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風自以為聰明,沒想到他那張馬臉令人過目不忘。頭兩次來舊貨店看舊大衣,他就已經引起了掌櫃的注意,當他第三次出現在街上,掌櫃的就明白了他的來意,提早吩咐手下道:“注意那‘馬臉’。”


    兩個虎背熊腰的店夥計認為,最好的方法是埋伏在外麵,這樣就可以人贓俱獲,令對方沒有抵賴的餘地。於是,他們在半途就將戴春風逮個正著。


    店夥計將戴春風扭送到掌櫃麵前,戴春風狡辯道:“不借就不借,有什麽大不了的!”說著,便把大衣脫下扔在地上,溜之大吉了。兩位店夥計欲追,掌櫃的製止道:“不必了,我已看清他衣上別了‘省立第一中學’的校徽,想必是一中的學生。”


    戴春風滿以為自己又一次逃過大劫,正得意間,就被學校叫去。掌櫃的老遠用手一指,叫道:“沒錯,就是他!”


    這回,戴春風再也賴不掉了,校方鑒於他平日逛窯子、不認真聽課、用鏡子在廁所窺看女人等惡劣行徑,數罪並罰,貼出告示,將他開除出校。


    戴春風卷了鋪蓋離校,隻是孤零零一個人,待出了校門,毛人鳳才追上來送他。


    雖在校門外,毛人鳳也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有很多雙眼睛在看他,他的臉上火辣辣的。


    毛人鳳是出於同情才來相送的,心想:如果自己像戴春風這樣,肯定會受不了這打擊。若是這樣,不僅對不起父母,更對不起供自己上學的親戚,看到戴春風現今的結局,毛人鳳暗自慶幸自己的循規蹈矩,一旦被學校開除,自己一生都會抬不起頭來。


    毛人鳳覺得戴春風一定很難過,卻又想不出一句很得體的安慰話,隻是默默地相送。


    走了一程,毛人鳳開口打破沉默:“春風兄,我希望你不要氣餒,世界這麽大,總會有一條屬於你走的路。”


    戴春風回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毛人鳳。他以為毛人鳳在跟自己開玩笑,見他一臉認真的表情,便明白了,當即仰頭哈哈大笑。


    毛人鳳不解。


    戴春風道:“告訴你吧,這學校我早就不想待下去了,他們就是不開除我,我自己也會走。世界這麽大,在這沸騰的革命時代裏,好男兒當投身到時代大潮中去,在那裏大顯身手,留在這死氣沉沉的書齋有何出息?”


    話雖然說得輕鬆,毛人鳳心裏說什麽也無法接受戴春風為一件大衣丟掉學籍的事實,總覺得這代價太大了,憑他個人的感覺,戴春風的豪言壯語是裝點門麵的,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內心的悲哀—這正是戴春風極其脆弱的一麵。


    毛人鳳長籲了一口氣,道:“這類事但願以後不要再發生了。”


    戴春風見毛人鳳懂了,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道:“道理很簡單。如果不破釜沉舟去行竊,我會一天到晚想著那件大衣,會長久地折磨我,這種折磨是很痛苦的,會把人逼瘋!這下好了,我被掌櫃的抓住了,那件大衣這輩子再也不必去盼了,我也死心了、輕鬆了,這豈不是因禍得福?至於失掉學籍一事,我根本不在乎。一生那麽長,打擊和挫折不知會有多少,我天生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如果連這點打擊都承受不了,我還有什麽出息?”


    毛人鳳搔著頭皮道:“你對失學一點兒都不在乎,為何對一件舊大衣反而那麽認真?”


    戴春風笑道:“不關乎失學,是我跟命運過不去,如果隨便放棄那件舊大衣,那是跟自己過不去。就像一隻鳥寧肯放棄一片莊稼,而不願意放棄眼前的一粒粟,這道理你懂嗎?”


