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炎熱的夏天讀書。用高貴的百葉窗把咄咄逼人的夏日擋在外麵。自從他在小說裏讀了有關它的文字後,百葉窗對他來說就顯得高貴。讀書,可總是準備著,留意聽走道裏咯吱作響的地板上的腳步聲,然後跳起身,扯開房門捉住萊娜,不讓她通過,因為她會在三步遠的地方,在走道另一頭的10號房間裏消失。而他不能跟著她進入那個房間。於是,把她捉住,怎麽地拽到對麵牆邊,就這麽把她抓住。他也不能把她帶入9號房間。這和跟她進入10號房間一樣不可能。所以,別無他法,隻能等待著,一旦她從樓梯轉進走道,不管自己是不是剛開始讀著什麽,就把她捉住,抓緊,盯著她的眼睛看,讓她知道,現在她得同他的嘴巴打交道。這事發生在8月。從僅僅對視發展成僅僅接吻。可他多麽討厭這個詞!接吻!這是完全是胡扯,每當他聽見這個詞,他心裏就想。他不說這個詞。不,他一輩子都不會用自己的嘴巴說出這個詞。給我一個吻。這也不行。盡管這個搭配馬上導致清楚的結束,所以這個名詞比動詞更讓他容易接受。他做出的動作,似乎是想把她弄疼。她該感覺到,他對此毫無辦法。他想讓自己的舉動表示出,他無法對自己負責。在8月。從8月開始。總是在走道上。總是,每當她的腳步,鞋跟,她的高跟鞋鞋底,沿著走道過來、讓地板發出呻吟時。她其實是唯一一個走動時不再引起木板咯吱作響的人。她就這麽走著。他則跳起。扔掉施蒂弗特,海涅,福克納。躍入走道,把她捕獲。他用自己的嘴巴湊上她的嘴巴,似乎她的嘴巴是一樣別人得飛快地把它熨平的東西。要讓他停止這種把它熨平的動作,她的嘴巴至少要出血。他要防止她有這樣的念頭,她被吻了。被他。約翰吻著萊娜。動作粗魯。


    他第一次就這麽把她抓住和這樣對待了她,直到她流了血。因為現在她已經熟悉了他的無法自控和妨礙接吻的狂熱,接著,在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和無數次時,隻要他把她抓住,摁緊,用嘴巴進行襲擊,他就能相信自己,變得更加溫柔,更加緩和,更加沉思,更加委婉,更加體貼,甚至幾乎允許她猜到,他明白自己在幹什麽。


    對於他心裏發生的事情,他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說出一切,這不可能。他雖然寫下了那些重新產生出的詩句,但是它們幾乎包容不了他。更不能包容萊娜。它們隻包含了自己。他對這些有統治欲的詩句憤怒異常。可他無法壓製它們。還不能。他寫下自己的夢幻。盡管事後被訴諸紙上的並不是他所夢幻到的,不過它們比詩歌更多地包含他。詩歌打磨出他並不具有的清晰性。一種他所陌生的過度清晰。一種讓他覺得可笑的秩序。另外,寫詩時不由自主地冒出高貴情緒,這也讓他感到惱火。最讓他覺得不高興的是,他開始也把詩交給萊娜。她每次都說:謝謝,約翰。她像接受鮮花那樣接受他的詩。實際上她是想聞它們,這別人看得出。可她控製著自己。他寧願把自己記錄下的夢幻交給她。可他沒膽量。他把自己的夢幻寫在一個舊的、裏麵還有許多空頁的進貨登記本上。他夢見自己在讀一本書,一半是偵探故事,一半是科幻小說——他剛剛讀了漢斯·多明尼克(1)的《原子量500》——一個女人生下出生時就帶領帶的孩子。他們帶著領帶來到世上,也就是說帶著天生的、肉色的領帶來到世界上。而這種領帶本身就是肉體。碰上一個領帶別針,它就會流血。約瑟夫在他身後越過肩膀看來,他立刻覺得自己可以毫無保留地信賴他。他問:為什麽我想不到這點?而同時,他在夢裏非常幸福地感到,他夢見了天生的領帶,也就是說,這個突然降臨的念頭不是另外一個作家的,而是他自己的,也就可以使用。可當他完全醒來後,他卻不知道,拿這個天生的領帶該怎麽辦。隻是把它寫下。把這個夢。他這麽做了。


    樓下,從傍晚起,就響起了有伴奏的感傷歌曲。“吻我,多吻我”。那個每天晚上唱或者叫這首歌的下級軍官,會打萊娜的手指,要是她彈錯一個地方,有時,甚至她沒彈錯時也打。自從約翰知道這點,隻要響起這個樂曲,約翰就無法再讀書或寫字。


    當然,在開始的50次,每當萊娜走上樓梯,順著走道去她的10號房間,他隻是像碰巧地遇上她。就這麽等在門邊,在第一下高跟鞋腳步聲響起時開門,迎著她走去,似乎他想下樓,離開家。隨後他也必須這樣。或者從後門出去,然後穿過大門進口處,比如去澤哈恩先生那裏。他坐在栗子樹之間,在被搬到露台上的一張桌子旁邊,寫著名單。澤哈恩先生會說法語。誰想要回自己的一輛自行車,一架收音機或者其他什麽被沒收的東西,得在澤哈恩先生那裏提出申請。澤哈恩先生現在在他那淺色上衣的綠色翻領上,真的佩上了教皇的教廷勳章。麵前是所有被沒收物品的清單。當約翰第一次去澤哈恩先生身邊時,他說:約翰,也重新回家了?隨後繼續埋頭在他的文本裏工作。清理他的名單。約翰立刻聽到,他還是一直在說偽善的蛇蠍,卑劣的公牛,愚蠢的流氓。約翰現在感到驚訝的,是澤哈恩先生嘴裏髒話的音節的激烈程度。聽上去,澤哈恩先生在對一件他正好必須做的、非常討厭的事情作答。人們剛做完一件必須做的、非常討厭的事,就是這樣罵的。澤哈恩先生罵了幾十年。約翰很想按他父親的方式說:澤哈恩先生,我感到驚訝。尼克勞斯得照看整個教區的自行車、收音機和雙筒望遠鏡。澤哈恩先生進行登記管理。


    要是約翰想見萊娜,但又不願意離家,他就去地窖,去那個放著精致小櫃的角落。他把一切東西從所有的抽屜、包括秘密抽屜裏取出,拿到上麵房間裏。上樓時他可以第二次碰到萊娜。他繼續這麽做著,直到他相信,就是萊娜上樓的次數也比取東西或送東西所需要的次數多。


    從7月1日起,約翰甚至14天之久,由受法國人管轄的旅店的廚房提供膳食。約翰必須同其他六人一起,為村道邊上的籬笆塗油漆。籬笆板條。塗成藍、白和紅色。為什麽?赫爾米內知道,因為她在為地方指揮官拉波安特管理家務。7月14日,拉特·德·塔西尼將軍將坐船來到瓦塞堡,然後從碼頭棧橋開車往村道上走,一直到菩提樹,在哈塞爾巴赫別墅探望柯尼希將軍。在法國的國慶節,所有籬笆的板條得以法國的顏色歡迎拉特·德·塔西尼將軍。在約翰、舒爾策·馬克斯、杜勒、漢澤·路易斯、森佩爾的弗裏茨、赫爾默的弗朗茨以及米恩先生油漆籬笆板條的那段時間裏,他們由什麽都不缺的盧西爾的廚房供飯。在栗子樹之間,為油漆工們準備了飯菜。在澤哈恩先生的桌旁。上飯菜的是路易絲。


