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妮婭在一八八五年十二月十日寫給她表姐米哈洛夫斯卡的信中說:  <blockquote>


    親愛的亨利埃塔:咱倆分手後,我簡直像是淪為囚徒了。你知道的,我在勃……律師家找了個工作。這兒簡直是個地獄,就是我最仇視的敵人,我也不忍心讓他住在這種地獄裏。到後來,我與勃……夫人的關係變得非常冷淡,我把這種感覺對她直言相告。由於我們倆相互間的感覺不相上下,所以彼此的了解十分深刻。


    這家人跟其他有錢人一樣,喜歡撐門麵講法語,背地裏卻一拖六個月不付賬單,其實,他們說的法語就跟法國掃煙囪的人一樣低級。在家裏,他們連點燈的油都舍不得用,到了外麵,卻大把亂花錢。他家用了五個仆人。自己裝出自由派開明人士的模樣,其實他們本質上愚蠢透頂。最可惡的是,他們說話時仿佛嘴上抹了蜜糖,但話裏卻帶著惡意,把人誹謗得體無完膚……我總算在這兒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深刻地認識人。我發現小說裏描繪的人物實際上真的有,我也懂得了,人不能跟有財而無德的人交往。  </blockquote>


    這是一幅毫不留情的畫麵。由於它出自毫無惡意的瑪妮婭之手,我們便看出,她是多麽天真,多麽富有幻想。她隨便選了個富有的波蘭人家庭,就希望這家的孩子活潑可愛,家長善解人意。由於她已經準備好要親近他們,熱愛他們,因此她的失望是深重的。


    這位年輕家庭女教師寫的信,讓我們間接感覺到,她不得不離開的自己家那個環境是十分特殊的。瑪妮婭在知識分子圈子裏遇到過能力平平的人,卻從未見過卑鄙的人。她在家裏從未聽到過一個粗鄙難聽的字眼。斯科洛多斯基家的人遇到家庭爭吵、人們說惡毒的閑話,總是感到十分驚恐。我們可以想象出,這個姑娘每次遇到愚蠢、瑣細或粗鄙的事情,準會感到驚愕和反感。


    瑪妮婭的哥哥和姐姐都有著高尚的品質和傑出的智力,這一點或許能解開一個困擾我們的謎:為什麽沒有人發現這個年輕姑娘有著過人的天才和超人的特長?為什麽不送她去巴黎就讀,卻聽任她尋找一個家庭教師的職業?


    她生活在非凡的人們中間,身邊有三個拿到文憑和獎章的哥哥姐姐,他們與她一樣,聰明而有誌氣,熱心投身工作。相比之下,未來的瑪麗·居裏就不顯得突出了。在一個有限的知識圈子裏,過人的天賦很快就能表現出來,引起人們的驚訝和讚歎,然而,在這個家庭裏,約瑟夫、布羅妮婭、海拉和瑪妮婭都在成長,在求學問中彼此競爭。因而,當時不論是上了年紀的人還是年輕人,都沒有從幾個孩子中看出偉大人物的征兆,誰也沒有為他們最初的光輝所感動。人們誰也沒想過,瑪妮婭在本質上會與哥哥姐姐不同,就連她自己也沒想過這個。


    她拿自己與家人作比較時,便會感到自慚形穢。但是,當她走進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工作時,她便無法掩飾自己的優越性了。就連瑪妮婭自己也看得出這種優越,心裏便覺得高興。這位姑娘蔑視出身和財富,她從來看不起這些東西,然而,她對自己的出身和受過的教育卻倍感自豪。後來她在批評一些雇主時,流露出一種輕蔑的態度和天真的驕傲。


    瑪妮婭不但從第一次經驗中歸納出關於人類和“有財無德者”等哲理,而且發現,原先向布羅妮婭解釋的計劃需要做重大修改。


    瑪妮婭原本希望,在華沙找個工作能掙到數目可觀的收入,而且不必忍受路途奔波之苦。留在城裏能減輕她感到的苦難,這意味著她可以待在家的附近,可以天天回家,與父親說說話,還意味著她能夠與流動大學的朋友保持聯係,也許還能上夜校聽幾節課呢。


    但是,既然願意做出犧牲,就不能半途而廢。這個年輕姑娘選擇的命運還不夠嚴酷,她掙錢不多,開銷倒不少,常常預支工資購買日常的小零碎,到了月終,積攢下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可她還得準備好資助布羅妮婭呢,布羅妮婭已經和瑪麗亞·拉可夫斯卡去巴黎求學,住在拉丁區清苦度日。而且,斯科洛多斯基先生退休的日子也快到了,屆時老人也需要有人幫助。到時候她可怎麽辦呢?


