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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海寧袁花</h2>


    隻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際天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衝鋒,於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牆直向海塘壓來……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卷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奮蹄疾馳……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頃刻間,塘上潮水退得幹幹淨淨。


    金庸本名查良鏞,他幼時即熟悉每年農曆八月十八的“海寧潮”,這是他生命中刻骨銘心的“海寧潮”,所以,他在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以動情的筆觸寫下“十萬軍聲半夜潮”這一大自然的奇觀。


    地處錢塘江北岸的海寧在清末和民國初年,不論叫海寧州還是海寧縣,都屬杭州管轄,1935年後才歸嘉興。這個以海潮出名的濱海小縣自古以來人文鼎盛,被譽為“文化之邦,藏書之府”。據吳晗的《江浙藏書家史略》統計,海寧曆代藏書家達38家,超過紹興、嘉興、海鹽等地,僅次於杭州,文風之盛,可見一斑。近代以來著名的人物王國維、蔣百裏、徐誌摩都是海寧人(蔣、徐還是查家的親戚),查家也是人才輩出。


    1923年,查良鏞出生在海寧袁花赫山房(今袁花鎮新偉村一組)7,“一個五進院的大宅子裏,院內有90多間房子和一個大花園。”8赫山房離觀潮勝地鹽官鎮相去不過十數裏地,幼時他幾乎每年都要跟母親去看海潮,上小學時做童子軍,還在石塘邊露營過,半夜裏瞧著滾滾怒潮洶湧而來……


    良鏞的“良”是排行,他這一輩兄弟的名字中全有一個“良”字。《海寧查氏族譜》稱,先祖查瑜以下六世,沒有嚴格的字輩排行。自第七世起規定了字輩排行:“秉誌允大,繼嗣克昌,奕世有人,濟美忠良。”到查良鏞這一代正好是“良”字輩,再往下是“傳”字輩,“傳家孝友,華國文章,宗英紹起,祖德載光”。祖父給查良鏞取了個小名宜孫,因他排行第二,上麵還有一個哥哥,大人都叫他宜官。“宜”“二”在海寧方言中同音。9


    在他出生的年代,軍閥混戰連綿不斷,1924年上半年浙江軍閥盧永祥與江蘇軍閥齊燮元為爭奪上海地盤,壟斷鴉片買賣,在離海寧不遠的上海附近大打出手,史稱“齊盧之戰”。9月,孫傳芳乘機自福建長驅直入浙江,趕走盧永祥,獨霸浙江三年之久。1927年國民黨和蔣介石的勢力進入江南,南京國民政府在“四一二”政變的血泊中浮起。


    在動蕩的亂世,海寧仍保持著一份難得的從容與安寧,使查良鏞得以平靜地度過飄逸著書香的童年、少年時代。


    一、海寧查家


    自唐宋以來查氏即是大族,“查祝許董周”是海寧的五個大姓,查姓居首,查家成為曆久不衰的名門望族,袁花鎮上姓查的人很多,有“袁花鎮,查半邊”的說法。10


    元朝末年,天下大亂,查氏先人查瑜為避兵禍,攜妻帶子,從婺源沿著新安江、富春江、錢塘江順流而下,先在嘉興落腳,不久發現海寧龍山(即袁花)一帶土地肥沃,依山麵海,民風淳樸和婺源相似,而且海寧與查家祖籍休寧的舊名相似,遂決定在龍山之東定居下來,時在1357年(元至正十七年)。從此,他恪守祖訓,以儒為業,耕讀傳家。到查良鏞出生時,查家已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了五百多年。11


    明清兩代,海寧查氏科甲鼎盛,成為江南有數的“文宦之家”。民國《海寧州誌稿》載,明代查氏中進士6人,中舉人17人,查繼佐是1633年(明崇禎六年)杭州鄉試的亞魁(第二名),負有盛名的畫家、學者。到了清代,查氏科甲更盛,有進士14人、舉人59人,僅康熙年間就有10個進士。查慎行本名嗣璉,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韓、侄兒查昇也是翰林;大兒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進士,當時有“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之說。查昇以人品、書法深得康熙器重,入值南書房三十八年。康熙親書“嘉瑞堂”匾額賜予袁花的查氏宗祠,還有“澹遠堂”“敬業堂”匾額分別賜予查昇、查慎行。海寧查家被譽為“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人家”。查家三兄弟的藏書聞名遐邇,查慎行藏書處在袁花鎮西南三裏,名“得樹樓”,藏書兩三萬卷。查嗣瑮藏書處在袁花鎮橫漲橋邊,名“查浦書屋”,有書五千卷。查嗣庭的藏書室在袁花西南,名為“雙遂堂”。12