    同法國人可以相處。這是約翰從舒爾策·馬克斯那裏聽到的第一句話。肩扛一把鐵鍬,步行從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州返回瓦塞堡的森佩爾的弗裏茨說,他覺得法國人的屁股比他們前任的臉更容易忍受。在油漆板條時,森佩爾的弗裏茨和赫爾默的弗朗茨討論,在一場戰爭失敗後遠道回家,為了不被俘虜,肩上扛一把鐵鍬好,還是扛一把叉子好。他們無法取得一致。赫爾默的弗朗茨堅持,一把叉子比一把鐵鍬好,因為它更清楚地指向農業,而這是最重要的。可森佩爾的弗裏茨說,鐵鍬好,因為它同季節不可能有關係。不管怎樣,經過了第一場戰爭,回家已成了一場兒童遊戲。回家就意味著換衣服,了斷。這次到家,還真是危險。因為他需要飯票,就在地區報了名,可第二天法國人就將他逮捕。是誰出賣了他,這他清楚。會有那麽美麗的一天,他將給他顏色看。被送到了林道,塞進人滿為患的音樂廳。那裏每天都有運輸車去法國,去礦山,去築路,就是去幹那些一個受過一流訓練的管道工不喜歡幹的活。所以,他用兩包香煙從一個俘虜夥伴那裏買來了四條臭氣熏天的裹腳布。這個笨蛋歡天喜地,可弗裏茨在廁所裏用這些布條裹住自己的雙手,爬越鐵絲網,毫無聲息地像一隻天鵝,遊過小湖,來到埃沙赫岸邊,比一隻鴨子更加無聲無息,在埃沙赫敲了一個舊日情人的門,沒等她驚叫出聲,就捂住她的嘴巴。那真是他的運氣。他從她那裏了解到,每隔一夜,就有一個阿爾薩斯人來她那裏,不排除以後結婚的可能。弗裏茨有機會告訴他,他在體格檢查時怎樣欺騙了國防軍地方指揮官。這討到了這個阿爾薩斯人的歡心。現在弗裏茨有了釋放證。沒有它,每個無賴都能找你麻煩。現在他還得偷偷告訴這個阿爾薩斯人,哈普夫不該同那些鐵杆納粹一起,被關在卡梅爾小山上。當弗裏茨在圓桌旁說那個關於夜間碼頭的笑話時,他被人出賣了,而他知道是被誰,會有那麽美麗的一天,他將給他顏色看,為此他不需要法國人。可當時哈普夫夜裏來到他那裏,透過窗戶問,他的假期有多長。兩天,弗裏茨回答,可這個哈普夫回答:那我就第三天來。這是個怎麽樣的笑話,漢澤·路易斯想知道。弗裏茨說,當時的問題是,為什麽現在在夜間碼頭的地上畫了卐字,而答案是:讓那些屁股眼兒看到,他們選的是什麽。原來是這個,舒爾策·馬克斯說,這個笑話他不知說了多少次,然後自己也一直覺得奇怪,怎麽沒被送到達豪去。


    真了不起,強迫那些抵抗運動者油漆籬笆板條,漢澤·路易斯說。別胡說八道,弗裏茨說,那個哈普夫得出來。杜勒也覺得是這樣。3月底的時候,地方行政官福格爾想吊死那個波蘭人,因為他同斯圖卡有一腿。那個波蘭人,一個18歲的小夥子,脖子上帶著繩索,已經站在椅子上,這時哈普夫問地方行政官:地方行政官先生,必須這樣嗎?地方行政官大吼:現在命令您把椅子踢開!可這個哈普夫沒有踢開椅子。這件事後來是弗勒裏希博士幹的。5月,那些波蘭人立刻追捕和逮到了他和地方行政官,兩個人在同一天被打死。地方行政官在對麵的海默斯伊廷,在一個山隘裏,眼科醫生在林道火車站的女廁所裏。但他至少穿著裙子和襯衫進了女廁所,舒爾策·馬克斯說。據說他腿上還穿著絲襪,漢澤·路易斯補充,別人根本就不知道,這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突然間就變得這麽沒有章法。


    菲爾斯特夫人帶著她的報袋經過時,大家都同她打招呼。可她像是沒聽見。約翰在入伍前不久,曾同她打過一次交道。因為她在登記地區所有的母雞,讓養兩隻以上母雞的人交雞蛋。


    現在她走路時,又像是被縫上了嘴巴。米恩先生說:可憐的女人。也真是這樣,漢澤·路易斯說。同一個指揮家在談論合奏時這麽說,一起開始不是藝術,但一起結束是。現在也可以這麽說戰爭。埃迪·菲爾斯特,不管怎樣已經是一等的製服雄雞,1月份得到了騎士十字勳章,這讓他那天真的笨腦瓜發了昏。在5月13日就該相信,可他無法明白,俄國電台播音員說的是真的:戰爭結束了,扔下武器,停止射擊。可我們的埃迪隻是笑。宣傳,全都是俄國人的詭計,每個在東部的人都知道,伊萬想不花代價地製服我們。可是,一天接著一天地,同作戰司令部沒任何電台聯係,二等兵弗裏茨,你這個前線的老兵,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可這個埃迪感到憂傷,可以這麽說。他開車出去,方向作戰司令部。四個小時後一直沒有埃迪,上士開車去了森林,埃迪就消失在那裏。坦克指揮官,你在哪裏?他返回,報告說:坦克指揮官撞上了地雷,司機、指揮官和裝彈手被甩出了破車,在野地上流血過多而死。可隨後一等無線電收發報員同指揮部有了聯係。戰爭結束了。從5月8號起。停止任何戰爭行動。於是扯起白布,到處是伊萬。他們給指揮官、裝彈手和司機挖了一個墳墓,把他們放了進去,臉朝東。在被裝車送走以前,上士趁著夜色跑了,遊過多瑙河,逃了出來。可我們的城市刺繡工,中隊長,中尉和騎士十字勳章獲得者被清除了。不得不這麽說。而赫爾默的弗朗茨叫了過來:用萊奧·弗羅姆克內希特的話說就是,烏合之眾回家,好兵遭到清除。(2)但願他以前沒有這麽不可一世,森佩爾的弗裏茨高聲說。總是搶走過我的女人,留給我的總是剩貨,得到了報應。米恩先生說:對可憐的女人來說,埃德爾特勞德的事更悲慘。她帶著孩子自殺了,因為她和她的衝鋒隊分隊長互相發過誓,如果失敗,他自殺,她也自殺,以便沒人能侮辱她。現在她死了,帶著孩子,而從衝鋒隊分隊長那裏來了消息,在西班牙用假名字,說隻要時機允許,他會重新報告自己的情況。杜勒說:不會有邊界。因為沒人說話,他又講:對這些人來說。森佩爾的弗裏茨說,沒人比公主即斯圖卡的遭遇更慘了。舒爾策·馬克斯了解的情況最清楚,因為他是從多伊爾林那裏聽說的。事情發生時,多伊爾林正站在火車站窗口,目睹了一切。她和盧西爾和路易絲站在長春藤架子之間的露台上。那些喜怒無常的黨衛軍終於撤走,去保衛布雷根茨,她們都覺得高興。在普凡德爾和湖之間的狹長地帶進行抵抗,要比在四通八達的瓦塞堡容易得多。法國人就像在演習一樣進入村子。所有的人朝他們歡呼。坦克乘員,清一色的小夥子,更多的是小於而不是大於20歲。我們的斯圖卡什麽都不顧,跑了過去,抓住對麵伸出的手,但是,當她有1秒鍾的時間停在空中時,她完全可以讓人把她拉上。可她手腳亂動。這樣,她的一隻腳被卷進履帶。她大叫一聲,上麵的小夥子們鬆了手,她摔了下來,兩條腿完全被卷到巨大的鋼鐵履帶下。她對自己的腿曾是如此地驕傲,可現在它們一下被碾碎。等坦克停下,她人已經死去。杜勒說:這樣的一個女人不會再有了。漢澤·路易斯說,那個火車站的矮個職員多伊爾林也講:一隻眼睛,但兩隻嘴巴。對此杜勒說:她還有一口最漂亮的標準德語。接著這句話,舒爾策·馬克斯說:見鬼去吧巴黎,倫敦更大。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弗裏茨大聲說。啊,痛苦可以舒解了,漢澤·路易斯又說。