    瑪妮婭並沒有長時間遲疑不決。兩三個禮拜之前,她聽說鄉下有個報酬優厚的家庭教師職位。她立刻做出決定:她願意去那個遙遠的鄉下,也願意投身到陌生的地方去。雖然她不得不與親人分別,在人地兩生的地方生活好幾年,可這有什麽關係?報酬很高,而且在那種偏僻的鄉下,生活中幾乎用不著花銷。


    “再說,我喜歡鄉下清新的空氣!”瑪妮婭自言自語道,“以前我怎麽就沒想到這條路呢?”


    她把自己的決定寫信告訴表姐:<blockquote>


    我閑散的時間不多了。雖然我有過遲疑,但已經做出決定,明天就接受鄉下那個位置,從一月開始工作。那個地方在普羅克,年薪五百盧布,從一月一日開始算起。他們以前曾對我提起過這個職位,可我當時沒接受。這家人對現在的家庭教師不滿意,要我去。很可能我也像那個教師一樣,不能讓他們感到滿意。  </blockquote>


    一八八六年一月一日,瑪妮婭冒著嚴寒啟程了,這是她一生中將要經曆的許多殘酷日子之一。她勇敢地告別了父親,再次把自己的郵寄地址重複告訴他:


    <small>普紮斯尼茲地方,</small>


    <small>斯茨組基鎮,</small>


    <small>佐先生和佐夫人宅子,</small>


    <small>瑪麗亞·斯科洛多斯卡收</small>


    她登上火車車廂。望著父親矮小的身影,她臉上還掛著微笑。接著,她忽然跌坐在車廂坐椅上,感覺到孤寂向她襲來。她平生頭一回獨自外出謀生,完全孤立無援了。


    這個十八歲的姑娘突然恐慌起來。這列沉重的火車要把她帶到遠方一個陌生的房子裏,與一個陌生的家庭生活在一起,瑪妮婭不由感到羞怯,感到恐懼,渾身都顫抖起來。假如這個新雇主與原先那些雇主一樣可惡,她可怎麽辦?倘若她走之後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生了病,那可怎麽辦?她還能再次見到父親嗎?她做出的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愚蠢決定?這個姑娘蜷縮在車廂裏,緊緊靠在車窗跟前,望著蒼茫暮色中沉寂的原野向後飛馳,用手揩著流淌不止的眼淚。


    坐了三小時的火車後,接著是坐在雪橇上奔波四個鍾頭。雪橇在筆直的道路上滑過,四野一片冬季的莊嚴肅穆。佐先生和佐夫人是田產管理人,為沙爾托斯基親王們管理華沙北部一百公裏處的部分農田。瑪妮婭在這個冰冷的冬夜抵達他們家門口時已經疲憊不堪,周圍的情景幾乎像在夢中,朦朧中,她看見這家的男主人身材高大,看見他妻子黯淡的麵孔,還有幾個孩子盯著看她的好奇眼神。


    主人請他喝熱茶,親切問候她。然後佐太太帶瑪妮婭上二樓,走進給她預備好的房間,佐太太離開後,屋子裏隻剩下她和隨身的一丁點行李。


    一八八六年二月三日,瑪妮婭在寫給表姐亨利埃塔的信中說:  <blockquote>


    我到佐先生和佐夫人家已經一個月了,算是度過了新環境的適應期。迄今為止一切都很好。佐家的人都好極了。我與這家的大女兒布朗卡成了好朋友,於是我在這裏相當愉快。我的學生安齊婭快要滿十歲了,是個聽話的女孩子,不過讓父母寵壞了,不懂規矩。當然,誰也不能指望一切都十全十美……


