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風頭也不回地拖著長聲應道:“知道了—”


    戴春風上得岸來,並不曾去購買東西,而是轉了幾道彎,搭上一條順流而下的船折回杭州城。


    順流速度極快。戴春風本可盡情領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意境,但他沒有這份雅興。一個深思熟慮的行動計劃,在心裏演習了千萬次。他仍從南星橋碼頭登岸。


    來到徐記柴店,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徐老板剛剛開了店門,還不曾有顧客登門。


    老遠見了他,驚問道:“春風,你不是回江山去了嗎?怎麽又折回來了?”


    戴春風搖頭做痛苦狀,答道:“表叔,大事不好,出事了。”


    徐老板聽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驚道:“什麽大事不好,出什麽事了?”


    戴春風道:“說來話長,進屋聽我細說。”


    徐老板心中七上八下的,順從地隨了進去。戴春風自己倒了杯茶,飲了幾口,抹抹嘴坐下道:“縉璜兄出事了!”


    徐老板心一下子涼了,目瞪口呆。


    戴春風見第一招起到了預期的效果,按事先想好的說道:“唉,說來話長,我們搭船開始一路順利,可到富陽靠岸的時候,上來兩個流氓,他們故意串通好了在船上調戲婦女。其中一個流氓稱被調戲的女子是他的妹妹,要討個公道。另一個流氓不肯認錯,在船上打了起來,引得船上的人紛紛圍攏觀看。縉璜兄也擠在人叢裏看熱鬧。他們瞅見縉璜兄錢包鼓鼓,在扭打之間故意接近,趁機把縉璜兄絆倒,弄得船上一片混亂。一個流氓見狀熱心地把縉璜兄扶起,口中連聲道歉。當時縉璜兄也不介意,起來後整整衣衫、拍打拍打灰塵,待眾人散去,一摸身上,錢袋不見了!”


    徐老板聽得心驚不已,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戴春風又道:“丟了錢,我們不得不在桐廬上岸,耽擱在那裏,沒地方住,帶去的幹糧也吃光了。縉璜兄整日以淚洗麵。不得已時,我就勸道:丟也是丟了,哭沒有用,我們總不能待在這裏過年,總得想辦法回去。縉璜兄一急,什麽主意也沒有了。我就要他看好自己的行李,搭船回來向表叔稟報。”


    徐老板聽得,連連道:“謝謝你了,謝謝你了,沒有你,真不知道他會怎樣,他從小就是個沒用的人,除了幹力氣活,沒一樣出息。這樣吧,我也抽不出身,還有生意要做。我這裏有一百塊大洋,請你速速趕回桐廬,交給縉璜。”


    徐老板說著,去櫃裏取出一百塊白花花的大洋,用袋裝了,交與戴春風道:“真是辛苦你了,這一去一回的,路途這麽辛苦,真是有點過意不去。”


    戴春風接過錢,心裏好不得意,嘴裏卻道:“表叔這話就見外了,您老這般說時,春風侄真該無地自容了,在你這裏住宿一年,這點小事是分內的事。”


    徐老板聽得,連誇戴春風懂事知禮,暗誇毛應什挑了個好女婿,比縉璜強多了。


    戴春風辭別徐老板,來到一個僻靜的草坪,高興得抱著錢在地上打滾,繼而放縱大笑!笑夠以後,心想:這徐老板真蠢,如果這世界上都是這樣的人,我戴春風就不愁發達!


    把錢藏好,戴春風先去找家檔次最高的酒店找個雅座坐下,一派大老板模樣,指手畫腳,要這要那,點了一桌山珍海味,一瓶好酒。然後又開了一間房,與青樓女鬼混,到第二天上午才醒。他給自己挑一套好衣服,包裝包裝,再給母親、妻子各買了幾套衣服,捎上時興年貨,優哉遊哉地重新登船啟程,回江山老家。


    戴春風提著大包小件回到保安鄉老宅。老遠見一年輕女子,懷抱小孩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哺乳。戴春風猛記起自己離家時妻子已有身孕,登時心裏一熱,生起了一種做父親的神聖感。


    毛秀叢一眼看見丈夫,回過頭衝屋裏叫道:“他奶奶,孩子他爹回來了!”說著,抱著孩子迎了上去。


    戴春風把東西放下,抱了兒子,隻見他瞪著一對黑豆似的眼珠子,煞是可愛。


    這時,藍月喜架著老花鏡出來了,上上下下把兒子打量一番,見沒有黑,也就放心了,道:“你總算回來了,孩子都快會叫爹了,還不曾見你一麵。”


    毛秀叢麻利地提起大包小件往屋裏走。


    戴春風逗著兒子,喃喃道:“爹沒給你買什麽,別瞧著我。我沒想到你來得這麽快呢!”


