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了,羅霄縱隊司令部的門口,來了一個小女孩和老太太。老太太象一般青年婦女一樣,留的短發,隻是頭發倒梳,沒有劉海罷了。額上雖然開始現出皺紋,頭發也開始花白,但是兩隻眼睛,還是通亮的,特別引起人們注意的,是快六十的女人,也是一雙大腳,一雙布襪,走起路來,不弓背,也不低頭,更不用說拄拐杖了。小女孩不過十歲,倒提著母雞,走在老太太前麵,有時回頭去和她談話。


    這位老婆婆就是陳廉的母親,大家都叫鄱湖婆婆。別看這位大腳老太太,她的經曆可不一般。


    鄱湖婆婆原籍在南昌。父親是前清貢生,教了二三十年書,也做過八九年小官,積下了一些家私,在家養老。鄱湖婆婆小的時候,跟著父親讀書,讀到十幾歲。《論語》、《孟子》、《左傳》、《詩經》,都來得幾下……


    她十六歲那年,父親沒有教書了,她也就沒有讀書了。就在這一年,她家裏把她許給南昌城外一個姓張的地主家裏。十八歲那年,南昌辦了一所女子學校,她得到父親同意,就進這個學校讀書。這年冬天,張家來求大庚,要過門。也在這個時期,聽到一些消息,說那位張家相公雖是讀書人,但品行不好,賭錢打牌,酗酒打架,她就以繼續讀書為名,向家裏表示不願出嫁。但是張家催了幾次,她父親母親又動搖了。父親說:“你已許人了,人家來抬,怎麽好說呢?”


    “我還要讀書。”


    “出嫁以後,我可以同張家說讓你繼續讀書。”


    “我差一年就畢業,畢業後再說。”


    “你已經十八了,怎好說。”


    “十八歲也不算大。”


    “現在的姑娘,十七八歲的都出嫁了,”


    “我現在是讀書的時候……”


    “張家幾次來求,怎麽能拒絕。好女兒,你從小就讀孔夫子、孟夫子,知書明理,也該體諒爹爹。”


    “孔夫子也沒叫我不讀書!”


    “孔夫子固然沒有叫你不讀書,但是也沒有叫你一定要讀書!三從四德的道理,你早就知道的。”老人家有點氣了,一邊敲桌子一邊說,“你讀書讀到哪裏去了?”


    “我讀到肚子裏去了。”


    “你如果讀到肚裏去了,就該聽聖人的話。”


    “我是聽聖人的話。”


    “你如果聽聖人的話,就該聽爸爸的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願意,難道是聽聖人的話嗎?”


    “根據聖人講的,就不該現在叫我出嫁。”


    “真是豈有此理!你難道不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聖人講的?難道不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聖人講的?”


    “不錯,這是聖人講的。但聖人還講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我現在才十八,為什麽就叫我嫁呢?”


    父母沒辦法,隻好答應她畢業後再說。在學校的後兩年中,她接受進步思想,更不肯嫁給那個姓張的了。剛畢業,她父親舊事重提,而她卻一口回絕,於是,她和父親發生了更尖銳的衝突。


    “他吃喝賭博,我才不嫁他。”


    “他是有錢人家,那些事,哪個富家子弟也難免的。”


    “我不喜歡他的錢。”


    “你嫁過去後,可以勸他改邪歸正。”


    “他不改呢?”


    “那也沒有辦法,生庚八字寫得清清楚楚,我們早兩年就接了他家的婚書。”


    “爹爹難道要叫你的女兒到他家去受罪嗎!”


    “什麽罪?你到張家以後,不愁吃,不愁穿,福也享不完。張家是有錢有勢的人,真是三裏馬來五裏轎,比我這個門館先生好多了。”


    “婚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你是有功名的人,怎麽這樣說?”


    爹爹發脾氣說:“你倒要教訓爹爹了,我費盡心機要你以後有福享,難道也錯了?”


    “我在家跟著爹爹媽媽苦慣了,難道不去享張家的福也不行?”


    “不到張家到哪家?”


