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員快要做好的早飯,被敵人一個突然襲擊,吃不成了,這意外的事,對於走了一天一夜的人,是多嚴重的問題啊!隊伍沿著石板鋪的路往上走。橫列在麵前宛如駝背的山峰,東西綿延,又高又陡。從山腹到山頂,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大路傾斜向上延伸,到兩峰相接的凹地,就隱沒在竹林裏。微弱的太陽,也象疲倦了一樣,沒有光輝。大塊的浮雲,沉重地壓在山頂,就象壓在人們的頭上。蝸牛一樣往上爬的人們,走不到幾步,又停下坐在石階上,麵向來路休息。山下汨羅江長長的流帶,從東邊起伏著的山邊的陰影底下出來,消失於西邊夾在兩岸的山峽的曲折處。那裏,銀色的飛機正成群結隊從東邊飛來,流連於汨羅江兩岸的上空;那裏,野蠻的國民黨軍隊正跟著紅軍的腳跡,從北岸渡過南岸,用火力向南搜索。看著這,上了山的紅軍,雖然非常疲倦,但隻得奮力前進。


    這樣走一程,又休息一程,到了中午,前衛上了大道的最高點徐家壟。左邊高不可測,無邊無際的茂林修竹,右邊是深邃的險壑。從溪豁通視過去,又是綿延的高山峻嶺,山腹象許多蚌殼,不規則地排列在傾斜麵上,比較平坦的地方有小塊竹林,竹林外麵,有許多荒蕪的梯田;竹林裏麵,隱約可以看到茅屋,但沒有人影,也沒有雞犬的鳴叫聲。回過頭看,又是一片青色的竹林、枯萎的荒草。路旁,星星點點散落著被火毀了的破垣斷壁。這時人們忘記了一切,不管地下怎樣潮濕,蟲蟻多少,都就地一躺。四麵沒有一點聲響。馬垂著耳朵,有的橫臥地下,有的啃著枯草,又抬起頭來輕輕嚼幾下,隨即半閉眼腈,閉著口,口中露出幾根枯草……


    郭楚鬆、杜崇惠、黃曄春、黎蘇都在想辦法找飯吃。向導告訴他們要糧食就得走路,或者後退三十裏,退到敵碉堡能打到冷槍的地方;或者前進四十裏,進到南山山腳下的小村莊中。可是,後退是誰也不願意的,因為不僅是違反南進的方針,而且要受到追擊的危險,同時空著肚子已經走了十幾個鍾頭的人,誰也沒有氣力再走三十裏了。前進是最好的,但既然沒有氣力走三十裏,當然更不能走四十裏了。他們望著莽莽山林,一籌莫展。戰士們漸漸醒來了,有的抬著洋鐵桶,有的拿著洋瓷麵盆,也有用洋瓷茶杯或其他東西下到深壑中去汲取清泉,回來以後,掘開地下或架起石塊,做臨時灶,又采拾些幹柴野草作燃料。於是道旁的煙火便一股股地升了起來,戰士們不斷地添火,不斷地添水,水開了,他們一碗又一碗地喝,這樣雖然能解渴,但肚子越喝越慌。


    忽然有個電話員指著一匹不大瘦的青馬,那是那群瘦馬中最肥的,笑著說:“這匹馬倒有幾斤肉……”


    “還有幾個輕彩號跟著這匹馬呢!”有人說。


    電話員的話似乎提醒了餓壞的人們,他們嘰嘰喳喳,打起馬的主意來。“把那匹馱東西的殺掉吧。”“太瘦了,沒有幾斤肉。”“對,殺了!殺了它!”


    人越來越多,後到的人喊:“怎麽還不動手?”


    大家都喊殺,但誰也沒有動手。


    正在吵鬧的時候,人牆外麵響起了一個粗大的嗓門:‘站開點!”


    他們雖然沒有看叫喊的人,但都聽出是朱老大的聲音。


    “誰說要殺馬?這匹馬馱著司令部的東西,把它殺了,你來馱?”


    人們看著紅了跟腈的朱老大,反問他:“你這火頭軍給我們弄飯吃啊!”