    他們在油漆格溫那別墅前的籬笆——杜勒和約翰刷藍色,米恩先生和舒爾策·馬克斯刷白色,森佩爾的弗裏茨刷紅色,赫爾默的弗朗茨走在別人前麵,用砂紙打磨板條,為刷油漆做準備——這時,赫爾米內端著一個滿是玻璃杯和滿滿一壺蘋果汁的托盤走來,給每人倒了一杯,說,拉波安特先生問他們好。自從當了地方指揮官拉波安特的管家婆以後,赫爾米內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重要。赫爾米內以前就一直在格溫那別墅裏幹粗活,而現在拉波安特在裏麵行使他的統治權。她每天晚上在澤哈恩先生那裏上法語特別強化課,因為拉波安特先生不允許說德語。他會德語,但作為地方指揮官他隻能說法語和聽法語。一個多麽有教養的人!還這麽靦腆!這麽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可這麽靦腆或羞怯(3)。他又是怎樣適合這個帶玻璃窗的別墅。在這些玻璃窗後遊著的天鵝要比下麵湖裏的還要多。相反,我們教堂的玻璃窗隻是工廠批量製造的東西。約翰,她大聲說,我很願意把你帶進大廳裏看一下。我曾把你父親帶進去一次,他當時叫出了聲:一個由熱帶樹林和青春藝術風格組成的婚禮!


    油漆工們做的事,她覺得非常可愛,亦即漂亮(4)。大家為拉波安特先生的健康碰杯。


    7月14日,拉特·德·塔西尼將軍將在巴德沙亨上岸。


    約翰等著和萊娜的下一次見麵。隻要她不在,他在任何地方都覺得魂不守舍。在一個7月的星期天,他去瑪格達那裏報了到。沃爾夫岡同整條魚雷艇被英國人俘虜了,也就是說,在可能的最好的俘虜營裏。約翰把瑪格達拖到了繞著粗樹幹的椅子上坐下。兩人一起望著綠色的景致。他不能正視她的臉。他最想說的是:讓我們一起去死吧。隻是因為他沒有什麽必須說的話。他跳了起來,還是正視她的目光,橢圓形的臉,橢圓形的頭發,接住了她那緊貼著鼻子根部開始的目光。在非常柔和的鼻子下是一張小嘴。一個小小的高貴的弧形。她問萊娜的事,似乎她知道一切。不過,承認這一切,一切她通過閃電般快速的村子新聞傳播係統已經知道的一切——這他做不到。唉,要是他能描述,他如何日日夜夜地等待著萊娜的信號,他自己也會覺得舒服。他隻能說,要是萊娜上樓梯,他有時碰到她。瑪格達說:把她扔下去。因為他吃驚地看著她,她又說:從樓梯上。他說:啊,你是說,從樓梯上。


    告別他沒能做好。當她離去後,他知道,瑪格達現在以為,約翰將立刻和萊娜一刀兩斷。一刀兩斷,在什麽都沒能開始之前。他沒流露出自己的一絲情緒。而他真的非常願意讓瑪格達體驗他的高昂情緒,讓她分享他的著迷,他對萊娜的渴望。為什麽這不行?為什麽瑪格達不能和他一起體驗他的感情?為什麽他不把她一起扯進這種無聲的歡呼!扯進這種不斷的升華,升華!他可是在飛翔。能上升到任何高度。


    約翰希望有這麽一個世界,他在裏麵能對瑪格達講述萊娜的夏裝。看她穿的夏裝,才能知道萊娜究竟長得怎樣。衣袖這麽短,別人能透過它們看見衣服裏麵。腋毛比阿尼塔多得多。她在她的衣服裏走著,站著,但在衣服裏她一絲不掛。這他能看見。衣服給她的裸體以空間。衣服根本就不觸碰萊娜。它們環繞著她的裸體,而不遮蔽這種裸體。萊娜在她的衣服裏一絲不掛地走著。為什麽瑪格達不能共同體驗?為什麽瑪格達不能體驗他的感情?他覺得自己是個自然現象。像一次日出,一陣燥熱風,6月的冰雹。他飛快地又寫下詩歌,但不再給人。萊娜問,他是不是不寫詩了。他不寫了,他撒謊。它們無法包容他。他寧願記錄下以前的經曆,當他極度興奮的時候,在6月。要是他在9號房間躺在床上,聽著外麵、下麵碎石上和房子裏傳來的腳步聲,他就覺得,世界像是處在一個大廳裏,它能把所有的嘈雜聲放大。讓人心酸。不過,要是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是美好的痛苦。


    在精致小櫃裏他還找到了貨物登記本。他曾在裏麵寫下自己最初的句子。(啊,我變得如此孤單/在一天這麽早的時候。)既然這個句子現在我已經保存了七年,那麽我還能保持它幾年。不過,更重要的是保存好父親在精致小櫃裏留下的東西。對約翰來說的無價寶庫:一個橫開麵的小書,湖水般的綠色,是帶有圖片和文字,介紹瓦塞堡的宣傳手冊,來自那個格拉特哈爾家還提供“殖民地貨物,服飾用品,白色織物,棉製品,手工製品,婦女時髦裝飾用品和玩具”的年代。另外還有“鴨絨,絨毛和喪葬用品”。約翰想起格拉特哈爾夫人,回想起強製拍賣。那個場景曾讓他害怕之極,甚於見到把鐵鏈揮得叮當響的仆人魯普雷希特。這本小書裏所有的介紹和圖片,都由樹葉環繞,而這種樹葉約翰在父親的墨水瓶蓋子上見過。青春藝術風格,父親說。這本小書的書名是:《瓦塞堡德國的希昂


    chillon,瑞士蒙特勒附近一宮殿,在日內瓦湖一石島上。》。典型的父親風格。也許他在日內瓦湖畔學商時把希昂也帶了回來。而約翰曾和退爾在格拉文施泰因蘋果樹下翻譯過的拜倫,也曾經到過希昂。這是此間的關係!