    “以後再說罷,我這一生也不一定要嫁人。”


    “你說的什麽?”爹爹脾氣更大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從盤古開天地以來就是這樣!”


    “我要嫁也該嫁個好人家。難道爹爹還要女兒去陪別人賭錢打牌!”


    “你……為什麽不早說?你以前說要讀完女學,要到二十才嫁,我兩條都答應了。我也是這樣叫媒人回答張家的。你現在又說張家不好,又說以後不一定要出嫁,這怎麽辦?咳!……”


    “不要緊,現在世界講自由了。我在學校看到上海出的女報,就是這樣說的。”


    這句話把爹爹惹得更火了,他生氣地說:“那是胡說八道的。從來男婚女嫁,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麽自由?那是說不出口的話,你怎麽弄得這樣糊塗了。”


    父親又再三勸她出嫁。母親既疼她又回絕不了張家,隻眼睜睜地望著她不說話。這樣又拖了半年。有一天正在吃午飯,忽然進來四五個陌生大漢和兩三個中年婦人,一把拉住她要換衣。花轎到門口了,父親母親也來勸,她死命地哭叫,衣服也不換。搶親的人硬把她抬上轎去,飛快地跑了。從此,她到了張家,一周之後哥哥把她接回娘家。幾天之後,張家來接,她不肯去,過了幾天,張家又來接,她在家庭的逼迫下勉強回去了。從此張家就再不讓她出門。她實在沒法就變更主意,在公婆和丈夫麵前假裝殷誠,並說懷孕了。張家以為她死心了,讓她回娘家。她回去後,決心不回來。張家多次催也不去。張家相公自己來接,她就躲起來……


    又過了半年,有一次,張家相公突然來了,死命拖她。房子裏有好些人,誰也不敢幫她。剛拖出門,她右手抓住門框,死也不放。他抱住她的腰拖,她也死死不放。這時旁邊看的人越來越多,在她家做木匠的陳師傅實在看不下去,大聲喝道:“拖什麽!叫她自己去!”


    陳師傅帶頭一喊,鄰居好些人都壯了膽,同聲叫道:“放手!放手!”


    張家相公早已拖得精疲力盡,聽大家一喝就放了手。


    從此,她還是住到家裏。但是,婆家天天來催,並說要到衙門告狀。娘家也無情地逼她,她吃不下,睡不著,心裏想隻有兩條路,一條是死,一條是跑。死是不願意的,跑又能跑到哪裏去?她想到木匠陳師傅,半年前曾在她家做過兩次活,在她家一起吃飯。木匠家在吉安,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由伯伯撫養,長大學木匠,跟師傅在南昌和樟樹鎮一帶做工。雖然認識不到幾個字,但勤快而精明,家裏的人都喜歡他。她空閑時,常同木匠說說話。木匠家裏來信,就找她讀,她連他家許多情況和住址都知道。這樣一來二去的,有了些好感。年關快到了,木匠要回家,有一天他突然問她:“你真的不回張家了?”


    她直截了當地說:“自然。”


    他這樣問也許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在她的心裏卻起了波瀾。她內心很矛盾,他是年輕木匠,自己是書香閨秀,雖然天下講自由了,也不好同他自由起來。


    婆家和娘家天天逼她,更促成她快點跑。她決心去找他,但是要十分秘密,絕不能讓家裏人更不能讓外人知道。


    在那個世界,一個女子單獨出門,是很艱難的。但是她父親教她讀《木蘭詞》,知道木蘭當了十二年兵,同伴都不知道她是女的。她也沒有什麽巧,隨時隨地注意就是了。自己是大腳,也會官話,跑吉安,不過四五天,看來不會有多大問題的,她借去姑母家為名,在姑母家住了兩天。回來的時候買了雙雲頭鞋,一件竹布長袍,一件馬褂,一頂青色帽和零星化裝用具回到家裏,又偷了父親編發辮用的舊青鎖線。夜晚,趁著家裏的人睡了,偷偷點上燈,對鏡化裝,果然象個小童生。不過在家化裝好後逃走有許多困難:第一,白天很難穿男裝離家;第二,易引起巡察、更夫的懷疑。可是,不在家改裝,等出門後再改裝就更困難了。她左思右想,決定還是在家裏先化裝,內穿男裝,外罩女裝,這樣白天就可以公開離家了。一天晚飯後,她對母親說到姑母那裏去取兩本書。母親同意了。