    1662年(清康熙元年)發生一起文字獄——湖州莊家《明史》案,查繼佐受牽連,入獄五個多月。“江西科場試題案”是查家第二次遭遇文字獄。1726年(清雍正四年),查嗣庭以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鄉試正主考。後世野史、筆記小說盛傳他出的試題是“維民所止”,出自《詩經·商頌·玄鳥》,有人向雍正皇帝告發,指控“維止”兩字即是“雍正”兩字去了頭,意在影射。雍正初登大位,砍了不少人的頭,不免心虛,將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另有一種說法是,查嗣庭寫了一部《維止錄》,被一個太監舉報。


    其實,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試題,首題是《論語》:“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廷旨舉出《書經·舜典》“敷奏以言”四字,硬說堯舜之世尚以言陳奏,怎麽能說“不以言舉人”,當時正行保舉,這試題就是對此不滿、暗中譏訕。第二題是《孟子》:“君猶腹心,臣猶股肱。”廷旨指控,為什麽稱“腹心”,不稱元首,分明不知有君上之尊。第三題是《孟子》:“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這題出得較為偏僻,挑不出什麽毛病,廷旨說“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問”。還有《易經》次題:“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詩經》次題:“百室盈止,婦子寧止。”雍正點出這二題中“正”與“止”大有文章,查嗣庭先用“正”,後用“止”,顯然是誹謗“雍正”年號。後世傳查嗣庭以“維民所止”惹禍大概由此推衍而來。


    查嗣庭全家被捕,全部書籍送到刑部,他大受拷掠,死在獄中,雍正還下令戮屍,兒子也死在獄中,家屬流放。查慎行和查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獄之累,1726年(清雍正四年)嚴冬,全家百口老少奉旨自故鄉赴京投獄。1727年(清雍正五年)春,查嗣瑮全家被流放到陝西藍田,本人客死他鄉。當時不少名士受到牽連,浙江全省士人六年不準參加舉人與進士考試。


    查慎行投獄途中寫詩給一位同科進士的難友,留下了“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的詩句。獄中半年,僥幸活著回到故鄉,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他的《敬業堂詩集》有詩4427首,《續集》六卷收入731首。《鹿鼎記》有五十回的回目都出自《敬業堂詩集》。13


    “江西科場試題案”是雍正初年最大的一起文字獄。查嗣庭獲罪,隻是雍正登基以後鏟除異己的舉措。14海寧查家經此一劫,元氣大傷,由盛轉衰,直到1754年(清乾隆十九年)才有人中進士。廢科舉以後,查家還出過學者查猛濟、實業家查濟民、教育家查良釗、法學家查良鑒等,查良鏞為故鄉與家世感到驕傲。


    二、祖父查文清


    查良鏞祖父查文清本是“美”字輩,字滄珊,故鄉的父老們稱為“滄珊先生”,1886年(清光緒十二年)中進士,在江蘇丹陽做知縣,有成績,加了同知銜。1891年(清光緒十七年)4月發生著名的“丹陽教案”,從丹陽開始,無錫、金匱、陽湖、江陰、如皋等地教堂相繼被焚毀,上司要查文清將為首燒教堂的兩人斬首示眾,以便向外國教士交代。但他同情燒教堂的民眾,通知那兩人逃走,回報上司:此事由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數百人一擁而上,焚毀教堂,並無為首之人。跟著他就辭官,結果被甄別參革。15查家和袁花的鄉親卻引以為榮。


    查文清從此閑居故鄉,讀書作詩自娛,也做了一些公益事業,設立了一座義莊,買了幾千畝田地收租,租金用於資助族中的孤兒寡婦,使他們能平安過活。凡是上了中學、大學的人,每年都可分兩次領一筆津貼,如果有人出國留學,津貼的數額更大。16他編了一部《海寧查氏詩鈔》,有數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他就去世了。出喪之時,丹陽推了十幾位紳士來吊祭,領頭燒教堂的兩人一路哭拜而來。查良鏞幼時聽伯父、父親說,那兩人走一裏路,磕一個頭,從丹陽一直磕到他們家。查良鏞小時候對此信之不疑,長大了覺得這應該不是事實。不過後來他想,那兩個人十分感激,最後幾裏路磕頭而來也是有可能的。


