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山川賢一


    我並不喜歡以故事所包含的思想在倫理層麵是否正確來判斷一部作品的價值,除非作品的每一分鍾都透著作者的歧視性偏見。一個故事有趣與否,關鍵在於製作者有沒有就作品的主題透徹思考,所以作品的思想結論是否正確並不重要。


    以《風之穀》為例。人與自然的關係是這部作品的主題之一。但它之所以有趣,並不是因為宮崎駿的環境觀是正確的,事實正相反。正因為《風之穀》表現出了宮崎駿曲折到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思維,才能成為經典。


    漫畫版《風之穀》的讀者能從作品中讀出無數問題:你覺得森林值得我們去保護嗎?要是森林在釋放殺人的毒氣呢?雖然毒物來自被汙染的土壤,森林本身是無辜的,但人們還是會憎恨森林。那麽對森林產生憎恨的人們有罪嗎?森林原本發揮著淨化世界的作用,可人們已經適應了汙濁的環境。如果世界真的變幹淨了,人類反而會一命嗚呼。即便如此,你還能對森林一往情深嗎?


    主題的有趣程度來源於一個又一個難以得出結論的問題。正因為如此,越是擁有有趣主題的作品,就越是不容易得出結論,即便得出結論,也會是一個隻有創作者才能理解的深奧結論。


    不過結論並不會對故事的有趣程度產生太大影響,所以有沒有結論也就無所謂了。《新世紀福音戰士》就是最好的例子。它沒有一個像樣的結局,但它依然吸引著千千萬萬的觀眾。


    我之所以從事解讀作品主題的工作,也是為了將創作者的思考過程呈現在讀者麵前。至於創作者得出的結論是否正確,我並不關心。


    話雖如此,對創作者本人而言,思想是否正確還是相當重要的。因為追求正確才是人會煩惱、會思考的根本原因。我想借此機會,為大家分析一下宮崎駿的思想曆程,以及他作品中刻畫過的種種問題。這些與他的新作《起風了》的內容也有直接的關聯。


    先看宮崎駿作品中的科技與魔法。他執導的作品不是走科幻路線,就是走奇幻路線,唯有《魯邦三世卡裏奧斯特羅之城》不是。超現實的科技與魔法在片中隨處可見。


    科技與魔法都是人類拓展自身能力的手段。但是在《紅豬》之前,宮崎駿作品中的科技常被貼上“危險”的標簽,魔法倒顯得十分友善。比如《龍貓》中的魔法就沒有任何負麵描寫。《魔女宅急便》的魔法是工作的必備工具,也是助人為樂的方法,更是實現自我價值的隱喻。


    也許有讀者會說:這不是廢話嗎!現實生活中就有各種各樣的科技,但魔法隻存在於虛構的世界。所以,在作品中提醒觀眾警惕魔法的危險性也沒有任何意義。正因為魔法在現實生活中不存在,所以它才能成為各種主題的隱喻。


    但是我們可以仔細分析一下《天空之城》:天空之城拉普達靠著飛行石的力量懸浮在空中,但現實生活中並沒有什麽飛行石,所以它跟魔法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如果將電影的設定改成“古代拉普達人是魔法師,用可怕的魔法統治著老百姓”,故事也能成立。


    然而,作品中的拉普達人並不是魔法師,而是擁有高科技的普通人,所以希達才會說出這樣的台詞:    <blockquote>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拉普達會滅亡。肯德亞山穀的歌謠是這麽唱的:“紮根於泥土,與風兒共生,與種子一同越冬,與鳥兒歌唱春光。”就算擁有再多的武器,操縱無數可憐的機器人,人離開了土地也是活不下去的!    </blockquote>


    圖片來源:高品圖像


    高科技對陣“與大地共存”的結構簡潔易懂,想必每位觀眾都能理解希達的台詞。但如果將高科技替換成魔法,事情就沒這麽簡單了。


    希達的台詞所引出的帶有環保色彩的主題性,會建立在一個極不穩定的特征上。那就是,某項技術在作品中算是魔法,還是科技。


    我們可以從更深層次的角度進行分析。羅穆斯卡說過這樣一句話:“拉普達絕不會滅亡。它會一次又一次複蘇。因為拉普達的力量,才是人類的夢想。”