    第二天快天明,她穿上男裝,外麵套女袍女褲。雲頭鞋、青鎖線則藏在龍須草提包裏,外麵再蓋條手巾。天明以後,家人都起了床,她就大搖大擺地出了門。出門不久,她想脫去外麵的女裝,因沒有機會,隻好繼續走。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學堂,學堂旁邊有個廁所。她進了廁所,脫掉女罩衣,把辮子的紅頭繩扯掉,換了青鎖線,然後換上雲頭鞋,趕快跑出來。從此,就以男子的姿態出現在世界上了。正午,有去吉安的船,就搭船去了。


    在船上,不方便的事,是大小便。為了避免別人懷疑,隻有等船靠岸的時候偷偷進公共廁所。還有一件事是說話,女人聲音尖,她就盡量少說,要說就故意放粗喉嚨。


    第七天,走到吉安北麵四十裏一個鎮子,找到了木匠家裏,她一見到木匠,就叫他的名字,木匠本來和她很熟,見到她變了裝,一時驚訝得不知說什麽才好。


    他們在家庭長輩同意下結成夫婦。為了掩人耳目,小倆口到禾新去做木工、做裁縫。他們靠兩隻手,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到了民國十六年,成立農民協會,他們都成了積極分子。一九三○年紅軍打開吉安,他們又送唯一的兒子參了軍。


    快到祠堂門口,裏麵有人叫道:“鄱湖婆婆,你老人家來了。”


    老太太看了看,並不認識,一麵進門,一麵回答說:“是,同誌。”


    “鄱湖婆婆,你又給紅軍送東西來了?”


    “是呀,司令呢?”


    “在裏麵,你跟我來。”


    老太太和小孩進去了,快到場院邊,看見郭楚鬆站在場院中間,正在和一個背駁殼槍的紅軍談話。


    郭楚鬆一見她,忙先打招呼:“鄱湖婆婆,你老人家來了。”


    “喲,郭司令,你可瘦了。”


    “從家裏來的?”


    “是呀。”


    “嗬!”郭楚鬆眼睛一睜,“走了十八裏。”


    “不要緊,我還走得。”


    老太太說著把手上的鞋襪放在地上,又叫小女孩把母雞放下,說:


    “我送些東西給你們。”


    郭楚鬆慌忙擺手,“不!不!你老人家留著自己吃,給自己補養補養身體!”


    “唉,自己人還見外。鞋襪是我自己做的,雞也是自己喂的嘛!”


    郭楚鬆問:“見到陳廉了沒有?”


    “沒呢。”


    “我去把他叫來。”


    “別急,別急,我還有急事哩。”鄱湖婆婆說著,解開衣襟,掏出幾張小紙來,遞給郭楚鬆。


    郭楚鬆打開一看,忙問:“鄱湖婆婆,這是從哪裏來的?”


    “這材料是有用的嗎?如果有用,那就不算白走一趟。”原來是份禾新城的敵人兵力布防的詳細材料。


    “用處太大了。”郭楚鬆高興得跳了起來,“我們隊伍剛回來,很需要禾新城敵人的情況,是怎麽弄到的?”


    鄱湖婆婆笑著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你自己去的?”


    “是呀!”


    “那多危險呀!”


