出來了,她頓時有一種啞口無言的感覺,康季平說出了她的真實的現狀,這也是她自己一直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平劍剛的離去,向問的歸來,她的境遇的改變,不僅沒有使她產生欣喜若狂積極振奮的感覺,反而漸生悲涼,情緒總是提不起來。康季平的話,句句點在她的要害處,萬麗悶得心裏發痛,臨分手時,康季平說,我明天晚上請你吃飯。萬麗說,還有誰?康季平說,沒有別人,就你和我。萬麗猶豫了一下。康季平說,怎麽,你們那裏請假製度很嚴嗎?萬麗說,請假製度是管白天上課的,晚上的活動沒人管,但聶小妹會煩的。康季平說,你怕聶小妹管你?萬麗說,我不怕她,她也管不著我,但我不願意她用那種眼光看著我。康季平說,那你就多出來,少讓她看著你。萬麗說,好吧,幾點?康季平說,五點半。萬麗當時有一點奇怪,一般晚飯都是六點,為什麽康季平要提前放在五點半,但她也沒有往深裏想,也不是什麽大事,五點半六點,都不影響她上課,就沒有多問什麽。


    回到宿舍,聶小妹正在通電話,看到萬麗進來,就匆匆掛了電話,回到桌邊看起書來,她雖然不問萬麗什麽,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萬麗明白她是很想問問萬麗到哪裏去的,這一點,聶小妹和餘建芳不同,如果是餘建芳,就會直接地問,還會牛屎裏追出馬糞來,聶小妹卻不作聲,隻是散發出一種追問的氣息讓你感受到,壓迫著你,讓你不得不說。但如果是餘建芳和聶小妹同處一屋,情況就會大不一樣,餘建芳就不會感覺到聶小妹的這種氣息,人與人的交流是不一樣的,更何況,餘建芳就算感覺到了,她也不會理睬,她會無視這種壓力。但萬麗不同,她既敏感,又心軟,所以既能夠明確地感受到聶小妹的無聲的詢問,又不能裝作若無其事,最後總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情況說出來讓聶小妹安心,於是就告訴了聶小妹,是大學同學聚會。聶小妹的眼神在眼鏡後麵一閃,似乎不大相信,萬麗又說,當年我們畢業時,省級機關從我們這個文科班,選拔了幾個畢業生直接進了省級機關,今天就是他們宴請的。聶小妹說,噢,你們畢業幾年了?萬麗說,都快八年了。聶小妹似乎算了算什麽,說,那你們在機關的同學也該有處級幹部了吧。萬麗說,一個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工作的同學,副處級吧。聶小妹說,省政府政研室我跟他們熟悉的,是誰呀?萬麗說,叫季方。聶小妹想了想,沒有想起來,說,季方,不認得。停頓一下,又說,其實我在省裏認識的人也很多,我擔任鄉黨委書記的時候,為了跑項目,省裏不知跑過多少趟,但我現在不想多出去跑,來黨校,就是安心學習的,不是來搞關係跑路子的。


    萬麗說,是呀,我也是沒辦法,他們硬叫我去。聶小妹說,萬麗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的,你同學聚會,那是非去不可的,不去,同學會說你架子大什麽的,再說了,同學是感情最真摯、最不帶功利的群體,參加同學會是人生最輕鬆最愉快最無負擔的應酬,所以現在同學會那麽多。萬麗說,是這樣的,同學碰在一起為什麽開心,就是因為沒有利害關係。


    聶小妹說,萬麗,我們來黨校時間還不長,跟你接觸這短短的時間,我看你這個人,思想水平不低,素質相當高,同樣是研究生,高洪就不一定了。萬麗其實早就發現聶小妹對高洪有點想法,她常常有意無意在萬麗麵前說起,但不知原因何在,她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跟著聶小妹說高洪什麽,別說高洪沒什麽讓她說的,就是高洪有什麽可說的,她也不敢說,一說了,也難保聶小妹不會轉身去告訴高洪。好在聶小妹倒也不一定要萬麗跟她一起說高洪的不是,隻要萬麗聽著就行,聶小妹又說,你看看高洪吧,三天兩頭晚上都出去活動,哪有那麽多應酬?今天下晚兒,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約他出去的。萬麗說,你怎麽知道?聶小妹說,我吃過晚飯散步,正好看見了,高洪有點尷尬,跟我介紹也說是同學,可我看就不像他的同學,他雖然年紀不大,但那女孩,畢竟比他要小得多。萬麗差一點說,我可是正宗同學請我的,但話到嘴邊也說不出來。


    聶小妹又說,哎,萬麗,你知道不知道高洪是怎麽讓聞書記看上他的,一個剛剛畢業的研究生,從小到大,就是在悶頭讀書,讀了近二十年的書,到企業工作,還不是兩眼一抹黑的,一點經驗也沒有,憑什麽讓市委一把手這麽重視他,就是那一通發言。其實萬麗在機關裏也曾聽說過這個段子了,說是高洪的發言,大膽而狂妄,全盤否定了國營企業現有的模式,把老廠長氣得當場拍桌子,結果廠長一拍桌子,聞舒也生氣了,大家還以為聞舒是生高洪的氣,哪知聞舒當場就對老廠長說,你勞苦功高,但現在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了,請回家休息吧。


    也像機關其他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一樣,會有其他各種版本,這會兒聶小妹又說了一個版本,說高洪發言時說,南州的幹部大都是從鄉鎮企業幹出來的,雖然有實際經驗,但素質普遍太低,幸虧來了聞舒這樣的既見過大世麵,又有真才實學和真抓實幹的市委一把手,要不然,南州的改革就可能半途而廢。聞書記來了,一定能帶領廣大幹部提高素質,真正成為符合現代化要求的現代化幹部。聶小妹說完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歎息的弦外之音,萬麗能夠聽出來,她是在感歎高洪的發言,摸準了聞舒所好。


    萬麗正不知如何對答,有人敲門了,萬麗過去開門一看,竟是高洪。高洪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萬麗說,高洪,你進來?高洪說,你們還沒睡啊?我不進來了。就向萬麗和聶小妹揮揮手,說,明天見。說完就走了。萬麗奇道,咦,他敲了門,卻不進來,這麽晚了,幹什麽呢?聶小妹說,他是來給我看一看的,我剛才看到他和一個年輕女孩子一起出去,現在他回來了,得讓我知道一下嘛,免得讓別人以為他根本就沒有回來呢。萬麗不由得說,高洪雖然年輕,心還蠻細的。聶小妹道,這是起碼的嘛。萬麗說,但人家高洪還沒結婚,好像也沒有女朋友,是自由的嘛。聶小妹說,但他的心靈不自由。萬麗覺得聶小妹這話不像是聶小妹說出來的,又覺得這話不僅是說高洪的,也是說聶小妹自己,也說了她萬麗,誰能逃脫得了心靈的羈絆呢?