    這地方誰也不工作,人們一心想著尋歡作樂。這家人因為不參加鄉鄰舉辦的舞會,反倒成了鄉下人的話柄。我剛抵達這裏一個禮拜,已經有人說我的壞話了,那是因為我不認識這裏的人,拒絕參加在卡爾瓦茨家舉辦的一次舞會,那可是個謠言製造中心。我沒去一點兒也不後悔,佐先生和佐太太參加那次舞會直到第二天下午一點鍾才回來。我很高興逃脫了那場折磨,尤其當時我身體還不太舒服。


    這裏在主顯節前夜(1)舉辦了一場舞會,我有幸見到不少客人,這些人真是漫畫家的好題材,我覺得實在有趣。這裏的青年人都乏味極了。女孩子有的呆兮兮從不開口,有的卻令人討厭,看上去還有一些顯得比較有見識。現在我漸漸看出,我的朋友布朗卡·佐小姐是一顆罕見的珍珠,她有良好的判斷能力,而且對生活有透徹的理解。


    我每天工作七小時:四小時教安齊婭,三小時輔導布朗卡。工作時間的確不少,不過沒關係。我的房間在樓上,寬大、安靜,而且相當舒適。佐家的子女很多:三個兒子在華沙上學,一個在上大學,兩個在寄宿中學上學。家裏還有十八歲的布朗卡和十歲的安齊婭。另外還有三歲的斯塔斯和六個月大的小女兒瑪麗施娜。斯塔斯非常有趣。保姆告訴他說,上帝無處不在。他就露出一臉焦慮神色問:“他會抓住我嗎?他會咬我嗎?”我們都覺得好玩極了。  </blockquote>


    瑪妮婭沒寫完這封信就擱下筆離開長窗旁邊的書桌,身穿毛衣便冒著嚴寒走到陽台上。窗外景色仍然讓她感到可笑。她出發來這個偏僻鄉村之前,滿心想著會見到鄉村景色,到處是草原和森林,可是,來了這裏第一次推開窗戶一看,外麵卻是一隻高大的工廠煙囪,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她心裏便覺得滑稽。


    周圍沒有一片莊稼地,也沒有一片矮樹林。廣袤的田野上隻有一片接一片的甜菜地。到了秋天,一輛接一輛牛車拉著帶有泥土的白色甜菜蘿卜,緩緩駛向製糖廠。農民為這家工廠耕耘、播種、收獲。克拉西尼茨是個小村子,村裏的小農舍都聚集在糖廠黯淡的紅磚建築物周圍。就連那條河也成了工廠駕馭的奴隸,流進去是清澈的河水,流出來的卻是漂著黑糊糊浮渣的汙水。


    佐先生是位精通新技術的有名農學家,他控製著二百英畝的甜菜種植。他是個有錢人,擁有糖廠的大部分股票。這家人像周圍其他人家一樣,最關心的事情就是這家工廠。


    其實,這工廠根本算不上有什麽規模。盡管在當地引人注目,但是與外省幾十家其他企業一樣,都不過是些小有規模的企業而已。斯茨組基的地產也很小,二百英畝地產與這裏廣袤的鄉村土地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佐先生家生活富足,但算不得首富。雖然與鄰近農場的房子相比,他家的房子比較講究,但再怎麽說也稱不上豪宅。那是一座周圍常見的舊式別墅,房子低矮,傾斜的屋頂下是陰暗的牆壁,藤架上爬滿了五葉藤蘿,陽台都用玻璃包起來,卻依然走風漏氣。


    隻有那個僻靜處的花園還收拾得十分漂亮,到了夏天,草坪碧綠,灌木整齊,球場外麵圍著修剪齊楚的岑樹。房子另一側有個果園,再遠一點,能看到四個紅色屋頂,那是倉庫、馬廄、牛欄等,裏麵養著四十匹馬,六十頭牛。在那之外,種甜菜的肥沃土壤一直伸展到遙遠的地平線上,除此之外什麽其他東西也沒有。