    雖然他出生不久祖父就去世了,但祖父是他最敬佩的人,也是對他少年時影響最深的人。他說祖父對他有兩個影響,一是使他知道外國人欺負中國人,二是要多讀書。祖父去世後,留下的《海寧查氏詩鈔》雕版堆了滿滿兩間屋子,成為查良鏞童年時期和堂兄弟們嬉戲追逐的常去之處,在雕版堆裏玩耍的日子久了,居然對雕版上的詩詞也能朗朗上口。


    三、父親查樞卿、母親徐祿


    到查良鏞父親查樞卿時,祖上仍留下田地三千六百餘畝,佃戶百戶之多,雇有不少男女仆傭,並在袁花鎮經營錢莊、米行和醬園店等。查樞卿有兩個哥哥,大哥是秀才,二哥畢業於北京大學,他本人畢業於上海震旦大學,似乎讀書沒有什麽成績,後來在鄉下辦理錢莊、繭廠、絲廠,也不大成功。查良鏞小時候常常看到父親為業務而煩惱。那時他小小年紀,已察覺到父親辦理企業太不精明,對人過分客氣而隨便,似乎覺得交朋友比業務成功更重要。他說自己十三四歲時,就覺得父親沒用。父親借錢給人,有時去討錢,會帶他一起去。人家請他父親喝酒、講好話,錢卻不還,需要還別人錢的時候,隻好賣田地墊了還給人家。他覺得父親沒用,做生意不是這樣做的。17


    每當春天的清明節,秋天的重陽節,父親必定帶他們兄弟上祠堂,見到任何人都相互拱手作揖。那時查良鏞見到族中的白胡子老公公也向他們四五歲的小孩子拱手作揖,不由得心裏暗暗好笑。18


    他母親徐祿出生在海寧硤石鎮徐家,是徐誌摩之父徐申如的堂妹,深得家人寵愛。徐家是海寧的名門望族,世代經營醬園、綢莊、錢莊,徐申如先後創辦繅絲、紡織、發電、電話等新興工業,被譽為“浙江的張謇”。徐祿畢業於杭州的女子學校,寫得一手娟秀小楷字,還會繪畫繡花,她做的繡花小鞋尤其遠近聞名。


    大約1914年臘月,19歲的徐祿嫁進查家19,先後生下良鏗、良鏞、良浩、良棟、良鈺五子和良繡、良璿二女。20“按照當地習慣,家人叫良鏗為大阿哥,良鏞為小阿哥”,叫良浩、良鈺為大毛弟、小毛弟。


    查良鏞幼時聰明頑皮,深得母親的關懷厚愛。他記得曾被抱到街頭去看傀儡戲,豬八戒高老莊招親,被新娘子大打耳光的情形,過了多少年他都記得清清楚楚。21故鄉一帶有一種黑色的有花紋的大蝴蝶,總是成雙成對地飛,一刻也不分離,蝴蝶就被叫作“梁山伯、祝英台”。如果小孩子捉住了其中一隻,另一隻就會在手邊繞來繞去,飛也飛不走。他六七歲的時候,看著在花間雙雙飛舞的一對對蝴蝶,家裏人給他講了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世間有哀傷和不幸。22


    母親愛讀《紅樓夢》,大概12歲時,查良鏞就跟著母親一起看,不大懂。母親常和堂嫂、堂姐她們談論賈寶玉、林黛玉等,她最喜歡的人物是探春,其次是薛寶琴,會背誦薛小妹新編的《懷古詩》。23她們常常比賽背誦《紅樓夢》回目和書中的詩詞,一個人背上一句,另外的人接著背下一句,贏了的可拿一粒糖。幼小的查良鏞在旁聽著,覺得婆婆媽媽毫無興趣,但可以從母親手中接過一粒粒糖果,還是興趣盎然。24


    四、表哥徐誌摩


    徐祿隻比徐誌摩大一歲,卻是徐誌摩的堂姑媽。查家和徐家早就結成了姻親。徐誌摩日記和家書中多次提到的“蔣姑母”,即是查良鏞同宗的遠房姑姑查品珍,她嫁給了海寧硤石的蔣百裏。1900年,徐誌摩在家啟蒙讀書,第二個塾師即是查家“澹遠堂”的查桐軫,其子查猛濟後來也當過徐誌摩獨子徐積鍇的塾師。徐祿嫁入赫山房查家,與“敬業堂”的查樞卿結婚,查、徐兩家再度結親。