    藍月喜也滿心歡喜地用手撩著孫子的臉蛋,小家夥似乎認識父親,竟咧嘴笑了。這一笑,解了戴春風滿心憂惱,他暗下決心:從此我將好好做人,不能對不起我的寶貝兒子。


    藍月喜又逗孫子道:“笑,笑給你爹看。”


    戴春風問道:“媽,他有沒有名字?”


    藍月喜道:“沒有,正等著做爹的給他取名兒呢。不過,我們也私下裏給他起了個名,叫‘重倪’。”


    戴春風仔細一瞧,見兒子白白胖胖,果然活像一條小蠶蟲,道:“這名字很好,我兒子還真像一條正啃桑葉吃的蠶寶寶,就起個諧音叫‘藏宜’吧。”


    鄰居見戴春風回來了,也過來看熱鬧,問問杭州城裏的新鮮事。農村人一年到頭在地裏與泥土打交道,見有人從外鄉回來也算是不小的新聞。


    鄰居見戴春風一身這樣的好打扮,都道他在外麵發了財。當問及他在杭州幹些什麽,他隻能含含糊糊,閃爍其詞。這時候,藍月喜忙打圓場道:“他能幹什麽,還不是讀書,哪來發財?”


    下午時分,弟弟戴雲霖也回來了。他在文溪高小讀書,恰好今天回家。兄弟倆久不見麵,彼此間隻問候了幾句,又各自忙去了。


    天黑了,鄰居逐漸散去,隻剩下一家人。藍月喜趁機把憋了一個下午的話說了出來,道:“春風,你老實告訴娘,這一年你到底在外頭幹了些什麽?你不要騙我,讀書是沒有錢的,不可能買這麽多東西回來。”


    戴春風見瞞不過,隻好道:“孩兒已被學校開除,又不好意思回家,隻得到杭州城做些小生意賺錢,除了糊口,略有剩餘。”


    藍月喜便不多言,隻長歎一口氣,想自己這一番辛苦付諸東流。但兒大娘難為,自己能有什麽辦法呢?毛秀叢知道丈夫不再讀書了,雖心裏也有幾分不是滋味,但轉而一想,從此可以廝守一處,共享天倫之樂,豈不也是好事?


    沒幾天,新年到了。這天,戴春風抱著一本《史記》在門口石凳上翻閱,聽得有人叫道:“姐夫,看什麽好書?”


    戴春風抬眼看清是小舅子毛宗亮,忙合了書本,起身相迎,道:“沒什麽好書,無聊隨便翻了。”


    在屋內忙活的毛秀叢聽得外麵有人說話,探出頭來,見是阿弟,忙出來招呼:“阿亮,這些天阿爹、阿媽可安康?”


    毛宗亮道:“還是老樣子,沒什麽大問題。”


    毛秀叢便進去抱藏宜給阿弟看,毛宗亮趁機壓低聲音對戴春風道:“姐夫,爹要我來叫你呢,說是有事。”


    戴春風心裏一驚,他自是比誰都明白嶽父找他有啥事情,紅著臉道:“千萬別告訴你姐,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原來,船在富陽碼頭停泊,戴春風借口買東西上岸後,徐縉璜一直在等著。直等到船開動了還不見人,才開始焦急,一回到江山馬上打電報詢問徐老板,這一問,戴春風的“西洋鏡”也露餡了。


    毛應什得到徐老板的告狀,十分驚訝,一時火起,令兒子快把女婿叫來。


    毛宗亮把話傳到姐夫處,算是完成了任務,吃罷飯便回楓林鎮了。


    毛宗亮走後,戴春風並未及時去嶽父家。心想:嶽父此時還在火頭上,難免會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來,不如暫時不去。


    戴春風這一招果然靈驗,幾天後,毛應什氣消了,想道:女婿雖是半個兒,但畢竟不是親生的,曆來沒有嶽父管教女婿的先例。至於那一百塊大洋,我還賠得起,要緊的是女婿不要壞了名聲。


    這一關,戴春風算是過了,隻被嶽父好言勸導幾句了事。想自己也是做爹的人了,再不能吊兒郎當,暗下決心留在家裏,管管祖上留下的幾畝地,讀讀古書,和妻子兒子老母一起,日子倒也過得極快,不覺一年又過去了。


    1917年11月下旬,戴春風拿著一卷書在山地遊巡,正感到寂寞,見不遠的古樹下有幾個樵夫在小憩,便不自覺地移步過去。幾個樵夫是鄰村的,彼此都認識,其中一個老遠就招呼道:“戴春風,縣城正大量招兵,你怎麽不去試試?”