    毛人鳳這才領教了戴春風異乎常人的地方,於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戴春風離開了。按道理,他應該馬上回家去。


    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考慮到,如果母親和妻子知道自己已經失學,會給她們帶來打擊;自己目前身無分文,沒有路費加之自己遊蕩慣了,回去也無所事事,不如留在杭州,挨到年關,想辦法弄點路費,再編個說得過去的謊言搪塞母親和妻子。


    主意一定,接下來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住處了。


    學校是進不去了,那幫三教九流的朋友家裏也去不得,一旦自己露餡,讓他們知道自己並非富家子弟,豈不要遭小瞧?這年頭,勢利幾乎成了一種流行病。


    戴春風在街上遊蕩了一整天,到天黑也沒有尋得一個理想的安身處,忽見一座橋下有一個洞,裏頭極為幹淨,竊喜道:“天助我也。”


    戴春風把背包打開,鋪在地上,剛躺下,肚子便咕咕叫個不停,才記起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摸摸身上還有幾個銀角,去附近買了一瓶酒、一隻雞腿,邊啃邊喝回了橋洞。


    吃完了,人也醉了,戴春風倒頭睡下去,呼嚕打得山響。


    大約晚上十點鍾左右,四周一片黝黑,一夥人吵鬧著來到橋洞裏,見躺著一個醉漢,叫道:“不好,我們的地盤被人搶了!”


    又有人道:“不怕!我們這麽多人,一個出一隻手,把他抬起來扔到橋下去喂魚!”


    接著,有人點了火把,戴春風仍然爛醉如泥,正在夢裏和女人快活呢。


    原來,這夥人都是無家可歸的孩童,為了對付別人的欺侮便聚集在一起,他們白天在各處行乞,也幹些順手牽羊的勾當,等天黑了,又以這個橋洞為家。


    見一個醉漢,還蓋著一條被子,拿火把的人喜道:“好財喜,好財喜,這條被可以賣好幾文錢呢。喲,這裏還有一個大包,難怪今早一起來聞得喜鵲叫,原來是他給我們送財喜來了。”


    他們又點了幾支火把,把橋洞照得通亮。幾個人一擁而上,把包袱打開,見裏頭全是衣服、褲子、鞋子,當下你爭我奪,連包袱袋也被一個小乞丐塞進褲襠裏了。


    隻剩下一條被子和枕著的一個包了,有人正要動手,領頭的道:“慢著,這醉漢長著一副馬臉,相書道:臉上無肉,做事最惡毒。馬臉人最凶殘,一旦驚醒了他,肯定會有一場好打,不如先由我來試試他睡熟的程度,我們再動手不遲。”


    眾乞丐果然不動了,站在一邊觀看。


    領頭的用一根草捅到戴春風鼻孔裏。戴春風隻動了一下頭,就不再動了。


    領頭乞丐站起來道:“弟兄們,來幾個力氣大的,把這醉鬼抬到一邊去,抱被子!”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把戴春風抬到一邊,奪了被子,見枕著的包很沉,打開一看,竟全是書!


    小乞丐們見這許多書,嚷道:“我要我要,拿著揩屁股!”


    於是,一行人你爭我奪,把書搶光了,有膽大的還在戴春風身上摸,見隻有幾枚銅板,便向他臉上吐了一口痰,罵道:“呸,窮光蛋!”


    領頭的乞丐見東西搶完了,叫道:“兄弟們,此地不能久留,我們換個地方睡去!”


    眾乞丐異口同聲:“好,換個地方睡去!”


    眾乞丐離去,隻剩下戴春風一個人躺在空空蕩蕩的橋洞裏。夜半天涼,酒力一過,戴春風被凍醒了,發現東西已丟,暗叫苦也。


    丟了被子他並不心痛,反正夏天快來了;丟了書也不心痛,他本來也沒打算再讀;他心痛的是那些衣服,沒衣服換洗,自己如何在杭州城裏混?