    第二天晚上,萬麗五點半到了康季平請客的飯店,走進包廂,果然隻有康季平一個人,但桌子卻是個可以坐七八個人的圓桌,萬麗有些疑惑,康季平說,臨時有幾個朋友,就一起請了他們。萬麗知道康季平是不會隨便拉人來吃飯的,這肯定又是康季平早就安排好的,隻是事先不告訴她,讓她來了再說,所以他要讓她五點半就到,是為了提早跟她說一些話,而這些話,昨天他不說,偏要等到今天來了再說,康季平很是煞費苦心。萬麗忽然想,康季平的這些用心,如果用在他自己身上,如果當初到機關的不是她而是康季平,以康季平這樣的精心布局,他的仕途又會怎麽樣呢?正胡亂地想著,康季平已經開口說了,萬麗,今天晚上大秘要到場,等會給你們引見一下。


    康季平一說“大秘”,萬麗馬上聯想到聞舒的秘書,脫口說,宋一清來了?康季平說,不是南州大秘,是省裏的大秘。萬麗心裏猛地一抽,康季平居然請到了省委周書記的秘書?看著康季平不動聲色的表情,萬麗忽然意識到,康季平這一次很可能是專門為她來的,他不是公私兼顧隨意來看看她的,而是專門為她來安排一些事情的,但憑著康季平一介書生,怎麽可能去接觸到這些關鍵的要害的人物?也不知康季平費了多少心機,經過多少周折,竟然把省委大秘的關係都連上了,萬麗心頭一陣亂跳,頓時緊張起來。康季平伸過手,拍了拍萬麗的手背,說,沒事,大秘也是人。


    萬麗愣了半天,猶猶豫豫地說,我,我其實還是想回南州工作,我喜歡南州——康季平朝她擺擺手,說,隻是認識一下嘛,又不是為你的工作來的,再說了,你也別想得太天真,也不見得今天和大秘見了個麵,明天人家就提拔你到省委當領導啊。萬麗有點難為情,不由“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情放鬆了許多。康季平說,好,這才是萬麗的真實麵貌。他毫不隱晦地直勾勾地欣賞地看著萬麗,又忍不住說,我們萬麗,是沉得住氣的,雖然沒見過什麽大風大浪,但是有大風大浪和沒大風大浪都一樣,對別人來說,是要經過大風大浪的考驗才能進步,對你來說,經過和不經過都一樣進步。萬麗分辨不出康季平是在挖苦她還是說的真話,不由問道,為什麽?康季平說,萬麗是有慧根的——還記得大三的時候,我們去普陀山,那位老方丈說的話嗎?萬麗說,我忘記了。康季平說,你可以忘記,我不會忘記。


    正說著話,有人推門進來了,康季平立刻站起來,迎上去跟他握手,還沒等他介紹萬麗,這個人就衝著萬麗笑了,說,不用介紹了,肯定是萬麗,還會有誰?萬麗,你可是康季平一再隆重向我們推出的女同誌,你這個名字,好幾年前就在我耳邊回蕩了,回蕩到今天,終於見麵了,還是有緣啊。康季平說,你別光顧了套近乎,萬麗還不知道你是誰呢?這個人笑道,我叫肖世平,比康季平厲害一點,他隻求季季太平,我的境界比他高,要世世太平。康季平說,那也不是你的境界,是你爹媽的境界。肖世平說,龍生龍,鳳生鳳嘛。


    肖世平和康季平看起來很熟悉,萬麗正在琢磨他們的關係,肖世平已經說了,對了,還沒有介紹我的情況呢,我是幹什麽的,在哪個單位,擔任什麽職務等等,萬麗,不如你先猜猜吧。萬麗哪裏猜得出來,但看肖世平的氣勢、說話的口氣,至少也是個處級幹部了,萬麗隻得含糊地說,你是在省級機關工作吧?肖世平說,再猜猜。康季平說,別難為萬麗了,萬麗是老實人。肖世平說,老實不等於笨啊,我一眼看到萬麗,就知道她是哪一種人,哪一種女人。康季平不讓他說,打斷道,頭一次見麵,你就積點德,給萬麗留個好印象吧。肖世平說,怎麽,我的印象不好嗎?我要是一眼就能看出萬麗是什麽樣的人,萬麗不要太崇拜我噢。不過肖世平還是挺聽康季平的話,沒有再把玩笑開下去,直接說了,本人沒有固定職業,閑人一個,以什麽為生呢?他想了想,又說,我以許多事情為生,揀最主要的說吧,就是教小孩子下圍棋為生。


    萬麗有些發愣,這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肖世平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誤導了她,萬麗不由下意識地瞄了康季平一眼,康季平沒來得及反應,肖世平卻已經捕捉到了,趕緊說,萬麗大概以為今天來的都是官場人物是吧,其實官場人物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七大姑八大姨,皇帝還有三門草鞋親呢。本來大家高高興興,但肖世平這話一說,萬麗心裏就有點不舒服,好像萬麗眼中隻有當官的人,雖然肖世平並沒有這個意思,但卻讓萬麗感覺到了這層意思,萬麗不免有點怨康季平,但當著肖世平的麵也不便表現出來,一時不吭聲了。