    戴春風道:“那你呢?”


    樵夫歎道:“不行喲,家裏就我一個人做事,去了全家吃什麽?你不同,從小在外麵讀書,家裏還有個弟弟。”


    戴春風見對方說的是實話,走過去靠近坐下,問道:“你說的可當真?”


    樵夫道:“我騙你有啥用?我昨天進城賣柴,見縣城到處貼了標語,說是歡迎有誌青年參軍,很多人都去了。”


    戴春風在家裏悶了一年,早就想出去闖蕩,隻是苦於沒機會。如今經人一點撥,哪有不動心之理?


    第二天,戴春風去縣城探聽,終於弄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年初北京發生了張勳複辟活動。在康有為等複辟勢力的支持下,張勳於7月1日請出仍在故宮中的宣統皇帝溥儀“重登大寶”,全國上下一片嘩然,各省紛紛組織討伐軍。浙軍第一師也在淞滬軍使、北洋皖係軍閥盧永祥的指揮下,由師長潘國綱統領,出師北上,討伐了張勳。戰鬥發展順利,一路打到江蘇。7月中旬,張勳失敗,溥儀的“五月王朝”宣告垮台,於是潘國綱又揮師回到浙江。11月下旬,浙軍第三師師長周鳳岐在寧波叛亂,潘國綱的浙一師奉命平叛,出發前為加強兵力在全省各地招兵買馬。


    戴春風悶在家裏,對這些情況全然不知。


    去縣城的路上,戴春風想自己久困在偏遠的江山縣,長此下去,這一生也就如此而已。既然讀書沒了出路,轉向行伍也是一條發展之路,現如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正是闖蕩天下的大好時機。


    戴春風在縣城找到相關人員,問清楚招兵買馬的人已回了杭州。遂折回來,說服母親,和妻兒告別,風風火火去了杭州,找到浙一師的學兵營。


    沒想,戴春風來晚了一天,招兵剛剛結束。對戴春風來說,這不啻一盆冷水當頭澆來……


    戴春風想:自己大老遠地趕來,實在心有不甘,賴在學兵營的大門口不肯走,非要報名不可。當時的“學兵營”相當於現在的新兵連,負責把一群社會閑散人員訓練成合格的軍人,然後再輸送到各個部隊中去。


    戴春風在門口扶著柵欄大叫:“我要報名!”


    聽到叫聲,學兵營營長李享走過去,見是一位濃眉大眼、虎虎有生氣的小夥子,便問道:“叫什麽名?哪裏人?”


    戴春風答道:“戴春風,江山縣保安鄉人。”


    “多大年紀了?什麽職業?”


    戴春風道:“二十歲,浙江省立第一中學學生。”


    李享不由道:“嗬,還是位秀才呢。”把戴春風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一番,“小秀才,我且問你為什麽棄文從武,投筆從戎?”


    戴春風很自然想起當初投考文溪高等小學那篇試題《問立誌》,立刻朗聲回答道:“長官問立誌,吾曰:希聖、希賢、希豪傑而已。當今天下來敵,世無寧日,希聖、希賢而不可得,唯有追隨潘師長,躍馬橫刀,他日立功勳,平定天下,這才是男兒追求!”