    夏天一來,蚊子也多,專咬窮人—窮人一身汗臭它們老遠就能聞到。


    想著想著,戴春風突然一拍腦門兒,叫道:“有了,我不是還有個很好的安身處嗎?!”


    戴春風想起自己在杭州城裏還有門親戚,姓徐,開一家柴店,出售木炭柴火之類。


    這位徐姓親戚是妻子毛秀叢的近親,戴春風結婚時,他還送過禮,並在嶽父家同一桌吃過飯,考入浙江省立一中,嶽父毛應什曾叮囑過,若自己有什麽事可去找他。


    杭州城雖寬,但戴春風都熟悉,為了盡快找到這家親戚,他向就近的柴店詢問“徐記”在什麽地方。同行大多相識,一問,便問著了。


    戴春風此時身上僅穿著一套由軍裝改成的夏裝,一雙白膠鞋,他找著地方,並沒有急著進去,而是花一個銅板去補鞋匠那裏將鞋子塗了一層白粉,使鞋子看上去像新的一樣。再去理發店理發,把臉刮得幹幹淨淨。這才幹咳幾聲,往“徐記”走去。


    到了徐記柴店近處,他躲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看到徐老板出來了,裝成路過的樣子與之撞個正著。


    戴春風先叫一聲:“哎喲—”


    徐老板馬上道歉:“對不住,對不住。”


    戴春風接著尖叫道:“哎呀,表叔,真是幸會,怎麽是你呢?太巧了。”


    徐老板也認出了戴春風,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囁嚅道:“這……原來是春風呀,撞傷沒有?屋裏坐,屋裏坐,哎呀!”


    戴春風擺擺手,大度地說:“不礙事,不礙事,怎麽,表叔的寶號就在這裏?”說著,就跟了進去。


    喝了茶,聊了一些閑話,徐老板問道:“賢侄,你不是在省立一中讀書嗎,今天……”


    戴春風道:“唉,真是運氣不濟,學校寄宿生太多,住不下來,要放一批人自己出去找地方住。可是誰也不願意出去,隻好抓鬮,沒想到剛巧被我抓了,您老說是不是很倒黴?所以,我這幾天都在設法找個地方安頓,可我從沒出過校門,杭州城這麽大,真不知去什麽地方找好。”


    徐老板是老實人,對學校情況不了解,喃喃道:“學校也真是的,怎就不多修幾間住房呢?”


    戴春風一邊察言觀色,一邊附和道:“學校隻顧自己掙錢,一點也不考慮學生的事。”


    徐老板沉思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和毛應什的關係,便道:“這樣吧,隻要你不嫌這裏髒,就不用去外麵找了,先住下再說,到不習慣時,再搬也不遲。”


    戴春風喜不自禁,忙道:“那就麻煩您老了。我也曾把這事告訴泰山大人,他說要我找表叔,我怕給您添麻煩,不好意思來找。”


    徐老板道:“都是內親,客氣的話就不用說了,說出去反而見外,你這兩天就把東西搬過來吧。”


    戴春風如今已一無所有,無東西要搬,道:“也沒什麽東西,就一些書,一些換洗的衣服,這些是我天天要用的,就寄放在同鄉毛人鳳那裏。還有一床被褥,因毛人鳳家裏窮,一直用我的,如果我拿出來,同學見他連被子都沒有,一定會小瞧,所以,我幾乎沒有行李,這樣也好,省得給您添麻煩……”


    徐老板不喜歡囉唆,聽得有點煩,好容易才等戴春風說完,道:“你就和徐縉璜睡一個鋪吧,他是我的親侄兒,自家人。”說著,用手指了指一位正給顧客稱柴的二十來歲的青年人。


    徐縉璜是才隨叔父從農村來城做生意的,人很厚道,他衝戴春風傻笑一下,算是打招呼。


    說妥了,戴春風每天白天說去學校上課,等天晚了再回來睡。走出徐記柴店,戴春風暗自好笑,覺得老實人太好愚弄了,心想:如果天底下的人都像徐氏叔侄一樣老實,那他就可以魚肉天下,為所欲為。