    肖世平是個極聰明的人,能夠感覺到萬麗沒有表露出來的變化,趕緊說,萬麗你別不高興,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康季平知道我的,有什麽說什麽,你們今天來,不就是來攀攀大秘的嗎,那有什麽,很正常,誰不想攀大秘,隻是每個人的渠道不同罷了。要不是你們想攀大秘,今天還輪不到我上場呢,是吧,康季平?康季平說,你說話注意點,萬麗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爐火純青。肖世平說,但她也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稚嫩,我剛才就說了,萬麗是個聰明的老實人。所謂聰明,就是能夠看透事物的本質,所謂老實,就是看透了以後,仍然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不做自己覺得不應該做的事情。康季平不由得點頭道,說得好說得好,萬麗,你好好聽聽。肖世平說,對了,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沒有介紹,那就是我和康季平的關係,怎麽認得的,我是薑銀燕的高中同學,就是這樣。


    萬麗心裏更覺得怪怪的,康季平為了“幫助”她,竟還動用了薑銀燕的關係,讓萬麗心裏覺得特別別扭,就聽肖世平說,所以,康季平見我也有三分懼怕。康季平,你可別在我麵前跟女生多套近乎,萬麗今天就交給我了,一會兒吃飯,我坐萬麗旁邊啊,要不,我告訴薑銀燕去。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又進來一個人,還不是大秘本人,是大秘的小舅子小包,又像肖世平一樣,小包也和大家說了一堆話。萬麗這才慢慢搞清了今天的所有的人物關係,大秘的小舅子小包的兒子,跟肖世平學圍棋,大秘呢,又是對老婆言聽計從的一個人,小舅子有求,隻要老婆吩咐下來,大秘是有求必應的,康季平就是繞了這麽大的圈子,想讓萬麗攀上大秘,萬麗內心深處,有感激,又有反感,兩種滋味攪拌在一起,坐在那裏受煎熬,越來越笑不出來,話也不想說了,隻感覺著自己的臉分分秒秒地在往下掛,往下掛,怎麽也提不起精神來,時間實在不好打發,大秘還沒到場,萬麗就沒了興趣,起身去上洗手間,走了出來,深深地透了一口氣。


    康季平也出來了,守在走廊裏等萬麗,萬麗一看到他,本來還想衝他說幾句氣話的,哪知康季平臉一板,聲音出奇的嚴厲,說,萬麗,你覺得委屈你了?!萬麗冷冷地說,談不上委屈,是我自己想要的,怪不得別人。康季平厲聲說,你想清楚了,要走,現在馬上就可以走,你都不用回去打個招呼,直接走!萬麗從來沒有見過康季平這樣凶,張著嘴呆住了。


    康季平繼續厲聲道,這點場麵你都應付不了,都不能稍稍難為一下自己,都覺得委屈,你還在外麵混什麽混,回家抱孩子去吧!萬麗含淚說,回去就回去。康季平手指著外麵,說,走,你走,你給我走,立刻走!萬麗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被康季平從背後拉住了,但康季平仍然凶巴巴的,說,剛才來的兩個人,肖世平和小包,這兩個人,誰讓你受委屈了?他們對你不好嗎?他們跟你又不沾親帶故,都肯替你出場,你又委屈在哪裏?你別以為肖世平是什麽場合都肯出來的,你自己去打聽打聽,肖世平“閑雲野鶴”的稱號,不是憑空得來的,今天能夠為了你的事情——萬麗的眼淚湧了出來。康季平的氣還是沒消,說,別把自己當大小姐,委屈不得一點點。


    萬麗說,你說過,我還是應該做我自己,我不想勉強自己。康季平終於平靜了一點,聲音也柔和了些,他盯著萬麗看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也許是我錯了,這些事情,我不應該包辦代替,應該讓你自己去打拚,自己去應付,正如你剛才說的,是你自己想要的,怪不得別人,我替你做了,你就會覺得是我在要求你,是我要你怎麽怎麽樣,你就委屈的不得了。萬麗也平靜了許多,說,我理解,我都明白,隻是,隻是我好像覺得,我離省委的大秘太遙遠。康季平說,我一開始就說了,沒什麽事,吃個飯見個麵而已,也許是白吃白見,這樣的事情多得是,那也不用懊悔。萬麗說,我知道。


    兩人回包廂不久,大秘就來了,但來的不是他一個人,他還帶了兩個辦公室的同事,一進來大秘就笑眯眯地說,今天誰買單啊?對不起,我還帶了兩個食客,這是我們單位的單身漢,知道我有吃局,眼紅得不行,就黏上我不放了。不好意思,先斬後奏,我把他們帶來了。他的兩個同事,年紀都很輕,看起來確實像單身漢,但其實誰都明白,大秘做事謹慎,怕別人跟他提什麽非分的要求,把同事都帶來了,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臉,讓人不好說話。


    大家推大秘坐中間,大秘卻死活不坐,說,我知道,你們叫我坐這個位子,就是存心想讓我買單,你們以為我有錢?我實話告訴你們,身上沒帶錢,錢是老婆管的,每個月發一點點零花錢,這個月的早就用完了,我又不能貪汙受賄,哪裏有錢,還是你們請我吧。


    最後隻得由康季平坐了主位,大秘坐康季平右邊,萬麗坐大秘右邊,肖世平坐萬麗右邊。落座的時候,肖世平笑著跟康季平說,人算不如天算,你算來算去,也沒有算到和萬麗坐一起,還是我算得準。席上隻有萬麗一位女同誌,大家的話題多半圍繞她來說,或者由她的話題引申開去,因為知道了萬麗和康季平是同學,又知道肖世平和康季平的太太是同學,大家的話題都離不開同學了,憶舊的憶舊,感歎的感歎,從頭到尾一點都沒有涉及到官場的話題。


    萬麗一直很緊張,她最擔心康季平或者肖世平小包他們張口就跟大秘說出關照關照她之類的話,如果他們說出來,她簡直不知道應該怎樣麵對,她會無地自容,但她又不能提前提醒他們、讓他們別說,就算提醒了,恐怕也沒有用,今天他們請大秘來,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所以萬麗一直忐忑不安,但酒席漸入高xdx潮,萬麗見大家根本就不涉及敏感話題,漸漸地,緊張不安的心情放鬆下來,情緒也很快好了起來,她主動站起來,敬了大秘的酒,大秘說,我雖不善飲,但女同誌敬酒,是一定要幹杯的,就幹了一杯。