    李享見戴春風態度堅決,且出語不凡,誌向遠大,留在軍中必有大用,當下拍板錄取。


    戴春風從小就向往真刀真槍廝殺的生活,學兵營雖然辛苦,倒也能挺住。訓練結束後,他很快又下到軍隊,和老兵們一起行軍作戰。


    1918年初,戴春風隨部隊開拔寧波,意在一舉殲滅浙三師。


    在寧波郊外,浙一師和浙三師交火,戰鬥十分激烈。一開始,戴春風還有點畏懼,擔心一旦被打死了,這輩子也就什麽都完了,不能享受女人,不能享受人世間的一切東西了。


    雙方一遭遇,各占領有利地形,槍一響,耳朵就震聾了,畏懼也不知去了哪裏。戴春風抱著的,是一支漢陽造,剛學會瞄準發射。這種槍的響聲很大,打完一槍要拉槍栓退彈殼,槍膛裏一次隻能裝五發子彈。


    人在這種環境中就成了機器,不能有太多私心雜念的。打仗的時候一般是夜晚,都像在做夢一樣,打了一槍又一槍,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打死敵人。自己陣地上不時也有中彈身亡的人,死了就死了,連掛了花都不知道痛,人在槍聲大作的環境裏就好比注射了麻醉劑。


    這一仗打得很艱難,很顯然,浙三師是有防備的。潘國綱下死命令攻城,還成立“敢死隊”,沒想士兵大多在城牆下成了屍體。戴春風第一次親眼見死了那麽多人,心想:人要是死了還可以變做鬼,這裏孤魂野鬼不知會有多少。


    浙三師防備充分,固守城池,一再地挫了潘國綱的銳氣,浙一師不得不退出城外,安營紮寨進行休整。這一休整,發現這次戰鬥死的死,逃的逃,負傷的也不少,一個營收編起來隻夠一個加強連的兵力。潘國綱隻得暫時打消攻城計劃,觀望局勢再從長計議。


    然而,浙三師開始反守為攻。一個漆黑之夜,戴春風正在熟睡,“轟隆”幾聲巨響,把他驚得登時從鋪上爬起來。繼而又是幾聲“轟隆”,槍聲由稀而密。陣營內一時亂作一團,呼兄喚弟之聲和槍炮聲攪在一起。戴春風一邊穿褲子一邊去槍架摸槍。天太黑,人亂哄哄的,辨出是敵軍攻陣營,彈著點正是陣營內。


    戴春風慌了,走也走不動,手一摸,才知軍褲穿反了,前麵太窄,行走不方便。


    戴春風兩腿用力一掙,“嚓”的一聲,褲襠爛了,這下,跑起來飛也似的快。


    槍聲越來越密集,繼而四麵楚歌。俗話說,兵敗如山倒,浙一師大敗。戴春風被一群敗逃的亂兵裹挾,慌不擇路,鑽入浙三師陣地,束手就擒……


    第二天一早,戴春風被一陣吆喝驚醒:“他媽的,通通給老子起來!”


    戴春風睜眼一看,見自己和一大幫人蜷縮在山穀之中,猛記起自己已當了俘虜,因幾天沒睡,竟在死人堆裏美美地睡了一覺。因還留戀夢鄉,起得慢了,一個敵軍一腳踢來,痛得他冷汗直冒,齜牙咧嘴。


    敵軍用槍刺指著他說:“不許叫,再叫我捅了你!”


    戴春風看到明晃晃的刺刀,忍了痛,不敢叫喊,他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時若一句話不對一刀捅了比捅死一條狗還隨便。


    繳了械的俘虜在浙三師的押解下,全部關進了俘虜營,把營房擠得滿滿的。浙三師的官兵對浙一師的人恨之入骨,他們把氣全都出在俘虜身上,動輒羞辱打罵,故意往米飯裏摻沙子。俘虜們像囚犯一樣,大小便在房裏,室內彌漫著刺鼻的屎尿味。


    沒有床,沒有被子,隻在地上墊一層稻草,像豬圈一樣。因屋子潮濕,稻草都長黴了,尤其要命的是一入夜,牆縫、草底下的臭蟲、跳虱群起而攻之,咬得人心驚肉跳,引得守門的吼道:“鬧什麽鬧?再鬧我把你們拉到刑場去!”


    戴春風報告道:“長官,跳虱、臭蟲咬人呢。”


    衛兵又吼道:“你們這些亂黨,不斃了你們已是客氣,還嫌屋裏有臭蟲,真是不知好歹!”