    戴春風在附近轉悠了一圈,熟悉環境,待天黑就鑽進徐記柴店,從此,就住了下來。


    徐縉璜對戴春風很客氣。開始的時候,戴春風還算老實,等熟悉了環境,他就開始不安分了,像《黔之驢》中的老虎,開始了“攻擊”。晚上睡覺,他四仰八叉占很寬的位置,不時還把腿架在徐縉璜身上,一派喧賓奪主的勢頭。


    每天徐老板起床後,戴春風也跟著起來,用徐縉璜的毛巾、肥皂洗臉,然後再裝模作樣“上學”去。


    戴春風隻把徐記當窩,他的心還在杭州城裏,他喜歡這種東遊西蕩的生活。


    他的主要活動是去以前認識的那幫紈絝子弟朋友家裏混飯吃。那幫朋友中有問他近況的,道:“春風兄從學校出來後,在何處高就?”


    戴春風不假思索道:“沒幹什麽,混飯吃而已,家母見我失了學,就要我留在杭州城,寄來千把兩銀子,我就用這些錢開了一家柴店,請了兩個夥計,生意還算可以,隻是窮忙,這不,今天我特意抽時間看你們的。”


    朋友道:“什麽生意不好做,為什麽偏要開柴店?開家妓院不是更好嗎?到時弟兄們也好來快活。”


    戴春風道:“家母太保守了,還有,我那兩位夥計,論起來算是親戚,為人厚道可靠,可就是沒有多少文化,隻會做粗活,家母對別人不放心,所以就開了適合這兩位夥計做的柴店,今後你們要買柴、木炭什麽的,找我就行了,我給你留個地址。”


    朋友連連擺手,道:“罷,罷,買柴買炭是下人們幹的事,我可沒那閑工夫!”


    就這樣,戴春風賴著不走,直至吃飯—這正是他的目的。這一天就算這麽過來了。


    第二天,他又換一位朋友,又把那套謊言重演一次,騙得一頓飯吃。如此輪回反複,今天“特意”探望張三,明天又專門去李四府上“做客”,幾乎把所有的朋友家裏吃了個遍。


    然後又倒個頭來,加之他又新認識一些三教九流,日子倒也過得快活。


    夏天來了,麻煩也來了,由於出校門第一天就把衣服丟了,隻剩身上一套便服,天涼還可以,走動走動也就頂過去了,天一熱,他就難為情起來……


    如果逢上酷熱天氣,一天下來就汗臭難聞,衣服和肉貼在一處,難受極了。他要探望的朋友,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公子哥,總不能一身臭汗去別人家吧,何況戴春風的麵子觀念比誰都強。


    大凡聰明才智多是被逼出來的,為了渡過難關,戴春風很快想出一個絕招:每隔一兩天,就躲藏在西湖靈隱寺入口的湖濱,假裝洗澡遊泳,搶時間將髒衣服脫下洗幹淨,攤在草皮上晾曬。等到衣服幹了,再出水穿上,繼續東遊西逛,探親訪友。