    但還有一些是父親覺得重要的剪報。他興致盎然地讀了它們。他讀到“全民總動員”:


    德國人民從今天起


    動員起來投入勞動戰役。


    隨著領袖的命令


    年初的進攻立刻開始。


    在整個經濟的前線地段


    開始對失業的進攻。


    沒有雇主允許後退


    大家必須共同衝鋒前進。


    每個企業,不管大小,


    都得成為突擊隊。


    兩百萬人民同誌必須在今年


    聚集在勞動的旗幟下。


    請幫助這個勞動大軍!


    保持夥伴關係,給他們工作機會!


    我們的目標是:沒有失業的德國。


    希特勒萬歲!


    下麵是父親的筆跡,1934年3月22日。在另一份剪報下是“1936年11月11日70歲”。上麵寫的是:


    “一個為地方誌作出巨大貢獻的人,退休郵政主任督察路德維希·齊恩,在1936年11月夜裏12點邁過了70歲的生日。在過去半個世紀裏,齊恩先生為地方誌搜集的有價值的東西,僅有微小的一部分印刷出版。齊恩先生許多年前的工作多麽徹底和新潮,不提其他許多別的,他那‘曆史的家庭讀物’就已顯示出這點。現在,城市以類似的方式在啟動,為慕尼黑編製這樣的一本書。可是齊恩的工作不僅局限於瓦塞堡。即使在林道,他也享有最大的聲望,被所有那些在雅利安人證明和類似事情上陷於困境的人,視為可靠的庇護所。由此我們祝願他,在生命的階梯上還能往上攀登許多年。”


    讀著這樣的文章,約翰覺得恍如隔世,像是沒活過。他現在活著嗎?肯定不在一個他和別人共同擁有的當下。他隻是為此生活著,因為有萊娜。同她沒關係的事,隻有當他特地要求自己時,他才能感覺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得為自己提供理由,說,這個或那個,盡管同萊娜沒關係,還是應該得到他的關注。去地區政府,花20馬克,他取來了維克多·封·呂措男爵留下的所有書籍。聽說,當公布戰爭失敗以後,男爵立刻臥軌自殺了。鞋匠吉雷爾也同樣。不過,他可能是在跨越鐵路交叉道口時出了事故。約翰讚成鞋匠吉雷爾的情況是事故的說法。男爵不是事故,這他可以認可。他用小推車運回家的一箱箱字紙和書籍,與同性戀有關。比如,馬格努斯·希施費爾德(5)的《第三性》。他對這樣的書感興趣。他想理解堂兄叔祖。他已經死了。剛被解放就死了。要是他能見到自己的“阿爾卑斯山蜜蜂”,那已是一片廢墟。一個黨衛軍下級軍官在製幹酪工場前讓人堆起一道防坦克屏障。盡管村裏已經升起白旗,宣告投降,他還是射死了一個站在坦克上不加防護的法國軍官。他立刻被坦克炮火炸碎。然後周圍的一切被燒毀。


    奧特馬爾·勞赫勒,叔祖最喜歡的製幹酪工,一天前就被射死。他一直還住在阿姆特采爾。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忘記了關閉攪拌機。所以他返回蓋瑟爾哈茨,關掉馬達還沒燒壞的攪拌機,重新出來,方向阿姆特采爾。他幾乎已經到家,可迎麵碰上法國人。他立刻轉向田野,他們在他身後開了槍。一顆子彈擊中他的後腦,又從前麵嘴巴裏飛出。叔祖從羅滕堡到阿姆特采爾花了六天時間,這天到家。他在阿姆特采爾聽說,有人在他的“阿爾卑斯山蜜蜂”製酪場前建了坦克屏障,就決定,在奧特馬爾·勞赫勒小屋前的長凳上等他回家,然後他不得不看到,他們怎樣把死去的奧特馬爾·勞赫勒抬了回來。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他死在奧特馬爾·勞赫勒的起居室裏,坐在椅子上,隻是身體有些歪斜。他曾坐在那裏,似乎很快就睡著了。同“阿爾卑斯山蜜蜂”製酪場一起被焚毀的,有那架黑光閃亮的鋼琴,有紅色護套的椅子,它們的椅腳像是由於嬌嫩和彎曲根本就碰不到地麵,有像是從夢中醒來發出敲擊聲的那架落地大座鍾,有帶玻璃門的書櫃。但是24卷燙金亞麻布脊封麵的《邁耶爾百科全書》沒被毀。還在他被關起來之前,堂兄叔祖就已經把它們和另一套六卷本的席勒作品集,從蓋瑟爾哈茨運到了瓦塞堡。他發覺了約翰對它們的興趣,好吧,約翰該得到它們。這樣,約翰就有了這兩套書。不管他拿席勒或邁耶爾的書,他總是非常虔誠。他覺得自己富有。他在內心有自己的空間,無限地多,隻是為光亮,實際上隻是為光華,金光四射的光華,最高尚的情調。好吧,他不是男高音,可他能讓自己漂浮而起。他能唱出任何音調。他隻需要讓它保存在心中。可一旦他想唱出或者僅僅隻是說這個音調,就會發現,他那出色的聲調並不那麽出色。但隻要這個音調不派別的用處,隻是用來充實約翰自己,它就是世上最出色、最漂亮、最嘹亮的音調。聲音調的這麽好,約翰同可怕的事情就毫無幹係。一切駭人的事情,隻要它來到,就在他身旁掉落。他不想去爭論,周圍出現了哪些可怕之事。可他不願偽裝自己。倘若他必須偽裝自己,要是他這麽做了,可怕的事情似乎就夠到了他。它夠不到他。他覺得自己像是身處一片洪流中。在一種除了寵愛和光華別無他物的物質裏。他能回憶的那一天,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日子。其他的日子他不認可。是行堅信禮的那天。7月。約瑟夫和他在行堅信禮的人群中。主教聖下,他也叫約瑟夫,是神聖的烏爾裏希的後任,從奧格斯堡趕來,考察了行堅信禮者,在整個堂區前問,什麽是三位一體,什麽是玫瑰花圈的秘密,上一個星期紀念了哪些聖人,下一個星期又要紀念哪些聖人,女孩們和男孩們舉起食指,競相回答,然後約瑟夫和約翰從叔祖那裏得到金表,去格布哈特山的遠足,遠景,湖水,一隻藍色的珍獸,在它兩腿之間掩隱著康斯坦茨,煎香腸,果汁,叔祖,一種超凡脫俗的好心腸,永不耗盡。瓦塞堡的聖職人員手持主教權杖,諾嫩霍恩的人手持主教冠,這兩個神甫助手讓約翰經久難忘。但是,即使有把他莊嚴地裹住的灰色長袍,神甫本人沒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在格布哈特山上,叔祖又取出他的一塊精美的白手絹,碰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幾乎是擦了一下。當約瑟夫和約翰在旺根的布雷德爾服裝店試穿精紡布套裝,或華達呢大衣時,他也會這樣。約翰從未有膽量問,他為什麽這麽做。可現在,這個所有安塞爾姆的安塞爾姆死了。精致的白手絹除了用來碰或擦舌尖,沒有派過其他任何用處。也許,叔祖想經常碰一下自己的舌尖,或者必須,但又不能用一隻平時經常要用的手來碰,所以使用這漂亮的白手絹。啊,安塞爾姆,約翰想著,現在你完全在我心裏。從母親那裏他得知,當叔祖白手起家地建立一個製幹酪工場時,連續幾年吃的隻是酸澀的落地梨和酸土豆。為了節約送牛奶的錢,他總是步行去旺根取牛奶。來回至少12公裏。然後,作為一個發跡的男人,隻坐汽車。嘴裏總是哼唱著。在方向盤後總是哼著歌。沒有這個身高體胖、低聲哼唱的人,約翰也許會太遲地認識席勒。要是他在燙金亞麻布脊封麵的書裏能研究陰道,但這又沒能給他什麽幫助的話,他還是可以了解其他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這總比什麽都不知道好。所有時刻中的時刻:所有教堂旗幟降下,聖職人員克倫巴赫爾給主教聖下端著盛有聖油的聖盤,主教先生把手伸進去,把留在手指上的東西抹在約翰額頭上,給人的感覺像是,就是從旁觀察,也像是約翰穿越目標時從ibdib的口子裏射出的東西。然後聖職人員黑貝爾同兩個神甫助手走來,用棉花重新抹去那神聖的黏液,然後把棉球遞給赫舍勒的海尼,而他又把它放到弗羅姆克內希特的赫爾曼手持的盤子裏。到處傳來歌唱或轟鳴聲:上帝,我們讚美你。