    他的同事說,少見,少見。說大秘從來不幹杯,最多隻是抿一抿,用酒沾一沾嘴唇而已,今天真是放開了,可見萬麗的厲害,可見女同誌的能量等等,這麽說著,喝著,大家的興致高起來,大秘的同事就不答應了,說,敬大秘的酒不敬他們的酒,分明是看不起他們,萬麗隻得笑著又敬他們的酒。大秘酒量雖不行,但心情一直很好,一直笑眯眯地看著他們鬧騰。大秘的一個同事小胡,酒量奇大,又好酒,揪住萬麗不放,康季平眼看著形勢不對,趕緊替萬麗出頭,結果引火燒身,被灌得大醉。


    一直到晚宴結束,也沒有一個人說到萬麗的工作,說到今後的前途之類的話,等大秘和他的同事先離席後,康季平已經站不起來了,還掙紮著說,萬麗,我送你回黨校。萬麗發現康季平的臉色蠟黃蠟黃,不由擔心地說,你不要緊吧,臉色怎麽這麽黃?肖世平和小包也看了看他,小包說,是呀,人家喝酒喝多了,要不是紅,要不是白,你怎麽這麽黃呢,像黃疸啦。肖世平說,小包你別亂說,這樣吧,小包你送康季平回賓館,我送萬麗。萬麗說,我們先一起送康季平,他這樣子,我也不放心回去。康季平笑著說,沒事沒事,就是酒量慚愧,不如女同誌。萬麗,你回去吧,明天一早還要上課,別太晚了,太晚了回去也不太好。另外,我明天一早就回南州了,你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啊。萬麗仍然不放心,肖世平說,也好,萬麗你自己回去,我和小包陪康季平到賓館,萬麗你放心,他不醒酒,我們不走。萬麗這才先走了。


    回到宿舍,萬麗心神一直有點不寧,躺下很久也睡不著,聶小妹也沒有睡著,說,萬麗,今天喝酒了吧?萬麗說,喝了點。聶小妹說,我從前幹鄉黨委書記的時候,那個酒,才叫喝得厲害,你沒有聽說過我的綽號吧,聶一缸。你想想,一個女同誌,被稱作聶一缸,那是什麽,是母夜叉,是一丈青啊。萬麗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知道的,南州鄉鎮企業的發展,酒是立了大功的。聶小妹說,有一次你猜怎麽樣?我喝了酒上車,以為回家上床了呢,鞋往車外一脫,人往後排一躺,司機也不知道,就開車走了,到了家,才發現鞋沒了。萬麗笑得坐了起來,在黑暗中前仰後合的。聶小妹卻不笑,還歎了一口氣,說,可是,人真是沒有良心,不看我們的成績,光看我們的缺點,有許多人瞧不起我們鄉鎮幹部,說我們是不懂科學,瞎指揮,蠻幹亂幹,還上綱上線,說我們破壞大自然破壞生態平衡等等。關於這些爭論,萬麗也不便多說什麽,就應付道,應該實事求是。聶小妹卻激動了,也坐了起來,說,這次來黨校學習,我的最大收獲最大體會就是,我們黨是最講實事求是的。


    萬麗借著窗外的月光看了看表,聶小妹說,幾點了?萬麗說,已經十二點多了。聶小妹說,那就睡吧,你是不是喝了酒興奮睡不著?我給你兩顆安定要不要?萬麗說,好的。拿了聶小妹的安眠藥吃了,躺下,腦子裏還是有點亂,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她參加市委宣傳工作會議,和元洲縣委宣傳部的徐英住一間,那天晚上在向問房間喝了茶,回來睡不著覺,也是徐英給了她兩片安定,還讓她數數,又想起徐英拎著家鄉產的白果一個房間一個房間送人的情形,現在回想起來,真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又從徐英想到了眼前的這個聶小妹,一時覺得聶小妹這個人其實還是很有水平的,比如這會兒,她自己很想聊天,但知道萬麗不想聊,她就能控製自己,可是有時候,聶小妹又會表現得有些拙劣,甚至有些低檔,比如請部長簽字這樣的行為,萬麗又聯想到了陳佳,想到了徐英,想到了聶小妹,漸漸把對康季平的擔心忘了,後來就睡著了。


    早晨醒來時,心裏卻忽然一驚,好像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但起來後發現一切正常,什麽事也沒有,心也就漸漸地安定下來。上了一天課,到下晚兒的時候,還是一切正常,萬麗回到房間,正在怪自己多疑多慮,電話鈴卻猛地響了起來,萬麗一接,就聽到了薑銀燕哭泣的聲音,說,萬麗,康季平昨天晚上送醫院搶救了。萬麗的大腦猛地一抽,心髒也猛地一停,像是中斷了供血,她趕緊扶住了牆,喘了口氣,語無倫次地說,怎麽會,怎麽會,是什麽——薑銀燕說,醫院說是酒精中毒,問題是,問題是,他的身體,他的身體,他的——薑銀燕說不下去,嗆了幾聲,噎住了。


    萬麗急道,情況嚴重不嚴重?現在人在哪裏?薑銀燕說,你一點都不知道啊?昨天晚上是幾個朋友送到省醫院搶救的,今天下午送回南州了,現在在南州第一人民醫院急救病房。問他什麽他也不說,萬麗,你昨天有沒有跟他一起喝酒?萬麗說,是一起的。薑銀燕哭起來了,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要不是你在,他不會這麽喝,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他不能喝酒,一點都不能喝,可是——萬麗說,對不起,薑銀燕,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不能喝酒。薑銀燕在哭聲中忽然苦笑出一聲來,說,你知道也沒有用,他為了你——下麵的話沒有說出來。


    萬麗說,我請假回去看看他。薑銀燕道,萬麗,你就饒了他吧。萬麗心裏一陣疼痛,不知說什麽好了。薑銀燕掛電話前,又說,萬麗,你別回來看他,你看了他,他又要去看你,這樣就沒完沒了了,你不知道,他的身體經不起折騰。萬麗沒有說話,電話就掛斷了。萬麗趕緊找出昨天吃晚飯時大家發的名片,肖世平沒有名片,隻有小包的,趕緊給小包打電話,小包說,是康季平讓他和肖世平別告訴萬麗的,昨天晚上情況確實很危險,幸虧及時送了醫院,到今天回南州去的時候,已經平穩多了,他讓萬麗放心,要不然,省醫院也不會放他走的。萬麗說,是酒精中毒嗎?酒精中毒怎麽這麽厲害?小包說,是酒精中毒,但他的肝髒好像原來就不太好,所以症狀就很嚴重,這個康季平也是的,明知肝髒不好,還這麽瞎喝酒,不要命啊?