    1925年,徐誌摩接手主編著名的《晨報副鐫》,出版第一部詩集《誌摩的詩》,在新詩壇上放射出奪目的異彩。可惜天不假年,“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一詩成讖。1931年11月19日,一場空難奪去了詩人年輕的生命。1932年春天,一代詩人的靈柩在故鄉海寧硤石安葬時,少年查良鏞代表全家前往吊唁。他回憶:


    我媽媽是他的姑母,他父親比我媽媽年紀大得多,是我的老舅舅。徐誌摩在山東墜機之後,在家裏開喪。我爸爸輩分比他大,但他家裏有錢有勢,如果去吊喪,不免有諂諛之嫌,於是派我去。那時我隻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但他家裏當我貴客那樣隆重接待,我在靈位前跪拜後,舅舅徐申如(徐誌摩父親)向我一揖答謝。舅舅的孫兒(徐誌摩的兒子)則磕頭答謝。然後開了一桌酒席宴請。我一生之中,隻有這一次經驗,是一個人獨自坐一張大桌子吃酒席。桌上放滿了熱騰騰的菜肴,我當時想,大概皇帝吃飯就是這樣子吧!兩個穿白袍的男仆在旁斟酒盛飯。那時我自然不會喝酒,隻做樣子假裝喝半口酒,男仆馬上把酒杯斟滿。我不好意思多吃菜肴,隻做過樣子就告辭。舅舅送出大門,吩咐用自己家裏的大船(在我們江南,就像這裏各人家裏有自用汽車般,各有自家的船)連同船夫、男仆送我回家(我家離他家二十七裏路,叫作“三九”),再向我爸爸、媽媽呈上禮物道謝。


    ……我和徐誌摩的幹係,到此為止。平時因年紀相差太遠,我隻和他的兒子做朋友。


    徐誌摩的兒子積鍇1918年出生,是張幼儀所生。張幼儀是張公權、張君勱的妹妹,既能幹又有學識,徐誌摩與她離婚,徐申如就很不讚成,“因此在親戚之間,徐誌摩不得人心,不獲好評,大家也不與他後來的夫人陸小曼來往”25。查家送去的挽聯“司勳綺語焚難盡,仆射餘情懺較多”,用唐代詩人杜牧(司勳員外郎)、徐州守將(檢校右仆射)張建封與歌伎關盼盼的典故,明顯對徐誌摩的婚變不滿。


    1937年日寇入侵,良鏞的母親徐祿在逃難途中撒手人寰。等到抗戰勝利,他返回家鄉時,舅父徐申如也已在1944年3月去世。在杭州《東南日報》工作期間,他讀了徐誌摩的《西湖記》和一些新詩,深為表兄的才華所傾倒。“我的母親是徐誌摩的姑媽,他是我的表兄。他死得很早,我和他接觸不多,但印象深刻。我讀過他的新詩,看過他的散文,都是很優美的,對我教益很深。”在《書劍恩仇錄》中儒雅的陳家洛身上,隱約可以找到徐誌摩的影子。


    金庸對記者說,“海寧地方小,大家都是親戚,我叫徐誌摩、蔣複璁做表哥。陳從周是我的親戚,我比他高一輩,他叫徐誌摩做表叔。王國維的弟弟王哲安先生做過我的老師”。


    1898年生在海寧硤石的蔣複璁是查良鏞的表叔、軍事學家蔣百裏的親侄兒,算起來也是他的表哥,蔣複璁與查良鏞的二伯父查釗忠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後留學德國,專攻圖書館學,曾擔任“中央圖書館”首任館長、台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後來蔣跟查良鏞說過一些他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讚揚,都是他本來不知道的。26


    五、龍山小學堂


    查良鏞沒有上過私塾,一開始上的就是現代小學,7歲就讀於村口巷裏十七學堂,高小轉入袁花鎮上的龍山小學堂。27龍山小學堂始建於1902年,是海寧最早的四所高等小學堂之一,又名海寧第三高等小學堂。28