    “沒飯吃也不能殺馬!”朱老大說著,愛憐地拍拍馬頭。馬抬起頭拱拱他的手。


    “別吵了,殺吧。”人們聽到了沉悶的聲音,轉頭看,是郭楚鬆牽著他的馬過來了。


    朱老大說:“殺你的馬更不行。”


    郭楚鬆眼看著遠方,他懂得“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的道理,要保存有生力量,隻有這樣辦了。曆史上能征慣戰的軍人,誰不愛馬?但到了“無糧食則亡”的時候,就下決心殺馬。他回頭看看大家,堅定地說:“現在隻能這樣了。快殺吧!”


    “我不殺。”


    郭楚鬆把韁繩遞給朱老大,說:“執行命令。”說完轉身走了,並要黎蘇派人到各團去傳達殺馬的指示。


    朱老大看著馬,馬看著朱老大,人們都不再說話,沉默了片刻,朱老大撫摸著馬的脖子,說:“我,我,你們誰有本事誰幹吧。”說完,含淚走開了。


    幾十分鍾後,不曉得多少把刀把馬分成幾千塊,管理員按著人數的多少,分配馬肉,於是在大夥食單位中又分成好多小夥食單位。各單位的人都圍著鍋灶,打水的,燒火的,采樵的,挖冬筍的,沒有一個人袖手旁觀。


    火焰從來沒有那樣多。千百條心想的是馬肉。千百隻眼睛盯著的也是馬肉,他們從來沒有殺過馬吃,更沒有整個隊伍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菜是馬肉,飯也是馬肉,而且還是無油無鹽的馬肉。可是,誰也沒有怨言,也不失望,千百人這時隻有一條心,一個動作,就是煮馬肉。


    火焰雖然那樣多,火力雖然那樣猛,由於肚子在鬧,總覺得慢了,在馬肉還沒有切完的時候,水早燒開了,馬肉下鍋的時候,各人都拿起了碗筷,伸長脖子等了好久了。


    肉湯沸了不久,千萬隻眼睛都集中在鍋裏,喜洋洋地說:“差不多了!”


    但誰也沒有動手,幾分鍾後,都忍耐不住了,於是有人提議:“行了,拿下來。”


    “對!”沒有半點不同意見。


    於是,許多人都端碗圍在鍋台邊,由掌勺的按次序分馬肉。他們或坐或立,沒有一個說話,隻有筷子拔碗和咀嚼的聲音。


    吃完飯,郭楚鬆用望遠鏡向來路看了一下,敵人還沒有追來,但村莊和樹林裏麵,有很大的煙火,看不清什麽,隻知道敵人還在那裏。這時他和大家一樣,也很高興,而且還有點得意,覺得五六天以來,強大的敵人總是想把他們向北麵趕,把他們趕到戰略上非常不利的鄂南地區。但敵人的算盤落空了,敵人原來是在南麵,自己在北麵,經過五六天來的艱苦奮鬥,敵我兩方變了個方向,敵人不能不跟自己跑,自己卻達到向預定的戰略方向前進。他雖然不是看輕敵人,但也覺得紅軍的英勇善戰,真值得在敵人麵前驕傲。紅白兩軍不僅在實戰上有高下之分,就是戰略思想上也有高下之分啊!他再向北麵看,汨羅江的大流帶橫在眼前,於是聯想到屈原,這時他周圍的氣氛正和《楚辭》上有一段相照應,他不覺地哼起來:


    後皇嘉樹


    受命不遷


    深固難徙


    綠葉素榮


    橘徠服兮。


    生南國兮。


    是壹誌兮。


    紛其可喜兮


    他周圍有好些人雖然不知道他念的什麽,但知道他是很得意的。隻有黃曄春說:


    “老郭,你念的是《楚辭》吧?”


    “是啊!”