    萬麗心裏一驚,說,什麽肝髒不好,什麽情況?嚴重到什麽程度?小包說,具體我也不太清楚,康季平也沒有跟我們說,我也是背後聽到醫生在議論。萬麗放下電話,心裏一陣亂跳,聶小妹進來了,萬麗說,我想請假回去一趟,聶小妹說,家裏有急事嗎?萬麗說,是。聶小妹下麵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電話又響了,是康季平打來的。萬麗急了,說,你還打電話幹什麽?你不是在急救病房嗎?怎麽打電話的?康季平道,別那麽緊張,天沒有塌下來,不就是多喝了點酒嘛。萬麗說,你的肝髒有什麽問題?康季平說,是薑銀燕瞎說什麽了?萬麗說,不是薑銀燕說的,是小包聽醫生說的,你告訴我,你一定要告訴我真實的情況!康季平說,真實情況呀,就是我小時候得過肝炎,這有什麽呢,小時候得肝炎的人多得是,是不是?


    萬麗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康季平又說,你可千萬別回來看我,你也不想想,本來薑銀燕就又氣又惱,一肚子的火,說我是為你才喝成這樣的,你再回來看我,她心裏會怎麽想?你也考慮考慮她的心情好不好?萬麗不吭聲了,康季平又說,你要是不放心,我保證每天晚上往你房間打一個電話,你聽到我的聲音,就知道我還沒有死。萬麗說,你又亂說。康季平說,但這樣你晚上就不自由了,萬一有人要跟你約會,你就不能去了。萬麗說,人家都急瘋了,你還開玩笑。康季平說,你們女同誌就是會著急,對不起,我是在醫生辦公室偷打的電話,醫生來了,不能再說了,明天見。


    萬麗掛了電話,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聶小妹在一邊察言觀色了一會兒,問道,不是你愛人生病吧?萬麗說,是一個朋友。聶小妹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說,不是一般的朋友吧,一般的朋友你不會這麽急吧。萬麗沒好氣地說,你朋友生了病你不急嗎?聶小妹說,你別生氣,我是好心,要不你就請假回去看看吧。萬麗說,不回了。聶小妹就不再說話。


    過了兩天,孫國海忽然來了,天開始有點熱了,他給萬麗帶了些夏天的衣服,但一看到萬麗孫國海卻劈頭就問,康季平來過吧?萬麗被當頭一棒,說謊都反應不過來,隻好點了點頭,盡量顯得平淡地說,前幾天是來過。孫國海一看萬麗承認了,馬上就追問,他一個人來的嗎?萬麗不高興地說,我怎麽知道,他有他的事情,他也不用向我匯報。孫國海說,他不就是為你的事情來的嗎?萬麗說,你聽誰說的?孫國海說,你別管誰說的,你到他住的地方看過他嗎?是晚上去的嗎?他是一個人住的吧?萬麗生氣地說,你什麽話?你什麽意思?孫國海說,你說我什麽意思?萬麗說,你是專門從南州趕來審問我的?


    孫國海“哼”了一聲,說,隨便問問。萬麗說,有你這麽隨便問問的嗎?孫國海說,你做都做得,我問都問不得?萬麗氣得直抖,說,我做什麽了?我做什麽了?孫國海說,我的老婆,要他來看什麽看,我還沒看呢。萬麗說,孫國海,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俗氣!孫國海說,我俗氣,我本來就是俗氣的,但我就不信,我得回去找他問問,別人的老婆要他那麽關心幹什麽?


    萬麗也知道跟孫國海硬頂不會有什麽結果,將衝上來的氣硬壓下去一點,硬是讓自己平和下來,緩了緩口氣說,孫國海,大家憑點良心好不好,你想想你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外麵應酬別人的事情,幫助別人解決困難,你說自己老婆的事不要別人關心,但你自己關心過沒有?關心了多少?孫國海惱道,我怎麽沒關心?萬麗說,你的關心在哪裏,我的想法,我的心思,我的工作,我的困難,你從來問都不問。孫國海說,我沒有問嗎?我每次問的時候,你都是一臉冷淡,根本不把我的關心放在心上。萬麗說,為什麽一臉冷淡?孫國海道,我怎麽知道?萬麗說,每次你都醉醺醺噴著酒氣,我就不想跟你說話,一點說話的欲望都沒有了。孫國海愣了愣,說,那,那我以後注意。


    兩個人就沉默下來,僵僵地站著,過了一會兒,萬麗說,丫丫好吧?孫國海說,很好,天天說想媽媽,想媽媽,但生氣的時候就說媽媽不要她了,媽媽是壞媽媽。萬麗眼圈一紅,不說話。孫國海又說,家裏的事,你放心,我會負責的。萬麗又來氣了,說,我幾次打電話回去,你都不在家,你還負責?孫國海說,我雖不在家,但家裏的事情我都安排好的。萬麗說,你別說了,我還幸虧找了這麽個可以托付可以依賴的好保姆。孫國海訕訕地道,現在我的地位比保姆都不如了。萬麗說,家庭成員對家庭的貢獻,決定了他在這個家庭的地位。孫國海說,你的意思,我對這個家庭沒有貢獻?沒有作用?


    萬麗又不想說了,道,你自己評價吧。孫國海說,我對自己的評價,肯定不低的。萬麗冷笑一聲,道,那當然,你什麽時候正確評價過自己?孫國海說,現在我在你眼裏,什麽都是不好的,說任何話都是不對的,做任何事都是錯的,當初可不是這樣。孫國海的話讓萬麗心裏一動,其實她自己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麽孫國海身上的許多東西,從前在她眼裏,都是優點,都是可愛之處,現在都成了缺點,成了她不能容忍無法接受的東西?是孫國海這個人變了,還是自己的感情變了,或者是社會、時代不同了?萬麗差一點問他,那麽你眼裏的我呢?但話到嘴邊,硬是咽了回去。


    孫國海的手機響了,是在省城的朋友約了等他去聚會,孫國海說,快了快了,馬上到。一接過電話,眼見著他的情緒就好了起來,臉上也有了笑意,跟萬麗說,你要是沒有別的事情,我一會兒就過去吃飯了。萬麗說,你在南州忙應酬,到了這裏還是應酬,你累不累?孫國海說,不累不累。萬麗氣就不打一處來,說,我還以為你是來看我的,原來你是來會朋友的。孫國海說,嘿嘿,他們知道我來,肯定要請我的嘛。萬麗說,那你也不必跑到我這裏來了。孫國海說,我老婆我總是要看一看的呀。萬麗說,你是來看我的嗎,你來找我的茬兒,來氣我!你以為我在這裏休養享受嗎?你知不知道黨校學習多緊張,競爭有多激烈,我的壓力有多重,你問過沒有,你關心過沒有?竟然跑來興師問罪,你說得過去嗎?


