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杜英回過神來,謝道韞自是知道他為什麽失神,這家夥的心思十有八九不在思考周撫這上麵,所以她很快收起來笑容,鄭重提醒道:


    “夫君應當小心,不管怎麽說,周刺史都是幾代延續下來的舊臣······”


    杜英亦然明白了謝道韞的意思,緩聲說道:


    “餘知道,周撫是祖車騎那一代的人,對於他們來說,忠於朝廷、北伐克服中原,這便是最大的理想,而為了實現這個理想,他們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謝道韞思忖片刻,補充道:


    “如果需要的話,周刺史大概會傾向於直接和夫君以及大司馬魚死網破。這巴蜀要衝之地,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索性誰都不給。”


    杜英頷首:


    “他們這一代人,的確和我們這一代人在很多想法上有所不同。他們仍然有一腔熱血想要為了他們所誕生在的這個王朝,所以他們會去保護這個王朝,拚盡一切,想要恢複其曾經的榮光。”


    “這樣的人,夫君是不是覺得很傻?”


    “不。”杜英連著要了好幾下頭,直接否定了謝道韞的話。


    而謝道韞也輕輕鬆了一口氣。


    她心中有點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鬆氣,但還是很高興能夠從杜英這裏聽到如此果斷的反對意見。


    杜英歎道:


    “當一個時代因為積壓了太多的仇恨和不滿、矛盾和頑疾之時,也就到了鼎革的地步,在這個時候,總是有一群人想要拚盡所有去抗拒滾滾大潮,他們想要通過自上而下的改革去維持這一棵大樹的茂盛,卻往往忽視,這一棵大樹的腐爛,其實已經從根係就開始了。


    所以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終可能隻是裱糊破敗的窗口,不至於‘床頭屋漏無幹處’。但是他們也一樣有著自己的理想和堅持,有著從一而終的夢想,並且願意為此拋頭顱灑熱血。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吧······這樣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去留肝膽,兩昆侖······”謝道韞喃喃說道,“夫君當真直接說出了這些人的心聲,若是讓周刺史聽到,又或是祖車騎複生,大概會將夫君當做知己。”


    杜英則接著說道:


    “所以現在的周撫,不,周刺史,其實守衛著巴蜀,也是在守衛著他們這一代人最後的一點兒火種和希望,因此雖然他們知道風雨飄搖之下,這火種的熄滅也隻是時間問題,但是他們仍然懷抱著最後一點兒期望,並且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所以夫人剛剛說,周撫有可能在發現餘或者大司馬之中的某一個人,已經有驅逐另一個人而占據巴蜀的能力時,選擇暴起發難,和我們同歸於盡,這完全有可能······


    隻是,大好頭顱,半生征戰積攢下來的功勳榮耀,從此都將付與後人說,而很不幸,寫史的恐怕也是勝利者,而他們將作為故舊老人,被掃入故紙堆,並且還被後人評價為‘頑固不化’,所以他們所做的這些,值得麽?”


    謝道韞沒有回答。


    一時間,屋子中陷入了沉默。


    杜英起身,負手而立,注視著屋子中的輿圖,若有所思。


    而謝道韞則盯著桌案上的茶杯。


    平靜的水麵上,有一片茶葉,在起起伏伏。


    隻剩下火燭燃燒發出的細微響聲,而兩人的影子都拖出來長長的,明暗不定,交錯在一起。


    人雖一坐一站,但是他們的思想又好像在交匯。


    良久之後,謝道韞方才低聲說道:


    “所以,夫君如今所做的一切,值得麽?”


    這是反問。


    杜英霍然回首,對上她澄澈的目光,他好奇的問道:


    “那阿元所做的一切,值得麽?”


    謝道韞將一縷秀發收到耳後,徐徐說道:


    “夫君如今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讓關中的百姓能夠知道遵從關中之政,不但可以有溫飽,而且還能夠實現很多夢想;


    是為了讓關中的將士們知道,跟著夫君,能夠保衛他們的家園親人,而他們付出的一切犧牲都不會白費;


    也是為了讓天下人都知道,在關中,太平真的觸手可及,讀書求學、光耀門楣,也真的不是什麽難事。


    太平歲月,就在關中,這是夫君想要讓關中百姓認識到的,也讓關中百姓覺得追隨在你的旗幟下是值得的。


    但對於夫君來說,丟掉了自己原本可能有的名望、打破了自己原本可以更輕鬆走通的道路,甚至是打破了既有的全部限製,去和天下傳承了十數代一百年的製度相抗衡。


    夫君所做的這一切,值得麽?”


    謝道韞沒有回答杜英的問題,而是仍然在解釋她的問題。


    杜英怔了怔,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他的聲音省很低,低到喃喃自語的地步,低到謝道韞根本就沒有辦法聽清:


    “我大概和他們不一樣······夫人或許不知道,華山的路,還是很難走的,十年······兩世為人,這條路,我從華山之中走出來了,現在自然更是要走下去。


    所以對我來說,百姓們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將士們覺得自己知道為何而戰,那麽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證明我沒有白來一遭,也證明這條我走了兩生、等了十年的路,是正確的。”


    謝道韞也看著杜英,她並沒有湊近。


    因為杜英喃喃自語的樣子,讓她覺得杜英就是在跟他自己說話,因此自己不應該去打擾。


    而杜英的聲音接著提高:


    “不錯,他們有自己的堅持和理想,他們沒有見過未來,但是他們這一代人,以赤誠之心相信著自己幻夢之中的未來,所以餘敬佩他們不假,但他們的確已經是上一代人了。潮流滾滾,已經不容他們成為潮流的擋路石。


    但不管怎麽說,對於他們來說,攪動風雲、讓天下知道他們想做什麽,讓我們真真切切較量一番,成王敗寇,是值得的。”


    他回答了自己剛剛提出的問題,而他接著看向謝道韞:


    “所以夫人,你覺得現在所做的一切,值得麽?”


    謝道韞想了想,反問:


    “夫君做這些事,開心麽?”


    杜英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會有如此一問,但還是走到謝道韞的身邊,湊到她的臉頰旁。


    四目相對,杜英不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大概是痛並快樂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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