    也許母親無法負責,讓約翰躺在沙發上,同盧西爾隻有薄薄的一板之隔。實際上他們並排躺著。他聽見她吹口哨,呼吸,她肯定也能聽見他。約翰回到9號房間,睡雙人床。以前約瑟夫睡的地方,現在睡著安塞爾姆。幸虧約翰睡在窗子的一邊。他當然想著,倘若他躺在被子底下,同自己相遇,就能從窗子望出,看向10號房間的第一個窗戶。在萬聖節,經過了一次走廊牆上的嘴對嘴和嘴在嘴裏之後,他說:今天晚上我來。他盡可能地說得不那麽認真。他這麽說,像是他說了:萊娜,你不用害怕我來,我就是喜歡這麽說,恨不得千百次地不斷這麽說,今天晚上我來,我來,我來……這樣說了兩個小時後他又會衷心地、盡可能輕聲地說:別害怕,我根本就不會來,我隻是說說而已,可我必須說。然後他會重新開始:今天晚上我來……在走道牆壁旁他當然隻說了唯一的一次,盡可能地說得不那麽認真。要是他來,不會走咯吱作響的樓板,因為這樣母親立刻會答以“約翰——怎麽——回事”。但願他不說出這點。在同這個夜間計劃的關聯裏提到母親,這會讓他覺得難堪。


    他毫無聲息地撐起身體,溜出,關上窗。一個漆黑的夜晚。路燈還沒恢複。可是那金裏透紅的栗子樹葉幾乎發出光芒。隻能感覺到地秤和火車站的方向。淡黃色的屋牆也發出某種光芒。祖父給他塗成淡黃色房子的窗戶配上了紅砂石外窗台和鑲框。每個窗戶上伸出一個紅砂石三角楣飾。一個窗子的外窗台幾乎碰到下一個窗子的外窗台。從一個外窗台可以跨到另一個外窗台。上麵他可以扶住三角楣飾。它們遠遠地伸出,能讓人穩穩地用手抓住。


    約翰身穿運動衣和運動褲,光著腳,在自己的窗外站直,開始沿著牆壁摸索前進,感到很有把握。砂石窗台能讓人穩穩站住。砂石三角楣飾突出足有3厘米,在每個窗戶上淺淺地伸出,又淺淺地回落。在這淺淺的斜麵上他的手指能找到這麽多的支點,讓他的腳從一個窗台探到另一個窗台上。到達10號房間的第一個窗戶後他會有些困難。萊娜準確地聽懂了他那輕鬆的話語嗎?窗子會不會隻是虛掩地開著?要是她同他有一樣的想法和一樣的感受,那麽她的窗子會開著,要是她沒有和他一樣的想法也沒有和他一樣的感受,那他就得重新摸索著返回自己的窗戶。看來他不能敲窗。她準確地理解了他。窗子能推開。她甚至站在窗口。把手遞個他。這他不需要。他無聲地躍下。萊娜帶著他。去雙人床。從萬聖節到萬靈節的那一夜,唯一一個約瑟菲娜不在萊娜身旁睡的夜晚。約瑟菲娜幾十年來為萊娜家幹活,實際上已經是家庭一員。在萬聖節和萬靈節期間她得去阿爾高,在父母墳墓旁禱告。但在朝東的窗戶下給萊娜最小的弟弟架了一張床。但願他和安塞爾姆睡得一樣死。約翰從一開始就得這麽做,似乎他忘了這裏還躺著一個6歲的男孩。另一方麵他又不能忘記這點。當他事後重新躺在自己被子底下時,他確定,這個夜裏他對自己行為的不能負責,與和路易絲的妹妹在施萬特森林中躺在風衣上的那個夜晚相比,還是不一樣。


    萊娜沒拒絕他,也沒做出拒絕的樣子。當然她也沒幫助他。這樣的話他可能會生她的氣。他做出似乎了解情況的樣子。開始他這麽做。然後萊娜肯定發覺,他並不像他表現的那麽有經驗。萊娜讓他覺得,她同情他的缺乏能力,而且願意充滿愛地分擔這種無能。她讓他明白,要是什麽都不成,那也並不那麽糟糕。這真是最美最可愛的事。


    那是他至今所經曆過的最最徹底的迎合遷就。而且根本就是在決定命運的情狀中。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一致性。不管發生了什麽,不管他們在這個無法把握的夜晚陷入了何種局勢,他們身在一處,他們成為一體。這個由萊娜創造的氣氛帶著他通過目標。使他比自身更有自主權。當他這麽被扯過目標後,也許他還這麽想過,他身上沒任何東西允許進入她的身體。難道還有這樣的事!他覺得,萊娜該把他當成了一個無賴而不是別的什麽。他該有能力,會殘暴、冷酷、全然有自製力和熟練地突然從她身體裏退出。事後他希望,他成功了。把握他可沒有。又回到對麵,在他的被窩下,讓在萊娜床上流過的東西再流一次,再流一次。他不覺得自己躺在床上,而是處於幸福中。他身輕如燕,被什麽東西托了起來。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他不稱其為幸福。他拒絕這個詞。對這最最重要的東西又一次缺少詞匯。常年登山,爬行,匍匐,攀登,身心承受了各種各樣的困苦辛勞,再上一小步,再往上一小步,不讓任何失敗幹擾自己對目標的追求。可對目標又一無所知。也許事實會證明,這對他最重要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什麽都曾讓他感興趣。戰爭,詩歌,山裏的世界,力量,衣服,聲音,說話和沉默。隻要能讓他進入目標,一切都讓他感興趣。不存在能阻擋他進入目標的東西。他自身也不。他必須有意地直麵這個自身。得這麽做,似乎這讓他興趣盎然。他一直就對把他帶向和進入那個所謂的渴望目標的東西倍感興趣。這樣的事就發生了。隻是由於萊娜,不是由於別人或其他任何人或任何事。也許可以用解脫這個詞來代替。實際上他現在根本就不再需要任何詞匯。現在他得到解脫。那個在此之中一切都不確定的不幸階段,已被他甩在身後。好吧,萊娜。多謝。而這個謝意,由於過於清晰和迫切,眼下幾乎折磨著他。就這麽從一種疑惑的存在中得到解脫,進入最美的決定性中!萊娜,我真的感覺到,我突然不再逆水遊泳。突然有東西帶著我前進,前進,我如釋重負,頷首應允。