    戴春風很得意,認為雖然自己隻有一套衣服,卻比別人穿得幹淨,比別人穿綢著紗要好,也是一種本事。


    另外,他的鞋子也隻有一雙,這更好辦,每天去補鞋匠那裏花兩個銅板塗一層白灰,又像新的一樣了。


    這是一個晴朗清爽的夏天,戴春風在朋友家酒足飯飽,又感覺渾身不舒服—又到了該洗衣服的時候了。


    他七轉八拐,又來到每次“洗澡”的湖濱。


    靈隱寺附近景色如畫,碧綠的湖水倒映著四麵青蔥的樹林,知了在聲聲歌唱,鳥兒掠過湖麵,在對岸的樹枝上停下啁啾。


    戴春風仍像以前一樣,來到僻靜的湖畔,趁四處無人注意,和衣跳下水裏。


    水很清,很涼。戴春風在水中把衣服、褲子脫下,一件一件搓洗幹淨,確認差不多了,舉過頭頂,在空中把水擰幹,扔上岸去—岸上長滿茸茸綠草,很幹淨。


    戴春風這才用手在身上搓揉,完了,又四下張望,確認沒人注意時,連忙赤身裸體地爬上岸去,迅速把衣褲晾在草地上。


    一陣風吹過來,戴春風怕衣服幹了給風刮走,便隨手撿起幾塊卵石壓在上麵。


    湖風很大,戴春風抬頭看天,恰在這時,看見一群人向這邊走來。戴春風連忙蹲下來,用手捂住下身的羞處,迅速鑽進湖裏,確認安全後,定睛一看,隻見一位教員領著一群小學生來西湖遊覽。


    好險啊,戴春風心想,如果再慢一點,被發現就要丟臉了。


    學生們見湖裏有位青年人在遊泳,都停下來站在岸邊觀看。戴春風想遊幾個花樣給他們看,轉而想到不妥,因為西湖水透明,仰遊會露羞處,蛙遊會給人看到白生生的屁股。於是,他隻好“泅水”,不時用手擊水,以掩飾內心的慌張。


    戴春風盼望這幫人早點離去,更害怕孩子們好奇,把衣服上的石子拾走。最擔心的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了:一個孩子見那幾塊卵石好看,且不知道它們的用處,順手拾了起來。


    登時,戴春風急了,失態地大聲叫喊:“把石子放下,放下!不放下我打死你!”


    拾卵石的孩子明白了,很顯然,他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頑童,他故意想看戴春風難堪,竟拔腿飛跑。這下,戴春風既不能出水,又怕一股風把衣服吹跑……他急得青筋暴起,喉頭幹結,叫不出聲來……


    此時此刻,孩子們都睜著眼睛看熱鬧,接著,那位領頭的青年走了過去,在衣服麵前彎下腰……戴春風腦子“嗡”一下,那位青年人比他大不了多少,最是善於惡作劇的年紀,一旦他抱走衣服,那麽戴春風就得光著屁股在杭州城裏行走……不,絕不!戴春風一咬牙,也不管什麽麵子,拚命遊向岸邊,準備光著屁股上岸奪衣服。


    正在緊張的時候,他發現那位青年原來是彎腰撿石子壓衣服,並衝湖中的戴春風善意地一笑。戴春風嚇出一身冷汗,總算鬆了口氣,感激地向岸上的青年一笑,千言萬語盡在這一笑裏。


    青年人壓好衣服,領著學生走開,有意給戴春風一個上岸的機會,這舉動更令戴春風感動,他立即趁機從水中躥出,穿起已有六七成幹的衣服,尾隨學生隊伍。


    大約跟了三四裏路,身上的衣服全幹了,前麵的青年見戴春風跟在後麵,對學生宣布道:“就地休息,不要跑遠!”說完轉身對戴春風道,“你好,我叫胡宗南,字琴齋,浙江孝豐縣鶴落溪人,我們可以做朋友嗎?”說著,伸出了右手。


    戴春風激動地抓住胡宗南的手,道:“我叫戴春風,江山人,認識你非常榮幸。”


    兩個人馬上尋了個僻靜處席地而坐,通了年庚,胡宗南生於光緒二十二年四月四日,比戴春風大一歲,兩人當下結拜為兄弟。


    胡宗南生得五短身材,圓臉,寬嘴,一雙不算很大的單眼皮,兩條粗而寬的八字眉,一眼就給人一個“敦厚”的印象。他現在的職業是教師,剛才那幫學生就是他的學生。


    胡宗南道:“宗南家有老父,母親早逝,娶得一位繼母,早年入私塾,讀四書五經,後辛亥革命起,廢科舉,又讀孝豐縣立高等小學,畢業後考入湖州吳興中學,畢業時,僥幸考取第一名,受聘於孝豐縣立高等小學做教員,今天是帶學生來杭州旅行遊覽的,沒想碰上了春風兄,這是前生有緣,才有此幸會。春風兄,你呢?現在何處高就?”