    “我這個選擇還不壞,”瑪妮婭一邊關上窗戶,一邊自忖,“工廠的確不好看。不過也還是有益處的,有了它,這個小地方才比其他地方富庶,時常有人從華沙來,也時常有人到華沙去。糖廠有不少工程師和管理人員,這是樁不錯的事情,可以上他們那兒借書看書。佐太太脾氣不好,可她不是個壞女人。她並不把我當成家庭教師對待,因為她本人也一度當過家庭教師,她的好運到來得太快了些。她丈夫是個迷人的男人,她的大女兒簡直是個天使,她的其他孩子也都不至於讓人無法忍受。我看我算是非常走運了。”


    這間屋子的一麵牆壁,從上到下幾乎讓一個巨大而光滑的瓷壁爐占滿了。瑪妮婭烤了烤手,然後回到書桌前接著寫信。她一直寫到外麵傳來雇主專橫的叫聲:“瑪麗亞小姐!”聲音穿過牆壁和門扇,傳進她的屋裏。主人是在叫她去作陪伴呢。


    孤身一人的家庭女教師都會寫許多信,也希望收到回信,通報城裏的消息。隨著日月流逝,瑪妮婭定時寫信給自己的親人,講述自己生活中的種種活動,她要履行卑微的任務,也要一連幾個鍾頭給人“作陪伴”,從工作中也能得到不少樂趣。她寫信給父親、給約瑟夫、給海拉、給她親愛的布羅妮婭、給她中學時的朋友卡齊婭·普希波羅夫斯卡。她也寫信給表姐亨利埃塔。這位表姐如今結婚了,住在利沃夫,可她仍是個激烈的“實證主義者”。瑪妮婭坦率地把自己的心裏話寫信講給表姐聽,說出自己嚴肅的思考,自己的沮喪心情和希望。


    一八八六年四月五日,瑪妮婭給亨利埃塔的信上有這樣的內容:  <blockquote>


    我按照自己職業的本分生活著。我給學生教課,自己也讀一點書,不過並不容易找到時間,因為總有新來的客人打擾我,擾亂我利用自己的正常時間。有時候,這種情形讓我非常惱火,我的學生安齊婭最喜歡找各種機會不上課,過後又很難讓她恢複秩序。今天,我們又遇上麻煩了,她不按時起床。最後我不得不繃著臉拉著她的手把她從床上拖起來。我心裏氣得直冒火。你想象不出這種小事讓我多麽難過,有時候我一連幾個鍾頭不開心。不過我總得製服她才行。


    ……你問我作陪的時候談什麽話題?除了閑扯還是閑扯,什麽張家長李家短啦、舞會啦、聚會啦等等。要說跳舞,這地方的年輕姑娘舞跳得真是盡善盡美,恐怕哪兒都找不著這麽好的舞蹈高手。從這一點上講,她們還算不壞,有些人也很聰明,但是她們沒接受過多少教育,智力沒有得到開發。當地人又特別喜歡一場接一場組織荒唐的宴會,把她們僅有的一點點智力也消耗光了。這裏有點腦筋的好小夥子實在太少……不論是姑娘還是小夥子,“實證主義”或“勞工問題”之類話題,他們聽都不願聽,這種情況實在少見。相對來說,佐先生家還算比較有教養。佐先生是個老派人物,但是也有很好的見識,他富有同情心,也講道理。他妻子是個難以相處的人,不過隻要習慣了,她還是個挺好的人。我認為她還是挺喜歡我的。


    你真該看看我在這裏的模範行為才對!我每個星期天和節日都去教堂做禮拜,從不借口頭痛或感冒而缺席。我幾乎沒有談到過婦女接受高等教育問題。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恪盡職守,遵循我的本分禮數。


    複活節我要回華沙去度幾天假。一想到這個,我的心裏就樂開了花,簡直要跳起來了……  </blockquote>


    瑪妮婭描述自己的“模範行為”不無譏諷口吻,她骨子裏有一種大膽的獨創性格,無法長期忍受墨守成規的生活。她內心中一直是個“實證主義者”,渴望成為有用的人,渴望參加鬥爭。


    一天,她在泥濘道路上遇到幾位衣衫襤褸的姑娘小夥,見到這幾位年輕農夫亞麻色頭發下的愚頑麵孔,她心裏忽然有了個計劃。自己有寶貴的進步思想,幹嗎不在斯茨組基這個小天地裏付諸實施呢?前一年,她還夢想過要“為人民啟蒙”呢。現在就是個極好的機會。村子裏的孩子們大半是文盲。就是偶爾上過學的,也隻學會點俄語字母。要是能秘密教他們波蘭語,喚醒這些年輕的人們,讓他們認識到祖國語言有多美、曆史有多悠久,那該多好!