    從10號房間他帶回了一點血跡。是黑色的運動褲吸帶的。


    第二天,他被萊娜的高跟鞋驚起,衝進走廊。可她擺脫了他。躲開他時,她從後麵叫了一句:今天夜裏我來。她立刻又回到下麵,彈起了鋼琴。因為已經沒有法國人在房子裏,她彈著莫紮特。她就這麽從他身邊跑開,下去彈琴。他聽出,樂曲是為他演奏的。


    她出現在他的窗口,躍身而入,似乎站在屋牆外,一步一步地探著窗台,上麵手指摳住砂石三角楣飾,這簡直是小事一樁。約翰覺得自己短了一截。萊娜人真的有那麽高,腳夠得到外窗台,手及得到三角楣飾?這可是為很高的老房子造的很高的老式窗戶。可她在這裏。身穿一件絲綢外衣。他用手電筒試探著照著。裏麵是深紅色,外麵滿是花朵。看到約翰驚訝,她小聲說:我母親的。約翰非常輕巧地插上兩扇門的門閂。沒人能進來。要是安塞爾姆醒來,他得嚐試某個老沙特漢德的手法。他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繡花的枕頭套,放到床單上。這樣的枕頭套早已不適合現在通常使用的枕頭。它來自祖母的嫁妝。上麵哥特式的刺繡寫的是:在甜蜜的朦朧中忘記悲苦。事後,當萊娜順著來路照樣返回時,她帶走了枕套。她要把它洗一下。約翰明白,這第二個夜晚比第一個夜晚流的血更多。他足夠清楚地明白,他得擦去他身體那部分上的血。他知道,床頭櫃下還有一個白色的帽套,在海軍希特勒青年團的高級訓練班受訓時,他曾用它套藍色的帽子。他用它把自己擦幹淨,然後把這個現在沾有血跡的套子放進書包。第二天他反正要騎自行車去學校。在四或五條多少平行地從瓦塞堡通往林道的道路中,他選擇了一條起先一段沒人行走的田間小道。它順著一條冷杉灌木叢穿過樺樹沼澤。在那裏,他把沾有血跡的帽套扔進了奧施小溪,希望溪水能把這血跡斑斑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帶入湖中,讓它在某個地方永遠地沉沒。


    萊娜在第二個夜裏也同他分擔了一切。在這第二個夜裏,事件發生得愈加強烈,而共同性的情緒比其他所有實現的一切更加重要。這第二個夜晚比第一個夜晚更加不同尋常。萊娜在重新爬出窗外時這麽說:對此我不需要懺悔。


    放學後他還是選擇了經過畢歇爾魏厄、然後穿過樺樹沼澤的路。在這條路上他從未遇到過別人。這次,從老遠他就看到,在不到鐵路巡道工小屋的前麵一點,在這條路同一條瀝青路交叉的地方,一輛自行車坐墊朝下地倒放在地上。沒到那裏,他已看見,那是沃爾夫岡·蘭茨曼。你的輪胎漏氣了嗎?約翰問。主要是我沒有補胎用具,沃爾夫岡說。約翰把自己的車靠到這片冷杉灌木叢的一棵小冷杉上。你好,沃爾夫岡向他打招呼。你好,沃爾夫岡,約翰說。其實他現在想問,這是不是當時被埃迪·菲爾斯特在體操房邊上扔下田埂的那輛低壓輪胎自行車。可他已經看到,這是一輛低壓輪胎自行車。那麽這就是當時被扔下田埂的那輛車了。他很想說:啊,這就是當時被埃迪扔下去的那輛車。可他不能這麽說。但是,做出根本就不認識這輛車的樣子,他又做不到。沃爾夫岡的行李架上夾著一個袋子。約翰可以問,沃爾夫岡是否從學校回來。可沃爾夫岡和他在林道上同一個中學,還在約翰的班裏,他現在不可能從學校來。


    約翰非常熱心地從自己車座下的袋子裏取出補胎用具,檢查輪胎,沒找到釘子。好吧,他說,現在沒辦法,隻能把輪子卸下,拉出內胎,打氣,跑幾步去奧施小溪,把內胎浸入水中,這樣就能立刻找到洞眼。心裏卻想著:但願那血跡斑斑的帽套不要被掛在那裏的什麽地方。


    要不是中間橫臥著被稱為高地的山岡,從他們站的那個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體操房。幸虧看不到。約翰感到,倘若沃爾夫岡現在開始談論埃迪·菲爾斯特,談當時的點名,這會大大擾亂他的心境。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對此該說什麽。能說什麽。自己提起這個話題,這不可想象。要是沃爾夫岡開始談此事,他得作出反應。可是該作出怎樣的反應,這他不知道。好吧,聚精會神地補自行車輪胎。


    約翰看出,沃爾夫岡補胎毫無經驗,他就扮演起行家的角色。沃爾夫岡驚訝不已。這讓約翰感到愜意。盡管現在,每當輪胎漏氣,他還是把車推到黑格的霍策·弗朗茨那裏,在他補胎時,不去看他如何補胎,而寧願搔他小狗蓋森的脖子。但是,當歪帽在諾嫩霍恩替他補胎時,他留心看了。他現在簡直就是專家。而沃爾夫岡這麽看著,對他的自行車修理技術表示出如此的敬佩,這讓他也就沒了退路:必須成功。是成功了。至少到達“餐廳旅店”時,輪胎沒漏氣。因為還沒結束談話,他們就把自行車靠到了邊上。說準確一些,是沃爾夫岡還沒講完他顯然想告訴約翰的事。隻要天氣允許,他每天騎車去林道,然後從那裏坐火車去布雷根茨。自從1943年年底起他就在布雷根茨上學。