    從家出發,有一段泥路,路邊有池塘柳樹,經過一座石橋,再有一段石板路,就到了天仙河畔的龍山小學堂。在查良鏞的記憶裏,學堂生活帶著溫情——


    江南的小鎮,天色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北風吹著輕輕的哨子。突然間,小學裏響起了當啷當啷的鈴聲,一個穿著藍布棉袍的校工高高舉起手裏的銅鈴,用力搖動。課室裏二三十個男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收拾了書包,奔跑到大堂上去排隊。四位男老師、一位女老師走上講台,也排成了一列。女老師20來歲年紀,微笑著伸手攏了攏頭發,坐到講台右邊一架風琴前麵的凳上,揭開了琴蓋,嘴角邊還帶著微笑。琴聲響起,小學生們放開喉嚨,唱了起來:“一天容易,夕陽又西下/鈴聲報放學,歡天喜地各回家/先生們,再會吧……”


    唱到這裏,學生們一齊向台上鞠躬,台上的五位老師也都笑眯眯地鞠躬還禮。


    “小朋友,再會吧……”


    前麵四排的學生轉過身來,和後排的同學們同時鞠躬行禮,有的孩子還扮個滑稽的鬼臉,小男孩宜官伸了伸舌頭。29


    在一堂曆史課上,曆史老師講到鴉片戰爭,朝廷如何糊塗無能,無數兵將英勇抗敵,但終因槍炮、軍艦不及英國而慘遭殺害,突然情緒激動,掩麵痛哭。查良鏞和同學們也都跟著哭泣。30


    這一堂淚水橫流的曆史課永遠留在了他記憶的深處。


    小學五年級時,查良鏞遇到了班主任兼國文老師陳未冬。他的作文中,總是將“大都”寫成“大多”,陳未冬老師翻出《辭海》,予以指正。當時他年少頑皮,自封為“獨裁者”,老師也頗加優容。


    陳未冬是浙江諸暨人,20世紀30年代初到龍山小學堂執教,教書之餘,筆耕不輟,在一黑色硬麵藍條簿上寫雜感,常拿給查良鏞看,其中一篇記敘校長張誌鴻赴海寧縣教育局追討教師工資不得之情,老師自稱“可憐蟲”。這些文字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陳未冬很喜歡這個學生,對他的每一篇作文都細加圈點、認真批改,作為範文在課堂上評析,還讓他一起編五年級的級刊《喔喔啼》,把小小的級刊辦得生動活潑。他後來說:“數十年來編報,老師之指點,固無時或敢忘也。”雖然等他小學畢業,袁花一別,師生從此失去聯係,但陳未冬老師一直記得“查良鏞”這個名字,甚至把他的一本作文本保存在諸暨老家,直到“文革”期間,造反派多次抄家,這本作文本在劫難逃,化為灰燼。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陳未冬老師當年為他改正的作文錯字,六十年後師生在杭州重逢,提到這些錯字時,老師不禁大笑,讚他記性好,並說牢記錯誤是求得進步的要訣。31


    他愛讀課外書。龍山小學堂的圖書館藏書相當豐富,老師們很鼓勵學生讀課外書。他在低年級時看《兒童畫報》《小朋友》《小學生》,後來看內容豐富的《小朋友文庫》,再似懂非懂地閱讀各種各樣的章回小說。到五六年級時,他就開始看新文藝作品了。不過他喜愛古典文學作品多於新文學,他自認為是個性使然。


    六、讀小說的少年


    鄒韜奮主編的《生活》周刊,以及《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世界各地旅行記,是他父親和哥哥購買的,這些成人書刊卻成了他小學時代得益最多、記憶最深的讀物。他的童年時代深受鄒韜奮和生活書店之惠。課外閱讀大大拓展了一個少年的視野,天仙河畔,赫山房裏,他終日與書為伴,主要是讀小說。


    查良鏞在一個大家庭中長大,他的曾祖父有兩個兒子,他祖父是大兒子,住在大宅的東半部,叔祖父住在大宅的西半部。即使經曆了那場悲慘的文字獄,禦筆親書的牌匾依然威嚴地掛在查家大堂的中央,直到毀於日寇入侵的戰火。這座大宅子共有五進,前廳掛著一塊大匾,是康熙皇帝給他先祖查昇寫的堂名,“澹遠堂”三個大字周圍有九條金龍作裝飾,代表了一個書香門第的榮耀和曾經的顯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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