    我們這位家庭教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佐小姐,佐小姐立刻表示讚成,而且決定幫助她。


    “再仔細想想吧,”瑪妮婭想讓她冷靜下來,“你知道的,要是有人告發,我們就會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


    但是,勇氣比任何東西都更有感染力,瑪妮婭從布朗卡·佐小姐的眼睛裏看到的是熱情與堅定。隻要得到家長的允許,她們就能在那些農夫的小屋裏謹慎地搞宣傳了。


    一八八六年九月三日,瑪妮婭在寫給亨利埃塔的信中說:  <blockquote>


    ……今年夏天我有個假期,可我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於是就待在斯茨組基。我並想花錢去喀爾巴阡山。我每天給安齊婭教好幾個鍾頭的課,陪布朗卡讀書,還給這裏一個工人的兒子講一小時課,為他進學校做準備。除此之外,布朗卡和我還一天給幾個農夫的孩子們講兩個鍾頭的課。有十個孩子聽課,其實算作一個班了。他們倒是願意學習,可我們的任務還是十分艱難。後來他們的學習成績漸漸有了進步,而且相當快,這讓我感到安慰。因此,我每天都很忙。除此之外,我還要自學一點東西,有時要獨自學很多東西……  </blockquote>


    一八八六年十二月,瑪妮婭在寫給亨利埃塔的信中這麽說:  <blockquote>


    我教的農民學生人數增加到十八人。他們當然不能同時來上課,我無法應付那麽大的班。不過,他們每天要學習兩個鍾頭。星期三和星期六,我教他們的時間略長些——長達連續五小時。幸虧我的房間在二層樓,有單獨的樓梯通向院子,因此,這一工作並不影響我對佐家的義務,也不影響其他人。這些孩子們讓我獲得了極大的愉快,也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blockquote>


    這樣一來,瑪妮婭要聽安齊婭喃喃地背課文,要輔導布朗卡做功課,遇上朱列克從華沙回來,要監督他做作業,除此之外,這位不屈不撓的姑娘還要回到自己房間裏等著教那批農民學生,聽到樓梯上響起靴子和赤足踏出的聲音,她知道自己的學生們要到了。她借來一張鬆木桌子和幾把椅子,好讓他們舒舒服服坐下來寫字。她還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不少錢,為他們購買抄本和鋼筆,學生們就用不聽使喚的手指吃力地書寫。在這間石灰牆的大房間裏,如果來了七八位小農民學生,維持秩序和幫助差等生就夠瑪妮婭和布朗卡·佐費勁了。那些差等生急得又抽鼻子又喘粗氣,就是拚寫不出難記的單詞來。


    圍在瑪妮婭周圍的這些金發孩子,父母都是做仆人、農民、工廠工人等工作的,他們身上的深色衣服不常清洗,從來氣味不佳。有的孩子不用心學習,顯得悶悶不樂。不過,大多數明亮的眼睛裏都流露出一種天真的熱切願望,希望將來有一天擁有能讀會寫的神奇本事。這種卑微的目標實現後,白紙上的大黑字對他們忽然有了意義,孩子們不禁為自己的勝利得意歡呼,就連偶爾坐在屋子另一頭旁聽的文盲家長也讚歎不已。每逢聽到這種聲音,我們這位年輕姑娘的心會激動得不能自已。她不禁感歎,不知有多少求知的願望落空了,也不知道大批不為人知的人群中蘊藏著多少天才。麵對這片愚昧的海洋,她覺得自己太軟弱、太無能為力了。


    ————————————————————


    (1) 主顯節:天主教節日,在聖誕節後第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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