    換言之,科技的進步所孕育出的夢想本就有危險的一麵。人無法放棄夢想,放棄也不一定是正確的選擇。夢想總有正反兩麵。


    正因為如此,追逐夢想所釀成的悲劇也會在今後不斷重演。宮崎駿借羅穆斯卡之口,暗示了人類的宿命。


    魔法跟科技一樣,都是拓展人類能力的手段。宮崎駿通過作品暗示了科技的陰暗麵,卻沒有讓觀眾警惕魔法的危險性。這豈不是與他的認識背道而馳嗎?


    隻要將一項技術定義為魔法而非科學,它就會變成實現夢想的美妙力量,而隱藏在夢想中的危險性也不會為觀眾所察覺。各位就不覺得這樣很矛盾嗎?


    我之所以糾結這一點,並不是想在雞蛋裏挑骨頭。但我認為,至少在某個時期之前,宮崎駿隻是覺得科技很危險,卻沒有明確認識到科技為什麽危險。


    宮崎駿並不是一個厭惡科學的人。在《未來少年柯南》中,拉歐博士所掌握的太陽能的秘密雖然能幫到英達仕多上的人們,卻也有可能讓空中要塞“巨人號”複活,再興戰亂。在這部作品中,科技就有兩麵性。


    再看《風之穀》。無論是漫畫版還是動畫版,隻要我們細細鑒賞,就能發現娜烏西卡也算是一位科學家。


    風之穀的居民特別害怕腐海的樹木,因為它們會釋放出瘴氣。但娜烏西卡偷偷種植了一些腐海植物,並用幹淨的地下水澆灌它們。最後,她發現自己種的植物並不會釋放瘴氣。她得出了一個結論:毒素源自土壤中的汙染物,而非由植物自行合成。觀察、實驗、推論,這不正是科學家應有的治學態度嗎?


    在漫畫版中,土鬼諸侯國聯合帝國在“陵墓”找到的黏菌兵器突然失控,釀成慘禍。由於娜烏西卡曾觀察過普通的黏菌,有一定的背景知識,所以她立刻理解了其中的玄機。在故事的最後,娜烏西卡痛悟“純淨與汙濁是不可分割的”,而這種感悟也與她在觀察中獲得的知識密不可分。正因為她觀察過靠汙水生長繁殖的植物與微生物,所以才能認識到這個道理。


    但是與此同時,娜烏西卡將遺留在陵墓的古代科技蔑稱為不值得傳承的技術。換言之,她覺得那是不好的科技。那麽好與不好的分界線是什麽呢?真有人能給出一個明確的分界線嗎?


    在我看來,當年的宮崎駿雖然能清楚地認識到科技有好壞兩麵,但他的情感中有著自然對陣“人類—科學—自以為是”的構圖。有時,他也會被這種構圖牽著鼻子走。當然,這個推論是否正確,還需要我們進一步探討。


    如前所述,我們可以從羅穆斯卡所說的“拉普達的力量才是人類的夢想”這句話推導出一個結論:“人類引起的悲劇來源於想將世界改造得更美好的夢想。”所以,危險的東西不僅僅是科技。


    然而,宮崎駿雖然借羅穆斯卡之口道出了犀利的認識,卻將這個刻畫成了會為拉普達的科技狂歡,會在看到與拉普達內部相連的植物時發狂的人物,強調了自然對陣“人類—科學—自以為是”的構圖。


    我們可以看出,宮崎駿在漫畫版《風之穀》的最後進行過一定的嚐試,以便擺脫這一構圖。無奈信奉理性光輝的陵墓主人對陣黑暗與混沌的人類娜烏西卡愈發明顯了。


    為什麽宮崎駿對科技與魔法的態度截然不同呢?問題也許就出在他對情緒構圖的扭曲認識。當科學帶來某種方便時,他的情感探測器便會敏感地做出反應,可是換作魔法,他的反應就沒有那麽靈敏了。