    戴春風聽得衛兵稱他們為“亂黨”,感到奇怪,因為他們也是把浙三師叫作“亂黨”的。誰失敗誰就是亂黨,他終於明白“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一道理。


    關了大約十來天,一天,營門突然打開,那些平日趾高氣揚的衛兵對他們非常客氣,反過來賠著笑臉。一打聽,才知道周鳳岐的浙三師已被國民黨軍隊打敗,所有俘虜被釋放了。


    戴春風走出了俘虜營,按道理應該回浙一師,然而他沒有。自從經曆了這次大戰和地獄般的囚牢生活,他體會到了那個平靜溫馨的家的重要。他決定就此脫離部隊。


    戴春風一無所有,開始在寧波街頭流浪。時值冬日,北風呼嘯,雨雪交加。衣扣在作戰中掉了,隻得暫去垃圾堆裏撿根草繩綁了;褲子還是敗逃那天穿反了的,一直沒有改過來,褲襠開了一個大口,他也不介意。跳蚤、臭蟲,加上土生土長的虱子,已把他咬得失去了知覺,偶爾揭開一看—全身都是蟲咬的小紅點……


    這些都顧不上了,最要命的是餓!人不吃東西會餓死,餓死是人世間最殘忍的一種死法,連犯人臨刑前還要吃一頓飽飯呢。本想去飯店幫閑混口飯吃,可人家一見他那模樣就斥道:“去去去!這裏不施舍!”


    怎麽辦?去討飯吧。經曆了這一番生離死別,他再也不去管什麽麵子、羞恥心。本來他也想去偷去搶,可經過這一係列的折騰,身體早就不行了,搶也搶不過人家,還會挨打。


    戴春風蓬頭垢麵、形容枯槁地沿街行乞,為討幾粒食物下肚,他遭人白眼,被人唾棄,有時還有惡狗欺淩,追得他屁滾尿流,嚇得他魂飛魄散。這時,他深深體會到,做乞丐也不易,隻好學了同行,一個破袋,一隻爛碗,手中再執一條木棍。這樣,有“打狗棒”,就再也不怕狗咬了。


    這年頭兵荒馬亂,災荒不斷,晴久了就旱,下雨久了就澇,民不聊生,乞丐的日子也不好過。好在戴春風腦瓜靈活,他專揀富裕村落向普通民眾行乞。深門大宅他是不會去的,大凡世間富人,都靠吸榨他人血肉起家,心如蛇蠍,不會施舍他。往往平民百姓反倒有人性,富有同情心,見戴春風如此落泊,都同意分一口飯、半個饃給他。吃飽後,待天一黑,戴春風就隨便找個寺廟亭閣一倒,一個夜晚也就過去了。


    這一天說來運氣不賴,一戶人家治喪,大宴賓客,戴春風除了吃飯之外,還得到一大碗肥肉。一天的吃食算有了,他去池邊摘些荷葉包了,塞進袋裏,準備早早休息,又沿途尋找宿處。


    戴春風尋得一座關帝廟,把三樣寶貝放了,正要躺下休息,見外麵天色太早,恐半夜醒了反而睡不著,便決定先不躺了,但又無事可做,想起自己一身虱子,跑出廟去抬頭一望,見太陽西斜,暖和的陽光照在西牆邊。


    於是,戴春風對著太陽,脫了衣,蹲在牆腳尋起虱子來。定眼一瞧,衣服破縫裏潛伏著“千軍萬馬”,見著陽光,蠢蠢欲動,一隻隻肥得圓滾滾,探頭探腦。


    戴春風道:“老子吃了這麽多東西,一樣骨瘦如柴,原來都長在你們身上了!”


    戴春風每抓了一隻,便扔進嘴裏,牙齒一咬“嘣”的一聲好脆!如此接二連三抓虱、咬虱,倒也不失為一種人生樂趣,直咬得嘴角血肉模糊,虱屍成堆,仍樂此不疲。


    正起勁時,廟前樹上一隻黃雀飛了,帶走一路撲翅聲,戴春風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收眼時,看見遠處路上一個婦女踽踽走來,好生麵熟。


    戴春風停了捉虱的手,待看得清時,對方也認出他來,舉手叫喊:“春風,我苦命的兒……”


    戴春風聽母親如此一喊,觸了傷心處,淚眼婆娑,站起來叫道:“媽……”


    母子倆在關帝廟門外抱頭痛哭,到了傷心處,竟用手彼此抓對方,也不覺痛。


    哭夠了、摟夠了,藍月喜鬆開兒子,上下打量,心痛道:“風兒,你怎麽落到這個地步?”