    老太太仍然笑著,說:“五天前,縣軍事部部長到我們鄉公所,要鄉公所派人進城去探聽城內敵人的情況。可是,禾新城的敵人,封鎖很嚴,男子不準來往,除了小女孩和老太太,準進不準出。中午過了,還沒挑出人來。我知道以後,就到鄉政府,對他們說:‘我去。’”


    “他們都說:‘你去是好,就是城裏認識你的人太多。’


    “我說:‘認識的人大都是好人,就是壞人,也不會想到我這個快六十歲的老太婆是來搞情報的。’


    “他們就同意了。第二天早晨,我把我的老行頭——剪刀、尺、熨鬥、針、線——拿出來,朝城裏去。離城兩裏,到了國民黨軍隊的哨所,我故意把行頭露出來,哨兵瞄了一下,問也沒問一句就放行。到城門口又一道哨,哨兵問我從哪裏來,進城幹什麽,我從從容容回答,他們就讓我進城。我一直到十字街,進了一間雜貨店。老板娘和我還合得來,但當我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發愣了,問我來做什麽,我說:‘到城裏來找點零活做。’


    “她將信將疑。我又給她解釋一下,她雖然沒有懷疑我什麽,但多少有點不滿,認為在這兵荒馬亂年頭,隨便出門,是不合時宜的。可是,她願意我在她那裏暫住。


    “這間雜貨店,鋪麵還寬敞,後麵有幾間較好的民房,我進去不到半點鍾,就知道這裏住的是十五師八十六團團部。團長和參謀副官住我後麵,傳令兵勤務兵也有住鋪子的,也有住在後麵的。我看到他們有的衣服破了,就幫他們縫縫補補。他們不給錢我不討,給錢我也要。在做工的時候,他們常常來看,有時等著要,我就倚老賣老,問他們的家庭情況,問他們出來多少年月,有父母的問他們有兄弟沒有,有老婆女兒的,問他們有人養沒有;寄過錢回去沒有。官長來了,他們就不講,我也不講,這樣搞了兩天,就同他們混熟了。我認識幾個字,常常從他們拿的信件上看到他們部隊的番號、住址,也聽到他們講部隊的情況,有時候還專門問他們些什麽,他們也告訴我。這樣一來,隻兩三天,就把十五師的各團番號,團長以上當官的姓名,一個連有多少人,多少槍,士兵的情緒,夥食,甚至於某些軍官太太的私生活都知道了。我一知道就死死記著,晚上睡覺,也念叨一遍兩遍,我雖然認字,但不用紙寫,就是抓住我我也可以辯駁和抵賴。回來的前一天,我到禾新西門門口一家小飯店,這是縣軍事部長在我走之前秘密約定的聯係地點。拿了三張寫滿針頭大字的紙,還有一張地圖要我帶回來。我就拉開鞋麵,把紙和地圖放在鞋底夾縫裏,再加塊粗布,再把鞋麵緔起來。第二天中午,我就向老板娘告別了。可是,沒有軍隊和反動派政府的條子,是出不了城門的。我從哪裏去找呢?我跟一個交上了朋友的傳令兵說,要回家看看,請他帶我出去。他開始不答應,經我說些好話,就同意了。昨天上午,他托團部的兩個采買帶我,他倆正要出東門外去買東西。哨兵隻準采買出去,要我留下來,兩個采買很和氣向哨兵請求說:‘老太太要出去走走人家。’


    “‘沒有放行條,不能出去。’


    “‘是老太太……’


    “‘那是上麵的命令。’


    “‘命令當然是命令,不過一個老太太什麽要緊——她懂得什麽。同時我們到村裏去采買,她同我們一塊講句話也方便點。’


    “哨兵同意了,不過要檢查一下,我把剪刀、尺、熨鬥給他們看,身上就是一件舊衣,他們搜了一下,什麽也沒有,這樣我就隨著采買出了哨所。裏多路後,采買停在村子裏找東西,他們不管我了。我和他們打個招呼走了。我想到情況緊急,一步也不敢停,直到昨天半下午才回到村裏。我沒有回家,直到鄉政府,我把幾天來得到的情況,一五一十的告訴鄉長,他叫文書記下來,我又把鞋麵割開,取出文件,鄉長立即讓我送到這裏來。”


    “啊!太謝謝你老人家了!”郭楚鬆激動地說,“不是你老人家親自去,難得到這樣難得的情報啊!”


    “算不了什麽,今後如果用得著我,盡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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