    “《楚辭》好啊,屈原是個有骨氣的詩人啊!”黃曄春也改變腔調哼起來:“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麵難徙,更壹誌兮。”


    他們把屈原投汨羅江和龍舟競渡的故事給大家說了說。一談龍舟競渡,插口的就多了,頓時熱鬧起來。正熱鬧著,馮進文來了。何觀說:“你們知道嗎,馮參謀本來不姓馮,是姓馬的。”


    “老馮,是真的嗎?”


    馮進文點點頭。


    何觀看著他,狡猾地笑道:


    “老馮,我們這樣做不算壞罷?”


    “當然。”


    “我看實在太殘酷了。”


    他警覺朋友的話有點酸味,反問一句:“你說的什麽?”


    “哎呀!”何觀故意驚歎一聲,“你還裝傻!我就同你解釋一下吧。我說殘酷,難道不是事實?一個軍隊到了吃到你的夥計頭上來,就不能不承認戰爭殘酷得很了。張巡守睢陽,拿破侖從俄國退走的後半期,不是都吃過你的同伴嗎?”


    “夠了,夠了!我不要你解釋了。”馮進文這時窘迫得很,想從舌戰中退卻。大家看到這個從來講笑話都是占上風的人受了挫折,都有點得意地笑起來。馮進文自己也隻好跟著笑。


    笑罷,馮進文突然張大眼睛,抬起頭,傲然地說:“你怎麽拿我們同拿破侖來比?拿破侖進攻俄國是侵略,俄國軍民奮起反抗,他才走了死路。現在我們雖然殺馬吃,但一定會克服一切困難,一定勝利。看吧!這個山上,有許多冬筍;翻過山去,又有白米了。”


    “哎呀!”許多人都說,“那太好了。”


    “好,”馮進文趁這機會,轉變形勢說,“那麽,出題另做吧?”


    “好,”大家都說,“你出個罷。”


    “我出……”老馮把尾音拖得很長,皺了一下眉頭後說:“提議小陳唱個禾水上遊的山歌好不好?”


    “好!”大家同聲叫起來。


    這時陳廉附近的人,把他推到中央位置,他大聲笑著說:“我不會唱,不會唱。”說完又跑回原位置。


    “不行,不行。”大家把他向前推,“難道你當宣傳隊長還不會唱歌嗎?”


    “我又不是歌詠隊長。”


    “宣傳隊長當然是歌詠隊長。”


    “職責上沒有這樣規定。”


    “職責上也沒有規定你不唱歌……你平時到宿營地手不離筆,今天到這荒山上,不用你動手,隻請你動動嘴。”


    “我一個人不唱。”


    “那好辦,增加一個。唱個“小放牛’。”


    “‘小放牛’我不會。隻會唱‘大放馬’。”


    “好好!一個調,就唱‘大放馬’。”


    於是從人群中推出一個來,兩人相隔六七步,對唱起來。


    共產黨宣言是誰起草?


    做農民運動是誰最早?


    對唱的人:


    共產黨宣言,馬克思起草,


    做農運彭湃毛澤東最早……


    歌聲彼伏此起,許多人都跟著哼唱起來。這個歌曲在蘇區很流行,據說是一位在省委工作的青年知識分子給一個姑娘的求愛信中寫的歌詞,姑娘不僅把歌詞公開了,而且還用熟悉的“小放牛”曲調唱。那時,年輕的情人來相會,也要對對這些歌。所以,部隊的戰士們也差不多都能哼幾句,就是記不住詞的,現編幾句也來得及。


    歌聲停了。人們三三兩兩地鑽進竹林,揀些幹草枯葉墊在地下,又把毯子鋪上,大部分的人便在上麵擦拭開了武器,一些機關槍射手在上麵修理機槍的小毛病。有的則在補衣服,有的則取出麻繩,坐在地床上,伸直兩腿……他們抓緊時間在打草鞋呢!


    黃昏時分,隻餘下打草鞋的了,擦好武器的人,有些也在打草鞋,這樣打草鞋的人更多了。黃昏後,弦月雖然上來,但天色仍然很黑。為了明天腳板有武器,大家都勉為其難地工作著,睜大眼睛吃力去看草鞋邊沿,看看整不整齊,看不清楚又細心用手去摸,直到一雙草鞋打好,才安心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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