    戴春風搖頭歎道:“小弟的經曆和宗南兄大同小異,家父早逝,由家母操持,早年也入私塾,廢科舉後,又讀縣立文溪高小,畢業考入省立一中,誰想小弟天生好自由,受不住省一中的諸多管製,現已出來,四處為家,連換洗的衣服及書本都丟了,剛才的事真是不好意思,還望兄台不要見笑。”


    胡宗南連連擺手道:“春風兄說到哪裏去了,皇帝老兒都有落難的時候。相比起來,我也好不到哪裏,唉,雖謀得一個差事,可因祖籍是浙江鎮海,屬錢塘江以東的客籍過江人,在學校裏備受本地教員的欺辱,有時真想發作棄職,可這天下之大,就是沒有容我之處!”


    戴春風本是落泊之人,見胡宗南心情憂鬱,大發寄人籬下的感慨,於是引為知己,同病相憐起來。兩個人傾心相訴,越來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時間不早了,胡宗南不得不起身領學生返回。臨行前,他邀戴春風有時間去孝豐玩。戴春風等的正是這樣一句話,反正他有的是空閑時間,當下答應下來,把地址路線記牢了。幾天後,果然去了孝豐。


    一晃年關將至,徐縉璜說:“春風,我要回江山過年了,我這套被褥已破舊不堪,想帶回家去給媳婦縫補。你如不回學校去住,最好把你放在同學那裏的被褥拿來。”


    戴春風窘了,原來自己睡覺不安分,把人家的被子蹬了不少洞,再不縫補實在蓋不下去了。又想:如果沒有了被蓋,天這麽冷,不凍死才怪,不如隨他回江山去,結伴而行,省了路費,豈不更好?自己離家一年,也該回去探望母親,抱抱老婆,享享天倫之樂了。


    主意已定,戴春風便道:“縉璜兄,學校放假了,我也要回去,不如你我兩兄弟結伴而行,好有個照顧。”


    徐縉璜咧嘴憨笑一下,道:“那敢情好。”算是答應了。


    人在他鄉,一旦動了思鄉之情,就歸心似箭,第二天,兩人告別徐老板,啟程返鄉。


    從杭州到江山,分水陸兩條路,徐縉璜因經常運貨,認識不少船家,於是搭了順路船,省了一筆費用。戴春風自然也跟著借光。貨船停泊在杭州南星橋碼頭,戴春風一雙空手,徐縉璜提了一些年貨。上了船,出錢塘江、入富春江,溯流而上,較為緩慢。


    第二天,船到了浙江富陽碼頭,船家把船靠了岸,拋了錨,對徐縉璜道:“你們不上岸打尖?”


    徐縉璜舍不得錢,認為反正要到家了,能節省的盡量節省。船家上岸,徐縉璜從包裏掏出幾塊幹糧,也分幾塊給戴春風,就著水吃了起來。這些幹糧是臨行前準備的。


    富陽是浙江有名的風景區,戴春風盯著徐縉璜那大包小包的年貨,想起自己一雙空手回家見老母、妻子,心中極不是滋味。同樣都是出門在外,人家熱熱鬧鬧地回家,自己沒缺胳膊沒缺腿,憑什麽就不如人呢?正想著,隻見身邊有船隻經過,順流而下,戴春風眉頭一皺,不禁計上心來……


    戴春風叫道:“縉璜兄,我想上岸買樣東西,去去就來。”


    後麵傳來徐縉璜的叮嚀:“要快點喲,千萬別誤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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