    當然,這也是宮崎駿最有味道的地方。隻是從《風之穀》的晚期開始,他好像也察覺到自己在這方麵的問題。


    雖然我沒有確鑿的根據,但我能感覺到,在《幽靈公主》以及之後的作品中,他刻畫魔法(或與魔法類似的技術)的方法出現了顯著的變化——觀眾能清楚地看到魔法或超自然力量的危險性。


    《幽靈公主》中提到了詛咒等負麵的超自然現象。《千與千尋》中的湯婆婆則是用魔法剝奪千尋的名字,企圖操縱她。在《哈爾的移動城堡》中,他還加入了哈爾用魔法對抗敵人的原創情節。


    而後來的《懸崖上的金魚公主》,則是對曾經的宮崎駿作品的模仿。


    波妞的父親藤本是放棄了人類身份的魔法師。作品中的他雖然很幽默,但性格有些歇斯底裏,跟羅穆斯卡和宮崎駿初期作品中常見的反麵角色頗有幾分相似。


    圖片來源:高品圖像


    他有一個瘋狂的計劃:用儲藏在井中的生命之水,掀起一場與寒武紀比肩的生命大爆炸,終結邪惡的人類時代,揭開海洋時代的帷幕。這個計劃聽上去特別玄乎,其實說白了就是要毀滅人類。


    在以往的宮崎駿作品中,這類反麵角色基本都是愛科技而恨自然,可是藤本對大自然的愛顯而易見。


    最終,他的計劃因波妞的反抗胎死腹中,世界的破滅指日可待。這一段描述神似環境汙染的反轉,著實耐人尋味。大海因魔法造成的汙染孕育出更多的生命。


    在《未來少年柯南》與《風之穀》等早期作品中,“科技和破壞環境”與“自以為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而在《懸崖上的金魚公主》中,宮崎駿打破了這一構圖。即便反麵角色再怎麽熱愛自然,即便他使用的是生命的魔法,而非科技,自以為是依舊是自以為是。


    換言之,真正危險的並非科技本身,而是人們的夢想。在這部作品中,宮崎駿更忠實地表現出這一認識。


    人是一種特殊的動物,可以在腦中想象並沒有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所以,人們才能任思想馳騁在與現在相距甚遠的時代與地方,才會為不可能出現在現實生活中的故事感動落淚。


    正因為我們有想象力,才能思考未來,才能擁有夢想。然而,人類對未來的預測不可能盡善盡美。人類之所以能開發出其他動物所沒有的科學技術,也是因為人類沒能預料到這些技術將會在日後帶來的災難。正因為如此,人類永遠都不可能擺脫夢想帶來的悲劇。


    在漫畫版《風之穀》的最後,推進烏托邦計劃的陵墓主人受到了譴責。他之所以執迷不悟,正是因為他對自己預測的未來深信不疑——在這方麵,宮崎駿擁有相當犀利的認識。


    不過,我依然對理性信徒陵墓主人對陣混沌人類娜烏西卡的構圖頗有微詞。因為,唯有理性,才能指出理性的極限,不是嗎?


    我總覺得,這裏頭存在著莫大的矛盾。宮崎駿原本被純淨的大自然對陣汙濁的人類的構圖框死了。在《風之穀》的最後,他嚐試著擺脫這一框架的束縛。為此,他讓娜烏西卡頓悟純淨與汙濁是不可分割的,並逆轉了價值觀,將追求純淨的陵墓主人歸為惡,而將同時接納汙濁與純淨的娜烏西卡歸為善。


    但如此一來,自然對陣“人類—科學—自以為是”的構圖便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這樣,宮崎駿又陷入了另一個思維定式,那就是純淨的理性光輝信徒陵墓主人。與作品的整體魅力相比,這個問題並不算大,但缺點終究還是缺點。正因為如此,宮崎駿仍要繼續與他的情感構圖做鬥爭。


    新作《起風了》的主角是兵器的開發者。沒有比這更能體現科學與人類夢想的兩麵性的題材了。宮崎駿將在本作中交出一份怎樣的答卷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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