    他們一直站在黨校校園的路上說話,情緒都有點激動,後來聶小妹經過這裏,看到萬麗,奇怪地說,萬麗,是你呀?剛才我走過去的時候,你們就站在這裏了吧?我也沒注意是你,我都吃了晚飯回來了,你們怎麽還站著?萬麗說,這是我愛人,孫國海,來出差的。聶小妹熱情地和孫國海握手,說,孫國海,你好,萬麗經常跟我說起你的。


    聶小妹隨口一說的話,卻讓萬麗有點內疚,其實萬麗並沒有經常跟聶小妹或其他人談起孫國海,也不知聶小妹出於什麽目的這麽說話,萬麗也沒來得及細想,又聽聶小妹問道,天都快黑了,老站在這裏腿不酸嗎,到宿舍坐坐嘛。萬麗說,不用了,他還有事情,一會兒就走。聶小妹說,那你們談吧,我去教室看書。


    聶小妹走後,孫國海說,這就是聶小妹呀,怎麽這個樣子?萬麗說,什麽樣子?孫國海說,你沒注意到她的眼睛?萬麗想了想,說,她的眼睛怎麽啦?就是一般的近視眼。孫國海說,可她的眼鏡背後的眼睛裏,閃出的是警惕的光。萬麗說,警惕?警惕什麽?孫國海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她是你的同學,你不了解她,我怎麽知道,我隻是有這種感覺。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說,她是不是對你的事情很關注,不相信我是你丈夫?萬麗說,你瞎說什麽,聶小妹就是這樣一個人。孫國海卻懷疑起來,問道,是不是康季平也來學校找過你,聶小妹也看見過他,所以她才會有這樣的眼光。


    萬麗轉身就走,孫國海在後麵大聲說,你走什麽,事實就是事實,事實不是你一走就能走掉的!萬麗大聲道,滾你的事實!孫國海也急了,說,好,走就走,大家走,我這就回南州,我倒不相信,我要去問問姓康的,他到底什麽意思!萬麗頓時就被嚇住了,臉色煞白,手腳冰涼,心裏慌成一團。這一招一直就是孫國海的拿手好戲、慣用伎倆,也是萬麗最最懼怕的一手。


    其實,從當年金美人的事情開始到今天,孫國海重演的次數已經很多很多了,萬麗也早已經發現他最多隻是說說而已,心裏也知道他是不會去的,但每次仍然會被他嚇著,隻要孫國海一說要找誰誰誰去問個明白、理論一番,她就真的以為他會去,就急,就慌,就發誓下次什麽事情什麽話也不跟他說了,但到了下次,碰到了什麽事情,忍不住又說了,一說,孫國海就又是這個樣子,賭咒發誓要去找誰誰誰說話,於是萬麗又急,又怕,又吵架,已經重複了無數遍,這會兒孫國海又要去找康季平說話,萬麗急得直跳腳,指著他的鼻子說,你要是敢去找康季平,我就——孫國海說,你就怎麽樣?萬麗說,我就,我就——心裏急,又無法說出來,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孫國海一見萬麗哭了,趕緊說,你哭什麽,人家都在看你了。


    路上有黨校的老師和同學來來去去,萬麗也覺得站在這裏吵架實在不是個事情,抹了一把眼淚,說,我不跟你說了。孫國海說,那好,我就過去了,他們已經等急了,去遲了又要罰我的酒。瞬間聲音中都已經透出控製不住的興奮,萬麗本來想關照他少喝點,但看著他心馳神往的樣子,心裏又實在不舒服,“哼”了一聲,說,喝,喝吧。孫國海明明聽出萬麗話語中的不滿,但此時也不計較了,賠笑道,少喝,一定少喝,你放心,放一萬個心。一邊說一邊看著表,臉上是焦急的表情,分明是在等著萬麗發話讓他走。萬麗歎了一口氣,說,你去吧。孫國海如獲大赦,感激地“嘿嘿”一笑,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才想起萬麗的夏衣還在包裏,趕緊轉身回來,拿出衣服遞給萬麗,他的手機又響了,孫國海說,到了到了,馬上就到,唉,沒有辦法,堵車呀。邊說邊遠去了,萬麗看著他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剛剛降臨的黑夜中,她的心裏越發堵得慌。


    萬麗回到宿舍,才感覺肚子餓了,想孫國海這個人,光顧了自己應酬,連問都不問她一聲。這麽大老遠地跑來,兩個人一起吃頓飯是最起碼的,孫國海卻沒有時間給她留出來。這麽想著,心裏的怨氣委屈就升了起來,覺得孫國海嘴上一口一個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心裏卻根本沒有她,萬麗越想越氣,越想越恨,想打孫國海的手機責問他幾句,但抓起電話,情緒卻立刻就沒了,懶得與他計較的想法又占了上風。萬麗心裏很明白,無論責問還是吵架,都無濟於事,無論是怎樣的開始,都不會有好的結果,最後還是不歡而散,與其再給自己找點不快樂,不如就不理他算了。


    萬麗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泡了一碗方便麵,正要吃的時候,電話響了,是班主任沈老師打來的,沈老師告訴萬麗,三天後省委組織部要請黨校部分同學去開個小型座談會,名額很少,每個班隻能選一個同學,他們這個班,沈老師和黃校長商量下來,決定讓萬麗參加,座談會是圍繞“如何辦好黨校幹部班”召開的,沈老師讓萬麗做一點準備,有機會的話,可以說說自己的看法和想法。