    約翰了解的情況這麽少,這讓沃爾夫岡非常驚訝。他的母親,猶太人,還同他父親、蘭茨曼博士,住在一起,在“享有特權的異族婚姻中”。盡管有這樣的名字,父親不是猶太人。他來自斯圖加特,最早甚至來自魏恩加滕。可別人說,即使妻子是雅利安人,這樁婚姻也隻能是“異族婚姻”。沃爾夫岡1927年受神甫迪爾曼洗禮。我也是,約翰想說,又沒說。如人們說的那樣,父親因為“同猶太人結成姻親”,在斯圖加特也就失去了顧問醫生(6)的職位和結賬許可,可他恰恰還被允許在施瓦本隧道負責防空。1943年那裏被炸毀,他們重新又搬到這裏,在他們那在埃施希家和哈爾克家旁邊的房子裏。母親和沃爾夫岡去了布雷根茨,他被接受了。校長知道,他因此觸犯了法律,因為有猶太人母親的學生隻能在學校留到3年級。1944年,沃爾夫岡沒告訴父母親,在因斯布魯克報名當候補預備軍官的誌願者。隻是成了大眾衝鋒隊隊員(7)。指揮官是哈爾克。防坦克障礙物白天建造,夜裏拆除。沃爾夫岡的母親始終處於害怕被帶走的恐懼中。校長黑勒曾為此奔走。所以她現在請求,把老師在8個星期天送進櫥窗,讓他掛上牌子:我曾是一個納粹。沃爾夫岡的父親笑話他的母親,牌子上是一個錯誤的通告。上麵應該這樣寫:我是一個納粹。


    沃爾夫岡發覺,他告訴約翰的是新鮮事。那麽你也不知道,他說,魯道夫·赫斯(8)1934年訪問過亨澤爾夫人?不,約翰不知道。他不知道,亨澤爾夫人是猶太人。沃爾夫岡感到驚奇。她有來自慕尼黑的庇護政策,沃爾夫岡說。約翰想反駁,說亨澤爾夫人是個忠實的煤炭客戶,但沒做到。他根本就無法說話。眼下,就1933年到1945年納粹在瓦塞堡對反法西斯人員的迫害,地方上一直存在的反法西斯工作小組在製作一個文件。執筆的是1937年就在柏林逃跑的律師施普林格。約翰和這個律師隻是麵熟,因為他在他們的競爭對手那裏訂購煤炭。屬於這個小組的有普雷斯特勒夫人、呂滕博士、貝斯滕霍費爾教授、哈耶克哈爾克等。都是住在別墅裏的人。除了普雷斯特勒夫人和哈耶克哈爾克,他們都不是約翰的客戶。


    當他們來到栗子樹那裏時,他們聽見從套間裏傳出的鋼琴聲。萊娜,沃爾夫岡說。約翰嚇了一跳,可裝出他和這個名字沒什麽關係的樣子。沃爾夫岡說:普雷斯特勒的女學生。這約翰當然也知道。不過,他既然是一個幾乎什麽都不知道的人,他對這個信息也僅點了一下頭,似乎這對他也是新的。普雷斯特勒夫人說,她非常有才華,沃爾夫岡說。這點約翰真的沒聽說過。你認識她,你們家承租人的女兒,約翰點頭,但同時聳了一下肩膀,似乎他認識還是不認識這個承租人的女兒,這對他來說無所謂。可沃爾夫岡知道的更多。喬治,她的父親和他的父親,因為萊娜的父親一直持反法西斯的態度,他們兩人曾在最艱難的日子裏也互相訴說一切。萊娜和她的全家經曆了可怕的轟炸,去年4月。這時約翰可以告訴他,萊娜曾對他說,在那個夜裏對她來說最糟糕的是,她從防空洞裏爬出,在燃燒的弗裏德裏希斯港沒地方上廁所。這他也沒說。沃爾夫岡對萊娜和她家裏的情況如此了如指掌,讓約翰有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喬治,沃爾夫岡說。這是萊娜的父親。顯然,沃爾夫岡同整個家庭用“你”互稱。


    這時,沃爾夫岡走到套間的一個窗子旁,敲了敲窗。萊娜彈琴的聲音很響,聽不見敲擊聲。她聽不見,沃爾夫岡說。要是你見到她,代我向她問好,他說。他希望,現在他們能常見麵。約翰點頭。沃爾夫岡上車,揮手告別,方向西麵鐵軌交叉路口。約翰認識去埃施希和哈耶克哈爾克別墅以及蘭茨曼家的路。


    他穿過後門進屋。他不想立刻見到萊娜。母親在等他吃飯。安塞爾姆已經又離開了。


    隨後約翰坐在那裏,抵抗著自己想寫詩的念頭。他腦海裏湧上了萊娜在兩個夜裏對他輕聲說的話。他們不得不附耳輕語地告訴對方自己想說的一切話。由此已經產生了一種溫暖,透過對方的全部身心。就是話語本身也是具有穿透力的。萊娜是個簡化的狂熱女子。把她簡化的簡化沒使她單薄,相反使她的形象變得更加多姿多彩,無邊無際,充滿世界。萊娜嘴裏的話不是湧出的,而是叫出的。很輕,不過是叫出的。她如此輕聲地呼叫,也許這就具有穿透力。幾乎沒有輔音。萊娜是個會融化語言的女子。不可能再有比這更溫柔和更強烈的湧動。


    到現在為止,倘若同人打交道,他總是不得不小心翼翼,不犯下他要或者必須為其後果付出代價的錯誤。而同他打交道的所有人同樣必須小心翼翼,不做錯任何事。他備感孤獨,對此母親也無能為力。她根本不知道他孤獨。她同他一樣獨自一人。當萊娜在他耳邊說話時,他不得不想起父親,想起愛斯基摩語言,想起用鼻子尖的問候和樹形詞匯表。他的整個樹形詞匯表突然震蕩出萊娜的語言。它們不適合他的嘴巴。他得自己為此尋找語言。就是對沃爾夫岡關於自己、其母親和父親說的話也是如此。還有為沃爾夫岡母親所經曆過的、因為老師想讓人把她帶走的恐懼。約翰反抗著蘭茨曼夫人曾經受過的恐懼。當埃迪·菲爾斯特把沃爾夫岡的自行車扔下田埂時,他為沃爾夫岡感到遺憾。然後他忘記了沃爾夫岡,忘記了他曾把他忘記。他為什麽沒說自己認識這輛自行車?他完全可以表現出,他認識這輛自行車。然後沃爾夫岡就知道了,約翰就此想說什麽!他為什麽沒說?蘭茨曼夫人曾經受過的恐懼束縛了他。他不想同這個恐懼有任何幹係。當他給哈耶克哈爾克先生把焦煤送進底層的儲藏室、一個溫室旁的附屬建築時,他曾經見過蘭茨曼夫人一兩次。蘭茨曼夫人站在籬笆旁,同總是曬得黝黑的哈耶克哈爾克先生說著話。蘭茨曼一家不是煤炭客戶。不管是帶著裝滿的背簍去溫室旁的屋子,或者帶著卸空的背簍返回貨車,約翰幾乎沒朝他們兩人看過一眼。而在車子旁邊,尼克勞斯或杜讚已經重新裝滿了下一背簍。每年他給哈耶克哈爾克先生的儲藏室送去21公擔焦煤。蘭茨曼夫人的臉。像是要從眼窩裏出來、但又給下眼皮擋住的眼睛。雙眼沉重地躺在下眼皮上。嘴唇也十分沉重。寬大和沉重。它們給下巴擋住,不至於從臉上掉下。他感受到了,沃爾夫岡告訴他了他想告訴他的事,因為約翰得知道這些事。也許沃爾夫岡以為,否則約翰會指責他,因為他不知道這一切,沒覺察這一切。約翰抵抗著這種猜測的指責。他能從哪裏知道,亨澤爾夫人是猶太人?他不願別人這麽要求自己。他願意自己去感受他該感受到的東西。沒人該要求,他得有一項他自己沒有的感受。他要生活,沒有恐懼的生活。蘭茨曼夫人會把她的恐懼傳染給他,這他能感覺到。他不能去想她和想她的恐懼。一種恐懼會帶來另一種恐懼。什麽也沒有比這更加肯定。他害怕遇見蘭茨曼夫人。自從他知道,她曾經有過何種恐懼,他就不知道,他該如何麵對她。怎麽打招呼,怎麽把目光投過去或者把目光移開?說出比他在那一刻正好感受到的更多的話?他不想為任何事和為任何人勉強自己。亡者在等他。他無法想象約瑟夫的死亡。他一直看到約瑟夫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眼前。也許到了冬天,他會想象亡者已亡。現在不行。在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夏天做不到。他自願報名,為的是能選擇兵種。他沒報名參加炮兵,因為他不想當膽小鬼,而是想同那十個裸體的黑人一樣無所畏懼。1933年以來他所學習的語言,接著教會語言,成了他的第二外語。它沒有比教會語言更接近他。他同這兩種語言糾纏不清。他得找到一種自己的語言。為此他必須自由。