    戴春風於是原原本本把如何投浙一師,如何與浙三師打仗,又如何兵敗,當了俘虜,自己曆經九死一生淪為乞丐的事述說了一番。


    藍月喜聽了,又是一番淚流,一邊抽泣,一邊掏出毛巾揩拭,並拿出燒餅油條給兒子吃。


    戴春風擺手道:“孩兒今天運氣好,有戶人家治喪,賞了幾碗大肥肉,我才得早早歸廟,可能正是天意吧,不然一旦錯過,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到母親。”


    藍月喜也道:“我就知道你會住宿在這些地方的,果真沒錯。”


    原來,自戴春風隨浙一師赴寧波打仗後,藍月喜婆媳倆每日牽腸掛肚,食不甘味,寐不安枕,又聽得浙一師打了敗仗,不少江山子弟回來的回來,沒有回來的也有消息。


    藍月喜去向這些人探問,終探得戴春風被俘後又放出來,不曾歸隊。


    藍月喜知道兒子的脾性,估計他肯定流落寧波,無錢回來,便和毛秀叢商量,決定去找。


    毛秀叢深知婆婆愛子心切,當即表示支持,願一個人把持家事。兩人商量一番,交代好了,藍月喜收拾好行裝,馬上啟程。


    藍月喜年輕時喪夫守寡,雖是個女流之輩,卻身強力壯,三寸金蓮也靈巧矯健。加之當年隨她的祖父在仙霞嶺腳下開飯莊,自幼見過世麵,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


    一路上,藍月喜水陸兼程,曉行夜宿,吃盡千辛萬苦來到寧波。誰知寧波是大地方,到處高樓林立,一派繁華,大街上人頭攢動。麵對茫茫人海,藍月喜怎麽也尋不著戴春風。但她決心以一腔愛子之心尋找到底。


    正當筋疲力盡、心生絕望之時,藍月喜猛記起春風乃落難之人,身無分文,無錢住店,每晚必借宿於寺廟亭閣之處。於是改變策略,每日專在寧波寺廟亭閣處轉悠,果然撞個正著。


    藍月喜一番敘述,把戴春風感動得一次次流淚。藍月喜忙把毛巾擰幹,替他揩拭,道:“不要流淚。既然已經尋到,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要笑才是。”


    藍月喜找到了兒子,放心了,道:“我已經有很久沒睡好了,正乏呢。”


    戴春風道:“我已經在裏麵收拾好了睡覺的地方,媽就先去躺著吧,兒子替你把門。”


    藍月喜道:“不要守門,我們都是窮人,身無分文,誰會來搶?我兒跟娘一起躺,這樣才睡得安穩。”


    戴春風隨藍月喜進廟,在關雲長、關平的大塑像後麵的空地上躺下,這裏較其他地方暖和、僻靜,戴春風很有經驗。


    躺下來後,藍月喜雖累,因心裏高興,睡意全無,話也特別多,道:“這些天我因尋不著你,心裏焦急,恰巧碰了一位江湖術士,求他給你算了一命。我報了生辰八字,這先生推四柱、排八卦,算出你的八字是屬雙鳳朝陽格,必主大貴。就一點不好,五行中土多水少,故有偏枯之像,且母在克父。”


    戴春風一聽術士給他算命,來了精神,張開厚厚的嘴唇,傻愣愣地聽著。


    藍月喜又道:“風兒,你聽聽,這算命先生多靈驗,他好像親眼見到一般,他與你素不相認,怎麽知道你父先我而亡呢?經他一說,原來是你命中缺水。算命先生臨走還叫我切切記住,如果取一個有水的名字,蓄水潤改觀,便不會再像過去一樣事事不成。”


    戴春風聽得,幡然醒悟,喃喃道:“難怪呢,我的運氣這樣不好,原來是命中缺水,這‘春風’也不好,風會把土中的水分吹幹!回去後我一定改名,取一個水汪汪的名字,這輩子就不愁前程了。”


    藍月喜見兒子已有回頭之意,也連連點頭,然後拉他起來,繞到關公像前訓導道:“關王爺流芳百世,靠忠義二字。當初你若不是觸犯省立一中校規,哪裏會落到這步田地?為人處世,忠義為重,往往貪意外之財,行非分之事會毀了一生前程。從今後,你好生記住教訓,在關王爺麵前起誓,改過自新!”


    戴春風當下就依了母親,在關王爺麵前下跪起誓,決心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是夜,母子雙雙宿在關帝廟。半夜時分,突然廟門一聲巨響,接著一道火光劃破黑暗,映出幾張猙獰的麵孔來。


    戴春風母子嚇得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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