    掛了電話後,萬麗心下難免有點疑惑,每個班隻能選一個人的事情,應該是輪不到她的,萬麗在這個班上,各方麵的情況綜合下來,最多也隻是個中等水平,不算出眾,全省十二個地級市,推選到這個班上的年輕幹部,哪個不是出類拔萃,哪個不是棟梁之材?更何況,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在處級或副處級的崗位上幹了好幾年,要經驗有經驗,要關係有關係,萬麗來黨校前才剛剛提到副處級,還沒有幹過實質性的副處工作,說什麽也不應該輪到她呀?萬麗不知道這件事情和那天與大秘見麵有沒有關係,想問問康季平,但知道康季平還在醫院住著,無法給他打電話,整個下晚兒,心裏都很不踏實,漸漸地,漸漸地,就有了一種感覺,覺得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康季平了,又很擔心康季平的身體,他的肝髒到底是怎麽回事,喝酒怎麽會喝成這樣,想到了喝酒,一下子又想到孫國海,心裏頓時一驚,審視著自己內心深處,怎麽對孫國海的關心遠遠不如對康季平的牽掛?天雖然已經熱起來,萬麗卻為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變化驚出了一身冷汗。


    為了趕走自己的胡思亂想,萬麗逼著自己靜下心來,按照沈老師的布置,開始考慮座談會上發言的內容,攤開紙筆,先寫下了幾條大綱。聶小妹下了夜自修回來,進門時臉色就不大對頭,她並沒有看萬麗,但萬麗卻知道她在等著萬麗說什麽,萬麗回避不過去,隻得說,我寫個發言稿,聶小妹說,我知道了,去組織部開座談會吧,剛才沈老師跟我說過。萬麗不知怎麽回答,隻有等著聶小妹的下文。


    聶小妹說,你已經寫發言稿啦?萬麗說,沈老師說三天後就開會,我得準備準備。聶小妹說,我看太早了些。萬麗不解,抬頭看了看聶小妹,聶小妹說,聽沈老師的口氣,人選可能還會變的。萬麗脫口說,是不是還通知了其他人?聶小妹說,這我不知道,但是有時候,有心栽花花不發嘛。萬麗說,就開個座談會,也談不上什麽栽花不栽花。聶小妹說,可別小看一個座談會啊,何況這座談會是省委組織部開的,可不同於一般的座談會,你不看看我們的高洪,不就是一個座談會開出來的嘛。萬麗就不大高興,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你對座談會看得這麽重,要不我跟沈老師說換你去?聶小妹不計較萬麗的弦外之音,說,換不換不是你我說了算,但是也許真的會換人,你要有思想準備。


    萬麗本來並沒有把這事情看得很重,現在聽聶小妹這麽說,她不樂意了,說,為什麽,憑什麽要換掉我?聶小妹說,那總是有理由的吧。萬麗想,聶小妹可能做了些什麽手腳,肯定在沈老師麵前說了她的壞話,萬麗忍不住轉過臉朝聶小妹看了看,聶小妹的臉色卻已經平和下來,還朝她微微一笑。


    萬麗心裏實在想不通,平心而論,聶小妹並不是一位沒有境界的女同誌,她畢竟當過好多年的鄉黨委書記,現在又是縣委副書記,也上過大學,還讀了研,學曆、經曆都擺在那裏,要差也不會差到哪裏去,萬麗與她幾個月相處、接觸下來,感覺聶小妹和餘建芳那樣的女同誌不一樣,她是真有才能,真有水平的,又是從基層實打實地幹起來的,懂政治,也懂經濟,聶小妹在擔任鄉黨委書記期間,江洋鄉的鄉鎮企業從零開始,從無到有,飛速發展,許多企業都是聶小妹親手抓起來的,從談項目開始,一直到建廠、投產、甚至銷售,聶小妹都一一過問,親自操作,除此之外,聶小妹還是一個懂生活的女同誌,這一點上也不像餘建芳,餘建芳是永遠隻知道悶頭學習看材料,但聶小妹會談服裝,談化妝,談時尚,她的品位她的眼光,常常令萬麗折服,但萬麗就是不能明白,就這麽一位有見地有境界的女同誌,為什麽有時候會說出與她的身份與她的品位境界完全不相符合的話,做出像她這樣的女同誌不可能做的事情?在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時候,聶小妹簡直就是另一個聶小妹,水平低得讓你不敢相信,但事情一過,你再一轉身看她,她又是那個有分寸的得體的聶小妹了。變臉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聶小妹和萬麗說過這些話後,很快就平靜下來,一如既往地該幹什麽幹什麽,洗漱過後,就躺到床上看起書來,倒讓萬麗陷入了煩亂和迷惑,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又去看聶小妹,聶小妹注意到了,笑了笑,把手中的書朝她揚了揚,說,我看的是這本書。萬麗一看,書名是《女性嫉妒之研究》,書的封麵上是一個女人的笑臉,但笑得那麽陰險,那麽詭秘,那麽可怕,萬麗的心像是被刺中了,一下子疼痛起來。


    聶小妹卻笑眯眯地說,萬麗,我快看完了,等我看好了,我建議你也看看,這本書寫得不錯,相當有水平,分析女同誌的嫉妒心理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念一段你聽聽:嫉妒是女性最容易產生的不良情感,嫉妒是對才能、名譽、地位等比自己好或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懷有怨恨和不滿。女性嫉妒主要在同性之間,嫉妒是一種惡劣的感情,不僅有傷他性,還有自傷性——我再換一段,這一段更精彩,萬麗你聽好啊:嫉妒會使女人的水平下降,下降到讓人不可思議不可理解的地步——聶小妹念著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她的笑臉和封麵上的那張笑臉相互襯托著,萬麗眼前模糊起來,兩張笑臉一會兒重疊成一張臉,一會兒又分開成兩張臉,萬麗差一點脫口說,聶小妹,你念的是誰呢?是不是說的你自己啊?但心念至此,頭腦裏忽然“轟”的一聲,臉麵上頓時飛紅飛燙起來,聶小妹念出來的,隻是聶小妹嗎,萬麗你自己呢,你自己難道不也是身陷“嫉妒的圍牆”之中嗎?你能擺脫出來嗎?