    有一次,在林道的學校操場,上課的最後一天,得降旗。校長委托他解開繩索,慢慢收下旗子。校長自己伸開雙臂站在旗杆前。這個校長有一次讓約翰把一句侮辱人的話轉達給母親——他對約翰說,她必須思考一下,想把約翰培養成一個高中生還是一個鏟煤人。所以約翰開始做出繩子在上麵卡住的樣子,由此強迫校長更長久地保持伸臂的姿勢,然後,繩索像是無法控製地突然鬆開,旗幟就突然落下,把校長一半的身體蓋在下麵。他掙脫出身體,說:當然是大笨蛋。約翰永遠無法忘記他那蔑視和憤怒的目光。最多在克羅伊茨埃克峰的42型機關槍旁,當約翰說他覺得雪是白色的時候,那個中尉狙擊手也曾這麽看著他。


    約翰不願意再屈從,不屈從於強權也不屈從於膽怯。沒人能要求他這樣或那樣。他最希望能如此自由,別人從未有過的那樣的自由。


    這時他聽見萊娜上樓和沿著走道過來的腳步聲。他不由自主地跳起身來,一下到了外麵,擋住她的去路,問,你和沃爾夫岡·蘭茨曼關係怎樣,或者:你們之間是怎麽回事?他說著把手伸進她的濃發中,似乎想指出,沃爾夫岡有著多麽漂亮的黑發,閃亮柔順地及到脖子,這與她那放達不羈、同樣烏黑發亮的雲髻和鬈發多麽相配。唉,你啊,過來,她說。她把他的頭拉向自己,以便能接著把充滿濃縮的狂熱和融化的力量的話語喊入他的耳朵。顯然她說不出話來。16歲的人就是這樣,這個18歲的人說著,發怒地用自己的嘴巴封住了她的嘴巴。也就是說,他根本就沒發怒,他隻是想發怒。在她的嘴上和在她的嘴裏到處發怒。


    第二天雨下得很大。約翰又坐火車去上學。回家途中他忽然想起,他昨天夜裏做了什麽夢。他試圖獲得一種無意誌性。夢幻不應該聽從他的意誌。萊娜和他躺在一張雙人床上,他們單獨在房間裏。萊娜是約瑟夫的妻子,約瑟夫過來了,萊娜和他應該知道,這裏在約瑟夫的範圍內,他們不能做這樣的事。而約翰事先問過萊娜、約瑟夫的妻子,這是否太過分。約瑟夫從門那裏隻說了一句話:平民強盜。約翰穿著約瑟夫的外套站在鏡子跟前。可他曾光著身子躺在床上萊娜的身旁。


    約翰從這個夢裏醒來之後,為自己感到羞愧。


    他不會再穿曾屬於約瑟夫的漂亮衣服。他無法擺脫這個夢。他避開細節,但氣氛猶如一種顏色留駐在一切之中。他試圖讀書。可夢境透過紙背。


    他幸運地聽見萊娜的腳步聲靠近,在走道上迎住他,可她不像往常那樣偎依到他懷裏。坐在圓桌旁時,她告訴他,來自弗裏德裏希斯港的克龍先生哭著述說,4月,他曾把吉森附近的阿根橋炸上了天。他特地等著五個年輕的法國人走上橋,然後他按動了起爆器。現在他在做什麽,約翰問。現在他又賣起了褲子,萊娜說。在一間臨時木板房裏。他的店鋪已經被毀。燈滅了,刀拔出,三人血鬥,約翰說。啊,是澤哈恩先生的話,萊娜說。


    約翰重新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裏,傾聽著風雨聲在四扇窗戶外呼嘯而過。這時他不得不承認,他沒能鼓起勇氣,向萊娜講述他的夢。在那個夢裏,她是約瑟夫的妻子。他得告訴她這個夢。她曾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他。可他無法向她講述所有的事。每天都有一些他無法告訴她的事。他什麽不能說,不能寫?記錄下夢境,然後讓萊娜讀這寫下的夢?一種希望,能通過記錄平靜自己的夢幻。或者對於夢幻的羞慚,程度會由此減輕。他必須記錄下夢幻。他得抵抗。


    記錄下夢境,他覺得這似乎是人們不允許做的事。可他做了。他必須這麽做。就這麽信任語言。也許它能做成你無法做的事。


    當他記錄了自己的夢幻後,他發覺他記錄的不是夢幻,而是他以為的夢幻的意義。有關豐富的夢境本身,什麽也沒留下。當他做夢時,他理解一切,現在,醒了,他隻理解其意義。通過記錄,他摧毀了夢。他沒把自己托付給語言,隻寫下了他想寫的東西。他想通過記錄,去除對於夢幻的羞慚。他沒對自己吐露真情,而是瞄準了目標。他得讓自己戒除瞄準目標的毛病。把自己托付給句子。托付給語言。他這麽設想:乘在一個由句子組成的木筏上漂洋過海,即使這個還在建造中的木筏不斷地散架,必須不斷地用其他的句子把它建造。倘若不願沉沒。


    要是他開始寫作,那麽出現在紙上的,該是他想寫的東西。那些通過語言、亦即自己來到紙上的東西,隻需要他閱讀。語言,約翰想,是一派迸湧的流泉。  <hr/>


    (1) hans domonik,1872—1945,德國作家,記者。


    (2) 原文為方言:gschwerl kommt zruck, die guten putzt’s。


    (3) 此處法語:timide。


    (4) 此處法語:chouette。


    (5) magnus hirschfeld, 1868—1935,德國猶太裔內科醫生和性學家。


    (6) 健康保險組織或福利機構的醫生。


    (7) 二戰結束前為支持德國國防軍而建立的德國地方防禦組織。


    (8) rudolf heβ,1894—1987,德國納粹黨頭目,曾為希特勒的私人秘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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