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攢動的候診室,過度擁擠的醫院……長長的病人隊列就像是支神秘的隊伍,而要想看病就得有特殊的關係——某某人認識某某人,某人的妻子、姐妹或情婦的朋友。在清晨的上班高峰,找到一輛出租車,把你送到位於城市另一頭的醫院,同樣是一種對體製的無情挑戰。為了把一位病患送到門診部,你必須得認識一位助人為樂的出租車司機,或有位有車的朋友。如果你成功了,你最終發現,自己置身於病患的接待大廳,完全擁有與所有那些擁有同等特權的人一起等待的權利,等著醫生屈尊看你的那個神奇時刻。


    僅僅幾年前才從地方省份提拔到首都布加勒斯特的眼科醫生一夜之間成了奇跡製造者:為了讓他看病,你必須提前半年進行預約。對他的拜訪僅僅持續了片刻。奇跡製造者開了藥方,標出了手術日期。82歲高齡的病人患有心髒病、糖尿病,並且受到神經衰弱的折磨。她那不再年輕的兒子似乎沒有聽天由命,仍然被瞎眼女人緩慢的手勢和同樣緩慢的聲音所煩惱。


    老婦人帶著相當遭人覬覦的轉診表格。醫院允許病人住院,並且在手術前兩天和後兩天“帶陪護”。她的兒媳婦將不得不請一個星期的假,以應付所有那些要求,一個星期,而不是手術前後的四天,因為她的角色還要求她設法弄到成盒的香煙、肥皂、除臭劑、指甲油和巧克力,全都要有西方國家的標簽,那是通行的做法,為的是確保護士、女清潔工和職責不一的職員的親切笑臉,這些人的幫助將是必不可少的。


    手術本身的費用通常需要裝有油膩膩、皺巴巴的鈔票的密封信封,這是社會主義免費醫療保健下的正常交易,但這一次,問題是如何找到某種不那麽尋常的東西。我親筆簽名的近作幾乎無法取巧,我們必須尋找真正能夠取悅那位奇跡醫生的東西。一幅畫?好的,我們瀏覽了社會主義喬爾馬尼亞的藝術家的畫室。我們用一個月的工資買下一幅裝在鍍金畫框中的彩色蠟筆畫,將它送到醫生家中。即使做了這一切之後,令人覬覦的單人病房也還是沒能變為現實:病人及其“陪護”將不得不擠在一張床上,而病房中另外還有六張病床。在老婦人手術前的兩個晚上和手術後的兩個晚上,她們都得睡在同一張床上。


    這幾夜充滿了呻吟、痙攣,充滿了從睡眠深處發出的冗長懺悔和夜的囈語。幾乎無法保持平靜與安寧,而這是維持最初的測試、精細的外科手術和逐漸康複的過程所必需的。老婦人要求關心——令人費解的慟哭,莫名其妙的要求。沒有人能夠聽懂那怪異的語言……隻有躺在她身邊的兒媳婦才知道那是意第緒語,盡管她本人聽不懂那些異國詞匯的意思。


    白天,老婦人隻說羅馬尼亞語,但虛幻的夜晚並沒有被白晝的現實所抹殺。鄰床的農婦們滿腹狐疑地打量著她,卻鼓不起足夠的勇氣向與這個老異教徒同榻而眠的年輕女人打聽些什麽。第二個夜晚傳來同樣的囈語。先是一陣咕咕噥噥,像水一樣,短促的喉音信號,然後是一陣激動不安的、神秘的懺悔,一套不可思議的特殊語匯,有哀號,有責備,還有抒情的、溫和的疊句,隻有具備入門知識的內行人才明白個中含義。兒媳緊張地傾聽著。它是痛苦的一種催眠性的釋放,使用的是一種流浪語言,是放逐中的古老神諭所發出的聲音,因一種要麽病態而強硬、要麽溫和而寬容的永恒預言而飽受折磨,又因為一種奇怪的聲音而得到增強,這聲音源自令人費解的、屬於某一宗派的語音學,它使暗夜變得激蕩不安。這語言聽上去像是德國或荷蘭方言的混合物,因年齡和一種富有激情的傳送而變得圓潤動聽;又像是斯拉夫語與西班牙語的變形,或是《聖經》般冠冕堂皇的言辭。就如同某種語言的淤泥正在向外滲出,裏麵夾雜著沿途收集來的全部的支離破碎的殘片。老婦人正在講述一個關於她的祖先和鄰居的故事,講述的對象不是任何一個特殊的人。她的喃喃自語常被你無法說清是笑聲還是痛楚的不連貫的聲音所打斷。這是一種與流浪的尤利西斯、愛情的緊迫感、神性的呼喚、今日的恐懼有關的獨白嗎?打斷夜晚的隻有那呻吟聲,它通過令人無法理解的莫名的痙攣所構成的密碼咕噥著說出。


    早晨,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病人恢複了日常的、普通的語言。她的兒媳婦給她擦洗,給她穿衣,給她梳頭,給她喂飯,扶她上廁所,幫她把內褲褪下,幫她坐在馬桶上,幫她揩淨皮膚,再把她帶回病房,扶她上床。“上帝會為你所做的回報你。”靠窗的床上傳來緩慢、虛弱的聲音。


    然而,暗夜一如既往地把她送回到她的過去。當夜晚來臨時,她繼續著她那蒼老而神秘的獨白,敘述對象是一位甚至更蒼老、更神秘的神明,並偶爾會被一些由不熟悉這種夜的密碼的陌生人組成的聽眾無意間聽到。她講述的是兒子、父親、丈夫、兒媳的故事,以及賦予了他們以麵孔與特性的上帝的故事。故事說到青春時代那陽光明媚、田園牧歌般的歲月,以及昨天和明天的流氓年,吟誦它們的是兩片因焦渴和疲憊而幹枯的老唇。這是猶太人區的語言,有呻吟,有呢喃,有籲求,要生活,要生存。醫院的那些夜晚滿載著不可翻譯的記憶。家庭生活的日常慣例,對眼科醫師和心髒外科醫師的最初拜訪,都從她的腦海中消退了。她所經受的生物學上的衰竭以得到加強的強度複活了古老的創傷,為的是增加新來者的負擔——一次最終的反叛,一場陡然降臨的搏鬥,在終點開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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