    聶小妹好像猜到萬麗在想什麽,笑著說,好了,別多想了,也別覺得自己有嫉妒心就很卑鄙,書上說,嫉妒是女人的天性,沒有嫉妒就沒有女人,是女人就會嫉妒,嫉妒的程度輕重,是視對象的具體情況而定的,關鍵要看對象與自己有沒有關係,是不是在你的生存環境之內,對象在各方麵與你靠得越近,她的才能才華,工作水平,還有年齡啦,工作單位啦,外貌條件啦等等,都決定了你的嫉妒程度;但是如果她不在你的生存環境之內,離你很遠,即使有嫉妒,這種嫉妒也沒有多大的傷害,你不會去嫉妒戴安娜吧,雖然她比你強多了,你也不會去嫉妒撒切爾夫人吧,因為她離你太遠,是不是?就算你眼紅她們,於她們也是毫發無損的。但也有一些女同誌,會去嫉妒一個與她毫無關係,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比如,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演員,有的女同誌會無端地討厭她們,無端地攻擊她們,這就是典型的心胸狹隘的女同誌了,我想,你和我,都不是那樣的女同誌,萬麗你說是不是?所以,隻有在自己生存環境中的對象之間,才可能發生真正的有殺傷力的嫉妒。當然,這其中,不是光有嫉妒,嫉妒還帶來競爭,嫉妒是伴隨競爭的,所以也是情有可原——


    見聶小妹越說越興奮,萬麗忍不住問她,你看這樣的書,是研究什麽呢?聶小妹說,你這個問題問在點子上了,我要研究的不是嫉妒本身,而是我自己應該怎樣克服嫉妒心理,這本書好就好在這裏,不僅羅列了嫉妒的種種表現和起因,更提出了怎麽克服嫉妒,所以我建議你也看看,這上麵都有,我再念一段:克服嫉妒的方法:1——萬麗趕緊打斷她說,你先看,看完了我看吧。


    聶小妹的水平再次體現了出來,她讀書的心得體會既實在又到位,還能舉一反三,但是這種舉一反三,聶小妹可以反到別人身上,她有沒有想到自己的嫉妒問題呢?萬麗正想著,聶小妹又說了,我看書有個習慣,無論看到什麽,都習慣和自己聯係起來想一想,比如說這嫉妒吧,女同誌個個都有嫉妒心,我就想,我有沒有呢?萬麗聽她的口氣那麽輕鬆那麽瀟灑那麽自信,以為她會說“我就沒有”,不料聶小妹卻非常誠懇地說,我也有,我怎麽會沒有呢,就說眼前這樁事,沈老師說,班上選你去參加組織部的座談會,我就有嫉妒心,所以,結合我讀這本書的感想,真是太有道理,你想想,如果你不是我們班上的一個同學,我會嫉妒嗎?不會,如果你是個男生,我會嫉妒嗎?也不會,就算會,也隻有很小很小的一點點,或者如果你各方麵都比我強得多,我對你的感覺是高山仰止,那我也一樣不會嫉妒的,你說是不是這樣的道理?


    聶小妹的分析,合情合理,絲絲入扣,萬麗無法不點頭,但是聶小妹竟然能用這樣平靜的口吻,用這樣誠懇的態度來談她對自己的嫉妒,實在讓萬麗不可思議,對聶小妹的問話,她也無法回答。聶小妹其實並不要她的回答,她隻是在說自己的學習體會,談得十分透徹,思想境界也相當的高,還毫不留情地批評了自己的嫉妒心理。


    看萬麗也躺下了,聶小妹就拉了燈,說,好啦,別多想了,安心睡吧。就是個關心人的好大姐。但萬麗心裏卻無法平靜,一方麵,聶小妹的這番剖析,使萬麗受到很大的震動,“嫉妒”這兩個字,像一根尖利的針,一下一下地刺著她的心,使她疼痛,讓她難受,她希望自己能夠像聶小妹說的那樣,克服嫉妒,做一個心地坦白,大氣大度、不與人爭、靠自己的努力爭取進步的人,但另一方麵,她麵對的又是無情的現實,不說其他遠的事情,就眼前的這件事,因為沈老師讓她參加座談會,聶小妹肯定在沈老師麵前說了她什麽話,她雖不清楚聶小妹跟沈老師說的什麽,但可以肯定不是什麽好話。萬麗心裏拿不定主意,要是真的因為聶小妹說了什麽就換了人,要是真的換上聶小妹,她要不要去爭個高下的?會可以不參加,發言可以不發,但不能不明不白地背什麽黑鍋,更不能向這種小人之心小人手法屈服。這麽想著,萬麗覺得自己很無所適從。


    第二天中午,沈老師果然又來找萬麗,說,萬麗,雖然有同學反映了你一些事況,但我和黃校長又再次商量了,座談會還是決定由你去參加。萬麗說,反映我什麽問題?沈老師說,按理我也不應該多說,但是說出來也是對你的提醒,你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有同學反映你來黨校後,外麵交往比較多,經常有男同誌來找你出去活動,還經常深夜不歸。萬麗說,是聶小妹說的吧。沈老師笑了笑,說,無論是誰說的,說者都沒有錯,聽者呢,我剛才說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好不好?萬麗說,其實我沒有——沈老師笑著打斷她,說,別往心上去,也不用跟我解釋,抓住機會,才是最好的回答。說罷朝萬麗擺了擺手,走了。


    萬麗整整花了兩天時間,精心準備發言稿,這兩天聶小妹的情緒一直不穩定,說話總是帶著點言外之意,一會兒懷疑萬麗攀上什麽大領導,一會兒又說女同誌長得好總是要占點便宜,萬麗穩住自己不受她的影響,心無二用準備發言稿。但結果情況卻發生了變化,開會那天,省委臨時有個緊急會議,董部長關照座談會改期,讓與會者再等通知,結果一等再等,董部長卻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再也抽不出這半天的空來,後來又帶隊出國了,一去就是二十天,座談會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聶小妹指了指萬麗準備好的發言稿,說,可惜你白白地辛苦了。萬麗說,其實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會是白幹的,付出了總會有回報,今天不回報明天也會回報,物質上沒有回報,精神上也會有回報。聶小妹點頭說,這話很有哲理,很深刻。現在聶小妹的情緒又平穩了,心態也好了,說話行事,又是一個有水平的女同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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